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海燕
(710061 西安市翠华南路44 号西安财经学院翠西校区2-9 信箱)
编者按:
鲁迅说过『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 』(《我怎样做起小说来》)。 比照中国当下文艺界的批评生态,鲁迅之言所昭示的似乎更像一个理想而非现实。 在对联界,很多关于作家作品研究的论文,偏于预设前提的『对联欣赏』,还谈不到真正的『对联批评』,即文学理论中『文学批评』之分析、研究。此文是一次『对联批评』的尝试。作者除了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外,还试图使用文体研究、文本研究、作家心理研究等方法,进行了一次有意义的尝试。
在陕西对联界,王天性与徐熙彦的名字广为人知。 截止二零零六年,二人各夺得全国性征联一等奖十几次,被人戏称『获奖专业户』。 探讨两人的创作历程,分析他们的联作,对于陕西乃至全国当代对联创作研究,无疑具有一定的意义。
王天性,一九五五年生,陕西洛南人。徐熙彦,一九六八年生,陕西蓝田人。 就学历和职业而言,两人与对联的联系并不显著。 王天性虽是中师出身,也教过中小学,但最终的落脚地是金堆城钼业公司档案馆。 徐熙彦乃中专毕业,就职于陕汽集团蓝通传动轴有限公司,职业与所学专业对口,而与对联相去更远。 他俩之所以与对联结缘,当属个人喜好和家庭影响的结果。 就形象而言,两人也不属于文弱书生一列,但在貌似强壮的外表之下,都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病痛。 不同于弱者的是,他们都未向二竖屈服。 他们坚强的意志,如同其强壮的外表,他们丰赡的对联作品,如同其丰美的精神世界。
就风神潇散而言,王天性的联作堪称样本,即使置于全国联坛,也少有能出其右者。 读着那些华丽而奔放的句子,我们可能以为他的对联创作全都文不加点。 其实,这类情况只占其全部创作的一小部分,王天性的多数作品也是需要润色的。 初稿与修改间隔的时间,可能是一两天,也可能是一两个月。 与其创作一样,修改的契机也是看作者有无闲暇,以及激情、灵感状况如何。个别时候,王天性的对联创作也遭遇『难产』,即忽然有了一两句好联文,却迟迟找不到理想的搭配,令人寝食难安。
徐熙彦撰写对联,有时出手很快,有时则需要一段时间的酝酿。 前者如《题司马祠》联,后者如《题老孙家饭庄》联。酝酿期间,或熟悉资料,或寻觅立意,从而做到烂熟于心,写出属于自己的发现。 徐熙彦喜欢吟诵,通常看到一个题目,到灞河边上溜达一回,心中就基本成型,于返回的路上再吟诵两三遍,就等着回家敲电脑,做『誊文公』了。
王天性与唐诗的关系,首先表现在他一九九零年代以降的近体诗创作上。『故乡辞去入浮山,快乐相依二十年。 今日囊空不言酒,荷花一副送君看。 』(《题墨荷图轴》)有情有景,虚实互转,漂亮而大气,这是典型的唐人风致。 其次表现在同样风格的对联创作上。 王天性对唐诗的化用和借鉴较多。 他的《春联》:
数处早莺,几家新燕;
一江春水,满树桃花。
其中上联属于对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中颈联的简化。
《题白鹤溪》联:
万仞山依天半起;
一溪水在画中流。
这种三一三节奏来自唐人的折腰句。甚至不废宋人,例如《彭丁油画展开幕志喜》:
万卷诗书存逸兴;
一枝画笔伴流年。
当从陆游『万卷诗书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套用而来。 更多的时候,王天性用散文长句、四言骈句将五七言律句『包围』起来,共同表现一种格调。 笔者读王天性的对联,有时仿佛在读唐诗或明诗。
徐熙彦曾与胞兄比赛背诵《唐宋诗选讲》八十八首。 这种『童子功』当时并无轰动效应,却在他二零零零年代撰联参赛时显山露水。 来自李白《清平调》第三首第二句的『长得君王带笑看』,被他直接引入二零零六年西安城门春联,他的《题兴庆公园沉香亭》里『脂粉还添亭畔香』一句,也明显是从该诗第一句『名花倾国两相欢』、第四句『沉香亭北倚阑干』化用而来。 徐熙彦虽然也是诗联并学,但无论是所下功夫还是实际成绩,两者都不大平衡。 他的近体诗创作,虽说不乏警句如《诗圣杜甫诞辰一千三百周年有怀》:
光芒未照生前路;
仁爱长赢身后名。
但时有随意不周之憾。 唐(宋)诗成就了徐熙彦的文学梦,而让读者更为看好的则是其对联创作。
王、徐二位既为地道的陕西男儿,自然带有北方文人的通脱与直率。 加之都属于五零后、六零后,也没有沾染某些清联模仿者的雅人深致、 幽微莫测。 他俩的性格达观、 豪爽。
王天性的对联,以山水名胜、寺庙祠堂为最多,且成绩也最大。 这类对联本是当代征联中最常见的征集种类之一,可惜我们经常看到山水名胜联挖空心思、向壁虚造,寺庙祠堂拿腔作调、意窘辞枯的情形。 王天性撰联,往往与描写对象若即若离。 他的山水名胜联少见无中生有、夸大阿谀等弊端。王天性虽非居士,却能够从自身的病痛出发,从生活里某些人的蝇营狗苟出发,看淡该看淡的,远离该远离的,并以此提示自己、晓谕他人。 也因此,他的寺庙祠堂联是非概念化的,更非『嘴上主义,心里生意』一类作派。 王天性也有少部分联作涉及不良风气和冷酷现实,但他总是以叹息、期盼及正面教训的口吻出之。 如《题〈 西游记〉》之下联:
佛在西天,人来东土,何时和尚能圆梦?
怪欺尘世,棒愧威名,几个妖精无靠山!
再如《读刘梦得集有感》中间句: 『谁教世象总迷离独公正难期? 竟能包容冒牌君子、缺德贵人纵横? 弄尽机关,就会鼓捣成争权夺利,自古圣贤多灾难而先生尤着!虽已落到烂柯还乡、闻笛伤旧境地,明睁醒眼,依然没看上得势奴才。』笔者相信,这里有着作者的人生体验,他在『借人酒杯,浇己块垒』。
与王天性的达观、高傲相比,徐熙彦更偏于爽朗、勇决。 他的对联题材广泛,王天性概不涉足的谐趣联,他也来者不拒。 例如网上对句:
又见土包来称圣(棋友出句);
白给王者岂配皇(徐熙彦对句)。
(《象棋群对蝴蝶剑棋友》)。 他还是一个能够找到自身与社会的『结合点』,并『闹腾』不已的人。 二零一四到二零一五年期间,他一口气做了三件事: 在《长安联苑》连载《联说诗译〈 道德经〉》; 发起『为人民点赞』出句征联; 与人合作并印制『为大美西安喝彩,教核心价值生根』二零一六对联书法台历。 他与王天性的联风也不尽相同。
是天地间第一流好男儿,英气壮词风,他日重生文信国;
乃苏黄后无双匹大才子,诗心张剑胆,此身宁作岳鄂王。
(《题辛幼安》)该联给人的感觉不是洒脱,而是劲健。 他在二零一二年写有《题元宵节》联:
三千丈彻夜烟花,预演新猷多美景;
九万重喧天锣鼓,不容青帝误东风。
事后笔者笑着对他讲: 该联想落天外,但霸气十足。 或许缘于年岁的关系,徐熙彦面对历史的不公时,往往直言而出。 他的《题司马祠》联:
恩不及贤,我来圣祠罪天子;
刑难夺志,谁谓史公非丈夫?
