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文人士大夫气质

2017-06-15 09:11瞿靖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5期
关键词:乡下人

瞿靖

摘 要:以“乡下人”自居的沈从文,其实在骨子里是有着传统文人士大夫气质的知识分子。小说《菜园》就充分体现了这种倾向,不论是从沈从文对于极具古典意象的选择层面,还是从对于玉家母子闲适生活的描写层面都能窥探出作者对于雅化生活的追求,并且沈从文对于革命保持的疏离态度也体现出文人士大夫的独立的人格追求,远离主流意识。正如同文人士大夫往往用自己的精神桃花源来对抗着现实的渺茫与不如意一样,沈从文笔下的菜园就是沈从文理想的精神乌托邦。

关键词:“乡下人” 文人士大夫 雅化生活 独立人格 精神桃花源

以“乡下人”自居的沈从文讲述了很多关于乡下人的动人故事,粗野的水手,多情的妓女以及淳朴的少女都在湘西这片土地上绽放着灿烂的生命。这些小说也充满了一种田园式的古朴格调。然而在小说《菜园》中却呈现了一种古典化的意味,兼具“乡下人”和文人士大夫的气质。

一、雅化的生活追求

文人士大夫由于浸润于传统的古典文化之中,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都时刻追求着典雅化,从屋中器物的摆设到服饰佩戴,从闲庭信步或是吟风弄月的生活方式均透着一股高雅化的追求。沈从文虽出生于湘西,水车、河流、码头以及吊脚楼等乡下风景散布于他的大部分著作中,但这丝毫不影响沈从文作为知识分子内心如文人士大夫一样对于雅化的追求,把玩生活,享受生活。

在《菜园》里,沈从文选取了几个极具古典意味的意象,从对这些意象的选取和描述中无不透露着作家对于古典化的追求。首先沈从文将玉家母子的姓氏设为玉姓。在古人的印象中,玉晶莹剔透,纯洁无瑕,文人士大夫用此来作装饰或是作为佩戴的饰物,诸如玉坠儿,玉带,等等,以此来表明自己的高雅的追求,象征自己的高尚的人格。而沈从文将玉姓赐予这对母子,足以证明沈从文对这对母子的喜爱,正如玉一样纯洁无瑕。第二个古典意象为宫扇。宫扇即团扇,是古代女子所偏爱的饰物。团扇也经常出现在古代文人诗词中间。用来指代女子形象,或是用团扇之圆来反衬出感情的不团圆,象征着悲伤。“相逢咏荼蘼,辞宠悲团扇”“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等。在《菜园》中,玉家太太在晚上就手持一把团扇,一身素白地伫立着,一股淡淡的感伤借助团扇这个意象传达给读者。更重要的是沈从文还在文中使用了菊花意象。菊花在古人看来是表达高洁的精神人格,是古代君子的喜爱之物,更是受到雅士和隐居者的偏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沈从文用菊来象征着玉家少爷和少奶奶的高尚品格,但在传统文化中,秋天之菊还带有一种悲秋之感,传达着一种浓浓的悲伤的情绪。作者在文末借一大片茂盛的菊来渲染人事中的悲哀。雖然沈从文是有意识地选取了这几个古典意味很浓的意象,用来象征文本中的人物的品格或是渲染气氛,但是也正好从侧面反映出沈从文对这些古典意象的喜爱。

同时在《菜园》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将玉家母子的身份设置为旗人。旗人在清代是一个很会享受和把玩生活的民族。在老舍的小说中就会出现很多旗人享受生活的描写,养鸟、遛鸟、斗蛐蛐、喝茶、听戏、养鱼、种花和画画,等等,能够在生活中寻找到最大的乐趣,玉家母子在菜园中也同样如此。作者选取了几种场面的描写。晚上在菜园伫立听风,闻香对诗以及对雪煮酒。在沈从文的诗意化的文笔中让读者如痴如醉。而中国的文人士大夫阶层也向来如此,过着精致的生活,自娱自乐地享受和把玩着生活。从沈从文对这些场面的字里行间的描写中也可以窥测出作者醉心于这些闲适的生活享受,玉家母子把玩生活可在一定程度上看作是作者对于生活把玩的想象,浸淫在如此雅化的生活中。从沈从文喜欢收集古玩物的爱好中也可以窥探一二,这可以看出沈从文对于文人士大夫雅化的生活的醉心。

二、独立人格,逃离主流的追求

中国文人士大夫历来是奉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事原则。士大夫高居庙堂之上,立功立言,一旦遭到排挤则会选择归隐田园,或是虽身在庙堂,心却思归,过着闲人般淡薄恬淡的生活。但是无论是以何种身份或是何种方式来生活,在这些文人士大夫的精神领域一定是保持一种独立的精神人格,与主流时代选择一种主动地疏离,而更加注重自我的个体体验。

沈从文作为知识分子,也同样继承和延续着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传统。一方面积极融入社会,笔下创造了无数个散发着原始生命力的人物形象,通过高度赞扬这些强有力的人物形象来完成作者对于民族精神的重建的渴望,但另一方面,沈从文却又对现实保持一种高度的清醒态度,对主流的时代和主流的文化都保持一种距离感,从而保持自己在精神领域的独立性和完整性。沈从文曾经写道:“若有人认为作家的笔必由政党调遣,那无妨各行其是。”[1]“我的不入帮态度有时近于拆台,我的意见又近于不喝彩,而我的写作恰恰又‘都要不得。”[2]在二三十年代,中国革命蓬勃发展,文坛的革命加恋爱题材的小说成为时尚,无数作家积极投身于革命题材小说的创作中去。但是沈从文的创作始终是作者自己冷静的个体性的创作。在他的笔下,写了无数的战争或是砍头等杀戮场面,但是沈从文始终只是聚焦于这些战争或是杀戮带给个体化的生命的独特体验,并没有陷入狂热主流的政治意识中。

