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赟儿
去年初夏,乡下的小舅舅结婚。中午喝过喜酒,母亲带我去小镇上走走。
外婆的娘家在平湖黄姑,后嫁到海盐。母亲打小在黄姑住,一直到五岁。后来,每逢寒暑假也会来小住,直至太太(母亲的外婆)去世。
听母亲说,她小时候在这一片玩得很开——她于是带我上桥。
“我小时候,这座桥是黄姑最大的,横跨在黄姑塘和黄姑街上,颇有些气势。外面的车子、轮船要进来都得过它。黄姑塘是黄姑的主河道,黄姑街则比邻黄姑塘,都是东西走向。你现在看到的桥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是后来重修的。你等等……”母亲拉着我的手,顺着桥侧已老旧生锈的小铁梯走下桥,穿过桥洞,来到黄姑街上。街只有两三米宽,一溜青石板路,两边是几乎连体的两层老楼。“这条街原来是黄姑最繁华的一条街……我小时候,总喜欢到这里来玩。”
“可是这里看着很破。”我一边剥着冰淇淋纸一边躲开路边的狗(我怕狗),“而且真的有好多狗。”
母亲叹了口气,拉住我的手。
“现在,街市林立,这种桥下的小街自然是破落了。但,就以前而言的那些大店都集中在这。前面是剃头店,再前面是茶馆店,再前面好像是供销社的批发部……记不清楚了。现在都关了。”
我点点头,吸吸鼻子。有的搬得一点影子都没了。有的还剩着店招,店门紧闭,积了好多灰,许是长久未开了。
“以前,这边还有早餐店、小百货店……这条街以前对于黄姑,就像南京路步行街对于上海。”
我点点头,又吸吸鼻子。路边偶尔有一两个老大爷躺在藤椅上纳凉,咂咂嘴,听着音乐。几乎每个老大爷边上都标配一只狗,汪汪叫。
“好多狗。”我对母亲抱怨。
“现在的孩子好像都挺怕狗的,我们那个时候的孩子,特别是乡下的孩子,都是不怕狗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唉,这些墙怎么这样了?”
母亲叹着气,摇着头。
母亲说的以前最繁华的黄姑街并不长,没走多久便到了头。我们一路散过去。没有风,黄姑塘的水很静。不是曾经在文章中看到的翡翠一般的绿,而是绿得诡异,没有生气,像冻结住不能流淌的风油精。
“我小时候,夏天经常在这条河里游泳。我、你大舅舅、二舅舅、小舅舅,拿着大脚桶、废轮胎圈。摸河蚌,摸螺蛳,把它们搁在大脚桶里。那个时候的河水很干净,很清很绿也很透,可好看了。河在临近你太太那村人家时,分出了一条小支流。你太太就在支流的河埠头淘米、洗菜、洗衣服。现在看看……”母亲絮絮叨叨地,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对此,我更不知道。我印象里有关于“河”的生物入侵者只有水葫芦。
“现在,肯定是游不得了,会得皮肤病。”母亲皱着眉,“原来挺好的水……”
我抬头望望天。阳光很足,但天却是不带变化的白。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我曾经文章中写到的蓝天白云、池塘绿水都是骗人。
一二年级,小学老师就开始教简单的作文。那时候我大概是这么写的:“今天,妈妈带我回了乡下。乡下的风景很美。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清清的河,还有很多好看的房子和小街。这里的空气很清新。我和妈妈在街上逛,玩得很开心。”
原来我从小就学会了骗人。
老街算是原来小镇中心的部分,而小舅舅家,也就是我们喝喜酒的地方,则是乡下中的“乡下”了。母亲似乎逛得有点失望,回到“乡下”却反而振奋了,拉着我,要去田里走走。那时正是新蚕豆要熟的时节,母亲便说带我去摘新蚕豆。
“我小时候,在乡下,也没什么好吃。有一次,我偷偷趴在田埂里吃新蚕豆。现在想来,生的肯定不好吃,应该会有股草腥气,但在那个时候,那种味道,却是美味的,因为,我吃出了一大摊的豆壳。那块田离你太太家不远,是队里其他人家的。我后来就被捉住了,被拎到你太太面前。人家倒是也没怎么怪我,笑骂了一顿,说是吃生的豆子会长蛔虫。我那个时候还小,也没让我道歉,只是太太一直赔着笑脸。想想看,可能那顿蚕豆是我吃过的味道最好的蚕豆了……哈哈哈!”母亲自顾自笑得合不拢嘴。
我忽然想到鲁迅的《社戏》:
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母亲摘了路边的一荚蚕豆,让我尝尝。我勉强吃了一颗:“还行。”其实,有股子怪味,很难下咽。母亲又哈哈哈笑起来。
再沿路走过去,就是一片小竹林。母亲向正在挖笋的阿婆借了工具,带我挖了几只嫩笋,然后连笋和工具再送还给阿婆。我由蹲转站,一下子没站稳,打了一个趔趄。
“我小时候,这片竹林倒是在的。那个时候,挖笋、钓田鸡、捉知了这一类事对我来说是很平常的。可是,现在,你们这些孩子,回乡下和父母挖个笋,就很新鲜了,就可以写洋洋洒洒一篇作文。”
我有些说不出话。我没有写过挖笋。可我写过摘橘子,南北湖黄沙坞的橘子。
走了半个下午,回到小舅舅家,一直到吃饭,母亲话都不多,许是仍沉浸在往事中。
母親叨叨了一下午的“小时候”,毕竟我未曾经历过,那是一个怎样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