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蔓与美酒

2017-06-15 11:00何艳梅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5期
关键词:抒情诗经想象

何艳梅

摘 要:想象抒情是诗歌艺术创作的重要方法技巧,在中国《诗经》爱情诗和西方的《圣经·雅歌》中有着重要体现。由于人们原初生活居住的环境和传统文化心理的差异,二者在爱情的想象抒情方面也体现出不同的美学风格:《诗经》中的女性想象表现得静谧幽婉,而《雅歌》中的女性想象表现出大胆酣畅的倾慕之态。

关键词:《诗经》 《雅歌》 想象 抒情

想象抒情是每个正常人都能体会到的一种能力,也是人生命意识流动的重要体现。文学中,想象更是十分重要:不论是文学创作抑或是文学鉴赏都离不开想象,想象力丰富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作品的好坏与鉴赏的优劣。哲学家黑格尔说:“艺术作品的源泉是想象的自由活动。”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柯勒律治非常重视诗歌中的想象:“心里没有音乐,决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音乐的快感和给予这快感的能力,是要依靠想象得来的”[1](P34)。雪莱也有类似的看法,认为“在通常的意义下,诗可以界说为想象的表现。”中国诗歌除了主情之外,也非常注重想象的作用,正如南北朝时的刘勰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2](P396)。如果拿中西方的审美想象做一个大致比较的话,中国文学传统的审美体验重视虚静缠绵之美,《文心雕龙》中讲“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而西方文学则强调想象中充满澎湃的激情,“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华兹华斯)这里试拿《诗经》中的爱情诗与《圣经·雅歌》做一点具体的比较探讨。

一、《诗经》想象抒情的静谧幽婉

《诗经》中的《国风》是从各地采集的歌谣。“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名言其情者也。”[3]《国风》中的女主人公的想象,多是和爱人分别很久之后未能相见产生的。而这种抒情想象,又多用柔软的细茎蔓生类植物起兴,如“葛覃、卷耳、葛蔓、蔓草”之類,引起想象和联想,让人感到主人公的情感非常缠绵悱恻。如《王风·采葛》篇:“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看见一个采葛的美丽女子,自然而然地表达出对她的思念就像葛藤一样悠长。《唐风·葛生》篇直接就是痛苦的抱怨了:“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这葛蔓长得漫山遍野,荒芜孤单的心境顿时扑面而来。《邶风·旄丘》写了女主人公和爱人分别很久都未相见,而思念爱人的情歌。“旄丘之葛,何诞之节兮”诗歌用青葛藤蔓长而韧起兴,比况分别之后思念之情绵绵无期。由于这种黏稠的思念,她问道“叔兮伯兮,何多日也?”为什么分别多日,爱人还不来和自己相见,女主人公对爱人深切的思念可见一斑。思念至深,使女主人公开始对爱人为何不来和自己相见进行猜测。“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4](P153-154)爱人不来和自己相见必定有原因:他肯定是另有新欢。猜到此处,她便顺着这个原因继续展开想象。她便想到爱人并不和自己一样,有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心意,他的大车不会向东行来迎娶自己。埋怨之情也因此更为加剧:“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闻一多说此谓“小鸟鸣声琐蜃,正堪悦耳,彼远道之君子,乃聊聊然未尝闻之,若充耳然也。”[5](P91)诗歌细致地刻画了女主人公微妙的心理变化,突出表现出了少女纯洁而热烈的爱情和对爱人深切的思念与深沉的爱。《卫风·考槃》一诗较为短小,闻一多认为是写“一人独自睡去而梦与他人相对谈话”[5](P468),梦是想象的特殊形式。诗写沉湎于爱情的女子,因对爱人的辗转反思,在梦中看见爱人的各种场景。第一章写宽厚淳朴的爱人,在山涧敲着乐器歌唱,两人互相倾诉衷曲,铭记彼此永不忘怀;第二章,性情爽朗的爱人在小山丘上敲着乐器歌唱,两人相互对歌,吐露心心相印永不忘的无限情怀;第三章,徘徊往复的爱人在高山之巅唱歌,两人互相对歌,大声说出自己心中无限的情意。该诗通过反复咏唱的形式,诉说心中无限情意,给人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之感。

