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兵
唤醒沉睡三十年的亲情
顾建兵
老无所依,病卧在床,已是耄耋之年的母亲住在养老院,向子女讨要赡养费。法庭上,双方唇枪舌剑,竟牵出多年前一连串母亲不认女儿、女婿的辛酸过往。庭内庭外,法官又能否化解30多年的母女积怨,息诉止争?
“我恨她,即使当着她的面,我也这样说!”2016年11月15日上午,江苏省南通市崇川区人民法院家事审判庭上,85岁的老母亲张传芬状告亲生女儿并索要赡养费。法庭上,女儿储小玲情绪十分激动,述说着母亲过去的种种不好。
1952年出生的储小玲,是江苏省南通市如东县人。母亲张传芬是医院的护士长,家境殷实。储小玲是家中第二个孩子,上有哥哥储武阳,下有弟弟储小峰。老话常说,“父疼长子,母爱幺儿”,储小玲非长非幺,又是个女儿,从父母那儿分到的疼爱更是有限,从小就被送到乡下奶妈处抚养,直到13岁才回到家。
在乡下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储小玲刚到父母身边时常常闯祸,不是弄折了东边李家大妈种的花,就是拧坏了西边莫家大爷的半导体收音机,害得母亲张传芬三天两头要去给左邻右舍赔礼道歉。几次三番下来,张传芬对这个女儿更加不喜欢,对她除了打就是骂。13岁的女孩最是敏感,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不喜欢,储小玲面对母亲时更加胆怯不安。
这天早上,张传芬下了夜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见储小玲正在房间里偷偷试穿自己刚买的高跟鞋,一见到自己,立马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了出去,慌乱中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蹭出了几道印痕。
“你这个野丫头!”张传芬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本想揪住女儿不放,可为了收拾鞋子慢了一拍,储小玲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她只能狠狠地说了句:“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张传芬顺手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却发现存放在床头柜的一张粮票不见了。她想起刚才女儿那躲闪的眼神,怒火中烧,操起鸡毛掸子就追了出去。一见到女儿,就不由分说地狠狠抽打起来。
细长的鸡毛掸子重重落下,储小玲的手腕瞬间鲜血直流,她疼得哇哇直叫,跪地求饶,直到邻居李大妈闻声赶来,才把她从鸡毛掸子底下解救出来。这顿打骂在储小玲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更在她心里烙下了深深的阴影,她对母亲更多的是怨与恨,而这怨恨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她曾想过拉着母亲一起死。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哥哥储武阳偷跑去河边游泳,让她在岸边放风,没想到被提前下班回家的母亲撞见。恼火的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她的头按到水里。被烈日炙烤得温热的河水一下子涌进口鼻,窒息的恐惧让她紧紧拽住母亲的手,想掰开母亲卡住自己后脑勺的手,可是那手却是那么的用力,连暴起的青筋都可以摸得一清二楚。储小玲心里突然觉得,既然母亲要自己死,不如拉着母亲一起死好了……
之后,储小玲就失去了意识,直到半夜才醒来,母亲已经去上夜班了。储小玲呆呆地看着头顶的蚊帐,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一动不动。自此,邻居们谈论起储小玲,都说储家的二丫头变安静了,不再咋咋呼呼的了。
1970年,储小玲满了18岁,她义无反顾地爬上了那满载知青的卡车,远远地离开了家。在那贫瘠的小乡村,储小玲看着在自己汗水的浇灌下,一株株麦穗饱满起来,脸上才渐渐恢复青春的神采。在辛勤劳作中,储小玲迎来了大丰收,不仅收获了粮食,还有爱情。
然而,当储小玲带着男友储国华回家时,却吃了个闭门羹。男友第一次上门就如此受辱,储小玲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坚持要向母亲讨个说法。
“你还要不要脸,你们都姓储,你嫁他就等于嫁给你哥哥!”母亲拿着传统风俗说事,储小玲呛声道:“同姓结婚的人家多着呢,以前怎么不见你反对?你有什么不满意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的。”
“好,我想给你留点面子你自己不要,我就是瞧不上他了怎么了?他们家是给人打杂工的,我们家是上班的,他想跟我们家结亲,再等个八辈子吧!”
母亲如此直白地嫌弃自己男友,储小玲愤懑不平,“不管你怎么说,我嫁定了他!”
