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鹏程
风咆哮着奔跑着在千里沃野上横冲直撞,雪飞舞着展现着洁白,却将黝黑的土地覆盖。戴着狗皮帽裹着棉皮袄穿着鹿皮靴的爷们,抱着胛抄着手沁着头跑过几条并不宽阔的街巷扎进小镇中的老酒馆;娘们三五成群地盘聚在热炕头,看着纸牌抽着老红烟还扯空拉上几句大皴;老头老太太们捂着棉被望着地炉听着劈柴料子劈劈啪啪地响;那是岁月的乐章。有的还拉着弦儿;有的还会唱上几句二人转,声音苍老却不乏生命的劲道。大点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小孩子们在雪地里追嬉玩耍吮吸着童年的乐趣。屋背上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檐下空空的鸟窝已是黑白相间;无论柳树还是杨树都戴着白色的帽子。硕大的黄狗才是大自然的主宰。
北大荒酒馆位于小镇正街毗邻客运站。店面是红砖房,从前住过下乡知青,俗称青年点。如今知青早已返城,余下的房舍客运站占去一部分,还有几间房是粮店和镇卫生所。白灰墙上刷着红字的“保疆卫国、人人有责”“为人民服务”“大生产、大运动、大跃进、大繁荣”等标语清晰如故。酒幌也是红色的,在风中抖动如战旗一般,似唱着战歌。室内的几株老梅枝格外显眼。户外白雪,窗内红梅,相映一处,别有风韵。
烈烈寒风籁籁飘雪迫使我尽可能地将身躯缩收,小跑着奔向客运站。到了客运站却寻不到客车,于是放眼四周寻觅可避风雪的地方。客运站只是一间屋子,是为工作人员准备的,由于乘客少,因此根本没有候车室,连候车亭都没有。乘客多为当地人,邻家、粮店、卫生所处处可以藏人。说是客运站,无非是立了块写有“客运站”三个字的牌子,每隔两三个小时才有一趟客车通过。
“哥,你过来。大冷的天,别冻着。”远处传来一位姑娘银铃般的喊声。以为是叫别人,我依旧顾盼。
“哥,叫你呢!这车刚过去不一会儿,要等两个半点才能过来呢!先进屋喝两碗酒暖和暖和吧!”姑娘依然在喊。我意识到应该是在叫我,因为声音是冲着我的方向来的,而我的身边又没有其他的人;于是顺着声音看去,这一看,我惊呆了。对面的姑娘約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身着红色羽绒服,头戴貂绒小帽;宽大的羽绒服似乎无法埋没姑娘的婀娜多姿,细高挑的身材依稀可见;小帽下是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乌黑的两道靓眉下是一双闪光的会说话的迷人杏眼;高高的鼻梁下是圆圆的小嘴,没有涂抹过的双唇露着天然的粉红,肉嘟嘟的,煞是迷人;细而白的脖颈只露出一点点便能使人联想到她嫩白的皮肤,也许还伴着香气……
我还在细细打量,她便走到了我的跟前,对我说;“哥,从南方来的吧?俺东北这疙瘩哪都好,就是鬼天气贼拉个冷死个人。哥,你等车吧?喝不喝酒不打紧,到屋里暖和暖和,等车来了,俺叫你。”
我猛然从呆滞中惊醒,不自觉地随她走向老酒馆。边走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等车?”
她说:“因为你是南方人呀!外地来的,又不是谁家亲戚,不等车,大冷的天,谁遭这洋罪呀?”
“好眼力,我在等车。那你咋说咱不是东北人呢?咱也是东北这疙瘩的,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我故意用东北话搭语。
看我说话认真的样子,她笑了。这一笑便艳若桃花,甚是惹人喜爱。她说:“你是东北哪疙瘩的?”看上去她并不相信。
我说:“我是辽宁的,沈阳城南八十里。”怕她不知道,我没有说出古城的名字,故意向省城靠拢。
她又笑了,这一笑比刚才更加随意。她又说:“哥,你真会泡人,说你不是东北人吧!自己招了吧!”