即源于对电视上关于司马迁塑像有无胡须的讨论之愤慨。 面对现实的污浊时,徐熙彦似乎同样大胆。 例如《征联有感》联:
眼底天焦点访谈,到处藏污又藏垢;
手中笔新闻联播,从来报喜多报忧。
尽管笔者是『现象写作』理念的倡导者,但读到这些以秉笔直书替代委婉修辞的『现象写作』联作时,心中依旧有些吃惊。
如果不是讲求精确,且允许东施效颦的话,我们不妨来对两位对联家进行『画像』:王天性近乎『狷』,徐熙彦近乎『狂』。
王天性的对联,可谓『浑然』、『圆熟』。他的成篇能力极强,总能够涉笔成趣,着手成春,而且浩浩汤汤,痛快淋漓。 读他的对联,总感觉有一种生气流贯其间。 即便他的题赠短联:
穷经传大道;
援笔著华章。
也让笔者想起茅盾的短篇小说,即以高屋建瓴之势,时刻把控全篇。 有时候,凭着这种气势,甚至冲决了某些不甚流畅的筋节。 例如,《题〈 对联通论〉 刊行》联:
薪传千年,文演两行。 就此自桃符堆里析出成因、规律论参照、变通,应为高见;
笔纵一支,心游万仞! 但能借形象思维引来沧海、长天让鸟飞、鱼跃,总是华章。
曾有朋友好意指出,上联『析出成因、规律』与『论参照、变通』之间(下联相同位置),应有逗号。然而在笔者看来,这种标点方式算是一种特殊粘连,它造成了两兼辞格式的节奏效果,并强化了节奏力度,别有一种气势和语感。
成篇能力外加想象力,这便构成了通常所谓『才气』。 王天性联作的一气呵成,在内表现为事理逻辑和情感逻辑的一以贯之,在外表现为长句子乃至句群的大量使用。 此外,选词造句上的不伧俗、不生僻,对于神畅意扬的语感生成也是一助。
徐熙彦的对联当然也有成熟的一面,他的屡获大奖就已说明了这一点。 相比于王天性的语词畅达、气韵浑成,却有时在题写针对性上失之普泛、模糊,徐熙彦更重视对联立意上的独特,更偏向于对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的琢磨。 同样是《题〈 对联通论〉 刊行》,王天性的题联在文字上无疑更华美,而徐熙彦的题联在内容上无疑更贴近。 请看后者的同题联文:
治联其论,入史其思,严谨出真知,本色学人甘寂寞;
博古之存,通今之变,清澄归陋室,不尘秋水即文章。
再看他给朋友的『品菊轩』撰写的门联:
东篱把酒,南山在抱;
不待重阳,也就菊花。
这副自对联,上联紧扣『轩』的方位和古贤的遗风做文章,下联围绕平日里的『品菊』生活展开想象,既有余韵,又颇贴切。
本文在前面提及徐熙彦二零一零年《题老孙家饭庄》联,其联文为:
锅煮乾坤,问谁掰碎: 东土日,西域月,一天星斗飨仙客;
门接珠履,待我烹来: 秦肥牛,陇羔羊,满店馨香透古城。
该联的『看点』,显然在于上联中对于手中之馍(饼)和锅中之馍(饼)的联想和比喻。 作者冒着可能不被外地人理解(『隔』)的风险,全力寄寓自己『泡馍起源于丝路,得益于汉回文化的融合』的独特认识。 除了思想认识,该联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即四四三三七式的节奏形式。 这种节奏形式的顿挫感不很强烈,应当属于作者自创,即随势赋形、不主故常的结果。 而且按照正常节奏处理方式,『问谁掰碎:东土日,西域月』(下联同)一句中的冒号可以取消,逗号可以改为顿号。 如何在『单兵突进』的时候顾及全局,在凸显特色的同时避免其他方面的失衡,或可作为作者反思自我、更进一步的一个参考。
