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保护神
◆ 昆 金
一
马再卿的太太秀琴在三十岁那年病死,给他留下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几年前带着家眷,先后去了美国,家里只剩下老三马仁贤。
马家祖上家底殷实,传到民国马再卿这一代时,总算还没有颓败殆尽。马再卿一辈子努力经营,积累颇丰,大有再铸辉煌的势头,可是他总有些乐呵不起来。
老三马仁贤生得白净清秀,酷似他的母亲。这让马再卿在每次看到小儿子时,总是不由自主想起亡妻。可这孩子并不像两个哥哥那样爽朗开阔,喜交际善经营,而是特别内向乖张,不喜跟人交往,更别谈期望他经营操持家族生意。他唯一的喜好,就是画画。
在马再卿的记忆中,小儿子自大学念完书后,这些年来不娶妻,不做事,不走亲戚,也没有朋友。他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外出写生临摹,或者是找先生去讨教,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画画。一说起这个,马再卿就特别无奈。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小儿子,马再卿虽说心里不悦,但也无可奈何。小儿子明显不是经商守业的料子,其余两个儿子又漂洋过海去了美国拓展,那以后马家在上海的产业让谁来接手呢?
马再卿眼看着自己已经六十出头,身心俱疲,已经没有精力去管理自家产业,心里焦急。于是在一番踌躇后下定决心,趁着手头几个产业还处于鼎盛时期,值几个钱,就狠狠心,找了个机会,把大部分家业都盘了出去。他是想着凭借这些资本,自己再去做些稳妥的投资,这样自己养老,以及儿子的后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
到这个时候马再卿其实也想通了,仁贤秉性内敛孤僻,感怀多思,酷爱字画,的确与马家世代经商的家风有悖。可见人与人是有区别的。仁贤既然不是做生意的料,那还不如顺其自然,自己只管维持好他的生活保障,便让他去吧。说起来他喜爱画画,这也不算什么不良嗜好。
然而突然盘出了那么多产业,马再卿毕竟心疼。好几天都长吁短叹的,说不出的苦处和无奈。
他的义弟常贵就劝他,说哥哥,别舍不得,你只是换一种经营方式,不算败家。我知道你心疼少爷,不想为难他,所以才这样忍痛割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少爷过得安稳,不用为生计操持。在我看来,仁贤虽然不懂经营,可是你也并没有怪他,你一直在为他着想,尽量替他安排妥以后的生活。
马再卿说常贵你到底是我好兄弟,深知我的心思。不过你觉得仁贤他会理解我的用心么?常贵说那当然。马再卿听罢,反剪着胳膊,沉吟良久,呵呵了两声,笑得有些勉强。
常贵从年轻时就跟着再卿做事,干练多谋,对再卿贴心贴肺,两人遂结拜兄弟。又因为常贵没有家室,现在老了,再卿就让他呆在自己身边,一则生意上做个心腹,二则生活中也有个伴,并打算以后让仁贤给他养老送终。
而常贵也是看着三个少爷出生长大,自然也视如己出,百般的喜欢。尤其是仁贤,从小温雅乖巧,眉清目秀,像个小姑娘,常贵更是宠溺得不得了。
可是马再卿的这番心意,却没有换来仁贤的理解和感恩。马仁贤在得知父亲盘出大部分家业后,猜测这一定是父亲对自己极度失望才做出的决定。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马家的累赘,更会成为马家的一个笑话。父亲一定是觉得马家产业迟早会在自己手里荒废败尽,所以才会这样提早处置。
想到这里仁贤突然落泪。他倒不是心疼这些家业,而是觉得自己竟然让父亲失望到这种地步。他有些如坐针毡,更有些痛彻心扉。
有了这种心结,仁贤哪里还有心思作画。就拿上次,先生明明布置了一批作业,可是仁贤却忘了个精光。在他的记忆里,先生根本就没有布置任何作业。他甚至记不起那天他究竟有没有见过先生。在他看来,这必定是被家里的烦事侵扰了心思,这才让自己变得丢三落四。
想到这里他的脑袋又有些疼痛起来。这段时间他时常头痛,有时候还会突然看不清眼前的东西,这些都很可能跟这个心结有关。上个礼拜他刚刚去广慈医院,让一个洋人大夫检查了一遍,具体结果常贵叔还没有带回来。
而这种沮丧的念头反复侵蚀着仁贤的情绪,就像是鸡窝里突然掉进来一只黄鼠狼,令他内心天翻地覆。
那天他实在忍受不了,就去找父亲论理。但一站在父亲跟前,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那是一个八月的傍晚,太阳还没有下山,院子里的桂花香飘四溢。马再卿吃过晚饭,刚刚经过别墅二楼的过道,就看到儿子突然闪出来,站在自己跟前,神色郁愤。他不免有些惊异。
“父亲,为什么要卖掉家业?”仁贤有些冲动。
