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煜
一
五月初,作为今年静安戏剧谷的开幕大戏和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实习公演,话剧《狂飙》无意中成为了一个抢眼的文化事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原定四场的演出,最终加演了两场,才满足了观众的需求。平常见怪不怪的实习公演,却获得如此强烈的市场效应,其中有些微妙的原因。
这次公演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上海戏剧学院和国家话剧院联合出品的剧目,由著名导演田沁鑫执导,这无疑扩大了演出的知名度和社会各界的期待感,而不仅仅是作为普通实习公演来看待。学院打破围墙,与专业院团共同打造面向市场的公演剧目,而且又是市场人气旺盛的导演执导,当然容易形成现象级的效果。其实,此举在上戏的历史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另外一次与国内著名话剧院团联合出品的公演剧目,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导演系88级的毕业公演,美国剧作家查尔斯·胡勒的剧作《一个黑人中士之死》,与当时的上海青年话剧团联合出品。
时隔二十余年,再次尝试与剧团共同打造实习剧目,意味着学院方面与业界资源共享,让教学成果接受社会检验,与剧院实际工作方式磨合,使得学生所学能够适应艺术生产实践的意愿,这其实也是国际一些著名戏剧院校的传统和经验。例如,俄罗斯的两所戏剧学院,俄罗斯戏剧艺术大学(前身为莫斯科卢那察尔斯基戏剧学院)和圣彼得堡戏剧学院(前身为列宁格勒戏剧学院),至今沿袭着苏联时期,学生毕业作品在专业剧院完成,定期参加剧院实习的惯例,而戏剧学院的表导演教师,也多为职业剧院的导演。就像不久前来华演出,引起轰动的《兄弟姐妹》一剧的导演列夫·朵金,既是圣彼得堡小剧院的总导演,也长期担任圣彼得堡戏剧学院导演系主任。
此次上戏表演系的公演剧目,选择了田沁鑫执导的《狂飙》,以田汉激情、传奇、坎坷交织着的生命历程为题材,作为戏剧学院学生的公演大戏,有着某种精神上的寓意。田汉在那个时代的艺术追求,理想主义的精神,放达豪迈的个性,正是今天从事戲剧职业的青年学生应该具备的。此外,以田汉的生平,作为上海戏剧学院的公演剧目,还包含着某些命运的巧合和机缘。不一定为人所知的是,田汉的经历与上海戏剧学院的渊源颇有交集,比如,田汉一生写歌无数,而上海戏剧学院校歌的歌词也是出自他手。由他创办的南国艺术学院,初始的校址善钟路和最后的校址西爱咸斯路,都在离上戏很近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常熟路和永嘉路。而上海戏剧学院的成立,也与田汉有着密切的联系,学院的前身上海实验戏剧学校的成立以及克服办学中的困难,都得到过田汉的直接关心和指导。此外,实验剧校的很多教员都参加过田汉发动的南国戏剧运动,例如洪深、安娥、陈白尘、赵铭彝等。因此上海戏剧学院将田汉的形象重新推上舞台,也可谓行之有名。
二
与十六年前的老版相比,新版《狂飙》虽然在文本上一如既往,但视觉形象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台上台、多面投影的手段,让这个以意识流、记忆和思绪为基本形式的作品,有了更为切题的“流动”“延绵”的风格,纵横交错的影像,虚实相接的表演,让大制作的气象呼之欲出。而老版本完全依赖物质平台的运动,难免产生笨重、刻意的印象,本身诉诸听觉注意的大段台词,频频被变换位置的平台打断,演出的完整性和流畅度受到了一定的制约。
新版《狂飙》的舞台主景是双层橱窗式的台上台,隔成六个大小一致的方格平台,抽启幕布就是演区,遮上幕布就是投影幕。八台摄像机,投影到七个成像面上,通过多媒体的手段,人在分镜头里,摄影师就在舞台上跟着人走。每个方格的幕布都是吸光效果极强的纱幕,画面经过消色处理呈现出一种旧电影的感觉,演员本人和影像同时上演,使这话剧像一场电影拍摄现场的围观,没有剪辑,一气呵成,这样的镜头通过大屏幕呈现出来,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走位,制造出一种比较强烈的注视感和体验感。
