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一块残缺的匾额,躺在婺源樟村村口的菜地边等我,等了经年。如果不是雨雾中的油菜花,我还会与它擦肩而过。尽管,匾额是躺着的,但它不会沉睡,忽视了的应远远不止像我一样过往的行人。
那天是春分,村里老辈人说,“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生;三候始电。”我既没有看到燕子,也没见雷电,却沉浸在漫天的雨雾,以及铺展的油菜花中。没有风,笼罩着的雨雾却让油菜花的芬芳有了湿意。扑翼(蝴蝶)与蜜蜂似乎对雨雾很敏感,恋恋不舍地撤离了缠绵的花蕊。一条青石板的小路,从水口蜿蜒在油菜花的花田,牵着雨雾中油菜花铺展的村庄。那雨雾的浓淡,似乎与视角中的景深有所关联,远远地,有一缕一团,近了,即是一片虚无。而水口的枫香与香樟,社公庙前的桂花树,以及村舍的鳞瓦,远处的山峦,都成了雨雾歇脚的地方。
青石板的小路,一见雨雾就泛着油光,甚至低洼处积起了水凼。路边呢,是嫩绿的青蒿、车前草、狗尾巴草(守麦娘),以及夹杂的红花草(紫云英)。三三两两的麻雀,扑地从油菜田里飞出,落在路边啄两口,又飞到了近乎荒芜的拱桥上。很明显,跨溪的石拱桥已经很少有人走动了,石缝与桥面上长满了石韦、茅草、肾蕨、荆棘,还有一如荆条的植物上开着的碎米花。弄不懂的是,当地村人为何把白净的碎米花称为瘌痢花呢。也不知道真假,据说“小把戏”(小孩)摘了瘌痢花,头上是要生瘌痢的。石拱桥约摸有一根竹笐的长度,桥额上是刻有桥名的,可惜都被垂着的碎米花遮蔽了。一位农妇躬着身子在田埂上剪马兰,竹篮里已有了半篮的新绿。隔着油菜的花田,虽然看不见小溪,但依然能够听见潺潺的水响。满是油菜花的田畈里,有的地段石板路与田埂交互着,而有的地段石板路已经失去了路径。
挨边走到樟村的村口,路边就有了砖头瓦砾中辟出的菜地,一畦畦的,并不规整,葱蒜发着盈盈的绿,豌豆、蚕豆的花开始争艳。许是视觉上从金黄色的油菜花有个过渡,我把注意力转向了路边的菜园。当一块长条的青石进入视线的时候,既突兀,又讶异,何况,还有一小截埋在泥泞的土里,周边都长满了杂草,但怎样看去,都像菜地的配角。仔细一看,青石上刻着“克昌厥后”四字,楷书,阳刻,每一个字都很工整,可见书写与雕刻者的功力之深厚。虽然,上沿边角有了破损,但品相还好,遗憾的是没有落款,这分明是一块残缺的匾额。
这不是出自《诗·周颂·雝》中的“克昌厥后”吗?刹那间,我被“克昌厥后”四个字击中了。在行走中能够与一块匾额相遇,算得上是一种缘分。一块青石的匾额,躺在菜地边,村里人肯定习以为常了。然而,我也在樟村路上走过不止一次,却未曾发现。在村里,任凭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人与我一起探讨匾额的历史底细,心底不由泛起一种莫名的孤独与忧伤。我情不自禁地打电话问瑶湾“诗礼人家”的汉龙兄,他说在樟村是见过的,也不知道来路。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在了微信圈,许是拍摄角度的问题,只显示了“昌厥后”三字,并附了一句“菜地上的残匾都有出处”。没想到,居然有朋友猜出了“克昌厥后”。退休的吴进彬老师更是认真,还对匾额上的内容进行了解释。
或许,因为匾额上“克昌厥后”的“克”与“厥”,在当地方言中容易引起误解,尽管两个字都是多义字,匾额还是被人遗弃了。实际上,在“克昌厥后”中的“克”是作“能够”解,而“厥”為代词,是“其”的意思,连起来是能够昌大其子孙。读过《诗经》的都知道,“燕及皇天,克昌厥后”,就是出自《诗·周颂·雝》。想必,村庄的先人刻立“克昌厥后”匾额时,想寄语表达的远远不止这些。还有一种可能,“克昌厥后”的匾额,有“斯文在兹”配对,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常听业内人士说:“以匾研史,可当佐证;以匾研诗,可得诗眼;以匾学书,可行笔髓。”由此可见,人们对匾额的热衷。痛惜的是,这样一块石刻的匾额,竟然还躺在菜地边。
考水至樟村,虽然早有公路将瑶湾和瑶村坦一起串联,我依然欢喜沿着青石板的小路徒步行走。因为,在这里不仅可以体悟到村庄历史的久远,还有时光的漫漶。考水于唐天祐四年(907年)建村,开村始祖胡三能够与遥远的后唐长安进行对接,只要你摸到唐昭宗李晔的门槛,不仅可以找到一次朝廷的变故,还有一个村庄与一位皇子的历史传奇。当时,朱全忠(朱温)为实现簒唐的目的,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皇后新产,未任就路,请俟十月东行。”在这场大难面前,是“宦于朝”的胡三冒着生命危险带着皇子南逃,隐居考水,保住了皇家的一条血脉,“含大得覆翼之义”将皇子取名昌翼,“义养为子,逐冒胡姓。”唐同光乙酉年(925年),胡昌翼以“易”登“明经进士第”,当他知道自己“胄出皇嗣”,“拒不就仕”,一生只在乡村“倡明经学,为世儒宗。”于是,考水成了中国“明经胡氏”的发源地,以及有了“明经书院”的声名远播。而樟村,是在南宋庆元五年(1199年)由歙县篁墩的章碧渊建村。在“十家之村,不废诵读”的婺源,即便樟村人世代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传统意识里秉承的还是“耕读传家”。无疑,这是一个经年有着“山间茅屋书声响”与飘散樟树清香的村庄。往往,一块匾额,俨如建筑物的眼睛,是一个地方精神风貌的体现。可是,樟村民居、祠堂虽然迟暮,却没有人讲得清楚躺在菜地边的匾额,它的家原来在哪,又经历过什么?那匾额上沿的边框残痕,又经历了怎样的裂变?我一直有个疑惑,“克昌厥后”的匾额,是否属于菜地原先的废墟,又是否属于樟村呢。以至于,有了可能来自于考水某建筑物的猜想。
