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苏菲

2017-06-14 13:34周子湘
福建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蒂娜苏菲约翰

周子湘

我知道她对我是依恋的。我和她的情谊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自己也吃惊。我只吻了吻她的小脸,就赶快离开了,不是因为那个喜欢我的王生在外面等我,是我自己害怕面对她的眼睛。

我怕我的眼泪,一不小心,滴落在她的脸上。所以我仓皇地走了,就连王生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都没听见。

她喜欢我吗?她并不喜欢我,她甚至讨厌我。像我这样又穷又自尊的中国来的学生,身在异国他乡,无法和命运做什么斗争,只能接受命运的摆布。她轻轻一个微笑,都会关系到我明天的工资,让我举步维艰,她怎么可能喜欢上我呢?我觉得不解。

我是一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我的语言和举止,都会使我成为别人的笑柄。

她总是念不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紫璇,她眯着眼睛在嘴里念念有词:“字璇,字璇,好奇怪的名字,为什么叫字璇呢?”

她的眼睛在我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探照灯一样毫不避讳, 丝毫不遮挡。她当然可以这样,她还未成年,不懂得像成年人那样遮掩、偷瞄。她的目光像一把尖锐、 锋利的小刀子,光明正大地不信任、不喜欢我。

保姆蒂娜早就警告过我。她曾经凑近我的耳朵说:“苏菲?她坏到有点刻薄。她的嘴毫不留情,你如果把什么事做错了,她就告你一状。如果你不顺她的心意,她会造谣生事——她比同龄孩子聪明,哦不,早熟?天,管它什么词呢,总之她擅长此道。紫璇,你要小心。”

蒂娜趴在我的耳边轻轻松松说完,我的身上一阵阵发凉。新加坡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这种身上发凉的感觉,我除了在冷气过大的电影院体会过,就是在苏菲家里了。前者身上凉,后者心里凉。

此刻,我正站在苏菲家的厨房,和蒂娜学习用洗碗机。我在国内没用过洗碗机,把碗碟的位置放错了,苏菲看到了,冷笑一声,像看一个乡巴佬出丑,嫌弃而不屑。

我强忍着,假装没听到这一声冷笑。可是怎么能假装得过去呢?就像我在新加坡捉襟见肘的留学生活。

在这个陌生的国家,我举目无亲,身上带的钱,除了交学费所剩无几。我连出租车都不坐,往来学校只坐地铁。我只去不用给小费的餐馆吃饭,牛车水是最常去的地方,新加坡的唐人街,在这里付钱不用看高档餐馆里侍者不屑的眼光。

我需要保留自己的一点自尊。我需要一份课余时间的工作来对付这紧张的生活。

留学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是一位胖胖的女士,她真是一位好人,她知道我的情况后,无不同情地看着我说:“我在教会认识一位女士,她正在找一个新保姆,做家务,照看她的女儿,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愿意。”怎么能不愿意呢?此刻处境中的我,除了对学费敏感,对生活费更敏感。

“你要负责家务、打扫房间、做饭,最主要是照顾她的小女儿廖苏菲。每月八百元新币。”

八百元新币?折合人民币四千元,还不错。做家务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的家里有一个妹妹,照看小孩也不是难事。我爽快地答应下来:“好的,没问题。”

我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从学校宿舍搬到苏菲家的时候,走到一片别墅区,每座房子前都是绿荫一片,修剪得一丝不乱。紫色的胡姬花开在落地长窗前,这里的景色令人想起優雅的地中海白色建筑群,安静,雅致。

给我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新加坡女人廖太太。这真是一位有风韵的女人。多年后,我回想起她,还能想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穿着淡蓝色的家常裙子,头发松软地盘在头上。她伸出手和我握手:“你就是紫璇吧?我已经听李小姐介绍过你,她说你很用功,也很勤奋,希望你会喜欢这里。”

她虽然是在夸我,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脸上找不到笑。其实她笑了,只不过这笑让我感觉不到温度,我还是很紧张。我坐在沙发上,这是一所大房子,我们只是坐在接待客人的家庭小酒吧里,已经显得空荡荡。她坐在离我很远的另一个沙发上,向我示意香烟,我摆了摆手,她才自己点起来。

“紫璇,你是刚来新加坡吗?”