马再卿听到这话,心里有底,他冲儿子笑笑:“我老了,没有精力管那么多事。所以……”
仁贤一听,心里难过,看来父亲确实是因为自己没能帮到他,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变卖家业。
而马再卿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很可能会被儿子误解,就连忙说:“仁贤,生意上的事,你无需操心,有我呢。你尽管好好作画,我等着你成为大师,树宗立派的那一天。呵呵……”
马再卿说这话,明显是想让爷俩的关系别那么沉重、紧张。但仁贤却不是这么想的。
父亲不让我操心生意,是不是觉得我根本就不懂生意经,根本就是个废物?再说我学画尚未出师,何来树宗立派一说?父亲这算不算是在讥讽自己?想到这些,他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父亲,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用?”
“仁贤,你怎么这么想?”
“父亲,如果我有大哥二哥的经营能力,你还会把家业盘给人家吗?”仁贤黯然说。
马再卿愣住了,他突然发现仁贤对这件事极其在意,甚至在意得有些过头。而且他也发现了,仁贤对这件事早就有了某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这是非常麻烦的事。
唉,怪只怪他们父子俩的沟通实在太少。平常仁贤从来都不会主动找自己说话,吃饭也是让佣人端到画室里去,从来不跟他这个父亲面对面坐着吃饭。有时候自己去找他,每次都会被儿子关在门外。
马再卿这么一走神,就没及时回答儿子的盘问。而就是这短暂的停顿,马上让仁贤觉得父亲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仁贤越想越难过,一直在眼眶里盘着的眼泪可就真的滴下来了。
“父亲,我对不起你。”仁贤非常自责。
马再卿心中焦急,连忙摆手:“哎呀,仁贤,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盘出这些家业,确实是因为无力管理,但这并不表示我对你有任何看法呀。”
“这根本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看出来了,盘出这些家业,就跟割了你身上的肉一样。如果我能帮上你,你何至于此?所以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在仁贤眼里,父亲越是掩饰对自己的失望和不满,自己就越感觉到无地自容。
“仁贤,你不善于经营,可是你有艺术天赋,这也是一种能力。我们马家会做生意的人很多,可是却从来没有出过一个艺术家。你要是在画画方面有所建树,这实在是我们马家的荣耀呀。”马再卿急于解释,这语气就有些夸张。但这话本身,却句句都是他的真实想法。
可是仁贤却不这么认为。他那种乖张孤僻而又偏激的性格,很快就把这些话全听偏了。
“父亲,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解释,越是掩饰你对我的失望,越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心里就越难过?你今天要是好好责备我一顿,骂我一顿,我或许还会好受一些。我承认自己百无一用,但我不需要可怜,不需要你格外照顾我的情绪。你这样做,我会更加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是马家的罪人……父亲,你这样非但是看不起我,还在羞辱我,你还不如杀了我!”仁贤冲着父亲大喊大叫,声嘶力竭,满脸是泪。
马再卿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儿子竟然会这样看待整件事。他也刚刚发现,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多疑、狭隘和偏颇。盘出了那么些家业,心里本来就郁闷,没想到儿子又这样误解自己,这不由得令马再卿有了些怒气。
“一派胡言,仁贤,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你放心,父亲,我早晚会在绘画方面树宗立派,绝不会给马家丢脸,给你丢脸。你盘出去的那些家业,我一定会加倍赢回来的。”仁贤咬牙说。
听到这些话,马再卿若有所思,暗叹一声:“仁贤,父亲不指望你荣宗耀祖,只想看到你平平安安的……”
仁贤听到这话,越发怒了:“父亲,你是觉得我根本没有能力荣宗耀祖,你对我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蠢货,对吗?”
