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钊
远禽来贡清宫绘画中的火鸡图像来源
王 钊
北京大学哲学系科技哲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为康乾时代的清宫博物绘画、中国古代博物学图像,发表论文《中国画与博物学的交汇:谈蒋廷锡〈塞外花卉图〉卷》等
火鸡(Meleagris gailopave)是原产北美洲和中美洲的一种鸡形目雉科大型鸟类,烤火鸡是美国感恩节必备的一道大菜,现如今火鸡就如同白头鹰一样已然成为美国的标志性动物。这种产自新大陆的鸟类原本是美洲印第安人驯化的一种禽类,早在十五世纪末至十六世纪初期,西班牙探险者就在墨西哥发现了当地土著阿芝特克印第安人驯化的火鸡,这些探险者们返回欧洲时带上了这种驯化的火鸡。到了一五三〇年,法国、意大利和英格兰地区相继饲养了这种驯化的火鸡,火鸡饲养逐渐在欧洲传播开来。(Dorothy Hinshaw Patent. Wild Turkey Tame Turkey. New York: Clarion books1989, P.17)之后随着新航路的开辟这种在欧洲重新被驯化的火鸡就漂洋过海传播到了世界各地。
火鸡早期也伴随着西方人的全球贸易传播到了中国,至于最早何时传入中国,现在我们已经不能明确地知晓了,但是通过清代留存至今的一些图像和文献我们还是能够一窥火鸡早期流入中国的情形。幸运的是,乾隆二十六年(一七六一年)奉敕完成的《余省张为邦合摹蒋廷锡鸟谱》(以下简称清宫《鸟谱》)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线索。这部清宫《鸟谱》以图像和满汉谱文的形式全面记录了当时中国官方所掌握的鸟类知识,在其中第六册的第十二幅和十三幅分别描绘了「洋鸡」和「雌洋鸡」,依据图像我们很容易就辨识出它们分别是雄火鸡和雌火鸡,此时火鸡被称之为「洋鸡」,这也表明乾隆年间火鸡已为清廷所知晓。事实上这一时期清宫已经开始饲养火鸡,在「雌洋鸡」的谱文中明确记载:「北方向年所无,自俄罗斯人携至内苑,孳生日繁,近民间亦或有之矣。《粤志》云:『西洋鸡短足昂首,毛片如鳞』……」(故宫博物院编《清宫鸟谱》,故宫出版社,二〇一四年,一一二页)这就很明确地说明火鸡进入中国可能有两条路线:一条路线是由俄罗斯人通过陆路,以进贡的方式引入到了清宫;另一条路线则可能是欧洲人通过海上贸易的方式由广州港口进入中国,故而在广州地区的《粤志》中对火鸡有所记载,民间也有人在饲养火鸡。除此以外在清末民初周敩肃所著的《古今怪异集成》中记载:「康熙辛亥,西洋人有以火鸡入贡者。舟进苏州阊关,出鸡于船头,令市人聚观之。赤色,与鸡同,饲以火炭,如啄米粒也。」(周敩肃《古今怪异集成》下编,中华书局,一九一九年,一二页)上述描述「饲以火炭」显然是附会了之前中国文献中火鸡能食火炭的传说,但从其描述「赤色,与鸡同」应该是火鸡无疑,这就说明在康熙十年(一六七一年),西洋人向清宫进献过火鸡。
雄火鸡 李健摄
清 余省、张为邦合绘 仿蒋廷锡鸟谱图册之「洋鸡」页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清 余省、张为邦合绘 仿蒋廷锡鸟谱图册之「雌洋鸡」页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以上信息表明,清宫《鸟谱》中所描绘的火鸡图像最早的来源极有可能就是清宫内苑饲养的火鸡,依据清宫《鸟谱》的题记,谱中的火鸡图像很有可能首先出现在已失传的蒋廷锡《鸟谱》中,之后再由余省和张为邦临摹至现存的清宫《鸟谱》中。而实际上真实的图像的传播远比这个要复杂,依据《内务府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记载,可知清宫《鸟谱》的一部分图像是官方有意识地增补更换,比如《清宫造办处档案》记载:「乾隆十五年(一七五〇年)画院处,四月二十一日,柏唐阿赵其亮来说,大学士忠勇公传,交苇鸟一个。传旨照样画下,入《鸟谱》,钦此。」(《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十七册,人民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五年,三二九页)又载:「乾隆十八年(一七五三年)画院处,五月初八日,効力柏唐阿海成来说,军机处交鸟皮四件,传着照样画样,记此。」(《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十九册,四九九页)清宫《鸟谱》中的火鸡图像也很有可能出现过类似更换乃至增补。