“是的,我来了三个月。”

“你喜欢小孩子吗?”

“喜欢,我的家里有一个妹妹,在家时我就照顾她。”

“那太好了。你的工作很简单,打扫房间卫生,做饭, 洗碗, 照顾苏菲。她有时候有点淘气,但没关系,她毕竟是小孩子。我经常会晚上出去应酬,你要帮我哄她睡觉。她晚上看不到我会哭闹,只有蒂娜才能哄住她,可是蒂娜要结婚了,她带你工作几天后就辞职不干了。就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一直不敢抬头看她,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有了疲倦,才抬头看了看她。她略带倦容的脸上,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少女的光芒和灿烂,却是另一种风韵,含着若有若无的轻怨。眼角和眉梢轻轻向上挑起,松软的黑发有几缕散落在丰满的身体上。手指的烟在燃烧,她慢慢吸了一口。

“妈妈,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房门被推开了。廖太太站起身迎了上去:“宝贝,你回来了,今天玩得开心吗?”

我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站在保姆蒂娜前面。她跑出一头汗,汗珠浸润着乌黑的小披肩发,最美的是她的嘴唇,小而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可她的眼睛令我有种不安的感觉,眼神里没有孩子的天真和明亮,里面有许多小刀子,刮得人疼。

“苏菲,来和你的新朋友打招呼。”廖太太把我介绍给苏菲。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和她打招呼?”苏菲说。

“是我不好,我忘了介绍,这是紫璇小姐。”

“字璇小姐?好奇怪的名字。为什么不把蒂娜叫蒂娜小姐?”苏菲转过头,她看着廖太太,一眼也没看我。

“叫我紫璇就可以了。”我对她说,不想就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纠缠。

“苏菲,紫璇不是新加坡人,所以和我们有些地方不太一样。”廖太太说。

“她的口音这样难听,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不是我们新加坡人的缘故?”

“苏菲,不可以这样对客人说话。蒂娜,把苏菲带回房间去。”

蒂娜带着苏菲走了,我愣愣地站着,廖太太安慰我的话,我听得不太清,只记得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不要介意,紫璇,是我把她惯坏了,小孩子,多少都有点欺生,你慢慢和她熟了就好了。”

我挤出一个笑,说没事。其实我连没事也不想说,我想转身拉着行李箱走。面对新工作的第一天,我还是忍耐了下来,我需要这份工作和收入,只是我被一种难言的委屈堵住了喉咙。我想起自己的家,我可爱懂事的妹妹,她总是爱笑,每次回家,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依偎在我身边问这问那,和我有说不完的话。

如今,我为了求学,要向一个异国的小女孩讨友情,一个挑剔、出口伤人的小女孩。我站在偌大的客厅里,茫然地拉着自己的行李箱,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此刻,晚饭刚过,苏菲站在厨房看我笨拙地使用洗碗机,她斜靠在门框上,嘟着嘴,一声不吭,但架势是盛气凌人的,我愈发紧张。

蒂娜已经教过我很多事情,如何在房间众多的屋子里行走,廖太太通常晚上回来很晚,她有睡懒觉的习惯,走路要轻,不要吵醒她。可是苏菲要早起上学,如何照顾她起床,给她做早饭,打扫她的玩具室……

我正在回想着这些事情,廖太太匆匆走过来,她换了一身晚礼服,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在灯光下闪耀发光。

“妈妈,你又要去哪里?”苏菲依然嘟着嘴,不过此刻是对着廖太太。

“宝贝,妈妈去参加一个派对,回来给你带最好吃的冰激凌蛋糕。蒂娜,早点哄苏菲睡觉。紫璇,洗碗机很好用的,一学就会。”

廖太太安排完一切,急着出门,可苏菲依然嘟着嘴站着看她。廖太太抛给苏菲一个飞吻,关门走了。我忽然有点可怜苏菲,我想,如果是我妹妹这样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会扭身回来抱抱她的。门外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苏菲一个人呆呆望了很久。