儿子的这些话,令马再卿也有些失控。他一番好意,这小混账就是这样看待的?
“混账,你住嘴!”马再卿呵斥。
仁贤望着父亲,再次泪流满面。此时此刻他在想,如果我不是马家的后人,那该会有多么的轻松和自由呀。
“你好自为之吧,仁贤,我懒得跟你啰嗦。”马再卿始终怒视着儿子,嘀咕一句,转身便走。
仁贤的脑门轰然作响。他突然对父亲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和憎恨,刹那间他的脑袋又开始疼痛,迷乱之际,他看到走廊花架上有个敲核桃用的铁榔头,顿时性起,操起榔头,紧追几步,死死盯着父亲的后脑勺。
二
周凤岐走进马家别墅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报案人叫常贵,是死者的义弟。他反映死者晚饭后就上了楼,说是换件衣服,准备跟他去散步。常贵在楼下等了一阵,没见人下来,就上去敲门。但房门紧闭,呼叫也没有回音,常贵就搬来一个椅子,从房门上方的气窗玻璃张望进去,才发现义兄已经遇袭。
而在周凤岐的眼里,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密室杀人案。
死者脑部被坚硬物敲击,颅骨碎裂,导致颅内出血致死。但头皮却没有破,所以现场没有一点血迹。死者房间里桌椅掀翻,杯碟落地粉碎,床单被子凌乱,大半拖到地上,杂物一地。另外死者上衣被撕破,纽扣脱落,颈部有抓痕,所有这些都很像是经历过某种搏斗和挣扎。
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是进入房间,然后跟死者纠缠甚至搏斗过一阵,随后才行凶致人死亡。
可是周凤岐检查过,现场的房门和窗户都是从里面被销死的。而且房门上方的气窗很久以前就被钉死,窗户玻璃完好,不可能被人破坏过。前窗户也是同样情况。总之根据门窗的结构,周凤岐可以确定,从外面是不可能销死门窗的。
凶手进来行凶后,必定要从房门或者窗户离开。可是他出去了以后,又是如何将里面的门窗锁上、销上呢?他如果在室内反锁门窗,那么他难道是化作一缕青烟,从门缝里溜出去的?
每一个杀人密室,都是罪犯留给侦探的一个谜语,更像是罪犯对侦探的挑衅。类似的密室杀人案周凤岐遇到过多次,最后必定会水落石出。但每一次破解密室的契机,以及凶手设置密室的技巧却各不相同。那么这一次的密室杀人,又会属于哪一种类型呢?
卧室里的钱财和值钱的物件都在,不像是盗贼作案。盗贼作案一般都很粗糙,很少会去布置一个密室。
赵兵带着兄弟们正在细致勘查。周凤岐让常贵和佣人不得随意进入二楼。
“家里还有什么人?”周凤岐问。
“三少爷晚饭后就出去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回。”常贵说。
“你觉得是谁害了马先生?”周凤岐随口问,“我的意思是,你知道马先生有冤家对头吗?”
常贵摇摇头:“我兄长为人仁义,对人宽厚,生意也做得坦坦荡荡,不该会有人要他命呀。”
“你是看着马先生上楼的?”