在《沈从文评传》中这样写到沈从文:“‘乡下人要求按照自己的文艺观来改造文艺,同时也要用自己的政治理想来评点时政。”[3]

在《菜园》中,玉家母子的悲剧来源于动荡的社会历史变迁,然而沈从文只是用一两句话轻描淡写地将战争作为背景来介绍,用极其冷静的笔调来叙述着革命:“地方一切新的变故甚多,随同革命,北伐,……于是许多壮年都在这个过程中,死到野外,无人收尸,因而烂去了,也成长了一些英雄和志士先烈,也培养了许多新官旧官。……于是地方的党部工会成立了,……于是‘马日事变年青人杀死了,工会解散,党部换了人,……于是从报章上消息,知道北京改成了北平。”几十年的风云变幻,刀光剑影的革命在沈从文笔下如走马观花般消解了革命的意义。对于革命,也不存在一种肯定或是否定的迷狂态度,始终是采取一种疏离的立场来看待笔下的革命与战争,更多的是关注个体生命的表达与体验。沈从文对于玉家少爷和少奶奶因为革命而丧失了生命只用一句话来进行了交代,“被县里人‘请去了”,但是对于玉家太太在丧失了儿子之后的状态却是着墨颇多。由于丧失了生命中唯一的生命支柱,以前恬淡自足的菜园生活再也不复存在,而取而代之的是世俗人对宁静菜园的入侵,菊花依旧在,只是人事已变迁,未亡人只剩一副躯壳残存于世,陪伴在老太太身边的只有寂寞和孤独,于是死亡是老太太的最终归属。

反观沈从文的一生,这种独立精神始终贯穿于沈从文的一生,在四五十年代停笔转而研究服饰和器物等领域,始终与政治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三、精神桃花源的追求

文人士大夫阶层在古代是属于极其特殊的知识分子阶层,一方面可以深居庙堂之上,选择入世,另一方面则可以归隐田园之间,选择出世,然而大多都介于朝廷与民间之间的中间地带,徘徊在出世与入世之间。面对现实带来的不尽如意和自己的抱负未能实现,文人士大夫只能在远离喧嚣的精神深处来建造一座理想的桃花源,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栖居。正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的生活:“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并怡然自乐。”沈从文笔下菜园中的玉家母子就是在喧嚣的人世间构筑起了自己宁静自得的美好生活。在文本中,沈从文构建了两个缺乏联系的空间。一个是镇上的俗世空间,一个是菜园的密闭空间。这两个空间是很少交流与联系的,几乎处于隔绝状态。镇上的人只是因为玉家的富裕而心生羡慕,但从来没有走进玉家菜园或和玉家母子进行深入交流,正如文本中所说到:“有旁人看来,除知道这人卖菜有钱以外,其余一概茫然。”

现实中的生活是残酷的,玉家母子遭遇过家族衰落,又由于偶然的白菜种子而能够生存,人生的轨迹起起落落,体验着那种对于过去生活的怀念与骄傲同现今的沒落与失落的复杂心境,而菜园却像一座精神城堡一样给予玉家母子精神上的抚慰。在菜园中,玉家母子过着幽雅恬静的士大夫似的生活:晚上看看工人搭架子,亲自动手挖泥浇水,这是一种自娱自乐的体验劳作的生活,如同陶渊明的隐居劳作一样,这种劳作往往是文人士大夫为了追求生活情趣而产生的,是一种过滤和净化了生活的艰辛,从而进行虚拟和想象的理想化状态。同时又有母亲与儿子唱诗对和,对雪煮酒以及伫立听风,听蝉等闲适生活的存在。一种将田园般世俗生活与高雅淡泊的隐居生活完美结合的文人士大夫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在菜园中得到实现。世俗的空间与菜园空间正是沈从文现实与理想的象征,而二者却永远无法达到融合与统一。菜园也正是沈从文所建构的一个美好的乌托邦。

然而,乌托邦注定永远只是乌托邦。沈从文在小说的末尾亲自摧毁了这座心仪的乌托邦,菜园不再是玉家母子二人的世外桃源,而是遭遇到外来世俗社会的入侵,玉家菜园改为玉家花园,淡泊宁静的理想之地从此成为了当地绅士喝酒赏花寻欢作乐的场所,菜园的变迁既是玉家母子命运变迁的映照,同时也暗示了沈从文的精神栖息的理想之地的坍塌,正如《边城》里的白塔的坍塌一样,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菜园》这部小说给了读者一个不一样的沈从文,一种兼具“乡下人”与文人士大夫气质的知识分子沈从文。正如他所说的:“我只觉得一个作家应当如思想家,不会和人碰杯,不会和人唱和,不算落伍。他有权利在一种较客观的立场上认识这个社会,以及作为社会的人民情绪生活的历史,从过去、目前,而推测出个未来。”[3]

注释: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4)》,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52-253页,257页。

[2]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4)》,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页。

[3]王保生:《沈从文评传(14)》,重庆: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第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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