可第二天早晨,苏菲就把我对她的这一点怜惜完全耗尽。

我跟着蒂娜学做苏菲爱吃的早饭,一只煎蛋,一笼虾饺。苏菲一边吃饭,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我,脸板着。

“苏菲,请把你的目光放在你的碗里,这样看人不礼貌。”蒂娜替我打圆场。

“真奇怪,蒂娜,如果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她?这说明你也沒有礼貌。”

“苏菲,不要贫嘴,好好吃你的饭。”

“这虾饺没有酱汁,字璇做得不好吃。”

“这不是紫璇做的,是我做的。我忘了,刚忙着招呼紫璇,我去给你拿酱汁。”

“为什么要招呼字璇,她不是来照顾我的吗?”

“苏菲,你有完没完?饭凉了!”

我低头吃饭,一句话没说。可我夹着一只虾饺,无法下咽。如果是在家里,我早就忍不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而此时此刻,我要忍耐的不是一个成年人,却是一个小女孩。我不能和她针锋相对,有脾气也不能发出来,我心里很清楚,我需要这份工作,这是在别人的屋檐下,我要学会低头。

我的脸上装出不在乎的神情,低头吃饭。可是谁又知道?虾饺吃在我的嘴里,一点滋味也没有。

晚上,我下课后从学校一回来,就走进自己的房间睡觉。“今天上课累吗, 紫璇?”蒂娜从浴室走出来,她梳着带水的深棕色长发,这是一个开朗的姑娘,她看见我一脸疲倦,想说点什么安慰我。

“学校的课没有那么累,只是,我觉得苏菲很不喜欢我。”我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要为这事烦心, 就太不值得。这个小女孩,除了她父母,她谁也不喜欢,你根本犯不着为了她生气。”

“蒂娜,她的父亲呢,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廖先生?”

“嘘——”蒂娜示意我小声,“廖先生以前是有名的富商,不幸出了车祸,在苏菲几岁大时就去世了。不要在廖太太面前问这些。”蒂娜不忘提醒我。

令人烦心的是,善解人意的蒂娜几天之后就搬走了,我的心里有点慌乱。就剩我一个人了,要怎样对付难缠的苏菲呢?

“这没什么,紫璇,不用担心。以前莎莉走的时候,苏菲也闹过,几天就好了,小孩子就是这样。”廖太太淡定地对我说,她仿佛对更换保姆这件事司空见惯,“我晚上有一个聚会,不在家吃饭,你和苏菲一起吃。她见不到我又要吵的,你就让她吵好了,她饿了就不吵了。”

苏菲开始是不理我的,她一放学进门就满屋子找蒂娜。她跑上楼,又跑下楼,在卧室、浴室、玩具室、花园里大声喊着:“蒂娜,蒂娜!”可没有人回应她,她才和我说话:“字璇,蒂娜去哪里了?”

“蒂娜搬走了。”

“为什么?”

“因为她要结婚了。”

“她结婚了就不要我了吗?”苏菲迷茫地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好像要等我说是在撒谎骗她,要等蒂娜从某个房间里走出来。

“她已经走了,她说以后会来看你的。现在我们去吃饭吧,苏菲。”

苏菲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你走开,走开,我不要你,我要蒂娜!你们都骗人,莎莉走的时候,蒂娜就说莎莎会来看我,可她一次也没有回来看我,蒂娜也不会回来看我的!你们都骗人!”

我实在拿这个古怪的小女孩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懒得理她:“我去做饭,你饿了自己来餐厅吃。”

我对她烦透了,她一哭,我一点怜惜也没有,看着她张大嘴哭喊的样子,只让我更加厌烦。我沉住气,任由她哭泣,不理她,这顿饭因为专心致志而做得出奇地好。

我把饭菜端到餐桌上,也许是她哭累了,也许是饭菜的香气诱惑了她,她一步一步挪过来:“我的饭呢?”她一向对我没礼貌,就连伤心痛哭的时候,依旧对我颐指气使。

我没接她的话,用下巴指指桌上。我开始吃饭,故意不看她。她坐在我对面,头一次安静地吃饭。默默吃了一阵,她问我:“你会讲故事吗?”