“是。他说去换件衣服。”
“这个时候楼上还有什么人?”周凤岐又问。
“嗯……三少爷在楼上。”常贵说着,有些惶然。
“马先生跟三少爷关系怎样?”周凤岐睁大了眼睛。
“关系挺好。少爷一心想学画画,兄长也一直支持他。”常贵在昏暗的门灯下说。
赵兵在附近向周凤岐招手。周凤岐走过去,听着赵兵耳语汇报。
这个时候,马仁贤从门口跑进来。一见到常贵,立马兴奋地喊:“爷叔,你看这是我刚才出去画的大马路夜景素描。很漂亮吧?”
常贵神色紧张,欲言又止,在仁贤的催促下,只好低头朝他手里的画纸上看去。
“仁贤……”
“爷叔,我这幅素描送给你吧。等我成了名,这画就值钱啦。”仁贤爽快地把画塞给常贵。
这些话被站在不远处的周凤岐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有些惊讶,丢下赵兵朝仁贤走去。
“你就是三少爷仁贤吧?”
“他是谁?”仁贤疑惑地问常贵。
“他是……租界巡捕房的周探长。”常贵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巡捕房来干什么?”仁贤惊异。
周凤岐注视着仁贤,缓缓说道:“你父亲被害了。”
仁贤瞪大眼睛,大吃一惊:“你在胡说什么呀。爷叔,到底怎么回事?”
“仁贤,你父亲确实是被人打死了。”常贵含泪说。
仁贤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啊……他晚饭后又出去了吗?他现在人在哪?”
“仁贤,你父亲是在家里被害的。尸体还在客厅里。”常贵拉着他的手说。
“家里?他在家里怎么会被害的?”仁贤不肯相信的样子。
常贵不再说话,老泪纵横。
马仁贤终于看清了,常贵根本不可能拿这种事骗他。
“父亲!”仁贤跑进客厅,大喊一声,扑在父亲身上,呼天喊地,号啕大哭。
周凤岐看着马仁贤的举动,觉得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而刚才仁贤对自己画技的自大和狂妄,也给周凤岐留下很深的印象。
周凤岐接过常贵手里的素描,看了又看,怎么也感觉不出有什么特别。这就是一幅很平常的习作。
三
勘查结果表明,马家别墅二楼在案发当天并没有外人入侵的任何痕迹。案发时,二楼只有马仁贤父子两人。而佣人和常贵应该在楼下。如果排除外人入室行凶,那么其余三人都有作案嫌疑。但是周凤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三人的作案动机。
赵兵在外围了解到,马再卿刚刚把一部分家业转卖出去。这个信息引起了周凤岐的注意。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把家业盘出去?”
“接手马家产业的人说,他跟马再卿也聊过。马再卿说他精力有限,一个人难以应付这么多产业。马再卿的两个儿子已经去了美国,这也是事实。”赵兵解释。
“一个人难以应付……他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在身边吗?”周凤岐想起了仁贤。
“这个仁贤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沉溺画画,立志要超越齐白石。”赵兵笑笑说。
周凤岐“哦”了一声,就想起那天晚上仁贤跟常贵所说的那些话。
“马家的佣人,还有常贵的底细查得怎么样?”周凤岐又问。
“那个佣人在马家做了三十年,忠心耿耿。马再卿对他也不薄,应该不会是他。至于常贵么,那更是马再卿的心腹,结拜兄弟,关系非同一般。可以说马再卿的小半江山,都是常贵辅佐争取来的。”
周凤岐沉吟:这两个人跟马再卿关系都不错。关键是马再卿一死,对他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既然这两个人都不可能,那么只剩下仁贤了。