一般来说,影像投影技术运用在当代戏剧已非罕见,比如德国邵宾纳剧院的《朱莉小姐》,以及去年在乌镇戏剧节上的卡斯多夫导演的《赌徒》等,都精彩地运用过这种手段。然而,在《狂飙》中出现的影像元素,仍然可以看出田沁鑫导演的艺术水准。田沁鑫的导演长项之一,就是善于处理舞台空间,把舞台空间流动困难这一固有的弱点,造成的时间冗余缩减到最小程度。这个特点在她的成名作《生死场》里就已经显现出来,那是一个戏剧事件在东北黑土地上的村野、田间、寒屋、大宅频繁进出的剧情,按照常规的空间处理,根本无法实现这样规模的叙事,三一律不行,频繁换景也不行。田沁鑫运用舞台分区、边演边布景的方式,成功地完成了场景的切换,在舞台上营造出了“画面内部蒙太奇”的效果。
《狂飙》中的影像技术,同样成为全剧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非炫技或者猎奇的陪衬。一个特别鲜明的特征,就是这些影像和现场表演是合而为一的统一体,影像部分,延续和补足了现场表演部分。例如,回忆易漱瑜一场戏,从现场各自的旁白,到二人的争执,到投影上出现用早期文明戏的语气演出的田汉作品《乡愁》片段,一口气完成了三个事实的交待,易漱瑜之死、生活中的摩擦,以及《乡愁》一剧的素材乃至台词都来自于二人共同的生活。这里,摄影机完成了它的桥梁的作用,否则,这样的叙事是无法完成的。
剧中影像的运用,也是对舞台技术工艺的考验。如上文所述,本剧使用了八台摄像机同步跟拍,并且,舞台装置的六个立面和天幕,都可以构成投影区域,而并非单一投影面。不同的人物关系、不同的内容,经常同时出现在屏幕上,构成叙述的衔接关系或者并置关系,这比随意出现的陪衬性或者抒发性的画面,运用难度要高出许多,因为投影与演出的衔接点是不可变更的,而人物的角度和方向也必须是精准的,类似于电影拍摄现场,演员的视线、位置、方向都有严格要求。几个摄像一直在舞台上跟拍演员,实时捕捉舞台画面并即时剪辑呈现。可想而知,这种技术充满了挑战性和实验意味,演出时,要避免画面切偏、出现黑屏等问题,需要各部门的精密配合。
另外,不管是有意还是巧合,影像增强了本剧作为人物传记题材的风格。在这些影像的运用中,有两个特点比较突出。第一,是作为传主的田汉的特写镜头,爱森斯坦曾经指出,“特写并非只是某种影像形态,而是提供整部作品的某种动情式阅读”。这些特写镜头不仅数量较多,而且往往采取侧面角度,因此产生了一种他在观察、注视自己的历史的含义。
其次,剧中的影像相较于表演,处于舞台的前景而不是常见的后景,这种突然出现的近距离影像,对于消除舞台表演的夸张和失真,有着强烈的效果。这可以通过麦茨的第二电影符号学理论加以印证。麦茨的理论建立在一对基本类比之上,那就是银幕/镜,他认为电影的心理效果来自于类似于镜像的银幕功能,银幕的功能不是承载,而是映射,正是这点,它能够成功地制造一种混淆了自我与他人、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从而唤起一种心理认同机制。正因为如此,影像的虚构比戏剧的虚构具有更大的遮蔽性,因为,“电影的虚构倒恰恰是作为那个不真实本身类似真实的出场”。从这个角度说,《狂飙》作为一部传记体的作品,剧中的影像部分,切切实实地强化了传记的印记。观众在剧场中的观看,成了两部分的叠加,舞台上的表演,以及化为影像的舞台表演,后者成功地偷换了前者虚拟性、模仿性的本质。
《狂飙》在舞台处理上,进行了多种有意义的尝试,然而,这也有可能被视为剧场手段过度的表现。但是,应该看到的是,在这个演出中,舞台手段恰恰成为文学基础不足的弥补。本剧的文学叙事手段基本是角色们的内心表白,愤怒、忧伤、爱慕、深情等等,看起来更像是态度和立场的标签,难免重复和雷同,对理想的倾诉和现实的愤懑总是大同小异的。戏剧中的文学性,一定是符合戏剧规律的文学性,而不是或文辞优美或慷慨激昂的孤立的文学性。叙事体不能演变成抒情体,成为人物情绪、立场、姿态的传声筒,而淹没了这一切的由来、背景和含义。从这个意义上讲,舞台手段调节了节奏,将情绪可视化,比单纯诉诸听觉,多少排除了几分枯燥和苍白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