我点点头。

“蒂娜每晚哄我睡觉,都要给我讲故事,可是现在她走了。”

“我也会讲给你的。”

“你有很多故事吗?”苏菲抬起头,一脸期盼。

“有,我有很多中国故事,非常多,多得都讲不完。”

“真的吗?”

“真的。只要你不吵闹,我就讲给你听。”

苏菲埋头开始吃饭,一声不吭。

苏菲躺在床上等我给她讲故事的时候,露出难得的乖巧。她两手紧紧抓着粉红色的小被子,抬着眼睛期待地问:“字璇,你会给我讲故事吗?”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和平日里那个刻薄的小女孩判若两人。此刻,她的小披肩发在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光泽,我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想起了我的妹妹。

“只要你不再出口伤人,我就给你讲故事。”我说。

苏菲用力点点头。

“你很舍不得蒂娜,是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最喜欢莎莉,她比蒂娜来得早,她会讲很多好听的故事,每晚都讲。”

“但你一定也喜欢蒂娜,我也喜欢她,要不你今天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我哭,是因为我又没有朋友了。”

“我是你的朋友啊,我愿意做你的朋友,苏菲。”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很奇怪,你的人也和我们不一样,你看着很可笑。”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也许等你长大就知道世界究竟有多大了。”

苏菲似乎没听懂,但是她对我讲的中国故事很感兴趣, 她睁大眼睛听着,我讲得忘了时间,一直到很晚,猛然停住,让她赶快睡觉。

她依依不舍地对我说:“字璇,明天再给我讲好吗?”“好。”我盖好她的被子,正准备离开,她指指自己的额头说:“你吻我这里。爸爸和妈妈吻我的左脸,莎莉吻我的右脸。”

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闭上眼睛对我说晚安,我忽然觉得我和她已经是朋友了。

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窗外起风了,高大的棕榈树树影婆娑,很晚了,廖太太还没有回来。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我和苏菲两人。也许无数个夜晚,苏菲都是和莎莉或蒂娜这样度过的。

我又想起自己远在中国的家,那个不富裕却温暖的家庭,每晚,父母和我、妹妹,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聊天,总有说不完的话。那些琐碎的家常话,恰恰是支撑我一个人身在他乡的精神支柱,我知道,总有人在想念我,在等我回去。

有人在想念苏菲吗?她小小的心里,又在想谁呢?是她安睡在天堂的父亲,还是深夜外出的母亲?此刻,在某一个灯光闪烁的晚宴或派对上,廖太太的黑色晚礼服长裙正拂过某个男士的脚背,那含着轻怨的眸子里,是否释放出动人的光彩?

苏菲,她的性格怎能不变得古怪、挑剔呢?被宠爱和缺爱双重标准豢养长大的孩子,她的心里,也是渴望又孤独的吧?如果有一个亲人好好照顾她,她也许会是一个懂事可爱的小女孩。

我忽然很心疼这个孩子,涌起无限的怜惜。

但很快,苏菲把我对她的怜惜再次撕扯得干干净净。

苏菲难得和母亲廖太太一起吃顿晚餐,今天,她在餐桌上跃跃欲试,要表演出一场好戏,引起母亲的注意。

她的眼睛四处乱瞄,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妈妈,你看,字璇拿刀叉的样子多奇怪。”

廖太太低头吃饭,她知道苏菲又在找茬了,她连眼皮都没抬:“苏菲,好好吃你的饭,不准胡闹。”

苏菲发起更猛烈的攻势:“妈妈,你看,她的手指握刀子不稳,她好像不经常使用刀叉似的,你看她用得多难看!”

我很生气,把刀叉索性放在了盘子里。

“你不敢的,你不敢不给我讲故事听,我妈妈每个月都给你钱,你如果不讲,你就要饿死的!”苏菲得意而挑衅地看着我说。

“苏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再胡闹,我把你关到储藏室里,不准你出来!”廖太太也很尴尬,她对苏菲严厉地说道。

“我不要她,我不喜欢她!她是笨猪,她连话都讲不清楚!我谁也不要!”廖太太拉着苏菲,把她拉到了楼上。我想掩饰,可是我再也掩饰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热辣辣流了满脸。

我对自己说,发誓要搬走了。

第二天我下课回来,苏菲站在厨房门口等我:“你给我做饭好吗,字璇?妈妈出去了,你给我做上次的糖醋里脊好吗?”

