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红[长安大学, 西安 710064]
茨威格小说的叙事时间分析——以《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为例
⊙汪 红[长安大学, 西安 710064]
茨威格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在“我”的叙述中套入老妇人的讲述,这种双重时间叙事方式把一个女人的一生与一次融合起来。同时巧妙的预述、追述和重复等叙述技巧的运用将一个女人的激情、情欲、无意识和可爱、善良与天真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说中线状的叙事时间挪移了立体的情节时间,增大了叙事容量和阅读的跌宕感。
茨威格 叙事时间 情爱
文学是在时间中展开和完成的艺术,正如莱辛所说:“画描绘在空间中并列的物体,诗则叙述在时间先后承续的动作情节。”茨威格的小说则常常在先后承续的线状时间中挪移立体的情节时间,增大叙事容量和阅读的跌宕感,达到全新的审美享受。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是茨威格具有代表性的情爱小说,讲述一个出身名门而年逾不惑的孀居女人,先着迷于年轻赌徒的手,进而以身相许愿与他远走天涯的故事。这个女人一次的激情几乎影响了她的一生,作者在讲述故事时赋予作品全新的框架,同时,作者娴熟地控制着叙述的节奏,像一位音乐指挥家指点着乐队演奏出美妙的音符,或急或缓,或扬或抑,将一个女人的情与爱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部叙事作品具有两种时间,即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故事时间指事件或者说一系列事件按其发生、发展、变化的先后顺序所呈现出来的自然状态,只能由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根据日常生活的逻辑将它重建起来。叙事时间是叙事本文所出现的时间状态,是作者经过对故事的加工改造提供给我们的本文秩序。在故事中,几个事件可以同时发生,但是话语则必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叙述出来,一个复杂的形象就被投射到一条线上。在这条时间的线上有的如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绵延不断地从过去到现在奔向未来,是一种按照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的叙述手法,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将这种顺序称为同时叙述;有的作家不试图恢复自然的接续,像一位魔法师,在情节线索之间构成各情节的连贯、交替和嵌入,法国叙事学家托多罗夫称这种时间倒错为时间畸变。
在茨威格的经典爱情小说中,作者惯用“时间畸变”这种方式刻画女性形象,展现出炽热执着的爱情火焰和突然而至、淹没一切的情感洪流。而这篇小说中,茨威格在“我”的叙述中套入老妇人的讲述,文中呈现着“现在—过去—现在”两种叙述模式嵌入、交替的讲述方式。
叙述者首先讲述一位同家人来度假的秀丽纤弱、平静内敛的亨丽哀太太同一位法国青年男子私奔的故事,这好似拉开了舞台的序幕,一场暴风骤雨来临前的预演。亨丽哀太太三十三岁左右,声誉清白,却仅凭黄昏时露台上两小时的交谈,就激情燃烧,一夜之间撇下丈夫和两个孩子,冒险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登徒子远走天涯。旅馆中的人们对此事展开激烈的争论,其他人表现出令人难堪的侮蔑态度,这与“我”的看法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按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女人与其像平常所见的那样偎依在丈夫的怀里闭着眼睛撒谎,还不如满怀激情地顺从自己的本能,这样倒诚实得多。”作为叙述者对“过去”亨丽哀太太私奔一事的宽容解说,也引起将要发生的六十七岁的英国老妇人C太太讲述自己一直隐藏着的激情往事。这样,读者在两重故事中穿梭,既能深入到老妇人故事中,又能跳出来做一番冷静的思考,跟随故事一口气地走向结尾。叙述者从故事时间的“现在”转向叙事时间的“过去”,由C太太讲述她二十五年前的往事。四十二岁的C太太由于孤寂无聊来到蒙特卡罗观光赌场,那天晚上十点她见到一双手,“两只我从没见到过的手,一只右手和一只左手,像两匹暴烈的猛兽,正互相扭缠,在疯狂地搏斗着,使得那指节间发出如扎碎核桃般的声响。”作为贵妇人的C太太,成熟、端庄,却舍去所有理智,情不自禁地将她消失多年又蕴蓄多年的激情在这双手前喷涌出来,由这双手爱上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小说用整整九页的篇幅来展现这一过程中C太太刹那间突破压抑而冲出的不可救药的激情。而叙述者又在时间的游戏中从“过去”返回到“现在”,六十七岁的老妇人第一次住口,她坐在“我”的对面,始终保持着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沉着,满头白发,高雅端庄。而稍作停歇,老妇人又开始讲述她那道德与情欲碰撞的过去,“我猛吃了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痪,我像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这里运用省略号,已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仿佛万种声响骤然间停歇,叙述者连同读者的情绪已升腾到最高处,只容思绪在空中游荡。也是在这刹那间,老妇人停住讲述,时间返回现在。她走到窗前,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转而,C太太回忆下定决心要跟随男子远走天涯。这部分内容悬念顿生,高潮迭起,叙述者连同读者的神经随时被情节的波折和不可预料所牵制。随着C太太故事的结束,读者停留到讲故事的现在:“她好像新娘子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不由自主地深受感动。我迫切想要说一句话,表达我对她的崇敬。然而,我喉管梗塞,说不出话来了。于是,我弯下了腰,满怀恭敬地吻了吻她那枯萎的、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可以看出,文中的叙述话语将过去、现在的故事一件一件叙述出来,一个复杂的形象被投射到一条线上,过去与现在的故事连贯而又互相嵌入。这些时空场面交错叙述,既能突出汹涌激荡与平静沉稳两个场面之间对应所迸发的张力,又能依靠不同时空场面的“叠印”来制造一种特殊的美学效果,使读者的情绪在一急一缓、一抑一扬中跟随故事的发展冲向结尾。同时,叙述者让女主人公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两张面孔:六十七岁的满头白发、高雅端庄的老妇人和四十二岁的被激情燃烧、神魂颠倒的C太太。两张面孔的交替又给读者这样一种印象:每个平静的面孔下都能燃烧起热烈的火焰。这种双重时间的叙事结构艺术地表达了一位中年女人的“激情时刻”,并让读者真实地领略“激情—情欲”的力量,增加了小说的容量和阅读的跌宕感。
