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篱
广 场
他在惠通路的路边卖炒饭。惠通路中段紧邻着花桥市场。一到下午三四点钟,花桥市场便搭建起清一色简易的蓝白灰紫几种配色的迷彩布棚,开设各种各样的大排档。他不做排档,他和一些卖鸭脖、烤鱿鱼、炸鸡排的小二们围在大排档的外围放摊子,面对惠通路一字排开,没有桌椅板凳,客人来买了就走。走了再炒下一份。
下午四点半左右,客人还不多。他卖出第一份饭后,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下手机,目光穿过漫天飞舞的明黄色银树叶,落在南来北往的行人车辆上。他按下接听,和电话里的人说话。说着说着,他就发起火来。他火气越来越大,简直一脑门的火气,大声地对电话里的人放连珠炮。但他忽然息声了,他嘴里将要迸出的更多的愤怒似乎忽然撞到了一种奇怪的力量,一下子被吞噬了,脸上愤怒的表情犹如被什么人冲过来猝不及防地狠拍了一掌,全扁在脸上,然后慢慢变成一种越瞪越大的恐惧。与他同步的,是他眼神戳住的对面的惠通路上,刹车声、惊呼声、奔跑声、按铃声连成一片。旁边几个小二与花桥市场和惠通路几乎所有的脚步,都已经往他眼神戳住的地方汇聚而去,很快将他的目光顶出了原点,将那里围个水泄不通。
他垂手捏着兀自在哇里哇啦的手机,老半天,从僵硬的嘴巴里掉出几个字:“我的天啊!”
几股新鲜的血液像几只巨大的蜘蛛脚,慢慢从原点往外延爬,朝着花桥市场、他摊子的方向,爬进人群,把那些水泄不通的脚一下子逼开,一直逼退到它停止的地方。直对他的炒饭摊的方向便开了一道恰好可以看到原点的口子。
那是一个女子,很年轻,穿着很有气质的蟹壳青的呢子大衣,宝蓝色丝帛围巾,一头一眼就能看出很柔软的黑发自然地束在脑后,成一个好看的马尾巴。她的皮肤白净,鼻子小巧,嘴巴不算大,眼睛很好看——并不是双眼皮,也不是长睫毛,是因为过于静谧、安详而显得十分的动人,并且,他记得她的额头也十分的光洁。但这一切,都在他的记忆里,现在,像梦游一样不知自己什么时候飘过来的他,呆呆地看原点的时候,记忆里的样子都不见了——现在的原点,那个斜躺在地上的女子,除了身体完好无损,除了一个略显宽了些的下巴和下巴上的那颗痣依旧可以看出原样,整个脸部,都被车轮碾得分不出哪里和哪里了。他看那只修长但有些粗糙的右手,那只手上的炒饭呢?十来分钟前,她在他的摊子前买了今天他卖出的第一份炒饭的。“给一碗炒饭!”他记得她当时这样说。他奇怪地冥想起来,他似乎一直看着她拎着炒饭离开他的摊子的,他一直看着她消瘦的双肩在银杏叶子明黄的凋零里往惠通路上走的,这么短的时间,那盒炒饭怎么就不见了呢?这期间,他就关了炉火,然后低头看了看手机,再然后接了儿子的电话,儿子说他又挂科了,他不懂什么是挂科,但他知道,这就得再耗一年,儿子还是不能毕业。去年已经耗掉了一年,他今年好不容易又请客送礼托一个熟人,为儿子找到一个职位,就等儿子一张毕业文凭。从前儿子还蛮听话,大学也考得不错,可不知道为什么考上大学的儿子现在变成了总给他的钱包找麻烦的坏儿子。他气急败坏地发火,然后还没有发完,他的火气就被掐断了,他看见蟹壳青呢子大衣的下摆猛地一摆动,就看见她那高挑的身子已经仰面躺在路上,那条乌黑柔软的马尾巴和路过的一辆货车的车轮紧紧相偎。
大货车司机像从梦中醒来一样,跳下车,慢慢从自动分开的人群间隙里踱到她的脚下,站在那里呆看。是个三十来岁的平头小伙子,外地的,他已经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得魂不附体——货车不允许从城里过。这条路虽然不允许,但是管得很松懈,他也许因为着急赶路,想伺机从这个城市的惠通路超一下,省却外围十来里路程。他以前也许走过,知道下午三四点后,这条路一般没有交警值班。但现在,他居然撞了人。他面如土色,两只眼像浇灭的火炭般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她,或者,看他面前说话的各种嘴巴。