勘查发现,在通往马再卿卧室的走廊地面上,发现了三个人的脚印,一个是马再卿的,另两个是马仁贤和常贵的。起初周凤岐并不怎么在意,因为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随后他又奇怪,过道里怎么可能只有他们三人的脚印呢?至少佣人每天都会进出吧。一问佣人才知道,案发当天下午三点左右,佣人刚刚把过道的地面用拖把拖了一遍。又因为佣人是后退着拖地的,所以既抹去了灰尘和旧脚印,也没有把自己的脚印留在过道里。
另外周凤岐还在过道的花架上,发现了一把铁榔头。佣人说这是她用来敲核桃的,几天前刚用过,顺手就放在花架上。周凤岐注意到那个铁榔头挺沉的,敲击面的大小,基本上跟死者头部的伤痕大小接近。现在这个榔头已经被带回去检验。他有点怀疑这或许就是凶器。
“仁贤是个很内向的人,外界很少有人了解他跟父亲的关系。但听说马再卿非常支持儿子学画画,还专门替他请了个老画家辅导指点。”赵兵最后说。
周凤岐有些意外。马家都是生意人,而且有那么多的家业需要操持。马再卿一方面说没人帮他打理生意,另一方面却还在把儿子送去学画,这确实是挺特别的举动。
周凤岐和赵兵走进别墅,突然看到仁贤站在底楼客厅里,仰头看着二楼,默默流泪。
“节哀,马少爷。”周凤岐走近。
“我想去父亲房间看看,可以吗?”仁贤问。
周凤岐点头:“勘查已经结束,走,我们一起去。”
马家别墅的旋转楼梯上到二楼后,又分为左右两个走廊。往左边的走廊是通往马再卿卧室以及客卧的,往右才是仁贤的卧室和画室。
而当仁贤走上二楼楼梯,走到父亲卧室附近时,却犹豫了。
“我不想进去了。”马仁贤反悔,“我很少进父亲房间。”
“为什么呢?”周凤岐感觉异常。
“我有些敬畏父亲。每次上楼,我都会尽快右转,跑进自己房间。我害怕父亲会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跟我照面,这会令我尴尬。”马仁贤脸色平静,说。
周凤岐有些意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指了指过道,问:“你平时很少从这里经过吗?”
“是的。”
“昨天你有没有到过你父亲卧室门口?”赵兵抢着追问。
“没有。我已经记不起什么时候站在这个过道里了。”马仁贤肯定地说。
周凤岐和赵兵对视了一下,意味深长。
“你肯定?”
“那当然。哎,这花架上原本有个敲核桃的铁榔头,怎么不见了?”马仁贤突然指着花架,疑惑地问。
周凤岐和赵兵很惊讶。
“你常用榔头敲核桃吗?”赵兵问。
马仁贤摇头:“敲核桃这些事,都是阿姨做的。我从来都不碰榔头。”
“你既然从来都不到这里来,怎么知道花架上有个铁榔头呢?”周凤岐追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站在楼梯口看到过吧。”马仁贤面露疑惑,随后突然又说,“哎,两位现在有时间吗?我给你们看看我的画作。”
马仁贤有些跳跃的思路,令周凤岐意外。他点点头,于是马仁贤欢天喜地带着两人进了他的画室。
马仁贤的画室里,桌上,地板上,墙壁上,甚至是窗帘上椅子里,摆满挂满了他的画作。有素描,有国画,满满一屋子。而他本人一进入画室,也跟换了个人似的,一脸兴奋,口中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哪里还有半点内向木讷的样子。
“周探长,这些是我花费半年创作的作品,你可以随便挑两件。我保证用不了几年,这些都会成为珍品。”马仁贤得意地说。
周凤岐接过画作,怎么看都没觉得有多好。不过对于画画他是外行,他有些吃不准。
“我很快会筹备一个画展。我会一炮走红,你信不信?”马仁贤在说这句话时,目光中闪烁着一股蒸腾的虚火。
周凤岐暗暗惊讶,随后又问:“你父亲盘出去了好多家业,你知道吗?”
“我知道。”马仁贤黯然,点点头,神态马上就低落下来,“我不会做生意,只想画画。所以父亲对我很有意见,这一点他不说,我也知道。”
“所以你们父子有隔阂?”