蒋廷锡所绘《鸟谱》现在已经不可考,我们不能对其和现存清宫《鸟谱》进行对照,但是现存还有一部清代记录鸟类学知识的博物学著作— 《钦定鸟谱》。虽然名为「钦定」,但这部书中并没有提及作者和创作时代,李湜通过《钦定鸟谱》中「老皂雕」的谱文中所注「康熙六十一年敬志」,考证其为康熙帝钦定编写的。(李湜《乾隆朝宫廷画家余省与〈鸟谱〉》,《中国宫廷绘画史研究》,故宫出版社,二〇一五年,五四五页)这部书在开篇并没有皇帝或编修人员所写的序文,它更像是一部未完全成型的书稿,乾隆朝编修《四库全书》时也未将其收入。造成这样状况的原因,很有可能是由于《钦定鸟谱》为康熙末期钦定编修的,而康熙帝的突然离世使这部鸟类博物学书籍未能及时出版,只留下了最初的不完整稿本。这部书的内容与现存清宫《鸟谱》谱文多数地方是一致的,只是个别鸟名和文字部分有出入,在《钦定鸟谱》中只有「洋鸡」一个条目,但它是清宫《鸟谱》中「洋鸡」与「雌洋鸡」谱文的合并版本。
《钦定鸟谱》共记载了三百六十个鸟类条目,体例与现存清宫《鸟谱》谱文一致,尤其是最后的第十二卷鸟的种类杂乱,不像之前十一卷按鸟的类别划分,这种编排并不像是正常的条目归类,更像是对之前各卷鸟类的事后补充,由此来看《钦定鸟谱》极有可能是抄录了当时已经存在的图像版《鸟谱》的谱文部分,代表了蒋廷锡所绘《鸟谱》的编排样式。蒋廷锡《鸟谱》中的「洋鸡」条目可能就只有一幅图像,同时描绘了雌雄火鸡,因为在清宫《鸟谱》中雌雄个体描绘在一起,谱文也是写在一起的。后来清宫在绘制现存《鸟谱》的过程中可能对原有「洋鸡」图像并不满意,将其改绘为雌雄火鸡分开的两幅图像。
清宫《鸟谱》中所绘的鸟类大多取自于真实存在的鸟类形象,从其谱文中可知诸如「兜兜雀」、「海八哥」等数十种鸟来自于福建地区;还有部分鸟类图像甚至可以追溯到康熙帝在赵北口水围时,要求扈从画家于寿伯进行的鸟类写生创作。与此相反,同时期清宫创作的另一套类似的清宫《兽谱》则大量选择了《古今图书集成》中的兽类图像,其中许多图像描绘的都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虚幻异兽。有趣的是《古今图书集成》中也有一幅描绘雄火鸡的图像,清宫《鸟谱》在绘制火鸡图像时并未参考而只是引述了它的文字介绍部分。可以说清宫《鸟谱》的创作比清宫《兽谱》更注重动物的真实性,这或许是由于鸟类比兽类更容易观察和捕集的缘故。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古今图书集成》和清宫《鸟谱》中的这两幅雄火鸡图像,就会发现:清宫《鸟谱》中所画的雄火鸡显然是一只亚成体的火鸡,它鼻部的肉瘤和喉部的肉垂还未完全长出,而《古今图书集成》中的火鸡是一只成年的雄火鸡形象,鼻部肉瘤硕大而下垂。在现实情况下成年的火鸡形象更具特征也更容易观察到,那么为何清宫《鸟谱》乃至它所临摹的图像版本选择了一只特征并不明显的亚成体火鸡形象呢?笔者认为这与中国画的审美及技法表现有很大的关系。
首先,传统的中国画擅长表现和谐的、带有吉祥寓意的绘画题材以展现画家丰富而稳定的内心世界,在后期绘画发展过程中极少会表现那种具有刺激性的、令人情绪紧张以至扰乱心绪平静的绘画题材(高居翰《画家生涯》,三联书店,二〇一二年,一二七~一三二页),而成
清 余省、张为邦合绘 仿蒋廷锡鸟谱图册之“地乌”页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清 陈梦雷 《古今图书集成》草木典之“白露国鸡”南怀仁《坤舆图说》本
