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的梦

2017-06-13 01:39孙犁
读者欣赏 2017年5期
关键词:黄胄木刻毛驴

孙犁

在绘画一事上,我想没有比我更笨拙的了。和纸墨打了一辈子交道,也常常在纸上涂抹,直到晚年,所画的小兔、老鼠等小动物还是不成样子,更不用说人体了。这是我屡屡思考不能得到解答的一个谜。

我從小就喜欢画。在农村,多么贫苦的人家,屋里也总有一些画。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你走遍多少人家,便可以欣赏到多少形式不同的、零零碎碎甚至残缺不全的画。

那或者是窗户上的一片红纸花,或者是墙壁上的几张连续的故事画,或者是贴在柜上的香烟盒纸片,或者是人已经老了,在青年结婚时,亲朋们所送的麒麟送子“中堂”。

这里没有画廊,没有陈列馆,没有画展。要得到这种大规模的、能饱眼福的欣赏机会,就只有年集。年集就是新年之前的集市,赶年集和赶庙会是童年时代最令人兴奋的事。

在年集上,买完了鞭炮,就可以去看画了。那些小贩把他们的画张挂在人家的闲院里,或是停放大车的门洞里。看画的人多,买画的人少,他并不见怪,小孩们他也不撵,很有点开展览会的风度。他同时卖神像,例如“天地”、“老爷”、“灶马”之类。神画销路最大,因为这是每家每户都要悬挂供奉的。

我在童年时所见的画还都是木版水印,有单张的,有四联的。稍大时,则有了石印画,多是戏剧,把梅兰芳印上去,还有娃娃京戏,精彩多了。等我离开家乡,到了城市,见到的多是所谓月份牌画,印刷技术就更先进了,都是时装大美人儿。

在年集上,一位年岁大的同学曾经告诉我:“你如果去捅一下卖画人的屁股,他就会给你拿出一种叫作‘手卷的秘画,也叫‘山西灶马,好看极了。”

我听来他这些说法,觉得有些不经,也就没有去尝试。

我没有机会欣赏更多的、更高级的美术作品,我所接触的,只能说是民间的、低级的。但是,千家万户的年画给了我很多知识,使我知道了很多故事,特别是戏曲方面的故事。

后来,我学习文学,从书上、杂志上看到一些美术作品。就在我生活最不安定、最困难的时候,我的书箱里、我的案头、我的住室墙壁上,也总有一些画片,它们大多是我从杂志上裁下的。

对于我钦佩的人物,比如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比如鲁迅、丁玲、阮玲玉,我保存了很多他们的照片或是画像。

进城以后,本来有机会去欣赏一些名画,甚至可以收集一些名人的画了。但是,因为我是外行,还有些吝啬,又怕和那些古董商人打交道,所以没有收藏。有时花很少的钱,在早市买一两张并非名人的画,回家挂两天,厌烦了,就卖给收破烂的,于是这些画就又回到了早市去。

1961年,黄胄同志送给我一张画,我托人拿去裱好,挂在房间里,上面是一个维吾尔族少女牵着一匹毛驴,下面还有一头大些的驴和一头驴驹。1962年,我又转请吴作人同志给我画了三头骆驼,一头是近景,两头是远景,题曰《大漠》。也托人裱好,珍藏起来。

1966年,运动一开始,黄胄同志就受到“批判”。因为他的作品家喻户晓,他的“罪名”也就妇孺皆知了。家里人把画摘了下来。一天,我出去参加学习,机关的造反人员来抄家,一见黄胄的《毛驴》不在墙上了,就大怒,到处搜寻。搜到一张画,展开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下,喊:“黑画有了!”其实,那不是毛驴,而是骆驼,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就这样把吴作人同志画的三头骆驼牵走了,三匹小毛驴仍留在家中。

运动渐渐平息了。我想念过去的一些友人。我写信给好多年不通音讯的彦涵同志,问候他的起居,并请他寄给我一张画。老朋友富于感情,他很快就寄给我那幅有名的木刻《老羊倌》,并题字用章。我求人为这幅木刻做了一个镜框,悬挂在我的住房正墙当中。

不久,“四人帮”在北京举办了别有用心的“黑画展览”,这是他们继小靳庄之后发动的全国性展览。机关的一些领导人要去参观,也通知我去看看,说有车,当天可以回来。

我有12年没有到北京去了,很长时间也看不到美术作品,就答应了。在路上停车休息时,同去的我的组长轻声对我说:“听说彦涵的画展出的不少哩!”我没有答话。他这是知道我房间里挂有彦涵的木刻,对我提出的善意警告。

到了北京美术馆门前,真是和当年的小靳庄一样,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四人帮”别无能为,但善于巧立名目,用“示众”的方式蛊惑人心。人们一窝蜂地往里面拥挤。这种场合,这种气氛,我都不能适应。我进去了5分钟,只是看了看彦涵同志那些作品,就声称头痛,钻到车里去休息了。

夜晚,我们从北京赶回来,车外一片黑暗。我默默地想:彦涵同志以其天赋之才,在政治上受压抑多年,这次是应国家需要,出来画些画。他这样努力、认真、精心地工作,是为了对人民有所贡献,有所表现。“四人帮”如此对待艺术家的良心,就是直接侮辱了人民之心。回到家来,我面对着那幅木刻,更觉得它可珍贵了。上面刻的是陕北一带的牧羊老人:手里抱着一只羊羔,身边站立着一只老山羊。牧羊人的呼吸,与塞外高原的风云相通。

这幅木刻,一直悬挂着,并没有摘下。这也是接受了多年的经验教训:过去,我们太怯弱了,太驯服了,这样就助长了那些政治骗子的野心,他们以为人民都是阿斗,可以玩弄于他们的股掌之上。几乎把艺术整个毁灭,也几乎把我们全部葬送。

我是好做梦的,好梦很少,经常是噩梦。有一天夜晚,我梦见我把自己画的一幅画交给中学时代的美术老师,老师称赞了我,并说要留作成绩,准备展览。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水墨画:秋风败柳,寒蝉附枝。我很高兴,叹道:我的美术一直不及格,现在,我也有希望当个画家了。随后又有些害怕,就醒来了。

其实,按照弗洛伊德学说,这不过是一连串零碎意识、印象的偶然的组合,就像万花筒里出现的景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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