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信茹
彩票的想象与迷幻
□ 孙信茹
小小的彩票店,看起来波澜不惊,却不成想在这里,最复杂的人性和最没有束缚的欲望每天都在上演着
张大姐回忆说,当时谁也不知道彩票是啥玩意,也不知道卖彩票能不能赚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尝试一下。结果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干就到了现在。两个彩票店生意还不错,因为自己忙不过来,还请了两个年轻女孩帮忙。
我跟着张大姐看她一天的工作。早上九点,她要赶着把前一天的彩票款存进银行,然后去彩票店打扫卫生、开门。差不多十点,就开始有人来买彩票了。只要有人来,她就得坐在彩票机前,开始一天的“打彩票”时段。
这个时段每天都是变化的,什么时候人多,什么时候没人,一点规律都没有。很多时候,吃顿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通常,中午、下午时段人少些,稍微轻松点。一天的高峰时段是在下午五六点到晚上8点之间,这个时段人最多,你就得一直坐在彩票机前,不停地“打彩票”、收钱找补、回答各种问题。加之现在彩票种类太多,又不能出错,所以人的神经也一直是绷紧的。
那么多年,坚持下来的张大姐,自是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她发现,喜欢买彩票的,多半就是两种人,一种是有钱人,一种是没钱的人。换个说法,经济发达和经济落后的地方,彩票都异常好卖。
很多时候,张大姐也甚为纠结:一方面觉得自己的彩票店来的人越多越好,卖的彩票越多越好,这样收入也会高些,另一方面看着这些生活不易的人掏出钱包里的最后一块钱,脸上满是失望的表情时,又会觉得这彩票机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吞钱机器,甚至会有一种罪恶感。
说起卖彩票遇到的稀奇人、稀奇事,张大姐对一个本地的女老板印象难以磨灭。那人50多岁,据说生意曾经做得很大,涉足行业有酒店、房地产一类的。有段时间,这个女老板雇了好几个人天天到城里各个彩票店打彩票。在张大姐的店里,一次就能花上一两万,最多的一次差不多买了十几万。这人最喜欢买简单的玩法,如排列三、福彩3D等,出手却都是大手笔,往往都是几百上千倍地投注。
偶尔,这人也会亲自来买,但每次都是把车开到彩票店门口,摇下车窗招呼张大姐,递给她一张写着号码的小纸片和厚厚的一沓钱,张大姐就把打好的彩票从车窗外递进去给她。这人拿了彩票,一溜烟就开着车走了。那段时间,这人成了张大姐的大客户,自然不敢怠慢这人。
偶尔这人也会赊账,但第二天保准会差人把钱送上。再后来,这人欠了张大姐一万多的彩票款,就再也没有来打过彩票了。
张大姐一想,这下可坏了,钱十有八九是拿不回来的。几经打听,好不容易找到据说是这人经营的酒店,抱着一丝希望找了去,进了酒店,发现里面坐着二三十号人。不时有人问她,是不是找徐老板要钱的?张大姐赶紧说,是的。人家接着问,她差你多少钱?张大姐回道,一万多。里面的人顿时笑了起来,说,回去吧,不用再来找徐老板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债主,最少的有几十万,多的有两三百万,你这,实在不算什么。
没有办法,张大姐只有折返。做点小生意实在不易,张大姐也曾经不死心,花了很多工夫找那人。一次,还真给张大姐找到了,但是那人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再后来,听说这个女老板因诈骗罪被判刑了,张大姐的一万多块钱自然也就打水漂了。
张大姐后来琢磨了下,觉得那人花大笔金钱投进彩票里,其实无非就是想豪赌一下,把亏空的钱弄回来吧。
张大姐说,前几年,还有一个本地的中年男人,似乎是当地政府部门的公务员,也是她的老主顾。因为知道他有工作单位,所以经常允许他赊账。后来逐渐累加到了7000多元的欠款始终不还。没有办法,张大姐到他家、他单位上找过好几次,人找到了,钱却是怎么都拿不回来。
听别人说他到处借钱买彩票,欠下不少债,老婆也跟他离婚了,自己被扫地出门,开的车被拍卖,最后还被开除了公职。这个人现在到哪里去了,连他父母都说不清了。
张大姐颇有观察:来她这里买彩票的人,有公务员、医生、教师、国企职工,但来得最多的,就是那些打工者、收入低的人。这些人虽收入不高,但往往却是买得最多的,也最能在彩票店里熬时间。加上现在体彩、福彩都有快开玩法,好些人都是长时间地泡在店里。对他们而言,每次开奖,都成了激动人心的时刻。
开奖时,这些人总是瞪大了双眼紧盯着屏幕,大声呼喊着自己刚买的数字。事实上,可以想象,最后的结果常常都是大声的叹息和不断地爆粗口。
随即,这些人又往往会快速地转向10分钟之后的下一期。间或有人中奖,却只有数百乃至数千元。即便奖金不算太高,一旦中奖,这些人仿佛像打了鸡血一般,满脸通红,极其亢奋。一天下来,不少人会玩到钱包空空,才心有不甘怏怏离去。
彩票店里,也有人几乎就把买彩票当作一种生活惯常的情形。董大爷今年快80岁了,精神矍铄,身子硬朗。退休前是个监狱警察,退休后生活无忧,据说一个月退休金有7000多。出门总穿着以前的老式警服,最喜欢的地方可能就是彩票店了。
用张大姐的话说,董大爷就像是找了一份新工作,每天都会按时来彩票店“上班”。每个月工资发下来,他都会去银行把钱全部取出来,留下1500元给老伴,做当月的生活费,剩下的5000多元全部装在身上。这些钱,基本都花在了彩票里。
张大姐说,董大爷每天早上大约十点半就会来,进门总和她打招呼:“小张,彩票生活开始啦。”大爷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始看墙上、屏幕上的各种数字,接着就开始玩快开彩票。