这一次我也笑了,我想起老大娘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们所指的东北是“边外”(北镇至清原一线明长城的北面)。按这种说法,我当然是不折不扣的南方人。我也无意计较,顺着她打开的门进了酒馆。
老酒馆不算大,中间的大火炉格外显眼。燃烧的劈柴棒子劈啪作响。这里很少烧煤,虽然周边有众多煤矿,但距离林区也不远,老林子是他们“取之不尽”的能源基地,连接火炉的便是火墙、火炕。火炕上摆着方方正正的炕桌。酒馆里的温度很高,与室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喝酒吃饭的人很多,几乎没有空位。席间鲜有女人,男人们的外衣挂满了墙。少数老爷们居然只穿着内衣,还有两位大汉居然光着膀子。
食客很多并无闲桌,姑娘说:“哥,对不住了,没有闲桌了,你就和二爷坐一张桌子吧!二爷,行吗?”姑娘边说边问坐在墙角把边儿的一位老人。
“行,行,行!俺正愁没唠嗑的呢!自己个儿喝酒没劲,有个人陪着正好。还是小红梅知道照顾俺。”老人说着话,脸上绽放着笑容。
我把外衣和旅行包交给红梅,细细打量对面的老者。二爷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岁;身材不高而且瘦骨嶙峋。老人依然还有头发,是那种实实在在的苍苍白发,白发给老人增加了许多神采。老人的脸庞已被岁月刻上了一道道深沟,每条沟里仿佛都藏着故事。两条一字白眉又细又长,眉下苍老的眼睛依然还有光芒,光芒中隐藏着刚毅与坚强。鼻下的人中很长,据说那是长寿的象征。腮下的胡须同样是通彻地白,白得如窗外的雪。二爷的身边立着一条步枪形状的老藤拐,那拐已被老人磨得铮亮;老人拄拐本属正常,但那只拐看上去要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他的一条袖子是空的,这使我想起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中的独臂老人,更使我想到了余秋里将军。
老人见我一直在打量他,便微笑着说:“小伙子,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陪爷爷喝两碗。”
我连忙点头,随之问到:“老爷爷高寿了?”
二爷伸出双手,左手比划成八,右手比划成五,口中答道:“爷爷我今年八十五。”
我面露惊诧,心道:“八十五了,还敢喝酒?还是一个人?”我又问:“老爷爷当过兵打过仗吧?”
二爷立时精神陡增眉开眼笑地说:“这个说起来话长,小红梅,把酒给你哥倒上,爷爷今天好好讲讲。”
此时红梅早已把我的外衣挂在了墙上,把旅行包放在了我身前的长凳上。她笑道:“哥,你稍等,俺去拿菜谱。”
那边便有汉子说笑:“二爷今儿个又找到听众了,那话匣子又该打开了。俺说二爷,您老人家那光荣历史年轻时上边让讲你都不讲,老了老了别见谁跟谁叨咕!都叨咕一千多遍了。”又有人说:“当年政府到处寻找战斗英雄寻找老团长,找到二爷眼前了,您老人家都死不认账,咋都快九十岁了,反倒逮谁跟谁白话,您老人家贫不贫呀?”先前的汉子又说:“二爷,您说的是真的是假的,该不是瞎编的蒙事吧?”
这边二爷气得胡子翘起老高怒道:“他奶奶的妈拉个巴子,二狗子三柱子,二爷说的是真是假回家问你奶奶问你姥姥去,当年要不是爷爷带绺子打老毛子打小鬼子打天下打退美国佬,今天你们还能喝上酒?有没有你们都难说。”
“就是嘛!狗子叔柱子哥,别故意气二爷了。惹急了老爷爷打你们,看你们光着膀子往哪跑!”红梅边说边走了过来。此时她已脱去了外套,上身穿的是紧身绒衣,如窗外的梅花一样红。下身是一条黑烫绒的裤子,虽然并不高档,但是很得体。细看她丰耸的双乳和臀,纤细的腰肢结实的细腿,还真有几分姿色。我真没想到在荒野小镇还有如此标致的女孩。红梅的牙齿整齐洁白,一说话便显露出来;虽然她说的不是普通话,看上去读书也未必很多,但是声音非常动人,即便是随意的家常话。那片粉唇翕动着,即便是轻轻一吻也会令人销魂;真不知谁会有那个福气。
“哥,你倒是點菜呀!看我干啥?”她说得我脸发红,不自觉地丢出一句“秀色可餐”。
二爷不懂风情自是没太在意,而红梅却红了脸说:“哥,点好了菜叫俺,俺到厨房看看。”
我赶忙抓住她的手说:“妹子,别走,俺马上点。”感觉她的手光滑细腻。
她撤开手凝视着我红着脸低声说:“哥,点菜就是点菜,你干嘛摸俺的手?你是外乡人,俺随便喊一句,爷们不打折你的腿才怪呢!”