救护车和警察来了。救护,照相,问话,寻找手机、身份证和相关物品。什么都没有。警察问司机话,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盯着警察看,不断地咽一下喉咙,将他瘦削脖子上的喉结像自行车车拐一样,隔几秒就上下打个翻。
医生出示鉴定结果:全身无一处伤痕,头部被货车轮碾过,头骨碎裂,已经当场死亡。
殡仪馆的车来了。警察和医生都在各自收拾现场。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好像是自杀的。货车司机死灰一样的眼神动了一下,像一阵风吹动草叶。
他听见自己喊了一声:“怎么可能?你见过自杀前还买炒饭的吗?”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抬头往人群里扫一眼,然后盯着他,问:“你是目击者?”他低头,转身朝炒饭摊位走去。
警察环视人群:“有目击者没有?”人群里,没有人再回应。
山 里
太阳从东山边冒出了红光,她已经忙好一家人的早饭。大儿子天没亮就去山里翻地了。深秋了,他们家还有一大片空地没有犁好,山里人的收成靠天,得赶在冬月前,把麦子种下去,不然明年的收成更不保准了。她边打开羊圈,边喊二儿子,让他快点把碗里的糊糊吃掉,把羊群赶进山里去放。阴历十月的山已经没有多少绿色,羊们得赶紧将秋露下仅剩的那点绿色给抢进胃里,不然再过个把月,都要被冬天收尽了。
她喊丈夫,将仓里的玉米弄出来。前几天天气不好,都把玉米收进了仓里,今天一大早,看东山那边的红光很有劲,她催促他赶紧把没晒干的玉米铺开来晒。这是一家人小半年的口粮呢。
大儿子拉着驮了耕犁的牛回来吃早饭的时候,二儿子拿了两块玉米拌白面的烙饼,边啃边赶着牛羊往山里去。她和丈夫已经铺开一院子黄黄的玉米棒子,像一院子黄灿灿的希望。丈夫和儿子已经坐上炕。她拍拍身上的灰进屋,端出一盆面糊糊,一碗咸菜疙瘩,一小盆小儿子手里拿的那种玉米拌白面的烙饼,在炕头的矮几上铺开。然后将一条腿跷上炕,边吃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丈夫与大儿子说话。
丈夫话不多,埋头将碗里的糊糊喝得叭叭响。大儿子原本是喜欢说话的,但是这半年来,也不太说话了,喜欢皱着眉头。一年前,媒人给他说了一家女子,已经见了面订了亲事,但因为一直没筹够下聘的礼金两万八,几个月后,女方退了亲事。大儿子从那时候起,变得喜欢皱眉头,不爱说话。这个秋天,还常常叽咕,说要和村里的同学出山打工去。她拢拢额头掉下来的一缕花白的头发,嚼着玉米白面饼,不时看一眼和她的生命紧紧相连的两个男人的脸,又不时下意识地往院外的路上张望一两下。有这样的饼吃,对于她的家来说,已经很不错了。那都是因为她的女儿。自从五年前,走出山外的女儿找了个好工作,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上几百元。后来,有时候是一千。但最近,女儿忽然连续两三个月没有寄钱回来,也没有信和电话。她几乎每隔两天就托到镇里去的人打听,有没有女儿的电话或者汇款单。女儿去年跟她说,她要尽快攒够一笔钱,帮大弟娶上老婆的。只可惜,那个姑娘没等到女儿攒够两万八就着急地退了亲事。她伤心又恼恨,只能将希望寄于山外的女儿。她没出过山,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个和大山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很多出山的山里人回来都说,山外的钱男人不好挣,女人好掙。