《国风》中女性想象抒情的爱情诗短小隽永传神,抒情委婉含蓄。朱光潜说中西爱情诗相比“一个以委婉、微妙简隽胜,一个以直率、深刻铺陈胜”[6](P68)因此与《国风》中女性对于爱情的含蓄委婉不同,《雅歌》的女性想象抒情相比较则显得大胆强烈。

二、《雅歌》想象抒情的大胆酣畅

19世法国文学家雨果曾写给他的爱人:“既然我把唇放进你永远充溢的金樽,既然我把苍白的额贴近你的手心……”西方文学中常把爱情比作香醇的美酒,让人迷醉。《圣经》中的《雅歌》是一组主要以男女对唱为主的爱情诗,其中女性对于爱情的想象描写很多。诗歌开头新娘就说“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这里新娘说新郎的爱情比酒更美,可见新娘对新郎爱的强烈的渴望。接着她赞美新郎,说他名如香膏,众女子都喜欢他,都称赞他的爱情胜似称赞美酒,新郎在新娘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不言而喻。女为悦己者容,新娘告诉众女子不要因为她黑就看轻她,并说自己之所以黑是因为她为兄弟守葡萄园被晒黑的。众女子的5次唱词中,有4次是引出新娘唱词,且她们对新娘是持同情态度,据此可以推断众女子并未认为她皮肤过黑,而是因为她对新郎爱的渴望过于强烈,产生了关注自己外貌的心理投射。新娘对新郎的深深的爱慕让她思爱成病,由此她对自己的爱情再一步进行系列的大胆想象。“春天的狂想”(Springtime Rhapsody)即《雅歌》2:8—17便是她在强烈的爱欲下的第一次大胆想象。“听啊,是我良人的声音。看哪,他蹿山越岭而来”[7](2:8),新娘想象新郎蹿山越岭地向自己家的墙壁后奔来,并且还听到了他的声音。这想象既大胆又夸张。紧接着她想到新郎一定会从窗棂往屋里窥视,对自己说让她和他一起同去,并且从各方面不断地赞美她。想到新郎对自己的赞美,在自己的想象空间中,新娘的心理得到了满足说“良人属我,我也属他”(2:16)以直露心曲。除“春天的狂想”外,《雅歌》中还有两处因新娘对新郎的深切思念表现出十分明显的想象。“爱之梦”(Loves Dream)即《雅歌》3:1—5,是继“春天的狂想”后又一次大胆的想象。虽是以梦命名,但从描述来看,这分明就是新娘在爱情的强烈渴望下,躺在床上的想象。夜深人静的夜晚,新娘一个人躺在床上,心中的孤寂之感必然愈加强烈。这时她想象自己在城中的大街小巷游行,寻找心中的爱人。找了些时候,没有找到新郎,心更加着急,她便向城中巡逻的人询问他们是否见到自己的爱人。刚刚离开巡逻的人,x新郎就遇到了新娘。在想象中,新娘变得尤为大胆,她拉住新郎,不让他走,领他回到自己家中,到自己的内室。“爱之梦”写出了新娘在对新郎深切思念的驱动下,表现出的大胆与在爱情面前的不理智。“又一个梦”(Another Dream)即《雅歌》5:2—8,新娘在这次想象中流露出了她心中的矛盾。此处想象的起由和“爱之梦”相同:仍为夜深人静的夜晚,新娘在床上独自难眠,心中孤寂,她想到屋外头发湿漉漉的新郎让自己替他开门。此时她本十分想和新郎见面,听到他说话已是神不守舍。新娘却以已脱了衣服不能再穿上、洗了脚不能再玷污作为托辞不给新郎开门,当她情感浪潮高过处女的羞涩,去给新郎开门,却发现新郎早已失去信心转身而去。她心慌意乱出去寻找新郎,寻找过程中受到了各种欺辱。这时她嘱咐耶路撒冷众女子,若是遇到她的新郎,就告诉他她思爱成病。

三、地域文化与想象差异

《国风》和《雅歌》中的女性想象抒情诗都充满了地方特色和生活气息。但若以《诗经》《国风》爱情诗女性想象抒情方式,和《圣经》《雅歌》中女性想象抒情方式互为参考系作比较。不难发现,就想象场景而言,如果说《国风》中女主人公想象的场景较为朦胧模糊,那么《雅歌》中新娘想象的场景则是形象具体,画面感很强;就抒情而言,尽管是在自己一个人的想象中,《国风》中女主公在抒情上也极为缠绵含蓄委婉;《雅歌》则不相同,语言采用对歌的形式,感叹句和排比句使用频繁,新娘想极力表现出自己对新郎爱情的渴望,对新郎的外貌也渲染备至,表达酣畅淋漓,情感炽热奔放。