我赶忙说:“妹子,我不是故意的。天太冷,冻僵了手。”
“你们说啥呢?”二爷问,好在他的耳朵不太好使。
“没说啥,二爷。”不待我答话红梅脱口而出。她微笑着挺了挺腰抬了抬头,习惯性地将一绺秀发甩到了脑后。于是胸乳更加挺拔,那模样真的很俏,直到今天我还记得。
我随口点道:“来盘排骨炖酸菜吧!要加一些血肠、白肉。”我下意识地看看对面的二爷,接着说:“一盘溜肥肠。你家的肥肠是不是自己家洗的?”
她微笑着点点头:“这猪是自家杀的,肥肠是自己家洗的,血肠是自己家灌的,保准新鲜,干净,吃着放心。来几两酒?”
我很诧异地说:“这菜我还没点完呢!再给我来一个小野鸡炖榛子蘑,一个土豆压野兔肉,再来点……”年轻的我下意识地露出挂在腰上的BP机、藏在包里的大哥大,想装一把大款。
红梅却说:“看来你没在俺家吃过饭,这一盘你都吃不了,点两个菜就不少了,要多了不是浪费吗?”
“嘿!”这开饭店的还怕客人多点菜,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是我太年轻了见识短?我胡思乱想,满脸的不理解。
二爷看出来了,说道:“小伙子。你是没在俺这疙瘩吃过饭。你看那菜码,不说全国第一大也差不多少,年轻轻的,别摆什么谱,别穷大方。二爷我看不惯。有一个菜就够了,小红梅,其他的不给他上。”老人边说边翘起胡子,满脸的不高兴。
我偷偷看看四周,可不是吗!每张桌上放的却是大碗大盘小瓷盆,最小的也是大号圆盘。喝酒的家伙居然不是玻璃杯,都是用青瓷小碗,那光膀子的两位汉子,面前只有一只大方盘。盘中盛着手撕狍子肉。那碗也是大号蓝边碗,每次倒上小半碗,也有个三四两,两位却是三口两口便见底。再看眼前的二爷,面前是少半个小瓷盆的清蒸五花肉,一只盛着蒜泥酱油的青瓷碗,一小块热水烫过的豆腐,多半碗温过的烧酒。我的脸立马红了。心想,看样子要上四个菜、六个菜,至少八到十个人吃。但是也没有要一个菜的道理,想必肥肠二爷是吃得动的,他那五花肉剩得也不是很多了。于是对红梅说:“红梅妹妹,那就要两个菜吧!肥肠一定要烂糊;这酒嘛!唉!对了,这肥肠是用盘子装的?”
红梅说:“那是,你以为会用盆呀?不会因为你小伙长得有眉有眼的就照顾你。”
“嘿!她倒调戏起我来啦!”我心中暗想,同时问道:“是十四元一盘?”
“对呀!”她盯着我答。
“那排骨炖酸菜十六?”
“对!”
“那是一茶盘吗?”
“你吃不了,要不你点一个菜算了!”
我惊诧地盯着她看:“心想,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天下还有如此民风朴实的地方,如此廉价,她能挣到钱吗?”
她仿佛读懂了我的心事,道:“哥,你别笑话,俺东北人实在,不图挣大钱,多少挣点儿,给大家谋个方便。俺这酒就一样,正宗纯粮八五三北大荒,六十度大老散,看样子有个小半碗就够你喝了,俺这一碗两块钱,看你大老远地儿来的,酒钱就不要了。”她边说边扭过了脸,半边脸颊居然红了。
“那咋行!俗话说住店给店钱,喝酒给酒钱,你这小店本来利润就不高,还那么辛苦,哪能让你抹呢!这么做买卖,不怕赔吗?”
她笑道:“店主是俺爹,他上灶,俺妈帮厨,俺妹打杂,这里俺说了算。这几桌客人顶属二爷上了年纪了不能喝,对付个斤八的也没事儿,你恐怕连二爷也喝不过,北大荒人喝酒全国有名,你知道不?”