那个世界是个谜,是个她觉得和天上一样美和高攀不上的地方,也是个和山里不出粮食的荒地一样冷酷无情的世界。她不想让儿子出山,她拿不准儿子出山挣不挣到钱,再说,男人是这山地的主心骨,出山挣不到钱,再回来又误了庄稼,下面的日子,可就接不上了。这山里,就像她想象不出山外的富裕一样,想象不到的穷。但山里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就是,赶紧给大儿子娶门媳妇,都二十好几了。她想让自己和村子里差不多的女人一样,尽早地荣升为婆婆,再荣升为奶奶。
大儿子皱着眉头喝了几口糊糊,拿了一块饼出去了。丈夫喝了两碗糊糊,也咬着一块饼出去了。她一块饼没嚼完,糊糊还没吃多少,也没有食欲了。她忽然想起女儿上次回来的样子,清瘦,苍白。女儿这些年,真不容易,不知道现在过得好不好,那个未谋面的……她发了一小会儿愣,眼睛有些潮湿。
她起身收拾碗筷的时候,听见院子里有人来。她走进院子。院子里来了客人,是他们这里有名的媒婆,说又为他们家大儿子说了个姑娘,姑娘人很好,就是岁数大了些。礼金也不贵,一万八,外加一头牛,也不要什么定亲礼了。她赶紧把媒婆让进屋坐,请喝茶。她心里高兴,又不禁更加着急。这些年女儿倒是帮她攒了一万五六了,牛家里有现成的一头,这门亲事再加加劲就能说成了。可这个节骨眼上,女儿没消息没电话,也不汇款过来,真是急死人了。她赔笑着跟媒婆说,让她想法子拖些日子,女儿一有消息立马就能把礼金凑齐。她的脸像一棵春天发芽的老树,满是皱纹,却又在密布的皱纹里,生出一芽一芽嫩嫩的希望来。她一边和媒婆说话,一边不禁转过头,又朝院外那条通向远处的路上张望……
会 所
他拿起一瓶香槟,又拿起一瓶白酒,双管齐下给自己和对面的女孩倒满,然后举起自己的那杯,拉女孩的手端起那杯香槟,和自己来个交杯酒。女孩抿着通红的小嘴笑,举起酒杯喝干了杯子里的混合酒。他也一口干了,继续再一次勾兑两杯,如此三四次,又附耳悄悄地和女孩说了句什么话。女孩点点头,然后吃吃笑着跑开了。他歪歪倒倒起身大笑着追过去,醉意在他的脸上,化成一种无比放荡的欢愉。
只有喝醉了酒,他似乎才敢如此放肆地放荡不羁。他今年四十岁了。生命赋予一个男人在仕途上如日中天的可能似乎已经遥不可及。他陪两个从前的死党朋友走进这家高级会所,并且在之前的餐桌上,醉醺醺地和他们说:“谁不敢玩小姐,谁就是痿哥,跟哥学,哥可是个伟哥,伟大的伟……”是的,他确实伟过,不过那是在刚毕业的时候。那时候他刚走进机关单位,是全机关学历最高的一个。他一进单位,便成为办公室主任,两年后,又成为局长身边的大红人。人人都以为,他将青年得志,将宏图大展。但一切像按错了电梯键那样,忽然某一天醒来,他往上走的士气一下子掉头往下。因为赏识他的那个领导接到了调令,调到了省城,却没有像带走他的司机那样,一并将他带走,也没有像别的领导对待亲信那样,为他善个后,或者,托个孤。从那以后,他的一切停下来了,就像冲在跑道最前沿的健将忽然被谁宣布他不能参赛了。他愣愣地停在跑道的中间,茫然又羞怯地不知所向,最后,被人遗忘。
房间里,有些醉意的女孩脱下了厚厚的毛皮半套,里面只穿了一件黑色袒胸露背的短连衣裙。他只看了一眼,便一下子硬了起来。他醉意蒙眬胡天胡地地消灭了冲动,一翻身迷迷糊糊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小姐推他。他努力睁开眼,像研究一个谜一样看着小姐。小姐说:“先生,您的两位朋友走了,连之前的包厢消费,一共三千元哦……”他愣了半晌,赶紧坐了起来,一边脸颊痉挛地跳了跳。他去大厅,拿出卡付了款,逃一样离开了会所。