“对不起, 我是笨猪,不会做。”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不理她,整理自己的课本。

苏菲一路跟到我的房间:“我昨天是和你开玩笑的,你看,昨天妈妈把我关进了储藏室,我都沒生气,你生什么气呢?我给你一盒美国巧克力好吗?我只有两盒,分给你一盒。”

我依然没有搭理她,起身进厨房给她做饭,她今天出奇地安静,跟在厨房,帮我洗菜,还帮着搅面粉。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偷偷看我,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晚上哄她睡觉,她听完我讲的故事,指指自己的右脸对我说:“字璇,你可以吻我的右脸。”

我看着她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苏菲,为什么你不能平时就这么懂事、可爱呢?”

苏菲忽然搂住我的脖子说:“你就是莎莉,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对这个又爱又恨的小女孩束手无策。恨时,想一气之下辞职搬走;爱时,又被她小小的温柔缠住。这爱恨交织的日子流淌着。

我承认,他是一个妙语连珠的人,英俊,帅气,但是有些油滑。那天傍晚,廖太太极少地没有参加晚宴。门外响起汽车声时,车上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廖太太,另一个是跟在她身后的年轻男人约翰张。

他们一路有说有笑走进客厅,我正带着苏菲从花园里玩回来,看得出来,廖太太今天心情很好,约翰张不知和她说着什么,逗得她一直抿嘴笑。

苏菲扑上去拉住廖太太的胳膊,汇报我们在花园里玩了什么游戏,但她看见约翰张时,比看见我刚到她家时还警惕,她不客气地问:“妈妈,他是谁,为什么他和你一起回来?”

廖太太亲亲苏菲的脸蛋说:“不要这样大声问,苏菲,这样很没有礼貌。来,我介绍你们认识。张,这是苏菲,我的女儿,今年七岁,是个可爱的小家伙。这位是紫璇,她来自中国。”

“中国?我的父母也来自中国,那么咱们是同乡了!”约翰张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他一点也不认生,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笑笑地说:“你不知道,我家里现在还保留着好几件他们从中国带来的瓷器,可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哪天你帮我鉴定一下?”

“我不懂瓷器。”我的手被他拉着,有点奇怪,我抽了回来。

“哦,那没关系,反正我们是同乡。”他的眼睛毫不避讳,盯着我的眼睛看,我赶紧把头转向苏菲。苏菲正生气地盯着他。

“张,不要胡闹,紫璇很害羞,她只是一个留学生。紫璇,你带着苏菲上楼吧。”廖太太解了围。

约翰张的说话声在楼下又响起来,他恐怕是廖太太众多候选人中最能说会道的一个,苏菲和我刚上楼,廖太太就被约翰张逗得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和苏菲在花园里玩,她缠着我给她讲故事,我绞尽脑汁想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一定是爸爸回来了。”苏菲猛然一说,我惊出一身冷汗,难道她一直不知道廖先生已经去世了?

我呆呆愣住,苏菲笑我:“字璇你真笨,妈妈出去了,她有钥匙,为什么要按门铃呢?妈妈说爸爸出门旅行了,说不定会在某天回来,一定是爸爸回来了!爸爸,爸爸!”苏菲喊着去开门。

“哎,我的乖女儿,我很快会做你爸爸的,你现在就着急叫我,会不会太急切了?”约翰张从门外走进来,他一把抱起苏菲,亲着她的小脸说。

苏菲看清楚是约翰张,她气愤而懊恼地挣扎着,不让约翰张亲她:“不要亲我,你不是我爸爸!”

“人小脾气还挺大,你妈妈呢?”