《国风》和《雅歌》中的女性想象都是为了进一步抒发自己对爱情的渴求和对爱人炽热的爱,目的具有一致性,但在想象抒情上却存在着巨大差异。那么,这种差异的原因何在?19世纪法国批评家丹纳认为艺术的发展与风俗习惯及地域气候密切相关,他由此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和古希腊雕塑作了有力的分析和探讨。美国心理学家斯腾伯格说要把《圣经》的文学解读建立在“历史文化和地域背景的基础之上”[8](P103)亦为解决这一巨大差异提供了很好的思路。

汉民族是以农耕为基础的内陆型民族,生存方式相对稳定。小国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七月流火,八月雈苇”,循时而动,人与自然关系变得十分和谐默契。所以诗歌抒情也讲究情境交融,寓情于景。而境或景的营造也往往借助于人们生产生活中的桑麻、葛蔓等常见事物。

希伯来民族与以农耕为生存方式的东方汉民族不同。约公元前18世纪,希伯来人在族长亚伯拉罕的带领下,向西越过幼发拉底河,向“他们的‘上帝应许之地——迦南迁移”,因此被当地人叫作“希伯来人”,即“从河那边过来的人”[9](P19)。之后他们又多次失去土地和家园,过着流动不定的生活。这决定了他们必须应对适应不断变化的外在环境带来的机遇与挑战。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希伯来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也呈现出外向型的特点,因此希伯来人也具备了“矢志不渝、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文化素质”[10](P15),和强烈的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

所以,在她们表述自己心中情感的时候也极力表现自我,张扬个性,情感热烈奔放。以“春天的狂想”为例,为展现出新娘对新郎爱慕的浓度与烈度,对新娘的心理进行了极为细致的描摹“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因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地上的百花开放、白鸟鸣叫的时候已经到来……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你的声音柔和,你的相貌秀美”。新娘通过想象新郎想尽寻找各种理由来劝自己和他同去,以赞美自己。实则是新娘对新郎爱的渴求的真实流露。但与《王风·采葛》在只言片语中流露情感不同,这里用直率深刻的铺陈来描摹心中情感。新娘想象新郎开头用呼告的方式称呼和赞美自己,并让她和他一起走。紧接着新娘又想新郎找了如“冬天已往”“雨水已过”“百花开放、百鸟鸣叫”“无花果渐熟”等理由来劝自己同他一起离去,以突出表现自己心中对新郎爱的希求。新娘想的這些意象都有相似的隐喻——百花开放将结果,百鸟鸣叫唤配偶,就连无花果也开始成熟——世间万物都开花结果,自己也该像它们一样有自己所爱,包含着性爱因素。诗歌通过大篇幅的心理刻画来展现新娘对爱的渴望与对新郎深沉的爱,热情奔放,情感一览无限。

在中西孩提时代文学艺术中,由于生活居住环境和心理文化素质的不同。尽管是在不受现实约束的想象抒情的爱情诗中,中国诗歌抒情也体现出隐而不露含蓄温婉,波澜不惊,如幽幽葛蔓,有朦胧难言之美。而西方的爱情诗则大笔挥洒,直言中国诗歌之不敢言:对性与爱的歌咏大胆而率真,情感强烈,充满着美酒的激情与醇香。

注释:

[1]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5月版。

[2]刘勰:《神思》,周振甫译注:《文心雕龙译注(修订本)》,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11月版。

[3]朱熹:《诗集传序》,《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

[4]袁梅:《诗经译注(《国风》部分)》,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12月版。

[5]孔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第四卷诗经编(下)》,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01月版。

[6]朱光潜:《诗论》,桂林:漓江出版社,2011年8月版。

[7]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简化字现代标点中英对译和合本)

[8]刘意青:《圣经的文学阐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9]徐新:《走进希伯来文明》,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01年5月版。

[10]顾晓鸣:《犹太——充满“悖论”的文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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