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冬天的寒风很容易醒酒。或者也许,是这个荒唐夜晚的寂寞更容易醒酒。他看向大街的霓虹,它们一闪一闪,像一双双含着各种讽刺意味看着他的眼睛。他忽然有点紧张起来,他怎么来会所了?不,他怎么能和他们来这样的地方?他们两个,早已经不是他得势时候的死党了。虽然他自己也时不时会单独到这里解决一些寂寞或者空虚的夜晚,但那是秘密的。他很有些悔意。他四处看了看,加快脚步,尽量快点离这种地方远些。与此同时他又想起那三千块钱,很有些肉痛。今晚分明是他们请他。他吝啬吗?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吝啬的男人,起码对妻子是这样的。
想起妻子,他下意识又拨响了她的电话。嘟嘟声过后,依旧忙音。他掐断信号,心里一阵悲哀。说是妻子,其实谁知道呢?他们并没有领证。他们在一起过了近两年,像一个妻子和丈夫那样。她长得不古典,但很动人。身材修长白皙,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子,安静的眼睛,略显宽的下巴上,一颗醒目的痣点缀着,除此之外还有一头喜欢束成马尾的柔软的黑发。他是真心喜欢她的,以仕途失意的中年男人,特别是他这样放弃过第一次婚姻的男人的身份。然而她却是个难缠的没有眼力见的女人。她非说要生个孩子。生什么孩子?他有孩子,虽然在前妻那里,但永远是他的孩子。“你没孩子?”他有一次这样说。她暴跳如雷。他便摆摆手表示开玩笑的。其实他一肚子清楚。她的肚子上很多妊娠纹,一直延续到大腿内侧,跟前妻的一样。哪里来的?一个企业秘书,又没有体制限制,她的过去有无限可能性。
但他从没点破。他暗暗地叹口气,他比她大十三岁,长相一般。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大优势,只有个可能已经没有多大前途的仕途,但起码让她的生活衣食无忧。而她,他知道她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她出生在山里,不但没有家底,每个月还要寄給家里不少钱。他其实对她够宽容了,她和他在一起之后一直自由支配着她自己的钱,他对她毫不吝啬的,家里一切开支他都包下来了,还有谁像他这么慷慨?但是她居然还不满足。上一次,就因为他吵架的时候说了句她吃他的喝他的,她就搬了出去,一走就是几个月。
夜风愈寒,他在大街的夜色中踱步,觉得很孤单。这个夜晚,他的样子,完全不像个仕途中的人了。但他的心底,依旧摇晃着那个毕生的愿望。他随意地走,随意地看。他看见一家大型超市的门前的椅子上,坐着一排深夜不归的人,他们似乎不怕冷,有的在大声地交谈,有的在独自看手机。他也坐了过去,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他们。身边一个戴棉帽的男子正翻着手机微信,打开一个新闻。他歪着头一同看。他忽然愣住了,一把夺过男人的手机,不顾男人惊讶和大声的叱问,呆呆地看着那则新闻视频,那是一个车轮下的女子,面目全毁,但是那修长的身体,那颗下巴上的痣,那条宝蓝色的丝帛围巾……
火 车
他眼睛里天生的忧郁中夹杂着一点兴奋。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是他那种年龄的眼睛所特有的清澈、好奇和茫然的黑白分明。他背着自己的双肩书包,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他的戴着手套的两只手在身边一左一右的老夫人和老先生的手里紧攥着。他们是他的爷爷和奶奶。他们都已经白发苍苍。他的脚被他们缓慢又急促的脚步带着,往远处的火车走。他们老了,脚步迈不动,但他能感觉到他们心里很着急,正在努力地迈着无法更快的脚步。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从他懂事时候就是。他们从来不出远门,他每天由奶奶照顾着,由爷爷一天三次用电瓶车送到学校的大门口,然后他进教室,和同学们上课。他是个一年级的学生了。他的功课说不上好坏,但他很努力地在学老师教给他的知识。其实,什么叫知识,为什么要学这些知识,他根本不太明白。他只是为了妈妈喜欢,妈妈每回来一次都嘱咐他,要好好学知识。