“我妈妈出去了,她不想见你。”

“真的吗?你妈妈不想见我?那我来看看紫璇不行吗?”约翰张冲我挤挤眼睛,把苏菲从怀里放到地上。

苏菲立刻跑开,厌恶地看看约翰张,再生气地看看我。

我追上苏菲,她生气地说:“我讨厌他,我不想理你们。”她钻进花园的“魔术房”里,不再出来。

我只得走过来招呼约翰张:“张先生,我去给你倒杯茶。”

“不用,我不渴。我们就坐在花园里说说话。你知道吗?我今天就是来看你的。”他和我坐在长椅上,我在脑海里紧张地搜索着用什么话回答他,我尴尬地笑笑:“谢谢你的好意。”

他听见我说谢谢,高兴地说:“不用谢。我那天一见你就觉得亲切,你就是我想象中的中国女孩的样子,文静,秀美。我从小生长在新加坡,其实我一直想找一个中国女孩。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不好意思,我没空。”我越来越觉得这样的场面唐突而羞怯,我把脸转过去,去拨落长椅上的一片树叶。

“不要不理我啊。下个周末呢?我可以等你。”约翰张拉着我的胳膊问,我的脸一下红了,连忙站起身说:“张先生,我一直都没空,我要去叫苏菲洗手了。”

一转身,苏菲就站在我和约翰张身后。她死死地盯着我们俩看。她什么时候从魔术房走来的?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天晚上,我心事重重,只和苏菲讲了一个故事,苏菲吵着还要听,我实在没心思讲,关灯让她早点睡觉。她半生气半耍赖地哭起来,她的样子,让我心里更乱了,我迟疑了一下,终究关上门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星期六,一向晚起的廖太太房门竟半开着,我去把房門关上,刚走到门边,听到了苏菲的声音。

“妈妈,你真的爱约翰张吗?”

“宝贝,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当然是爱他的。”廖太太在半睡半醒间,声音含含糊糊。

“那你知道他爱你吗?”

“当然。”

“我觉得他不爱你。”

“宝贝,你去吃早饭吧,让妈妈再睡会儿。”

“他真的不爱你,妈妈,他爱紫璇。”

“你又要胡闹了,苏菲,快下床去吃早饭,妈妈困得不行。”廖太太说着把苏菲往床下抱。

“真的,妈妈!我昨天亲眼看见约翰张拉着紫璇的胳膊亲热说话。”

“他们说什么了?”廖太太警觉起来,说话声立刻变得清晰。

“你必须答应我今晚不出去参加宴会,在家陪我,我就告诉你。”

“好的,我答应你。快告诉妈妈,宝贝。”廖太太从被子里坐起来,把苏菲又抱上了床。

“约翰张昨天来约紫璇出去玩。”

我的心在门外“扑通扑通”跳着,两手紧紧贴在墙壁上,似乎想按住心里狂涌的血流,我不知道从苏菲的嘴里会说出什么。

“紫璇怎么说?”

“我离得远, 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可是字璇一直笑,你知道,她笑起来挺好看的,她看起来很想和约翰张出去玩。”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我的眼泪滴答落了一地。

我终究还是失败了。不知是我的无能,还是她的心太冷,太难以捉摸,我付出所有细致、爱和耐心,始终无法赢得这个小女孩寂寞而古怪的心。我像对自己的妹妹一样,把爱投注在这颗缺乏关爱的心上,渴望这个小生命能够健康、阳光,可我失败了,我对她付出的所有爱,并没有被珍惜,被白白糟蹋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很快,和预想中的一样,廖太太晚饭后约我谈话。洗完碗,廖太太对我说:“我有点事想和你说,紫璇。”

“好的。”我早有准备似的,坐了下来。

“紫璇,你这段时间工作得不错,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苏菲对你的厨艺和故事都很满意。我知道,她是个挑剔的孩子,她说话常常不注意,让你不开心了。”

“没什么,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有时候……”

廖太太截断了我的话锋:“你知道,紫璇,我今天和你谈话的目的。苏菲是个难缠的孩子,我拿她也没办法,在你之前换了好几个人她都不满意。我打算让她去上贵族学校,那里可以住校,有专门的老师看护她。这样会对她更好。”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并不是因为我要被辞退了,而是我想到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去住校,长时间见不到家人,该是怎样的感受。我想对廖太太说,苏菲对几任保姆都不满意的真正原因,是她最想和你在一起,可来不及开口,话已经被堵住。