储小玲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和男友筹备婚礼。她心里隐隐期待着,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母亲自然会认这个女婿。可是母亲却给了储小玲当头棒喝。在一次亲朋聚会中,母亲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厉声指责储小玲,并声称:“你若执意结这门亲,我就当你死了,我再也没有这个女儿,我们这一世都不用见面了。”母亲的决绝让储小玲伤透了心,飞跑出了门。
一个月后,储小玲从姨妈家出嫁。出门的那一刻,储小玲再三地回望,都不见母亲的身影,眼泪打湿大红的嫁衣。此后,母女二人再未见过一面,直到父亲储生福的葬礼。
半夜骤闻父亲去世的消息,储小玲心如刀绞。这些年来,她与母亲不和,但父亲一直暗中接济她。等不到天亮,储小玲夫妇就匆忙上路。那是个大冬天,刚下过雨,地上湿滑得厉害。储国华骑自行车驮着妻子艰难地赶路,因为心急,一时没有握好车把,两人狠狠地摔了一跤。但两人顾不得查看身上有没有摔伤,就急忙继续赶路。
家门口一片缟素,储小玲不禁悲从中来,哭喊道:“爸爸,我苦命的爸爸啊……”谁知,她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母亲赶了出来,“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不用你在这里嚎嗓子,快滚……”
任凭吊丧的亲朋好友如何苦劝,母亲就是不松口,坚决不认她这个女儿,储小玲只好在门口给父亲磕了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家门,储小玲心里空荡荡的,她紧紧抱住丈夫,低声抽泣,“我没有家了,我再也没有家了……”
法庭上,储小玲激动地回忆往事,讲到痛处,不停地抹眼泪。一旁的弟弟储小峰更是证实了姐姐的经历,他还说母亲对他这个幺儿也好不到哪儿去,“1995年母亲开始不认我,至今从未到我家,我的家门在哪儿她都不知道,我儿子现在已经29岁,她也不认识。”
在储小玲姐弟的叙述中,母亲张传芬好像十分不近人情,但家事法庭庭长、该案主审法官严永宏深知,任何一起赡养案件,背后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矛盾。为了了解真实情况,更是为了打通她们母女之间的心结,庭审结束后,严永宏决定去看望瘫痪在床的张传芬。
张传芬住在当地一家私立养老院里,一个单间里并排摆着两张单人床,一张是张传芬自己睡,一张是留给陪床护工的。房间虽谈不上宽敞,但是十分干净整洁。张传芬虽然久卧在床,但是精神状态不错,看得出照料她的人很用心。
张传芬告诉严永宏,年轻时她工作繁忙,丈夫又长年驻扎在外地,不能顾家,只有大儿子最懂事,帮着她做家务,而女儿和小儿子经常犯错误,她对这两个孩子也更加严厉。渐渐地,两个孩子与她离了心。
从医院退休后,张传芬一直跟着大儿子居住,直到6年前她中风瘫痪,储武阳因工作原因无奈才送她进养老院。“我大儿子对我很好,我每个月要用四五千块钱,都是大儿子出的。”一谈起大儿子储武阳,张传芬满是欢喜与骄傲。
但是提到女儿和小儿子时,张传芬就转变了态度。她承认自己脾气急躁,“我是打过她的,因为她老给我惹事,后来她又不顾我的感受就嫁了,我就说了,‘你这世都不要到家里来’。”说起这些过往,张传芬同样激动不已,声音都不觉拔高了几分。
严永宏觉得,本案法律关系并不复杂,但这对母女积怨已久,绝非三言两语就能化解,若是直接一纸裁判,只会让矛盾更加激化。严永宏决定不急着判决,看看能否找到新的突破口。当天下午,他又来到储小玲家。储小玲和丈夫、婆婆住在100多里外的乡下,严永宏到的时候,储小玲正在厨房里忙碌,而她的婆婆则在一旁帮忙打着下手。
“妈,这边油烟大,我一个人可以的。”储小玲见婆婆要给灶里添火,赶紧阻止。婆婆却不肯离开,唠叨道:“你也要注意身体,这次感冒都咳嗽一个多星期了,上午我又帮你找到了一个偏方……”
眼前这幅婆媳融洽的场景让严永宏深受触动,储小玲对婆婆如此孝顺,对生养自己的母亲又怎会如此绝情呢?横在这对母女面前的沟壑究竟该如何填补呢?
