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成
舞台上,一幢待拆的老式院落孤独匍匐在都市高楼的环绕之中,一种被俯瞰的视角,透着沧桑。挂满青藤的屋瓦上,灯光营造的沙漏,缓慢而执拗地流逝着岁月和时光。
歌手登场。摇滚的旋律中道出了1976年“巨人陨落、天塌地陷”的背景,在“日子一天一天,生活平平淡淡”的描述后,歌手似乎不经意地自问自答:“如果……生活里没有如果……”
这里说的“如果”,是对人生状态的一种假设,是一种和原有人生不同的轨迹,是人生的另一种“活法”。到了可以回首往事的年龄都会明白,“人这一辈子只能有一种活法,这是命”。人这一辈子从生到死,可以起伏,可以曲折,可以迂回,但就是不会出现两条以上并行的人生轨迹,更无法擦去重来。
可是,如果生活里真的有了“如果”……
在剧作家喻荣军的笔下,由于剧中人马时途在“巨人陨落,天塌地陷”时刻的不同选择,使他和他的妻子莫桑晚,甚至莫桑晚现在的丈夫夏满天,经历了三种不同的人生境遇,他们的人生轨迹果真出现了三种“如果”——
如果,马时途在唐山遇到大地震丢失了公款后,依然回到上海,在那个疯狂的时代,等待他的将是侵吞公款的脏水。他的轨迹便是坐牢,刑满释放,看门房,一辈子抬不起头。晚年的他,坐在衰败院子里破旧的长椅上,抖着双腿,百无聊赖。而受牵连的莫桑晚也只能是个下岗的纺织女工,无奈地等待着拆迁……
如果,当年的马时途在地震后消失了,“被死亡”了,除了从唐山汇来的一笔50元的莫名汇款外再无任何音信,那么心气颇高、曾经在上山下鄉时因马时途的及时驰援而摆脱了沉沦底层厄运的知识青年莫桑晚,便会在独身一人的情况下,抓住恢复高考的机会,改变人生轨迹,成为一位著作等身的社会学者。她会把对马时途的一切情感和回忆藏在心底,重新生活,然后嫁给歌剧演员出身的文广局副局长夏满天。他们的晚年生活也是柴米油盐、满腹牢骚和“起床、上公园、吃饭、发呆、看电视、睡觉”这般周而复始的无聊,当这幢旧屋总算以“历史保护建筑”保留下来时,失踪40年的马时途突然回来了……
如果,马时途在大地震后曾经回来,自知无法向“组织”交代,只悄悄地对莫桑晚说了两个字“离开”,之后便杳无音信,那她的人生则又是另一种轨迹了……
这就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话剧《家客》。三种“如果”构成了三幕戏,每一幕结尾都有一个莫桑晚如梦初醒的“瞎想想”的自语。前置的规定情景似乎有些荒诞,但是剧中发生的具体事件和情节,人物的语言、行为乃至细节却是真实的,有生活质感,可触摸的。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但这个戏中的三个人,却生生是被时代扭曲了人生,你纵有敢于扼住命运咽喉的性格,但裹挟一切的时代却能强势而无情地改变你的命运。似乎有些无奈,但却是有些阅历的人都能理解的。我这样说,当然不是否定“性格决定命运”,只是为这个被普遍认可、习以为常的命题补充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家客》中的三个人物,恰恰是在不可抗拒的大时代主宰一切的前提下,因着自己的不同性格,走出了各自不一样的人生轨迹。又因为作者分别赋予了马时途三种不同的性格,他做出的三种不同的选择,使他自己,也使身边人的命运有了如上所述的不同走向。
《家客》的主要篇幅是第二种“如果”。
门铃声。40年音信全无的马时途突然造访老屋,出现在莫桑晚和夏满天的面前,平静的院落陡起波澜。原来像沙漏一样按部就班、无聊刻板的生活一下子被搅乱了。惊讶、紧张、怀疑、质询,感到“活见鬼”的老夏甚至要报警……在莫桑晚的不知所措和夏满天的不断追问尖刻挖苦中,马时途平静地回顾了自己劫后余生的经历:因为公款丢失无法交代,因为落下残疾怕连累人,更因为一直以来心底里那种自觉不配(身体不配和身份不配)的歉疚,和希望莫桑晚从此能过上一种新生活的潜意识,他毅然选择了旧我的“消失”,并趁地震之乱,以“马新仁”之名领取了新的身份证,在唐山开始了新的生活……
说者从容,听者茫然。纷乱的思绪还没厘清,马时途居然又得寸进尺地提出了要在老屋“住两天”的企求,并熟门熟路地提出自己可以住在曾经的客房、现在做为书房的侧屋,这一让人难堪的愿望当即被前妻喝止了。正当我们以为夏局长也将理所当然义正词严地拒绝这一过分的要求时,他却在看了“马新仁”的身份证后,出人意料地答应了。于是,马时途这位不速之客,就成了自己老家的家客。于是,就有了演出说明书上的广告词:“消失了40年的丈夫突然回转,而现任丈夫允许他留下来一起生活……不可能吗?NO,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且慢,如果以为这只是个类似“归来”或“闯入者”的老故事,那就读浅了作者的创作动机。记得在排练前的一次剧本座谈会上,喻荣军说到他写这个戏的初衷:“我一直想为张先衡老师(马时途的饰演者)写个戏……”爱看话剧的观众都知道,已入耄耋的张先衡一辈子演了无数角色,古今中外。为什么喻荣军还想为他写这么个戏?在说明书上,看到作者写下的这么一句话:“多少年来,他们一直都是国家的主人,可是当他们老了,却赫然把自己当客了?他们这代人都太识相了。”原来所谓的“家客”,不仅指这个具体的小家,它还隐匿了某种象征,而这里的“他们”,也正是历经人生波澜的张先衡们所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这正是话剧《家客》设置了三种“如果”的匠心所在。