但愿,我的猜想是对的。这,是我对考水的前称槃水取义于《诗经·卫风》的偏爱吗?还是我对匾额、村名与《诗经》的勾连呢?如果沿着这样的路径去上溯,那么“克昌厥后”的匾额还有可能是来自“明经书院”,甚至更早的“泽思斋”与“明经堂”的一分子。而“泽思斋”与“明经堂”,以及“明经书院”,我能够看到的只有茅草中的砖头与瓦砾。
有谁会相信,我面对的是“历数年,学者至盈千人”的“明经书院”沦落的废墟呢。当时,我的思绪好比春天的雨雾一样迷蒙。
年近八旬的胡志刚老人痛心疾首,他目睹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拆“明经书院”做大队仓库,把墙基的青石板挖去做水库的情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婺源老乡朱熹题赞的“明经学校,诗礼人家”匾额,至今不知所终。
考水与仁村,有一条宗族血缘关系的纽带。据《仁村胡氏宗谱》载记,仁村是明洪武间“昌翼公明经十六世祖彦诚公(即宗荣公)由考水迁入建村。”村庄“以承祖训,扬仁爱之美德”得名。一个村庄,能够拥有一个滋养润泽心灵的名字,多好!我从考水出发,徒步大田、高沧至仁村,是想把以考水为原点的村庄看得更真切。逶迤的山峦,层叠的油菜花田,逼兀的村庄,坑坑洼洼的高铁建设临时便道,整齐的钢架工棚,高耸的搅拌站,跨越的高架桥,仿佛是强扭在一起的乱象,却是一路无法阻挡的存在。这,是村庄与城市即将的连通,还是一个村庄与一个村庄的脱节呢?没有感到村庄与山峦在挖掘机中的战栗,我的脚步还是慢的。即便我拼命奔跑,也无法赶上汽车与高铁的速度。行走,是我进入一个古老村庄的底线。再急,我也不会突破它。
把高铁建设的高架桥甩在身后,又回归了山野田园的清静,我听到了斑鸠咕咕的叫声。
“水是绕道出,山是龙脉通。”水口是体现村庄灵魂的地方。仁村历史上的水口,可谓是婺源村庄水口的代表。即便是现在,那雨雾之中,花田之上,若隐若现的水口,以及徽派建筑,仿佛是江南人家的画境。而仁村祠堂、書院、文昌阁、腊梅园在不同年代的倒塌,无疑是村庄坐标与记忆的一种消退。有的原址残基上,成了村民种菜的菜园,甚至有的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园。好在,有情怀的仁村后人,近年还是把文昌阁在村口原址重建了起来。
有时,一个村庄的密码就藏在一块碑刻与匾额中。我对仁村的认识,就是从文昌阁侧墙的一块乐输芳名碑上开始的。在那块碑上,虽然找不到文昌阁最初倡建的年月,却读到了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对文昌阁的一次修缮。捐助人、经理、石工师、木工师、砖匠师,都一一刻在碑上。我不仅从中读到了仁村人的公益心,还有监理与工匠的责任感。从事古建修复的艺匠胡文全,是土生土长的仁村人,他告诉我,文昌阁拱门门脑上“巍凌碧汉”“秀插层霄”的匾额就是在村口的废墟里找到的,后来文昌阁原址重建,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让我讶异的是,拱门门脑上的二块匾额与先前看到“克昌厥后”的匾额一样,也没有落款。应该说,文昌阁匾额上的题刻,从内容到形式都彰显着仁村先人的一种意境追求。是心境的暗喻,植入了题刻的楷书里,那带有行书的笔意,流淌着的既是笔道,亦是意境。
骑路而建的文昌阁,砖木结构,上下二层,毗邻古树、清溪、池塘,连接的却是村里村外。尽管梁柱、桁条、砖墙、青瓦,都是新崭崭的,然而,地上的青石板,墙上的石碑,还有拱门门脑上的匾额都是旧物。文昌阁的神龛是空的,当然看不到“文昌帝”与“魁星爷”的塑像。拱门、神龛,明暗度交织。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了旧时文人雅士在文昌阁品茗歌赋的影像。
文昌阁的飞檐上,风铃叮当。而那风铃声中,是否藏有岁月的回响呢。
转瞬间,漫天的雨雾,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滴。文昌阁的檐水,在不断地滴落,溅在青石的基脚,有了雨滴的声响。走出文昌阁,我再一次去看拱门门脑上的匾额,居然还在回想躺在樟村菜地边那块“克昌厥后”的匾额。我真的不知道,哪里才是“克昌厥后”匾额的家,而它的归宿又将在哪里?!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