雄火鸡(亚成体)李健摄
对于这类不熟悉的外来事物,中国传统绘画语言中并没有合适表现它们的「词汇」,通常情况下中国画家都依靠一套程式化的表现技法(M.苏立文《东西方美术交流》,江苏美术出版社,一九九八年,三二〇页),甚至禽鸟的各种造型都有程式化的表现方式,即便是画家需要写生创作,他们也会将观察到的事物套用在这些程式中。对于进行传统绘画创作的中国画家来说,长相「丑陋」的雄性成年火鸡并不适合入画及表现,他们需要将这种陌生的鸟类形象融入到自己的艺术审美和擅长的绘画表现之中,当然要选择符合自己创作标准的火鸡形象,此时亚成体的火鸡因为更接近画家们平时创作的雉鸡类禽鸟形象而被采用,以致清宫《鸟谱》中这只雄火鸡的造型都来模仿中国画中雄性雉鸡类禽鸟的经典造型。雌火鸡相对外形简单,可以用处理其他雉鸡类雌鸟的画法灵活设计,反而年火鸡头部满是红色肉瘤的狰狞样貌在人们初次见到时总会使人感到恐怖或不悦,这或许就是雄火鸡进入中国画时被选择以亚成体的平和样貌出现的一个重要原因。再有,成年火鸡头颈部满是褶皱的肉瘤极富立体感,这也是擅长线描构图的中国画技法不很好表现的,清宫《鸟谱》中画家用简单的圆圈表示那只亚成体的雄火鸡脖颈处不太多的肉瘤就可以说明这一点。是雄火鸡因为创作难度大一直都在沿用这个范式。在余省的另一幅画作《牡丹双绶图》中也出现了这只雄火鸡的形象,不过这次是将这一造型的雄火鸡置入富贵典雅的中式花园场景之中。画家有意使火鸡在这种环境的烘托下呈现出一派祥瑞图景,从而使相同的图像在不同的处理方式下既可以表现皇帝对疆域内物产信息的掌握,也可以展示出皇帝以传统祥瑞符号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赖毓芝《图像、知识与帝国:清宫的食火鸡图绘》,《故宫学术季刊》第二十九卷第二期(冬季号),二〇一一年,一页)
清 余省、张为邦合绘 仿蒋廷锡鸟谱图册之「山花鸡」页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图中「山花鸡」(即现在所称黄腹角雉)回首后顾的造型是中国古代花鸟画中雉鸡类禽鸟经典的造型模式
清余省 牡丹双绶图轴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清 余省、张为邦合绘 仿蒋廷锡鸟谱图册之“火鸡”页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图像所绘即为现在所称的褐马鸡
清 余省、张为邦合绘 仿蒋廷锡鸟谱图册之“额摩鸟”页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额摩”为音译,图像所绘即为现在所称的鹤鸵
清宫《鸟谱》中将现在的火鸡称之为「洋鸡」,而在此图册内却有另外的鸟类被称为「火鸡」。在该图册第六册的第二十八幅有一幅「火鸡」图,图中描绘的则是一只褐马鸡(Crossoptilon mantchuricum)。褐马鸡在中国古代有其专用的称谓— 鹖鸡,据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禽部》第四十八卷载:「藏器曰:鹖鸡出上党。魏武帝赋云:鹖鸡猛气,其斗期于必死。今人以鹖为冠,象此也。时珍曰:鹖状类雉而大,黄黑色,首有毛角如冠。性爱其党,有被侵者,直往赴斗,虽死犹不置……」(【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刘衡如、刘山冰校注,华夏出版社,二〇一一年,一七二八~一七二九页)从描述中的产地、形态和好斗的特征可以断定他所说的鹖鸡就是褐马鸡,这种禽鸟在古代比较常见,加之其好斗不止的特性很早就为历代文人骚客吟咏,但是到了清代或许是因为环境的变迁,褐马鸡的生活范围缩小而不常为人所见,以致人们渐渐不知道它的古名。
