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兒丹珏总使他柔情似水。他不止一次想,丹珏身上有一半婉喻的影子。你看她的安静、你看她那突然耀眼的眼神!太湖边上的蓝花白帐子内,婉喻把那样的眼神偷偷地输给了小女儿。
于是,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以婉喻来探监开始。在她谈孩子们的时候,她的手样样地摊开她带给他的东西。他吃惯的风鸡、腐乳、咸肉、糟鱼……她已经是个小恩娘了,所有恩娘式的食谱,都是恩娘留给她的最丰厚的遗产,她都继承下来,做得一点不走样,让他总是以舌头思乡,以舌头回家,回到恩娘还活着的日子里。在没有自由的监号里想曾经的“没自由”,才意识到那“没自由”是多么自由。
婉喻探监的日子,成了焉识四季交替的临界点。春夏之交,婉喻带来笋豆、糟鱼;春夏更迭,咸鸭蛋、咸鸭肫、烧酒醉虾;秋去春来,椒盐猪油渣,油浸蟹黄蟹肉;来年开春,腌了一冬的猪后腿、风鸡风鹅、咸黄鱼都让婉喻装在罐子里,瓶子里,盒子里带来了……焉识拎着这些沉甸甸的食物往监号走,心里总是奇怪,来的路几百公里,婉喻是如何三头六臂地把东西搬运过来的?那手提肩扛的、拖泥带水的长途征程怎么会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节选自《陆犯焉识》,题目为编者加)
赏读
陆焉识常年流放西北,探监就成了家人唯一相聚的时刻。对陆焉识而言,恩娘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儿女也已经在长期缺乏父爱的环境下成长起来,只有妻子婉喻成了他和家里唯一的联系;而妻子对他的情谊,似乎都凝结在这些充满家的味道的食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