火车上真拥挤啊,像学校操场上那些雨前的蚁穴。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爷爷坐对面,他依在奶奶的身边。爷爷身边,是个抱着婴孩的男子。那男子一边轻拍婴孩的小屁股,一边自己打瞌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子,他是这婴孩的爸爸吧?他想,自己有没有爸爸呢?真的,他都不能肯定自己是有爸爸还是沒有爸爸。开家长会的时候,有很多同学是爸爸来的,也有很多是妈妈,他却永远不是爷爷就是奶奶。他知道自己是有妈妈的,妈妈在外地做生意,每隔一段日子就回来看他,给他买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陪他在他的小房间里睡几个晚上,抱着他亲,也让他抱着她亲。但他不确定是不是有爸爸。他从来没能从老师的教诲和爷爷奶奶妈妈的回答中得到一种肯定:一个人一定是有爸爸的。有时候,他在看电视的时候,电视里放《动物世界》,有个小角马,总是经常出现。他对那只小小的逃过鳄鱼嘴巴的小角马充满了兴趣和感情。每一次看到小角马逃过鳄鱼之吻后,他都在一种紧握拳头的紧张里露出汗津津的微笑,然后,看到小角马在空荡荡的草原上到处寻找妈妈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一直到那只不顾危险返身回来的母角马出现的时候,他才又微笑着赶紧擦去了泪花。他是个羞涩的孩子,无论因为小角马还是因为其他而流泪,他总是赶紧地把泪水偷偷擦去,不给任何人看见。他问过爷爷,也问过奶奶,怎么一次也没见过小角马的爸爸呢?它有爸爸吗?他们有时候不回答,有时候说,它有妈妈。
爷爷将买来的盒饭递给奶奶和他。奶奶推开,不说话也不吃。奶奶今天一句话也不讲,脸色苍白。他很想问她,他们不是去见妈妈吗?为什么她看起来却不高兴?他是很高兴的。他已经打定主意,这次见到妈妈,一定要问她,他到底有没有爸爸,如果有,他在哪里呢?“奶奶,你吃这个!”他将自己盒饭里的火腿递到奶奶的嘴边,“好吃呢!”奶奶摇摇头,冲他弯弯嘴角,闭上眼睛掉转头,似乎瞌睡了。他便低头吃自己的盒饭。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吃盒饭,他觉得饭很硬,很黑,但是似乎也很好吃,因为他心情很好。
窗外的风景唰唰掠过。他开始全神贯注地看窗外的风景。远处的风景很慢,不会在火车的速度里瞬间消失。他想,他是不是可以记住远处的那些风景,然后,想妈妈的时候,他就可以沿着这条风景一个人去找妈妈。或者,在梦中,他不是每天晚上都梦见妈妈吗?他可以在梦里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妈妈所在那个城市,偷偷看妈妈呀。他为这个新发现抿着嘴笑了,仿佛他从此以后,可以每天和妈妈在一起了。
对面的婴孩哭了起来。男子托着一只奶瓶正喂他吃奶,但那婴孩似乎不想吃,特别反感地左右晃动光秃秃的小脑袋,将瓶子里的奶弄得到处都是。男子将奶瓶放到和他相隔的简易餐桌上,从口袋里掏出面纸帮婴孩擦,嘴里咿咿呀呀在说着什么,似乎在安慰婴孩。但那婴孩一点不领情,张着只有两颗小小牙齿的嘴巴哇啦哇啦哭个不停。男子把婴孩抱直,站起来来回抖动,又将嘴巴对着婴孩的脖子吹气挠痒。婴孩不哭了,他似乎被他的爸爸挠得痒痒起来,愣了愣,咧开两颗小米粒般的牙笑起来。