“怎么可能没有呢?父亲一定是觉得马家后继无人,养了个废物。”
“你恨他吗?”周凤岐索性把话摆到明处。
马仁贤想了想,点点头:“有时候我真恨他。我也恨我为什么要出生在充满铜臭的马家。如果我是一个书香门第之后,一定会受到很好的待遇。大家都会尊重我,以我为荣。”
周凤岐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
告别马仁贤后,周凤岐和赵兵连忙开始分析。
“佣人在案发当天下午三点拖了过道的地板。案发后我们在过道上发现了马再卿和马仁贤、常贵的脚印。这就说明下午三点后,马仁贤肯定去过父亲卧室门前。可是他却说自己根本没有去过那边。这明显是说谎。”赵兵说。
“而且马仁贤跟父亲之间,也必定存在着一股怨气。这股怨气会不会演化成如今这个局面?”周凤岐也说。
“马仁贤具备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时间。”赵兵说,“另外他还一直在掩饰自己。”
这时有人拿着一份资料,交给周凤岐。周凤岐阅后目光凝重:“赵兵,铁榔头的检查报告说,榔头把柄上,有马仁贤的清晰指纹。而且他的指纹全部盖住了佣人的旧指纹。这说明最后一次拿这把榔头的,就是马仁贤。另外死者的伤口特征,也跟铁榔头的敲击端形状相符合。可以肯定那把铁榔头就是凶器。”
“马仁贤行凶的可能性很大啊!”赵兵惊呼。
周凤岐却并没有多少惊喜。他沉吟片刻,喃喃自语:“还有几点我不明白。一是假如马仁贤在马再卿的卧室里砸死了父亲,那么为什么卧室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脚印?过道里马仁贤的脚印到他父亲卧室门口就中断了。”
“会不会是他清理掉了?”
“不可能。假如马仁贤行凶后清理过卧室地板,势必会把地板上所有的痕迹全都清理掉。可现在地板上陈旧的脚印痕迹都在,所以这个可能性不存在。”
赵兵想了想,点点头。
“另外,假如真是马仁贤用那把榔头杀死了父亲,那么刚才,他为什么会突然跟我们提到花架上应该有把榔头呢?不管我们事先有没有关注到这把榔头,作为一个凶手,他这样做,等于是在亲手把证据交到我们手里。任何有点头脑的凶手,都不可能那么做。”
“是呀。”赵兵也疑惑,“另外这个密室还没有解开。马仁贤行凶后到底是怎么离开房间的?”
周凤岐想了想,怀疑:“会不会凶手根本就没进房间?”
“啊,那马再卿临死前是在跟什么人搏斗?凶手又是如何完成致命一击的?”赵兵惊讶地望着师父。
周凤岐没有回答赵兵,而是直接去找了马仁贤的国画导师,著名画家方儒山。
“方先生,马仁贤跟你学画,有多久了?”客套一番后,周凤岐直入主题。
“嗯,有小半年了吧,我本来不想收他为徒。”方儒山很直率。
“为什么不愿意收他为徒?”
“因为这孩子几乎没什么绘画天赋。他不是学画的料。”
“哦……”周凤岐很意外,“这个情况你告诉他父亲了没有?”
“那当然。可马先生执意让我收下他儿子。”方儒山摇头。
“那又是为什么呀?”
“我也这么问马先生了。他告诉我,他这个儿子天生敏感,脆弱,而且思维偏颇,爱钻牛角尖,这样下去肯定会毁了他。再加上他没有能力参与家族产业的经营管理,心理上肯定会产生一种极度的自卑、绝望和挫败感。所以他要让儿子树立起一股自信,来与这种挫败感相抗衡,这样才能让他不至于丧失生活的信心……”
周凤岐听得惊讶。
“马先生知道儿子喜欢国画,就委托我培养指点。而我觉得他天资平平,就回绝了。马先生苦苦请求,说他必须要让儿子觉得自己不是百无一用,否则会要了儿子的命,他请求我无论如何救他儿子一命……”
“那仁贤的画作现在是一个什么水平?”