在清宫里人们习惯称它为「火鸡」,据《张诚日记》记载,一六九一年五月二十二日张诚陪同康熙皇帝去塞外巡幸时,在喀喇沁地方曾经捕到过两只褐马鸡,他称这种鸟是自己在别处从没见过的,因为该鸟眼睛周围有一圈像燃烧的火苗那样的短毛,所以被称为火鸡。(白晋等《老老外眼中的康熙大帝》,人民日报出版社,二〇〇八年,一四七页)此外乾隆也有一首吟咏「火鸡」的诗文:「火鸡特异雉,足观不足食。修尾拖绅白,通身染黛黑。昂藏亦头角,璘彬亦羽翼。于野昧三嗅,言家乏五德。吐火幻拒真,破敌术非直。无须罗网施,已见雌雄得。宣付上林官,饲养俾孳息。」 {【清】爱新觉罗·弘历《御制诗三集》卷八,《清高宗(乾隆)御制诗文全集》第四册,人民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三五七页}从诗文的描述来看乾隆捕获的「火鸡」应即是褐马鸡,他显然不知道眼前所见就是古书上赫赫有名的鹖鸡,要不然依照他的作诗风格一定会把眼前的褐马鸡大加赞赏一番,而非此诗中略带嘲讽的语气。而且乾隆也没有像张诚那样认为火鸡是因为眼部火红而得名,他仍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吞吐火炭的火鸡。其实这种被讹传的动物指的应是几内亚等地所产鹤鸵,明代史料中记载洪武初年三佛齐国(统治范围在今天马来半岛和巽他群岛的大部分地区)就向中国进贡过鹤鸵,只是之后鹤鸵的进贡停止,清代已经不知晓明代所说的「火鸡」是什么禽鸟。(周士琦《传入中国的两种火鸡》,《寻根》二〇〇三年第三期,九四~九五页)等到乾隆时代西洋人进贡鹤鸵时,清廷就按鹤鸵的西洋名「emu」的音译给它取了中文名「额摩鸟」。(李兆良《〈坤舆万国全图〉揭秘中国发现澳洲— 鹦哥地、厄蟇、火鸡的启示》,《海交史研究》二〇一二年第一期,六〇~八二页)
由此看来「火鸡」这个名称在中
国历史上叫法比较混乱,在明代它先是指鹤鸵,之后清代又用它来称呼褐马鸡,直到清末才逐渐用来称呼现在的火鸡。褐马鸡的古称「鹖鸡」在清宫《鸟谱》
中被用来称呼勺鸡(Pucrasia macrolopha),
对应谱文描述的形态也是勺鸡,但后半部分征引历代有关鹖鸡的文献,其中许多形态描述分明是指褐马鸡,但纂修清宫《鸟谱》谱文的人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虽然其篇末跋文中说这套清宫《鸟谱》「凡名之伪者,音之舛者,悉于几余披阅举示,复详勘厘正并识其始末……」(《清宫鸟谱》,五四五页)但实际上有许多鸟类的名字都被误识了,这一方面说明清代官方编修清宫《鸟谱》的人员鸟类学知识有所不足,另一方面也间接说明当时环境的改变许多物种已经不容易见到,逐渐为人所不知。
清 余省、张为邦合绘 仿蒋廷锡鸟谱图册之「灰色洋鹦哥」页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像所绘即为现在所称的非洲灰鹦鹉
清代中期随着国力的上升,中国成为了东亚地区实力雄厚的宗主国,周边各国纷纷归附朝贡;西方贸易者也垂涎于中国的物产富足,强烈希望能和中国开展对外贸易。正是在此种背景之下世界各地的珍禽异兽通过朝贡和贸易的方式进入中国,而此时期内由官方绘制的清宫《鸟谱》很及时的将这些域外鸟类的图像收入其中,这为我们研究十八世纪世界范围内动物的传播交流提供了很大的帮助。除了来自美洲的火鸡,同时出现在清宫《鸟谱》中的还有美洲的番鸭、澳洲和非洲等地的各类鹦鹉,这些鸟类传入中国本身就是全球交流中一个重要的事件,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发掘。
清 余省、张为邦合绘 仿蒋廷锡鸟谱图册之「翠尾红鹦哥」页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像所绘即为现在所称的澳洲国王鹦鹉
通过对清宫火鸡图像的来源进行考证,我们可以发现这类域外鸟类进入官方图像谱录并非是简单的收集整理,其中夹杂着许多官方与民间绘画创作的互动,传统临摹与现实改绘的融合,基于此也更能发现当时的中国虽然并不主动迎合新兴的世界潮流,但它也在不自觉中进行应答和适应。清廷通过清宫《鸟谱》中收集的域外禽鸟图像,展示了它对世界博物学知识的认识和吸收,再由此构建自己的统治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