时不时,大爷也经常和来的彩民一块,聊聊国家大事,也吹吹家长里短的小事。到了中午,董大爷回家吃饭,休息下,下午3点左右,他又出现在彩票店里。和上午一样,玩玩彩票,聊聊天。
张大姐说:“我劝过他好几次,让他少买点,别把钱都花在彩票上,可他就是不听。有时才过了上半月,他兜里的钱就没了,这样他来的时间就会少些。即便来了,也就单纯地找人聊聊天,打发下时间。他有一个好处,打彩票从来不赊账,这大概因为他是个老警察吧。”
每每听到张大姐说起彩票店里的故事,我常常会想到自己先生。他和我一样,在大学教书,但他的闲暇消遣方式却和大部分老师不一样,先生自称是骨灰级的彩民。
从2001年左右,他就开始买彩票,至今如此。当然,他算得上极有节制了,久而久之,买彩票也成为他业余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了,他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彩票观念。
大致说来,有这么几点:“女人爱衣服,男人爱彩票。”我们偶尔逛街,起先他还会陪着我,后来干脆跟我有了约定:我去逛街,他在彩票店里等我,彼此不互相折磨。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和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在一起,面对着墙上那些枯燥的数字看上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还和那些老头子们一起“研讨”,并且,他还振振有词:“彩票就是赌性的满足。”
他一大堆道理:一般来说,男性的赌性都会比较大,而彩票类似于“押宝”,虽然同样是赌,但是买彩票可不同,中了叫运气好,不中叫献爱心;不像进赌场、打麻将,会有各种风险。他开玩笑说:“彩票就是乌托邦冲动”,在我耳边也时常念叨那些已经设计好的未来生活图景。他想提醒我的是,现在就只差一步,只要中了大奖,一切就都完美地实现了。
当然,他也总能找到自我解困的理由:不中奖也没关系,过过干瘾的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买得久了,先生有时候也会抱怨,说现在的彩票种类太多,开奖频次又高,让买了彩票之后的白日梦越来越短,很没意思。彩票刚刚出现的时候,彩种少,大奖不多,买了彩票,可以揣在衣服兜里两三天,希望似乎就长久些。现在不好玩了,买了彩票,几个小时就把希望的大泡泡给吹爆了。
有一次,我们和学生们开读书会,其间先生和同学们聊起彩票,几个买过彩票的男生围着先生聊彩经。他一本正经地跟几个学生说:“我买彩票十多年了,终于破解了彩票的规律。”
几个学生兴致盎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只听他说道:“彩票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引来众人大笑。我说,他这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先生玩彩票,也爱玩股票,虽然如此,但我知道,他一直是以消遣的心态在玩,甚至还很郑重其事地提醒我,别想着买彩票、股票就会改变生活,那只是给生活添点乐趣而已,千万别当真。这就叫作“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了。
我不知道,无数的彩民中会有多少人和先生的态度大致相似。至少,张大姐可能不一定完全认同。她告诉我,穷人买彩票,起码还有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而一个彩票店要想多卖,就必须靠快开赚钱。当然,看过太多的悲欢故事,张大姐也感叹,彩票店有时能够卖到让人惊讶的金额,自己也会觉得很恐怖。
小小的彩票店,看起来波澜不惊,却不曾想在这里,最复杂的人性和最没有束缚的欲望每天都在上演着。
按照哲学家的看法,欲望就是没有约束的、自由流动的能力。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欲望本是每个人天性就会具有的,欲望或许能带给个体想象和动力,或许也会让人迷幻无法自拔。彩票背后的欲望,显得合理合法,无论输赢,都不必承担道德上的谴责和声讨。或许因为这种欲望满足方式的平等化与一致化,趋之者众多。
据有的媒体报道,近两年来中国彩票业以超过25%的速度增长,从业者超过百万人,彩民规模达到2至4亿,其中有几十万属于重度彩迷。而从世界范围来看,彩票也已成为世界第六大产业。在北美,彩票是一项涉及700亿美元的巨大事业,人们在彩票上的开销,已经超过人们在电影和音乐上的花费。
几年前,美国《消费者》杂志就发布数据,说有20%的美国人经常买彩票,一年的花费大概是600亿美元。在年收入低于1.3万美元的家庭中,一年用于购买彩票的花销平均为645美元。这些穷人把自己收入的9%贡献给了彩票事业。看来,人性中的渴求与欲望,实在是不分国籍和肤色的。
事实上,早在十余年前,美国评论家阿里卡·汉森就说,彩票是穷人的税收,是那些数学畏惧者的税收,也是傻人的税收。尽管如此,纽约政府彩票中心的宣传口号,却仿佛能一个劲儿激励着人们甘愿在这梦想中投入、挣扎:“你需要的,只是1美元,还有一个梦想。”
一切,真的如此轻松吗?1美元、2元人民币,小小零钱,让每个不同收入、身份、地位的人,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似乎变得同样平等。然而,这小小彩票,是否撑得起那些复杂的人性和无尽的欲望?
(摘自《南风窗·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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