马雅可夫斯基之死
1893年7月19日,马雅可夫斯基生于格鲁吉亚的巴格达吉村,他从小就表现出惊人的记忆力,常在家人面前大段大段背诵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诗句。他瞧不上一般的儿童读物,直到读到《堂吉诃德》时才感慨:“那才是一本书啊!我做了一柄木剑和一柄木盾,向我周围的一切进攻。”这似乎决定了他天生就对革命感兴趣。1905年高加索工人革命运动爆发,后遭沙皇政府的残酷镇压。年仅12岁的他兴致勃勃地出入各种群众集会,贪婪地阅读姐姐带回的传单上的禁诗。
1908年,15岁的他选择加入俄共前身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为了专心搞革命,他甚至选择了退学。他当过宣传员,印制过秘密传单,还参与策划几个女苦役犯成功越狱,警察盯上了这个“高个子”。不久他先后三次被捕,第三次是在16岁生日当天。
关进牢房后,他读了大量的象征派诗歌,迷恋新颖的形式,模仿那些“高级”字眼,开始写诗。出狱后,他出人意料地暂停革命的狂热,认为自己“世界观正确,只是缺少艺术经验”,于1911年考上莫斯科绘画雕刻建筑学校,一头扎进了诗歌与美术中。“颠覆一切权威的将来的艺术”的未来主义,显然非常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胃口。他扬言:“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人统统从现代生活的轮船上丢下水去!”这个标准的先锋文艺青年,与其他未来主义者于1912年共同出版了诗集《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被看作是俄国未来主义的宣言,不过他也因此被赶出了学校。
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马雅可夫斯基旗帜鲜明地拥护革命,他甚至把十月革命称为“我的革命”。组织出版社,写电影剧本,他把源源不断的激情注入笔端,创作了大量斗志昂扬的诗歌。彼得格勒的工人和水兵攻打冬宫时,嘴里唱的正是他的诗句。他的长诗《向左进行曲》更成为国内战争时期苏维埃的精神号角。
马雅可夫斯基抱持“艺术应当为大众服务”的信念。1919年10月到1922年2月,两年多的时间里,马雅可夫斯基创作了大约三千幅招贴画,六千首短诗。他工作极其勤奋,一天十六七个小时是家常便饭,睡觉时脑袋底下枕着一块劈柴,以防睡过了头。
1922年到1929年间,马雅可夫斯基九次出国访问,“差不多走遍了半个地球”。他如同新生苏维埃的形象大使,“我写诗,在集会上演讲,宣扬共产党”。期间他还穿插着漫游了苏联本土,四年内走访了54座城市,在各地的农村工矿向广大群众发表演说、朗诵自己的诗作。
马雅可夫斯基称逃避现实问题的诗人为“上帝的小鸟儿”。他对这些活动都很自豪,但诗歌界的同行看法不一。叶赛宁认为他很“乏味”,“他是个为了什么而写诗的诗人,而我是个由于什么而写诗的诗人”。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则写道:“没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俄罗斯现代诗人不在革命后发抖并喊出——‘不’的。革命的题材——是时代的订货。歌颂革命的题材——是党的订货。”她坚持要把两者分开,并认为马雅可夫斯基接受的是“时代的订货”。这也许可以解释,当许多赞歌颂诗随时间枯萎凋零,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却没有与那短暂的历史运动一起消失。
马雅可夫斯基对列宁感情很深。1924年列宁辞世,他参加完红场上的葬礼后,甚至悲痛得“一段时间内根本不能动笔写东西”。酝酿了整整半年,他写出心血之作长诗《列宁》,这部长诗公认是写列宁最深入动人的诗作。
不过1920年,当马雅可夫斯基把长诗《一亿五千万》献给列宁,扉页上专向他“致以未来主义的共产主义敬礼”,后者却不买账:“胡说八道,写得愚蠢,极端的愚蠢,装腔作势。”列宁向来对未来主义文学不抱好感。《一亿五千万》叙述俄罗斯民族代表伊凡大战美国总统威尔逊,取得最终的胜利,宣扬诗人的世界革命思想。但在列宁看来,“捏造一些离奇古怪的字眼”,“难读得很”。他批复出版请求:“不能超过一千五百册,供给图书馆和一些怪人。”但对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迷》,列宁又毫不吝惜地给予了赞美。1922年,诗人敏锐捕捉到新政权中官僚之风渐长,不务实事、专尚空谈,于是创作讽刺诗《开会迷》。