“二爷,您现在还能喝一斤酒?”我边说边向二爷投去怀疑的目光。
二爷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老喽!老喽!年轻时候能喝两三斤酒,现在只能看二狗子三柱子他们这帮兔崽子喝了。不过遇着个投缘对意的,喝个斤八的也没事儿。小伙子,你来一斤没问题吧?”
我连连摇头摆手道:“不行不行!二爷,你饶了我吧!我有半斤酒就趴下了。”暗想,我不能说我也能喝个斤八的,人在江湖还是留一手好。
谁知一言既出,竟引来哄堂大笑。三柱子说道:“我说兄弟,怎么着也不能输给老爷子吧?先整个一斤再说,凭体格子抗也抗住了。”
二爷听罢立刻反驳:“小伙子,还是少喝点好!别像那个兔崽子,喝多了酒跪地下梆梆磕头,愣管他媳妇儿叫妈。”
众人又都把手指向三柱子说三道四。三柱子赶紧抓了个垫背的说:“俺再熊也熊不到老栓子,生呼拉管小姨子叫老丈母娘,摸着乳房要吃咂,叫媳妇儿扇个大嘴巴,叫小姨子蹬个仰巴叉。”老酒馆顿时被搅得乌烟瘴气喧嚣沸腾。
红梅听不下去了,便躲进了厨房。
我看着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菜,轻轻摇头,暗叹:“这里的人虽然粗俗了些,但是如此民风……假如能生活在小镇之中,难道不是置身世外桃源吗?”我将菜推到二爷面前说:“二爷,咱爷俩一起吃喝,边喝边唠,您老可以给我讲讲光荣传统革命故事。我们这一代人需要爱国主义教育,否则就都忘本了。”
二爷忙说:“这话我爱听,你们这拨小年轻的,妈拉个巴子竟忘本的,不记得这醋是打哪酸的盐是打哪咸的,这井是谁挖的这天下是谁打的,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好日子是谁给的。咱爷们先喝一口,二爷给你好好讲。”说完,拿起两碗与我碰了一下,一口便下去小半碗。然后自己夹了块肥肠放到嘴里,边吃边说:“我就知道你小子这肥肠是给我要的,你小子心眼挺好使,看我吃肥肉、豆腐就要烂糊的。告诉你,除了榛子、松籽、核桃不能嗑,其他的都没问题。”
老爷爷说这话明显是在逞能。我不计较,别人却说:“二爷,嚼几粒花生米试试?”又有人说:“不用,啃个猪蹄子就行了。”又是哄堂大笑。
这一笑二爷的脸上便挂不住劲了。他站起身来,吼道:“他妈拉个巴子,闭上你们的臭嘴,谁再敢笑我老人家打折你们的狗腿。”边说边抄起藤拐怒視四周。四周鸦雀无声。
过了好大一会儿,红梅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一手拎着汽水,另一只手挪过一只方凳,坐在我和二爷中间,笑道:“二爷,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我最爱听你讲故事了;讲讲你咋赶跑大鼻子小鼻子的,咋解放全中国的,咋与美国佬血战五天五夜的!”说完,将双手拄在桌上托着腮嘟起嘴,静静地望着二爷。
二爷长叹了口气端坐下来,端起青瓷小碗一饮而尽,开始诉说:
“咱是从海城入伍的,咱和张大帅是同乡。当兵没两年,大帅就让小鬼子给害了。跟着少帅和大鼻子窝窝囊囊地干了一仗,不但没有夺回北满铁路,还伤了元气,一赌气当了逃兵跑到密山,讨了老婆生了孩子。九一八事变以后,跑回老家去接老爹老娘,谁曾想,哎!到老家一看,村庄被烧了,庄稼被毁了,房子被推到了,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跑了……那惨状,跟老电影里演的没啥区别。老爹老娘都叫日本鬼子给害了。最惨的是咱妹子。才十五啊!这帮狗日的畜生……”说着说着二爷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不知何时,老爷爷的泪痕已干,他微笑着举杯,脸上的皱纹在动,嘴角的胡须在动。老爷爷诵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诵罢,自己提起酒壶将酒倒入酒碗,再放下酒壶举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我也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红梅随之也是一饮而尽,老酒馆里所有的人都是一饮而尽。
二爷站起身与我同饮,众人也随之同饮。二爷缓缓坐下,继续说:
“小日本鬼子还在。咱带着队伍和八十九口人投奔了赵尚志,加入了抗联,咱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咱开始打游击,在深山老林里与小鬼子周旋。记不清打死了多少小鬼子多少伪军和汉奸;也记不清身边的战友倒下了多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时常入梦,就像演电影一样从眼前过。他妈拉个巴子的,直打到了八一五光复,才赶跑了小鬼子。杨靖宇、赵尚志、李兆麟、赵一曼……多少老同志都把一腔热血洒在了关东,洒在了我们脚下这块肥沃的黑土地上。内战爆发了,抗联也开始整编。我找到了万毅,幸运地进了一纵,追随李天佑将军血战四平会战辽沈秘密入关解放平津,沿平汉线高歌猛进,轻取武汉会战衡宝,杀得白崇禧丢盔弃甲逃之夭夭,从松花江畔直打到南海之滨,纵横万里,那仗打得甭提多痛快多滋润了……”
老爷爷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如说书一样娓娓道来。说得老酒馆中的食客无不兴高采烈,老酒馆又变得热闹起来。
二爷又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国民党有八百多万军队,是咱们的好几倍,他们有很多美式装备,而我们是小米加步枪。为什么咱们共产党能打败国民党能够得天下?你们知道不?”