王天性的联作以书面语为主,又杜绝僻字拗句,用口语打通联脉,全篇又保持非口语化。 读者在此感受最强烈的,往往不是思想的深刻与构思的新颖,而是文本自足与审美愉悦。 一般作者使用成语总是藏着掖着,就像在诗词里一样。 而王天性则相反,他只关注恰当与否,他不仅用得多,而且少加雕琢和掩饰。请看《题大慈恩寺玄奘三藏院(二)》:
三万里涉水跋山,荆棘踏平方有路;
十七年专心致志,艰难历尽只为经。
王天性也引用、化用前人对联的句子。
《题大慈恩寺玄奘三藏院》末两句:
未备诚心,还谋他事;
欠存吾念,莫进此门。
使人想起黄埔军校门联;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
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题壮峰山云燕楼》联末句: 『揽胜直临烟雨外,扶栏便在图画中。 』让人想起杨慎《题昆明西山华亭寺》联的末句: 『拄杖僧归苍茫外,倚栏人在画图中。 』
徐熙彦对于语言的吸收,往往『不避荤腥』,成语、歇后语等都有可能被纳于笔下。例如《题蓝田乡文化教育基地体验区之泥塑坊》:
捏成你我莫嫌丑;
塑得菩萨不过河。
不消说,这里的下联是从一歇后语的前半截改造而来。 他的《题二零一六年春节》联:
有梦亦从容,已到猴年,何急马月;
无为犹尽力,莫辞春种,不问秋收。
又别致地拆分了成语。 徐熙彦似乎很喜欢集中精力,造一两个好句子,以体现他的奇思妙想。 或许,这与他服膺的苏轼『奇趣』理念有关。这种思维不仅影响到他联作风格、类型,甚至还是他中短联多产而长联少产的一个因素。
王天性是以中长联蜚声联坛的。 其多句联的基本句式是『四四七』式,即一组四言骈句加一个七言诗句。 由自对式骈句开头,既消减了突兀感,又显得凝练、洒脱; 而七言诗句殿后,则有余韵荡漾之感。 例如《题黄庭坚墓》联:
幽草自生,南山不老,修水未教诗韵减;
高人已去,妙艺广传,松风长送墨香来。
有时作者也会做些调整,例如《题怀远望淮楼》联:
源出中州,心存洪泽,分开万迭青山放淮水过来,好让白帆圆大梦;
天张视野,诗赋豪情! 借得一泉玉液将金樽注满,欣怀佳兴上重楼。
另一种句式是末尾两句为『五(一四)四』式。 例如《题西安都城隍庙茶艺店》:
忙到何时了,为百年大梦,几曾安逸;
闲寻此地来,品一盏清茶,便是神仙。
由于其中『四四』是散句而非对句,句式既有力度又不封闭,属于对联中的『豹尾』。
徐熙彦的多句联模式,目前尚难遽下结论。 作者或许还在学习和摸索中,而不愿过早『结壳』,或许是没有打算建立模式,而是如前所说见机行事、『随势赋形』。
坦率地讲,笔者比较欣赏徐熙彦下面两副多句联。 一副是《题李易安》:
诗心得书香金石所熏,每发奇声,唐宋之间,后主谪仙车并驾;
词笔因国恨家愁而老,渐成别调,苏辛以外,清奇婉丽自一家。另一副是《纪念诗圣杜甫诞辰一千三百周年》:
生逢社稷飘摇之际,身处黎民离乱之时,大任降公,仁心济世诗匡国;
才具青莲斗酒其雄,怀同屈子问天其郁,名篇灿史,妙语惊人笔若椽。
因为它们在借鉴清联的节奏和语感方面,至少是成功的。 相反地,对于:
历千秋王气犹存,看古礼迎宾: 日绕龙鳞、 云移雉尾;
甲四海春光正好,乐熏风得路: 钟传燕语、 鼓伴莺歌。
《题二零零八年西安古城门之南门春联》一类,读起来总有一丝不够顺畅的感觉。(11JK0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