“紫璇,如果苏菲住校,家里就没有什么事了。我会结清你的薪水,你不用着急,晚几天再搬走也可以。”

“不用,廖太太,我明天就搬走,我可以住学校宿舍。”

“那太好了,我就放心了。今晚你哄她睡觉的时候,不要告诉她你要走了,否则她又要闹。”

我洗完碗,像往常一样送苏菲回房间睡觉。我看了看这间来过几个月的屋子,那粉红色的窗帘,在风里微微摆动。今晚,是我讲给苏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

苏菲对一切都不知道,她依然带着期盼的目光,躺在被子里等我讲故事。此刻的她,又恢复到那个安静、可爱的小女孩模样,柔软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眼睛闪闪发亮。她亲热地对我说:“字璇,你会给我讲很多故事吗?讲不完的中国故事,一年两年都讲不完吗?”

我不看她的眼睛,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她忽然趴在我耳边说:“我希望你天天给我讲故事。”我的心里仿佛有只手,猛地揪了我一把,五味杂陈。

最后一晚,我给苏菲讲了一个古老的中国故事:《说谎的孩子》。说谎的孩子对人们说狼来了,狼来了,最后,狼真的来了,孩子被吃掉了。苏菲一声不吭,她听得格外出神,身上微微发抖。

苏菲平时最喜欢在我讲故事时追问,结果怎么样了?可她今天一句也没问。等故事讲完,苏菲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说:“我以后再也不说谎了,我要做个乖孩子。”

“我相信你,苏菲。”夜色中,不知有什么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滴落在苏菲的头发上。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箱从房间里走出来,我的同学王生在外面等我。苏菲慌乱地从楼上跑下来,她惊恐而伤心:“字璇,你为什么要走?妈妈是在骗我吗?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走!”

我对她笑了笑:“苏菲,我走了,你要开开心心地生活。”

苏菲一下子抽泣起来,眼泪汹涌地流了满脸:“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了?你告诉我,我改,我不要你走!”

我再也装不下去自己的笑容,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一把搂住她说:“没有,苏菲,你是一个好孩子。我走以后,你要听妈妈的话,你很快会认识很多新朋友,会有老师给你讲故事。”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妈妈每晚都出去,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只有你陪我。我讨厌新朋友,每次新朋友来,我就很害怕,我不要新朋友!你难道不爱我吗,字璇?”

我吻了吻她沾满泪水的小脸:“我爱你,我以后会来看你的。”

“你骗人,你们都骗人,你走了就不会来看我了。爸爸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看我;莎莉说会来看我,可她一次也没来; 蒂娜走了,也再没来看我。我不要你走,字璇!”苏菲哭得更伤心了。

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止不住落下。我以为我失败了,以为我从未温暖过她的心,可实际上我并没有失败,我曾经温暖过这个小生命寂寞而孤独的心。

廖太太从楼上走下来,她拉过苏菲说:“苏菲,紫璇不是不要你, 她只是学校有事,要赶着回去处理。”说着,廖太太朝我使使眼色,示意我赶快走。

我一咬牙,拉着行李箱走了。我不敢回头。我听见苏菲在身后的哭声:“你们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走了,都不要我……”

在新加坡的日子里,当我在英语学校,因为英语水平跟不上而无法和同学交流时,当我在课堂上听不懂老师的提问时,当我一个人坐在自习教室里苦苦练习时,当我为了省钱每天倒几趟地铁去上课时,一次次异乡的艰难都没有让我流泪,可是此时此刻,我泪眼滂沱。

别了,苏菲!

我最后只吻了吻她的小脸,就趕快离开了。不是因为那个喜欢我的王生在外面等我,是我害怕面对她哭泣的眼睛和她抱紧我的双手。

我怕我的眼泪,一不小心,滴落在她的脸上。我把头转向路边,假装什么也不看,就连王生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都没听见。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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