简易餐桌上的奶瓶的奶味很浓,刺激着他的嗅觉。他一直看着他们,看见婴孩笑得露出牙床,他也不禁笑了起来。然后似乎被自己的笑声惊醒了,又转头看窗外远处的风景,白净的小脸上氤出两朵淡淡的粉潮。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如果他有爸爸,那么他很小的时候,爸爸也曾用奶瓶给他喂奶,然后用嘴巴亲他的脖子,朝他的脖子吹气,使他痒痒得笑起来吧?他又一次想起小角马。小角马逃生的本能到底是谁教的呢?他记得他们班有一个很霸气的男孩子,经常和人打架。他打赢了,会站在课桌上,竖起胳膊说,他爸爸教他,男人要以拳头开路,谁挡在前头,就吃他的拳头。他很讨厌那个男生,他打过他。他想,小角马怎么却是以逃生开路呢?每一次它被鳄鱼挡住了去路,总依赖飞快的速度,才逃出鳄鱼的嘴巴的。他这一次,一定要问妈妈,他有没有爸爸,如果有,他要去问爸爸,到底做个男人是要用拳头开路,还是要以奔跑的速度开路。
火车开了一整夜。次日他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亮得睁不开眼。爷爷说,到了,下车了。他跳起来,将爷爷递过来的双肩书包背上,伸手拉还坐在座位上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却像凉水一样没有温度。奶奶这是怎么了?马上就可以见到妈妈了,为什么她竟然不高兴得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忽然想起,前天晚上他做作业的时候,奶奶正在看电视,忽然就惊叫了起来。他当时吓呆了,后来爷爷过来了,和奶奶走进房间,关起门,好久好久才出来。那天晚上,他们的脸看上去,像哭一样难看。
他们终于下了火车,他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摩肩接踵的人流,朝着站口汇过去。他眼神虽然有点迷茫,但藏着悄悄的欢喜。这是个有妈妈的城市,也许一出这个站口,他就能看见妈妈了,她扎着马尾辫,穿着蟹壳青的呢子大衣,微笑着,朝他张开双臂……
“不去了!”
他忽然听见奶奶说。他愣愣地看奶奶,又满脸期待地看爷爷。爷爷停顿着神情。过一会儿他转头对奶奶说:“……到底是囝囝的妈妈,儿子畏罪自杀后,她每年都尽义务的……”“但她到底不是我们家的人!”奶奶像和谁赌气般猛一转身,将他拉得掉转过来,“走,我们回家!”
他的手在他们一左一右的大手里紧攥着,往刚才来的路上走。他着急得快要流出眼泪,执拗地转过头,眼神像一根柔弱的春藤,往站口处努力延伸着……
咖 啡 厅
她喝了整整两杯咖啡。这所咖啡屋,三张小桌,样子很小巧,就像一只碗一双筷子那样要求简单地坐落在这个城市的一隅。她坐在靠门玻璃窗的那张。三张小桌都有客,每张小桌两个坐。另两张都是两个人,相看而坐。或者是情侣,或者是朋友,或者,是闺蜜。只有她的对面是空的。
对面空着,却似乎又不是空的。这感觉令她对这个城市有了莫名的气恼。或者,她是和自己气恼。这么久了,她这个人还脱不去一种愚蠢的热心。她想,她来这里唯一的结果是她和他又将进入新一轮的猜疑战。她在经受与她——自己的闺蜜之间那种明来暗去的较量之后,变得神经质了,总怀疑他们还在联系,这不是她的错——她和他认识了一年多,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偶尔一次将闺蜜带来和他认识,他们就勾搭上了。虽然后来,闺蜜告诉她,她和他断了,祝福她和他能和好如初,然后就离开了她和他的城市。但她后来明白,正是从闺蜜走的那一刻,她才彻底地输了,闺蜜总是比她高明,她前脚一走,他和她之间就变成一锅冷饭,怎么回锅加热,也再吃不出原来的滋味了。他忘不了她。
