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对决

王杰夫

4月17日，和人工智能系统AlphaGo的赛程敲定后的一周内，柯洁将自己的微博昵称从“柯洁大棋渣”改为“棋士柯洁”。他清楚，自己将不仅仅以柯洁的身份，而是作为所有棋手的代表，带着人类的尊严去迎战一个超人般的存在。

一个月之后的5月23日，DeepMind研发的围棋人工智能AlphaGo与排名世界第一的柯洁（九段）在浙江乌镇对战三局。和“人机大战”第一季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无论输赢都会下满三盘，双方各有三小时。

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已判定，这是一场必输的比赛。判断柯洁必败的理由很简单，今年农历新年前夕， AlphaGo曾化名Master现身中国线上围棋对战平台，一周内60战60捷，无一败绩，柯洁参与了其中三盘，三战皆败。

2016年12月30日，柯洁与Master两战两败。“像是被打了一记冷枪，这是哪个世外高人啊，”柯洁回忆道，“与李世石对战的V18（AlphaGo）还是人类的下法，但Master下棋很仙。”这也是他一开始不相信Master是AlphaGo的原因—它的进步实在太快了。

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为了钻研Master的棋谱，柯洁几乎废寝忘食，把Master下的60盘棋谱找来研究，试图理解对方的下法。后者基于策略网络和价值网络算法背后的人工智能系统，对围棋的布局、开局都超越了人类的想象。2017年1月3日再次败北后，柯洁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急性肠胃炎将他送进了医院，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住院。

在乌镇比赛之前，没有人比柯洁自己更清楚，几乎没有人相信他能赢。

但没有多少人能体会到，柯洁承受着一名职业棋手可能承受的最沉重的压力。在对战的前一天夜里，他在新浪微博上发表《最后的对决》，表示与AlphaGo的三番棋会是他与人工智能最后的三盘棋。“我是一名棋手，作为棋手，从来只有输和赢，输棋的痛苦，外人无法想象。只有胜利是唯一真谛，所以不惜我的一切，真的去拼了。”

第一天的比赛结束后，柯洁解释了这个决定背后的原因：“与人工智能的差距不是靠自身努力可以弥补的。”随着将来人工智能的继续发展，获胜的可能也越来越渺茫。

5月23日的第一场，下午2点51分，这场持续4小时17分钟，共计289手的对弈结束了。柯洁收完了最后一个单官（单官即占不到棋盘上空交叉点的一手棋），一只手在自己的棋盒里打着转，另一只手托着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棋盘，似乎想从裁判的手中再抠出哪怕半子。但结果如同他已经心算过几十遍的数字—落后1/4子。

在一个多月的备战中，柯洁曾反复思考击败AlphaGo的策略。在当天的比赛中，他在第三手就用了AlphaGo擅长的点三三下法，希望能够借此取得优势。然而出乎柯洁的意料，AlphaGo不但处理得很好，反而还占了上风。

“我印象中它是非常贪恋实地的，今天这盘棋（我）也在贯彻先捞后洗的策略，没想到被它打破了意图，棋完全进入了它的调子中，”柯洁说，“如果用棋手比喻，这个AlphaGo和去年完全是两个人，那一次他的棋很接近人类，但现在更接近我理解中的围棋上帝。”

在很多人眼里，柯洁以1/4子这个围棋中影响胜负的最小目数落败，至少说明双方的差距不是很大。然而对于只在乎如何实现胜率最大化的AlphaGo来说，它要确定风险最小的获胜机会，或许与柯洁这样的高手对弈时，每扩大一点目数的优势就意味着风险的提高。

柯洁很清楚，盘面上看他只输了1/4子，但这是AlphaGo给的安乐死。“（Master的）60盘棋每个人都是安乐死的，”这是柯洁最不想看到的输法，“死得太安逸了。”

5月25日第二场，柯洁中盘告负，但这却是他离战胜AlphaGo最近的一场。

这一场，柯洁的战术表现堪称完美。他主动出击，全场引战，试图将局面复杂化，以干扰AlphaGo对于局面的判断。整场战斗，需要巨量的计算力作为支撑，围棋盘上职业棋手以下出“四龙”或“六龙对杀”（即六块棋互相绞杀）局面为荣，当到第114手棋时，棋局被柯洁拉升到十龙对杀。