“我是把一个女儿本该对母亲的爱,都放在了婆婆身上。我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能和母亲如此相处。”储小玲的这番肺腑之言让严永宏意识到,储小玲姐弟之所以对母亲如此怨恨,还是由于他们对母爱最深切的渴望。
女婿储国华更是一语道破真相,他对严永宏说:“大家都有个丈母娘疼爱女婿,我却没有,我心里也痛。我老婆她得不到母亲的爱,她心里更痛,这是她心中永远的伤疤。”储国华表示,只要妻子的母亲当着亲戚的面说女儿没死,认这个女儿,他们给赡养费没有问题。
时间是疗伤良药,无论多么痛苦的往事,在时间的抚慰下,总会慢慢淡化。唯有母亲不认自己这个事实,让储小玲想忘都忘不了。找到了案件的症结所在,严永宏决定先从情感上给姐弟俩做做工作。他把张传芬的委托代理人以及储小玲姐弟叫到了调解室,希望能让这对几十年互不相见的母女先见上一面。“母女同心,有一些裂痕有时候往往可以通过简单的面对面交流修复。”严永宏劝解说。
严永宏的建议,储小玲是听进去了,可是她却不愿意先迈出去养老院看望母亲的第一步,她坚持道:“我要她现在承认我是她的女儿,只要这一点。”
“从法律上来讲,你们之间的这个血缘关系,不是以一句‘不认这个女儿’或者你不认母亲就能抹杀掉,更不能以此为理由不赡养母亲。”严永宏再三做工作,“你母亲当时生下你的时候,并没有遗弃你,只是受限于当时的物质条件,请了奶妈照顾你,你也应该给你母亲一个机会。”
虽然储小玲最终没有同意和严永宏一起去养老院看望母亲,但严永宏从她的眼神里,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动摇。打铁需趁热,严永宏当即带着书记员赶往养老院,再次来到了张传芬的病床前。
简单的问候后,严永宏提出了女儿储小玲的要求,希望张传芬表一个态,先认这个女儿。没想到遭到了张传芬斩钉截铁地反对:“不认。”她还反问严永宏,“我虽不认她,但我养了她那么多年,我不能问她要赡养费吗?”
从法理上来说,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严永宏完全可以直接依法判决被告支付相应金额的赡养费,但是如此一来案件又回到原点,之前调解的努力都成了无用功。严永宏有些不甘,他总想为这个满目疮痍的家庭再做些什么。
“我给你女儿打个电话吧,你跟她说说话可好?”严永宏一边征求张传芬的意见,一边拿出手机拨通了储小玲的电话。
“不要叫她来。”张传芬答应后又不安地加了一句。
电话很快接通了,严永宏把电话递给张传芬,听到听筒那端传来久违的一声“妈妈”,张传芬那原本坚硬的心顿时变得柔软起来,泪水湿润了眼眶,她沙哑地问出了那句深埋心底的问候:“你还好吗?”
尘封30多年的冰山有了融化的迹象,严永宏终于松了一口气。
2016年11月底,南通市崇川区人民法院家事审判庭对这起赡养案件作出一审判决,判决被告储小玲和储小峰按份承担之前6年的赡养费用和母亲张传芬的医药费,并自2016年12月起,每月分别给付母亲赡养费810元和990元。
宣判后,严永宏对储小玲说:“虽然这个案件,作为法官我们不得不作出裁判,但是我感到欣慰的是你在电话里主动叫了一声‘妈妈’,相信只要继续努力,你们母女俩一定会有重归于好的那一天。”
严永宏没有想到他期盼的那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2017年春节前夕的一天,正在忙碌的严永宏接到了储小玲打来的电话,请他陪同她一起去养老院看望一下母亲,严永宏赶紧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陪她前往。
“妈妈,我来了……”母女俩一见面便抱头痛哭,尽释前嫌。细心的储小玲还给母亲带来了她刚刚炖的一锅老母鸡汤,并用汤勺喂给母亲喝,临走时还执意在母亲的枕头底下留下了2000块钱……看着她们打开了彼此的心门,严永宏笑了,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苦累和奔波都是值得的。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的和睦直接影响到社会的稳定。家事审判维系的婚姻家庭关系是社会稳定的基础。
近年来,我国离婚率不断攀高,影响人数众多,未成年人抚养、妇女权益维护、老年人赡养等社会问题不断出现,对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管理等方面带来不同程度的影响。2016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全方位部署推进家事审判方式和工作机制改革。同时,确定了包括南通市崇川区人民法院在内的一批法院进行改革试点。
“我们以柔性化、规范化、专业化、人性化为导向,结合家事纠纷的特点,对家事审判方式进行了积极探索。”江苏南通市崇川区法院院长娄宏春介绍说。崇川区法院对家事纠纷进行专业化审理,家事法庭引入心理咨询和干预方式,有一名法官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还外聘了10名心理咨询师,为当事人提供心理咨询和心理辅导,将婚姻情感心理干预融入婚姻纠纷调解,最大限度地挽救有希望和好的家庭。成立家事法庭两年多来,该法院共受理各类家事案件1936件,审结1913件,其中近六成案件以调解和好或撤诉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