几个小时前,她按照在网上查出的那条信息,到达这个城市,并找到了公安部门。负责管理那事的两名警察带她去殡仪馆核实。她和他们一起,由殡仪馆服务人员领着走进停尸房。她一路拎着自己的心,不知道是怕这阴森的停尸房,还是怕看见闺蜜冰冷的尸体。他们从一间冷藏柜里拉出一张抽屉床,揭开上面霜气凝重的白布单,那张被稍稍整过的破碎不堪的脸显现了出来。五分之四已经无法辨认,除了那个柔软的马尾辫,那个略显宽了些的下巴和下巴上的那颗痣。是她,虽然尸体的脸上布着一层和白布单上一样的凝霜,她还是一眼就肯定她就是闺蜜。那件蟹壳青的呢子大衣还是她刚来打工的时候买的;那条蓝色丝帛围巾,她常常戴,她最喜欢宝蓝色。她扑上去大哭,她说,你怎么了,你怎么走了!警察在劝慰和阻挡她扑到尸体上,他们说,这下好了,终于有主了,好几个月了,还以为死者家属嫌这几个月在殡仪馆的管理费用太高,不想认领了呢。她听了心底一震,擦擦泪痕问,有人来认领过了?他们愣了愣,看着她说,你现在不是来认领了吗?她怔在那里,忽然有些怀疑。她是偶尔在网上看到的。她反复观察那些照片,又找出闺蜜后来偶尔和她联系留下的单位号码,打过去,那个单位的人说,他们也在找闺蜜,她半年前就不到公司上班了,也不打招呼,她在公司的工作交接还没有办理,找不到她人。她当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哭,似乎一下子原谅了闺蜜的一切。她想,无论如何闺蜜一场,她得去看看她,等她看到了,再设法通知她家里人。但她再一次查看那具蒸腾着微微的白色冷气的尸体,忽然觉得,那下巴和那颗痣似乎不太确定了。她一下子竟然再也想不起来闺蜜的下巴和痣是什么样的。她愣在那里,半天,忽然想起,以前闺蜜和她在一起洗澡的时候,她看到她右下腹有一条细细的小疤痕。
她掀开大衣一角,露出右下腹,虽然尸体冻得慘白,但她一眼首先看到了妊娠纹,女尸的腹部居然有很多妊娠纹,冷冻后像刮去鱼鳞的鱼皮打着鳞片般的霜褶……
对面一屁股坐下一个男子,一脸讨嫌样。她起身埋单,然后往大街上走去。她准备打的去车站,这个初春城市的道路上,似乎隐藏着无数小小的眼睛,在偷窥她的可笑,或者别的。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城市。她怕这个世界太小,说不准她们在这能遇上……赶紧走!赶上今晚五点钟的火车,明天早上,她可以一点不耽搁自己上班的时间。她真觉得自己很可笑,赶紧回去,他这一天一夜都没给她来个电话,他在做什么?
她在路边的一棵银杏树下等车。看见对面的市场有个很大的牌子——花桥市场。一个卖炒饭的摊子上的男人正娴熟地炒饭。她忽然想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饭。她朝炒饭的摊子走过去,
“给一碗炒饭!”她说。卖炒饭的男子看着她愣了愣,装起一碗炒饭递给她。她丢下钱,拿起炒饭就往马路上走。正好有一辆出租车来。她坐上车,回头看见刚才那个卖炒饭的男人还在朝她看。
她白了他一眼,对司机说:“火车站……”
实 验 室
每次收到从黑市上买来的尸体,他总有一会儿心里是很难过的——这样的尸体一般都是无名尸,没有身份的。在没进实验室,打开那些制作人体标本的器具之前,他就是个五十几岁的平常的老男人,他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很快,他还是爷爷。这次,院里买来一具年轻的女性尸体,听说是殡仪馆的,死于车祸,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东西,也一直无人认领。已经一年多,耗费了殡仪馆不小的一笔开支。