“在前50手，柯洁的每一手都是AlphaGo计算中的最佳解，”AlphaGo之父、DeepMind创始人Demis Hassabis向所有人透露了后台的数据：“而在前100手也从来没有哪位棋手能够像柯洁这样与AlphaGo Master版本在胜率上咬得如此之紧。”

柯洁赛后称，自己曾经一度有“可能战胜AlphaGo”的预感，这也是当时在比赛现场他反复用手按住胸口的原因，“我的心在跳，我想让他跳得慢一点。”但极度的兴奋却影响了他的判断，在关键手上出现失误。

不过，这一场证明了柯洁的想法，与其安乐死，不如玉石俱焚。他请求最后一场继续执白，这样更方便引导AlphaGo进入火拼状态。

遺憾的是，奇迹并没有出现。在5月27日的最后一场，柯洁在布局阶段就走出恶手，在之后的棋局中，AlphaGo没有出现任何失误，他毫无机会地输掉了比 赛。

比赛中，在局面不利时，柯洁一度离开棋场。他躲在比赛的宣传板后，一个人失声痛哭，比赛停滞了20分钟，直到裁判长找到他。

当比赛宣告结束时，柯洁的战斗似乎还没有停止。他左手手肘支着脸颊，右手执着的在棋盘的左上方码着棋子，把几个子抠掉，又把几个子填回来，像是希望在这里使用什么时间倒流的魔法。

“今天我有点失态，和AlphaGo下棋非常痛苦。”柯洁在赛后媒体发布会上说道，声音有些哽咽，“每一步我担心的棋它都会下，而我想不到的棋它都能下得更好，它太过完美了。”

应战一场胜算几乎为零的比赛，柯洁没有选择退缩的原因或许很简单。这名90后的世界冠军少年，曾在新浪微博上多次吐槽没人看围棋比赛，即使有直播也没人看，在他看来，和赢同样重要的是希望有更多人喜欢围棋—这项可以向人类智慧致以最高敬意的游戏。

身为棋士的骄傲让柯洁难以接受自己输得如此难堪，但身为人类的观众更在意的是他在与人工智能对决中，展现出来的独属于人类的品质—荣誉、智慧与英勇。在当天的发布会现场，每当柯洁说完一句话，现场都会响起鼓励的掌声。

柯洁输掉了比赛，但这三场人类顶尖棋手与人工智能的对决，将成为围棋世界的宝贵财富。AlphaGo的开发公司DeepMind在赛后表示，他们将与柯洁合作，深入研究三盘对局，共同分析比赛，并将分析做成视频与全球的围棋爱好者共同分享。

毫无疑问，AlphaGo的出现对于每一位职业围棋手都意义重大。周睿羊（九段）现在尊称AlphaGo为“阿老师”，即便面对的是冷冰冰的机器。“AlphaGo的对局让我们感受到围棋的自由性，没有任何一招棋是绝对不可能的。如今，每一名棋手都在尝试新的风格，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周睿羊表示。

围棋一直被认为是最复杂的策略性游戏，也是人工智能难以攻破的终极智力活动。即使1997年，IBM的电脑“深蓝”（Deep Blue）战胜了当时的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大多数人仍然这么认为。

但现在，超越深蓝的人工智能出现了。

对于站在历史变革节点的柯洁来说，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幸运的。虽然在赛前，他曾调侃AlphaGo始终是冷冰冰的机器，感觉不到它对围棋的热情和热爱。但不可否认的是，AlphaGo的棋风正在激发人类棋手挑战创新的边界，并赋予一些传统套路以新的生命。

在和AlphaGo比赛结束的两天后，柯洁轻松晋级LG杯世界围棋棋王战32强。在序盘阶段，他用了对付AlphaGo的点三三下法，中盘期间，带有“阿老师”风格的招法也随处可见。

取得大胜后的柯洁恢复了心情，赛后他在新浪微博上写道：现在才发觉，原来和人类下棋，是可以这么的轻松、自在、快乐。下围棋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