有人反问:“二爷,那是为什么?”
二爷道:“那是咱们共产党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毛主席说过,人民就是我们的军队,你国民党有八百万军队,咱们共产党有四万万军队,四万万同胞都是咱们的军队。人民团结在党的周围,万众一心,所以咱们才能得天下。国民党内部派系太多不团结,而且贪污腐败自私自利,所以他们才丢失了民心丢失了天下。咱共产党要是永远能得民心,就永远不会丢掉天下。”
我轻轻一笑说道:“是吗?但愿我们的党员同志能够永远清正廉洁,永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永远得民心,永远得天下。”
二爷又说:“小伙子,你能做到吗?”
我说:“我想,我也许能够做到。”我说得并不自信,因为我知道我身边的许多同事朋友没有做到。天下尽墨,汝安能独白?我是共产党员,但是每当我面对二爷这样的老前辈,我就会莫名地心虚。
二爷道:“但愿你们这一辈人,你们下一辈人都能做到,不要丢了咱们这一代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天下。”
听到此,我只是点点头并未回答。
二爷的兴致依然很高。他又说:“为了纪念这个伟大的胜利,咱还学着为四野的将士写了首诗,二爷今天我就给大伙念念。”说完清了清嗓子,略带沙哑地诵道:“纵横万里好儿郎,壮士故乡在北方。一雪少帅千秋耻,关东自古多栋梁。”诵完,二爷又说:“叫你们见笑了。”我连忙摇头说:“其实诗的格律和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激情要言之有物。”
二爷听罢,高兴得连连做出表情像个孩子一样。他接着又说:“1950年8月,咱正在观看新兵训练,忽然接到命令火速开拔,于是咱又率领全团将士回到东北进驻开原。一个月后,麦克阿瑟登陆仁川入侵朝鲜。朝鲜危在旦夕,金日成首相向毛主席求援。毛主席派彭德怀元帅挂帅出征抗美援朝。我部奉命进占熙川,由于对敌人缺乏了解,一次战役没有打好。军长梁大牙被老彭骂了个狗血喷头。回来后他又把咱们团级以上干部归拢到一起,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也激励了咱们的斗志,战士们摩拳擦掌鼓着劲发誓打好下一仗。二次战役打响后,咱们小胜德川吃掉南韩第七师。然后直取天元位长途奔袭三所里,血战美帝王牌第八军。咱三十八军歼灭了南韩第七师、第八师,击溃美帝陆军第二、第二十五师,歼灭土耳其旅,重创美帝骑一师。咱们团对阵号称天下无敌的美帝骑兵第一师的一个团和土耳其旅的一部分。这土耳其旅还算好打,他妈拉个巴子美帝王牌还真难打,血战七天七夜,终于把敌人打瘫了,但是咱们团里的战友也阵亡了一多半。我是在死人堆里被发现的,醒来的时候已在后方的医疗所,右臂没了,一条腿残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咱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战友,有战友看到我和警卫、参谋被炸飞,于是我成了阵亡者,在朝鲜还有咱的墓碑。在人们的记忆中,我已经牺牲了,虽然在战场上人们找不到我的尸体,只有政委一直在找咱,他坚定地认为咱没有死。不过呢!他妈拉个巴子这仗打得还值个儿!这胳膊腿扔得也值个儿!知道不?那是美国王牌师第一次吃败仗,是拜咱所赐;而且败得很惨,是败在咱们手下。咱们打出了国威,打出了中国人的志气,打出了第一陆军的威名。咱们为国争了光,无愧于党无愧于毛主席他老人家。毛主席、彭老总称咱们是‘万岁军。治好了伤我就偷偷跑回密山。不能再为党和国家做什么贡献了,也不能让国家养咱,咱要自力更生。但是被人认出来了,就又跑到这里隐姓埋名,跟着生产建设兵团一起垦荒。战友们看咱有残疾,就挑轻便活让咱干。咱最初不干,小首长便不让咱干活。