茨威格的爱情故事善于将时间拉到过去,正如评论者所说:“在所有的时间观念中,小说家们最为入迷的是时间循环或时间的可逆性。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时间观念给了小说家以想象、想象的自由和想象的空间。”无论是《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还是这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都让时间进行了变形。尤其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时序形成交错。如果以讲述的“此时”为参照的话,那么,在这一条时间轴线上,这篇小说的时间衔接打破了自然时序的承接,把时间分割成若干片段来进行叙述,运用了预述和追述这两种形式。
预述是指提前讲述某个后来发生的事件的一切叙述手段,托多罗夫认为预述在某种程度说是一个宿命的情节,它已调定人物未来的命运。“最妙的预叙,是诗,又是哲学”,例如《红楼梦》中的《终身误》曲子这一开篇的预述为贾宝玉设定了一生的行程归宿。纵然他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享不尽的古玩珍奇,他终将要对他的爱情结局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在这部小说中,老妇人在叙述自己故事前也设定了宿命论式的基调,“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那时候我就暗中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向某个人痛快地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叙说出来,这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无意义的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这里的预述为读者传达出以下信息:一、老妇人要讲的故事与亨丽哀太太私奔的事有关;二、那一天的事将拉长老妇人的一生;三、老妇人在想要忘记又难以忘怀的纠缠中将此事埋藏在心底。这样,通过时间上的指向性就给文本埋下了伏笔,增强了阅读的心理效应,从而产生紧张气氛。读者已情不自禁地去猜测这样一位高雅的贵妇人将会有怎样的经历述说,也引起读者对故事发展的期待,形成动人心弦的审美效果。
带着老妇人宿命式的结局,文本在追述中展开故事。追述是指在事件发生之后讲述所发生的事实,对于故事进程来说,这个事件是先前发生的,根据追述是否与第一叙述层会合,可以将追述分为局部性追述和整体性追述。这一篇小说是写战争爆发前十年的事,对亨丽哀太太与认识不到两小时的法国青年男子私奔的追述是种局部性追述,“它讲述了过去的一件事,并且将这件事孤立地留在遥远的过去,不打算对中间与情节无直接关系的事件加以补充。”这一点状式的追述并没有在老妇人讲述故事中继续进行,又是一种外在式的追述,“正由于它是外在的,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干扰第一叙述文的危险,它的唯一功能便在于对某件往事加以补充,以昭读者。”这样的追述安排使亨丽哀太太的故事给读者做出心理准备,叙述者便在这里增强C太太故事的可信性,读者由此能在不可理喻与合乎情理中进入到一位中年女性的心理世界。而追述老妇人二十五年前的二十四小时是整体性追述。这是种线性的追述方式,与第一叙述层相会合,将叙述的全部“前事”都恢复起来,构成叙事的主要部分。这样在叙述老太太的故事时,叙述者运用时间向度上的过去给故事涂上一层怀旧的格调,营造一种气氛,将过去难以叙述的一日激情与现在讲述时的情景联系起来,超越现实的界限,形成时间的变形。
因此,这篇小说对老妇人现实性的追述中包含着对时间与历史性的叙述,描写现在也同时追述过去,以及现在与过去的关系,形成自我统一性的理解,从而让读者在现实与回忆的梦幻交织中走进女性的内心世界。激情总是在追述中更显其热烈,以此让读者更好地感受老妇人当年与现在的真实心情,体味人性去探寻平凡生活中的动情。
茨威格的小说以善于描写女性人物著称,这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是其代表作之一。通过时间上形成的错时与重复,小说讲述一位有身份名望、从不逾矩的贵夫人,她背负着一次激情后的沉重,直到向“我”忏悔般地诉说往昔的故事。从叙事时间来分析,文中通过省略、概要、场景、停顿和延缓的运用,妙笔生花地将女主人公的心理刻画得精美细腻。重读《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以在人性的细致分析中去恢复些对时间的感受,复活对众多的时间模式的想象,从而在时空之间周游思索一些生命的所在。这篇小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个女人的激情、情欲、无意识和可爱、善良与天真,不愧为情爱小说的经典之作,茨威格不愧为“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
① 莱辛著,朱光潜译:《拉奥孔——论诗语画的界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22页。
②③④⑤⑧ 茨威格著,李政译:《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1页,第87页,第106页,第145页,第80页。
⑥ 耿占春:《叙事美学》,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8页。
⑨ 谭君强:《叙事理论与审美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9页。
⑩ 米尔·巴克:《叙述学》,谭君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03页。
作 者:汪红,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