方儒山摇摇头:“一塌糊涂。按理我是绝不会收这种弟子,会影响我声誉。但马先生爱护儿子的心思却着实打动了我,我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所以我一直隐瞒着仁贤绘画的真实水准,还骗他,说他的绘画独树一帜,过不了几年,就会出人头地。现在的马仁贤,最需要听到的就是这种激励话,可以给予他信心和勇气。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沉溺于自己的虚幻世界里,堆砌着那份不切实际的未来。唉,作孽呀,我都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给他一个交代。不过仁贤也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周凤岐听到这些,心里难过。原来马家三少爷竟然是这样一个处境。
“实不相瞒,马先生为了让我答应收他儿子为徒,竟然还要把一家酒庄送给我。我本来又不缺钱,但实在被他的诚意和爱子之心所打动,所以就答应了他。”方儒山感叹。
周凤岐也被深深震撼到了,又问:“那据你所知,他们父子关系如何?”
“马先生说了,仁贤非常敏感,始终以为父亲会嫌弃他,他的存在是马家的耻辱,也是他自己的耻辱。不管马先生怎么做,仁贤都会从负面来理解父亲的举动,因此难免产生隔膜。所以马先生一直很痛苦,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让这个孩子安心下来,理解自己的苦心。”
周凤岐越听心里越发毛:这样看来,马仁贤跟父亲之间,充满了纠葛,随时都会有不可预知的情况发生。
五
从方儒山家出来后,周凤岐又来到马家别墅。
现在看来,马仁贤在面对父亲时的心理是非常复杂的。这里面有自责,有沮丧和愤怒,仔细想想,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憋屈和自怜。其实像马仁贤这样的平凡男人,到处都是,毕竟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可惜他偏偏生在精英辈出的马家,便注定是一种悲剧,注定要被架在火焰上炙烤,注定要承担他无力承担、同时又无法逃避的重任,这无疑会令他生不如死。
所以作为马仁贤而言,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下面,他想摆脱,想突围,便也会具备极强的攻击性,从而做出任何不可把控的极端行为。
另外那把铁榔头已经被认定就是凶器。而榔头把柄上又有他的新鲜指纹。同时他还有故意掩饰关键细节的举动……归纳起来,马仁贤的杀父嫌疑非常显著。
所以周凤岐尽管对马仁贤抱有几分怜惜同情,但依然决定去把马仁贤带走审问,因为他还有几个问题需要理清楚。但到马家别墅后,他只找到了常贵。
常贵听周凤岐说他要把马仁贤带走,顿时急了。
“周探长,仁贤怎么可能去杀自己父亲?你看他听说父亲遇害后,哭得差点昏死过去。这像是装出来的样子吗?”
常贵的话,周凤岐也有些赞同。马仁贤作为重大嫌疑对象,他的表现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就比如常贵所说,当他获知噩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震惊,那种痛心疾首的悲伤,看上去真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是一。第二点就是马仁贤居然在交谈时,主动说出那个放在花架上的榔头,这也大大出乎周凤岐预料。这些都是跟马仁贤重大嫌疑对象的身份所不相符合的。
“其实我兄长也有可能是在卧室里跌了一跤,然后摔破后脑勺毙命的。其实根本就没有凶手,周探长。”常贵进一步提醒说。
周凤岐望着常贵,摇摇头:“这点我也曾经想到过。但那个伤口很明显是被那把榔头敲击导致。”
“另外你说是仁贤害了他父亲。那他是如何在行凶后从我兄长卧室里出来的呢?”常贵还不罢休,又问。有关密室一事,他多少也了解一些。
这个密室周凤岐一直在苦苦思考,苦于找不到突破口。但之前他从方儒山家回来的路上,突然就有了一些想法。
按照方儒山的说法,马仁贤尽管这副德行,他父亲马再卿却依旧爱护心疼这个儿子。马再卿一直试图在用各种方式,不惜代价,拼命维护儿子那一点可怜的自尊。这种自尊对于马仁贤而言,绝非仅仅是面子问题,或许真的会牵扯到他的性命。因为马仁贤就是这种性格。而马再卿也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要请求方儒山帮忙,配合他挽救儿子。可以说为了挽救儿子,马再卿已经穷尽了一切手段。这就是周凤岐从方儒山那边获得的启示。
那么,当马再卿猝不及防,突然遭受儿子侵害时,他又会如何面对处置?