政府已经默认允许殡仪馆自行处理。其实,院里从黑市买来的尸体很多,并且都很年轻、便宜。在黑市上买卖,他们有挑选的权利。这种追思不能继续下去,继续下去会更加令他感到悲伤——那些中老年的尸体连拿出去卖都没有买家,或者就是有人愿意出价,也是盘剥削价一路落到贱白菜的份上。是的,科学需要绝对的冷静与理性,虽然他们院里这个以他为主要负责人的实验室几乎成了一个隐形营业性人体标本制作公司,这些年也为院里产生了大笔的资金,但是多年来,他浸泡在这个福尔马林气味熏天的冰凉的实验室里,并没能将自己完全从那点可怜的脆弱本性里跳脱出来。他依旧会时不时,将思维走神到与科学无关的生活、情感上去,因为他总是在某个一瞬间就清晰地看见每具尸体背后的身份和他们活着时候可能拥有的情感——他们虽然没有身份,但绝对不是儿子、丈夫、父亲,就是女儿、妻子、母亲。
这真是一具年轻的尸体,已经过四个月福尔马林的浸泡,看起来栩栩如生,除了那个碎裂的头颅。他看着她,慢慢进入了实验的状态。他接过助手递过来的仪器,开始解剖,剔除尸体上容易腐烂的组织。塑化人体标本是个漫长、细致而艰辛的过程,需要先逐一检查尸体的特点,根据每具尸体的特点来进行固定、解剖、强行渗浸、脱水脱脂、定性和真空置换。其实检查尸体、灌注福尔马林等琐屑的事,他都可以交给助手们去做。但他不放心,每一具由他塑化的尸体他都从头到尾亲力亲为。这不仅是因为他对科学研究认真谨慎的态度,还因为对这些死者的尊重。医科院向来紧缺人体标本。中国人,观念落后,实验室靠捐赠遗体的标本自然凤毛麟角。但不仅是中国,观念超前的国外也一样标本紧缺。谁知道呢?一个人死后,成为标本,或者成为一抔灰土,他还真没能用自己的三观将之间的高低区分开来。或许,根本没什么高低,只不过关乎情感,一个人假使对科学的情感超过了自我的情感,那么他也许就很愿意将自己制作成标本,供世人观摩、研究。
他想,他将来会不会愿意将自己捐赠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他这两年努力地将每具标本做到最好,也不仅是严谨的态度和对死者的尊重,他还有个最大的期望呢——再过几年,他就要退休了,他想在这期间,跨上他这样的人一生在科学领域的奖赏中能跨上的最高台阶——二级教授。他没有什么人脉,他全靠自己的鞠躬尽瘁,这些年他苦扒苦熬好容易熬上了三级教授,他想,还剩下的这几年,他也许能再努力一下,再爬一个台阶。像他这样功利的心,会将自己捐赠吗?他是个多重分裂的人呢。他一方面会在实验室外变成一个情感丰富的老头儿,一方面是个实验室内兢兢业业的研究员,还有一方面,他又是被这个社会的规则一点点处理出来的体制标本。是的,他到五十多岁的今天,发现竟然再没对自己的人生有别的期望了,只有这么一个。他这一生,都耗在了这样的实验室里,没有精力去享受别的,也没有多余的豪情去反对什么,他的性格早已与肉身一起在一种固定的栅栏内变得和那些被处理过的标本一样了,从一进来,就一直按照某个特定的模式去进化。
真可惜,他心里想,这么一具完美的年轻女性的尸体,头部却受到了重创。要不然,她将是只完美的女性标本。
“啊,老师!您看!”
助手忽然惊叫起来:“老师您看,她怀孕了,刚刚形成的胚胎,老师……”他没说话,他早已看见,并且心已经“怦怦”乱跳起来——每一具能为院里带来丰厚利润的标本基本都和他的目标挂钩。前不久,国外斯蓝福人体标本公司托人来他们院里打听,有没有初孕两三个月的年轻健康的人体标本,一个大型的人体展览馆需要,出价极其大方,每具大约两百万美金……
那天,他和助手们终于将那具尸体处理到最后一个程序。他放下器具,脱下工作服,准备出去。助手说:“老师,您还没给这具标本编号呢。”他转身,看着那具年轻的标本,轻轻地说:“888号。”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