咱那时候真想对小首长说:‘你他妈拉个巴子的,老子当首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干啥呢!细一合计,他妈拉个巴子的,那么一说就露馅了,非把我整干休所去不可。干脆忍了吧!干点儿活总比不干强。干活吃饭,他妈拉个巴子心里舒坦。谁知这时间过得也真快啊!一晃就是四十来年。这期间党也派人找过咱,咱不认账他们也没辙,于是咱也成了烈士。每年清明节咱都去烈士陵园祭拜昔日的战友,也顺便祭拜我自己。看到那么多孩子在咱的‘衣冠冢前献花圈,宣誓入少先队入共青团,咱这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人活到这个份上,死而无憾啊!死而无憾啊!”
二爷说着,眼泪流了出来。他脸上的沟很深,因而眼泪流得很慢,而且很快“断流”了。但是在我的眼前,那就是松花江是鸭绿江是清川江是滚滚的大辽河滚滚的长江滚滚的黄河。二爷端起了酒碗,不知是何原因,没喝,又放下了,他又说:“就在前两年,战史研究所的同志在地方政府领导的陪同下找到了咱,揭了咱的‘老底。看来咱这天下第一军的团长还不是說丢就能丢的,只要你为你的祖国为你的人民做事儿,祖国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孩子们,这就是咱们伟大的祖国。”
红梅接道:“后来,政府补发给二爷一大笔钱,二爷都捐给了镇里的学校。对了,二爷现在还开工资呢!他的工资比俺们镇长、场长、农垦管理局的局长还高呢!”我高兴地说:“是吗?这是应该的,二爷应该享受这个待遇。没有千千万万个二爷们的浴血奋战和辛勤汗水,哪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二爷听着,慢慢地闭上眼睛,将头沁在桌上打起了呼噜。此时窗外已是繁星点点。整整一个下午,我喝了将近二斤白酒,这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但我并未喝醉。最后一班车错过了。小镇里没有旅社,好在好客的主人留我住在了老酒馆里。二爷没有回家。我们三人住在一铺炕上。二爷很早就睡了,我和红梅又谈了许许多多。
次日上午,我恋恋不舍地登上了第一班车。当我回眸的时候,我看到风中伫立着一位独臂老人,还有一位频频挥手的少女,少女的身后有株老梅树,室内还有盛开的梅花。那老人,难道不比梅树更加坚韧吗?那少女,难道不比梅花更加鲜艳更加美丽吗?车开了。老人站在原地,少女追逐了几步,晃动她手中的红围巾……
那一年,我重返小镇。当地的行政区域改成了县,小镇成了县城,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客运站。马路也宽阔了许多,而且变成了柏油路。镇里有了像样的楼房。人口增加了,店铺也增多了。那排老房子还在。北大荒酒馆的幌子还在,但不再是镇里的唯一。老旧的门面与周边的大酒店相比,不知逊色多少。窗前的老梅树绽放着鲜艳的红梅花。我凝望着,不愿离去。作为挂职干部,我或许会在小镇工作个三年五载。老酒馆应该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凝望梅花,眼睛忽然湿润了。因为那不再是我当年看到的老梅树,那是新的梅枝。老梅树去了,但是他永生于我们心中。
我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门前玩耍。我径自走了过去,问道:“小朋友,能告诉叔叔几岁了吗?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说:“俺叫白雪,今年九岁了。”
会讲故事吗?给叔叔讲一个。
那好吧!那我就讲一段妈妈讲给我的故事吧!
从前,有位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