周凤岐判断,即便马再卿遭受儿子侵害,他的第一个念头,也必定是想着如何让儿子平安生活下去,甚至是想办法让儿子免受牢狱之灾。
那么顺着这个判断,再结合案情,周凤岐就能推测出以下情景:
马再卿应当是在过道里被袭的。当时铁榔头就在过道花架上摆着,这事佣人已经证实。凶案发生得很突然,这也符合马仁贤的性格,他内心那股怨愤之气,是随时随地都会迸发的。
马再卿遇袭后没有马上倒下,而是踉跄着跑进房间,反锁房门,防止仁贤继续闯进来侵害。而马仁贤应该也没有继续加害,作罢离开。
这时的马再卿凭借尚存的一口气,开始把房间弄乱,并且还把上衣撕开,抓破脖子,营造一个挣扎搏斗的现场。之前他们已经核实,马再卿指甲里含有从自己脖子里抓下来的皮屑和血迹。再加上卧室里再也找不到外人进入过的痕迹,所以这种推测完全可信。而这也是马再卿在那种情况下,所能够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而他这样刻意营造密室,唯一的理由就是帮助儿子摆脱嫌疑。他或许觉得,只要解不开密室之谜,巡捕房就没理由对儿子动手。
周凤岐安静地把这些理由,一一说给常贵听。常贵听完,黯然无语,眼眶里红红的。
这个时候马仁贤风一样从外面跑进来,一脸喜悦。
“仁贤,你跑哪去了?“常贵问。
“爷叔,我找了几家装裱店,我准备办个画展。对了,你给我找个场地吧,地方要大,要高档一些……”马仁贤兴冲冲说。
常贵黯然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马仁贤感觉到了异常:“怎么啦爷叔?周探长,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找到了吗?”
周凤岐盯着他,缓缓点头:“找到了。”
“啊,是谁害死了我父亲?”马仁贤愤怒地问。
周凤岐刚想说是你,常贵突然冲到两人中间,一把拉着马仁贤,流着泪说:“仁贤,对不起,杀死你父亲的人是我。”
周凤岐和马仁贤全都惊呆了。
“我为了吞占你父亲的股份,一时昏头,就……”常贵继续说。
马仁贤“啊”了一声,惊骇地望着常贵。周凤岐想说什么,却被常贵拉着走到大门口。他望了望站在不远处发呆的侄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交给周凤岐。周凤岐接过,发现这是一张医院诊断书。
“仁贤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医生说最多还有两个月存活期……”常贵老泪纵横,“难怪他以前一直会忘记事情,那个东西压迫了神经血管,就会导致突发性失忆和失明……”
周凤岐非常震撼,恍然道:“原来他不记得是自己杀害了父亲!”
常贵点点头:“多半是这样。而且也肯定不记得是用那把榔头行凶的,所以在你们面前毫不忌讳。”
“你为什么替他认罪?”
“顶罪是不可能的。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父亲。否则他一定会承受不住。太残忍了。杀父并不是他本意,他的暴戾无常,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都是脑子里的病灶在作祟。”
“你跟马先生一直都在竭力保护他。”周凤岐感慨。
“是呀,马先生最疼他了。我也是看着仁贤长大的,这孩子,本性真不坏,太可怜了。”常贵泪涌。
“那你这样做,能瞒他到几时呢?”周凤岐打量着常贵,问。
常贵望着不远处的侄子,深深感叹:“最多两个月吧,也很可能半个月就解脱了……周探长,你无论如何通融一下,就让他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周凤岐一听,鼻子也有些酸溜溜起来。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