有论者说:编剧的着力点显然不在其“戏剧性”上,而在“思想性”上——当“知识分子尊严”“精致的利己主义”“产能过剩”“青春无悔、认知失调”等理性的语言自然而然通过角色之口蹦出来时,你不但对主人公的精神世界感同身受,并开始触发了更为深广的思考……
感同身受并触发思考是必然的。但认为此剧着力点“显然不在其‘戏剧性上,而在‘思想性上”,我不以为然。
三个关系微妙的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这就已经埋下了戏剧冲突的因子。况且他们还从小心翼翼的相互试探、各自掩饰、不断碰撞,逐步走向了消解僵持,融化对峙,不仅触碰了沉睡40年的情感,而且还在两个男人之间筑起了沟通之桥,这其间就充满了“戏剧性”。这段似乎“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之所以能让人信服,正是剧作者对三个人物之间心理冲突的准确拿捏,对他们在大时代中历练的性格和始终深藏内心的人性善意,以及他们身上蕴含的“知识分子尊严”,有着深层的思考和独到的把握,从而在看似家长里短的絮絮叨叨之中,层层揭示了他们各自深藏的复杂情感。
剧中有这样一幕:当马时途真正的生日到来的那天晚上,屋里的灯忽然灭了,在熟悉的生日祝福旋律中,老夏和莫桑晚捧着一个蛋糕,端到了他的面前。烛火点燃,老夏说出了那天同意他留宿的原因,并告诉马时途,以前每年的今天,莫桑晚和他自己都会去静安寺为他烧香祈祷……蜡烛被吹灭之际,马时途说出了自己刚才许的愿:“我希望自己在唐山大地震那天死去……”这是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性格”在强势的时代面前发出的最为无奈和悲愤的呼号!《家客》就是以这样撼动人心的戏剧张力,刻画了一代知识分子在大时代中对个人命运的选择,把生活里不可能有的“如果”,变成了令人信服而又透着温馨的一种人生。
有粉丝在推文中说,看《家客》哪怕看不懂剧情,就是看三位“老戏骨”同台飙戏也是一种享受。确实,张先衡、许承先和宋忆宁这三位曾在戏剧长廊上留下一系列令人难忘形象的表演艺术家,在《家客》中又一次呈现了珠联璧合的精湛演技。除了上面提及的片段,还有一些场面也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
当马时途对莫桑晚回忆起他们的初恋,和他当年赶到插队的农村“英雄救美”的往事时,眼中漾起了异样的光,是那种青春岁月才有的清纯目光。因为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就要嫁给生产队长的儿子了”。此时,意境升华,琐屑的往事在观众视像里凝成了一个画面:月光下,在安徽农村的水田边,是一个一边唱着《田纳西华尔兹》的舞曲,一边和水中倒影一起翩翩起舞的少女,而不远处,立着一个虽然听不懂乐曲,但却呆呆站着的少年……
许承先更展现了夏满天人物形象的多面:从一开始的居高临下,到下棋时的内心倾诉;从他听到莫桑晚也如自己先前那样,厉声纠正马时途对她昵称时那顽皮的窃笑,到他放下身段,終于满怀热忱要为公园的“歌友”教唱“今夜无人入眠”,却遭到无人出席的巨大冷落后,尊严尽失的悲怆,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莫桑晚的扮演者宋忆宁喜欢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读过的书,爱过的人,走过的路。”在两个男人之间,她恰到好处地把握着自己,既表达了人性的关爱,也恪守了情感的底线。哪怕已经被日常的烟火熏染,中断了学术的追求,但说话间依然透出她的学识修养。却有一次例外:当她接到一个人们往往唯恐避之不及的骚扰电话时,这位社会学者画风一变,一段和诈骗青年通电话时的戏谑逗得全场忍俊不禁,掌声四起。她极尽调侃而又心生悲凉,嬉笑背后透着深深的惋惜,这既是她郁闷情绪的宣泄,也表达了一位有尊严的知识分子对世风日下的忧虑。
不过话说回来,艺术家的表演再精彩,剧情还是必须要让观众看懂的。哪怕编导有意设置一堆乱码,也要暗示观众去寻找解码的密钥。赏析之余,我以为《家客》的第三幕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不仅是剧情和人物的逻辑需要梳理,还希望全剧能有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这也是我对《家客》下一轮上演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