从《开会迷》开始,马雅可夫斯基对诗歌的艺术形式作了新的探索,几乎成为他名片的“楼梯诗”诞生。“楼梯诗”顾名思义,往往打破词句的组合,独立成行,梯式排列,“我把最有特征的字眼安在句尾”,诗歌节奏上的顿歇用来表意。“楼梯诗”的源头说法不一,但影响最大的创作者无疑是马雅可夫斯基,后也被称为“马体”。
1930年4月14日清晨,马雅可夫斯基在工作室里用手枪击穿了心脏,当场身亡,年仅37岁。
诗人之死让很多人感到震惊。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自杀对一个革命者来说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某种程度上就是对革命的逃避。官方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他的死因避而不谈,只在自杀当天宣布:诗人的死“与他的社会活动、文学活动毫无关系”。
官方暗示死因与个人生活有关。马雅可夫斯基一生多情,有过几段感情,其中最传奇的一段要属与莉莉娅·布里克的爱情。两人自1915年因诗结缘,保持了终生的情人关系。马雅可夫斯基与莉莉娅的丈夫也是好朋友,最后发展成一种奇特的相处模式,三人甚至住到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年。1929年诗人想飞到巴黎娶此前的情人达吉雅娜,但政府不予批准他出国,苦闷不堪。莉莉娅于是介绍他认识了女演员波隆斯卡娅。到1930年,马雅可夫斯基向莉莉娅与波隆斯卡娅先后求过婚,但两位有夫之妇,都不愿同丈夫离婚,让他很受伤。
但更深的原因还是他与官方由来已久的矛盾。列宁病逝后,苏联国内政治气氛日益紧张。马雅可夫斯基部分讽刺时事的诗歌被看作让人不快的作品,被禁止出版和演出;对他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拉普”(俄罗斯无产阶级文学协会)的同志们。
马雅可夫斯基一直不愿加入“拉普”,后者官僚机构的习气让他看不惯。但在1930年,他迫于环境压力还是申请加入了“拉普”。“拉普”领导人提出接受的前提是服从“改造”。事实证明,诗人加入“拉普”后承受的压力更大,动辄被“扣帽子”“打棍子”。他被鉴定为只是“无产阶级队伍中的同路人”,新书被“拉普”机关刊物刊登在“不推荐书目”中……
1935年,《真理报》发表了斯大林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著名评价:“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的、有才华的诗人。对他和他的作品采取冷漠态度是犯罪行为。”为什么马雅可夫斯基去世五年后却又赢得如此殊荣?
莉莉娅在1935年11月给斯大林写了封信,提到诗人在社会上受尽冷落:“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我们的机关不理解马雅可夫斯基的巨大意义——他的鼓动作用、他的革命的迫切性,并对共青团员和苏联青年对他的特殊兴趣估计不足。”
这封信恰好触动了斯大林。他对成立一年多的苏联作家协会早有不满,认为有人不太听从指挥,正好想大力整顿一番。“最好的诗人榜样是以死去的诗人为榜样,因为他既不会惹是生非,也不会再写出不合他心意的诗。”到了1935年,斯大林已决心消灭列宁的全部老战友,推翻后者曾经的决定,也是夺权的题中之义。于是就有了那句此后十几年中对马雅可夫斯基盖棺定论般的评价。实际上诗人生前多次向斯大林递交入党申请,但是后者回答他:“不吸收你入党是因为你太骄傲,你只能做一个非党布尔什维克。”
领袖的“一句顶一万句”,造就了马雅可夫斯基空前绝后红色经典诗人的神话。全国的国营农场、集体农庄、学校、图书馆、剧院等,都掀起以他名字命名的热潮。
这股红色浪潮也波及到中国。1949年后,马雅可夫斯基的翻译研究等活动空前繁荣。抗战期间活跃的诗人田间,五六十年代的郭小川、贺敬之的政治抒情诗,都直接继承了“楼梯诗”的衣钵。
半个多世纪后,有人公然称他为“斯大林分子”,有人倡导“重新评价”马雅可夫斯基,还有人称他的诗歌只是一堆意识形态的工具……但这从一开始就脱离了诗人自己的把控。帕斯捷尔纳克对此说过:“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被强行推广,如同叶卡捷琳娜时代推广马铃薯。这是他的第二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