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曾为你撑起一把静默的伞

2017-06-19 17:50
中外文摘 2017年12期
关键词:静默同学

□ 林 木

若曾为你撑起一把静默的伞

□ 林 木

那个冬夜,雪落无声,我又梦到了子岩,梦见他被很大的火吞噬。

“子岩!”我痛彻心扉、冷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窗外,夜正深沉。我全然不知,就在这个令我午夜惊魂的寒夜,我青梅竹马的好友,带着他与精神病8年惨烈抗争的绝望,结束了年仅27岁的生命。

子岩是个稳重腼腆、高大俊朗的男孩,清亮的眼睛总是若有所思。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在年级里名列前茅,人品、性情也样样出众,优秀得似乎连老天都嫉妒。

在一起长大的岁月里,我们成绩同样出色,又都喜欢读书,于是比别的同学更亲近些。发病那年,子岩正上大二。进入大二不久,子岩突然发生了很大变化:给他写信一概不回,假期偶遇,他也总是敷衍地点头匆匆而过。我暗自纳罕、暗自伤心,却怎么也想不到,曾和我约好秋天一起去看红叶的子岩,彼时已被脑子里的魔鬼死死攫住,正终日惊恐地奔突在被人盯梢、跟踪、追杀的臆想里。

后来,突然得知,19岁的子岩得了精神病。没有谁知道这个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到底是因何发病的,有人说是解剖课上受了刺激;也有人说,是他给一位年过50的女明星写求爱信,因地址不详被退回,此事在同学中传开,成为别人的笑料,好强的他觉得颜面扫地,抑郁成疾……

生病后的子岩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自卑得很少出门。糊涂时,只要在路边看到一张破旧肮脏的有字纸片,也能席地而坐,如饥似渴地幸福地读,一坐就是半天。

刚得知他生病的那些日子,我几乎无法入睡。痛惜,担忧,同时又为他给女明星写求爱信而深感羞耻,还有挫败。各种情绪复杂纷扰,上一刻恨不能立刻飞回去陪他、照顾他,下一刻又觉得毕竟我们只是普通的男女同学关系,我这样显得太过急切。

终于盼来了寒假。但家人和好友都拦着我,不让我去看子岩。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同情归同情,现在谁不离他远远的!他现在精神不正常,万一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怎么办?”

无知、偏见、恐惧、躲避,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心里认同了家人的担忧。在子岩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退缩了。

那个寒假结束不久,我意外地收到了子岩的来信,字迹依然纤秀工整。子岩在信中很谦卑地说,他整个假期一直不敢出门,生怕错过了朋友去看他,但他终于没有等到一个朋友。

“冰冷、孤独、无助……”子岩这样描述他的世界,“病情控制住后,回学校复课,没人敢跟我一个宿舍,上课时我旁边的座位肯定是空的;退学在家里,我想找份哪怕最脏最累的工作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也没人敢用我,连左邻右舍都躲着我。但不管多难,我都先要面对,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自己。我绝不能再让我的病去破坏弟妹的幸福,绝不能成为年迈的父母的拖累……”

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的通信几乎成了子岩最大的乐趣。

子岩的生活似乎也有了一线生机,他甚至在信中告诉我,他收养了一只被人遗弃的病猫,言语间还透出几分风趣。然而,字里行间我仍能读出子岩的小心翼翼,他识趣地尽量不说自己的境遇,常会谈起最近又读了什么好书。

后来,听从前的班主任说,别的同学偶尔去看他,子岩会谈起我,还把我写给他的信拿给他们看。那段时间,他稍长时间收不到我的信,就会焦灼不安。

子岩的这种依赖让我惶恐、逃避,我于是有意识地减少我们之间的通信。后来连子岩从前的朋友也恳求我给子岩回信,但这让我越发害怕,下定决心斩断了与子岩的通信。就这样,我远离了我曾以为一生会不离不弃的朋友。

大学毕业后,我很少回家乡。听说子岩的病仍时好时坏。

有一个时期,子岩恢复得不错,我们过去的老师还帮他找了一份在私立中学临时教书的工作。子岩讲课思路清晰精妙,学生们成绩提高很快,他赢得了学生们的尊敬。

子岩过了一段病后最安定幸福的日子,人也有了笑模样,还娶了一位山村里的女子,有了女儿。可是好景不长,有一阵子,他下课后,常会望着窗外发呆——这种在正常人身上再寻常不过的情感反应,发生在他身上,却被认为是又“犯病”了。

子岩被辞退,不久后真犯病了,陷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认得妻子女儿。

子岩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优秀的男孩。唯一不变的是病前病后都是书痴。听说,一个大雪天,他在街上捡到了一个孩子的书包,死活不肯还给人家,被他父亲打得鼻青脸肿。他趴在雪地上,凄惶极了,还死死抱住那书包,仿佛那是他今生唯一的希望。引得围观的人都摇头叹息,他的父亲也老泪纵横。

子岩的病,把他的家人拖进了无底洞:他需要终生服药,频繁检查、测试,康复治疗……稍有疏漏,病情就会反复并恶化。混沌的8年间,他花光了家中的积蓄,染白了父母的黑发,拖散了弟弟的恋情;妻子早在他婚后第一次发病时,就带着咿呀学语的孩子离开了他,不知去向。

“我们哪一天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呢?”病情越来越严重的子岩,好像注定要让他的父母死不瞑目。

最后一次见着子岩,是一个深秋,我出差顺路回家。刚进家门,就听有人敲门,竟是子岩!那是他病后我们第一次相见。由于长期服药,他目光呆滞,眉宇间的聪慧与清俊荡然无存,嘴角不自觉地颤动着,两只大手瑟瑟发抖,任我问他什么,都只是极惶恐地摇头或点头……

为打破沉默,我只能不断说话。我回忆起6岁时初看到他的样子,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回忆起他上学时曾经的辉煌,还有我们常去的那片槐树林……在回忆里,子岩的眼睛渐渐明亮,嘴角上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上辈子的事了。”他忽然含混地哽咽着说,那么悲伤地望着我,眼含热泪。

这是他坐下后,说的唯一一句话。

3个小时过去了,该宽慰和鼓励的话,我都已说完,而子岩依然在那里瑟瑟发抖一言不发。实在无法与他交谈,我索性放弃了努力。沉闷中,我开始顾自胡乱翻看一本杂志。这个下午,我所表现出的不耐烦和轻慢,让我后来每次回忆起来都后悔不已。

黄昏时,子岩起身告辞,也只是3个字:“我走了。”我松了一口气,送子岩到门外。

那天,身材高大留着平头的子岩,穿着黑色的高领羊毛衫,很是整洁。他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踏着纷飞的落叶,大步流星而去,腰板挺得笔直,仿佛要维护最后的一点骄傲。

那时我不知道,这个和我青梅竹马的人,是来和我做最后的告别的。

一个月后那个寒冷的夜晚,子岩选择了自杀,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和无边的痛苦与孤独。

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补救。

这些年,我总是梦见子岩,梦见和他一起同桌读书,相视而笑;梦见在他病中,我坦然地面对各色眼光,庄严静默地为惶恐的他举起一把遮阳的伞,踏着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小径,从容离去……

(摘自《品读》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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