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建文
郁达夫办酒厂
在20世纪日本帝国主义推行所谓“东亚共荣圈”计划、大举入侵亚洲国家的时候,郁达夫曾避难于印尼苏门答腊,还在那里办过一家酒厂。据刘保昌先生所著的《郁达夫传》中记述,作为一介书生出身的郁达夫,在那样动荡不安的年代,短时间“下海”成为酒厂老板,还把买卖做得很不错,不仅让自己生存下来,而且重新成家立业。我想,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他身上那种特有的适应能力和经营才能了。
作为文学家的郁达夫是人所熟知的。他曾留学日本十年,饱受民族歧视的屈辱,20世纪20年代,发表描写留日学生生活的自叙体小说《沉沦》,蜚声文坛。大凡读过他作品的人都有体会,“自我暴露”“忧郁抒情”是其创作的两大特点。著名文学家、史学家郭沫若曾这样评价他:“达夫为人坦率得可以惊人。”他可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憎态度、荣辱感受、猥亵念头、自私打算,甚至是性欲苦闷不加掩饰地奉献给自己的读者,其自我暴露的做法仿佛成了一种病态,而对青年来说,正好像是一股春风,立即吹醒了他们的心,觉得他正是自己要找的朋友。我想,也许正是这样,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沉沦》出版后,很快受到许多青年读者的热捧,成为名噪一时的文化明星。
1937年,郁达夫的命运发生重大转变。他先是到武汉配合郭沫若主持第三厅的工作,随后进入新加坡《星洲日报》进行抗战宣传。在这期间,残酷的战争让他在富阳的家业毁于一旦,70多岁的母亲为躲避战乱饿死于山间,长兄郁曼陀在上海惨遭汉奸特务的杀害,爱妻王映霞也因战争离他而去,就连3万多册心爱的藏书也在战火中丢失。接二连三的不幸,让他改变了自己的创作风格,转为大量的政论写作。其中最有影响的作品恐怕是对日本友人新居格的公开回信。他是对新居格在两国交战之际对他的牵挂表示感谢,接着介绍了战争给他家带来的一系列灾难,最后表明了中国必胜的信心。郁达夫在回信中这样说:“我们的老百姓,都因这一战争的结果,大大地进步了。他们知道了要团结。他们知道了要艰苦卓绝,忍耐到底。他们都有了‘任何牺牲,也在所不惜的决心。他们都把国家的危难认作了自己的责任……民族中间的渣滓,已被浪淘尽了。”
随着战争的进一步蔓延,郁达夫被迫弃文从商,走上了办厂经商之路。1942年新加坡沦陷,为避开日本侵略军的烧杀抢掠,郁达夫一行逃离美丽的狮城,辗转进入印尼苏门答腊的一个小镇。缘于生计所迫,郁达夫改名易姓为赵廉,向当地华侨募集400盾资金,办起了“赵豫记”酒厂。这对郁达夫来说,無疑是一场考验,成功则可生存立足,否则连糊口度日都成问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幸遇当地华侨许乃昌的帮助,他终于酿造出两种白酒,即“双清”和“初恋”两个品牌在市场销售,且卖得很好。从此,他重新成家立业,续娶广东华侨陈莲有为妻,再生一男一女,家有盈余。据他1945年所立的遗嘱记载:“统计目前现金,存两万余盾;家中财产,值三万余盾。‘丹戎宝有住宅草舍一及地一方,长百二十五米达,共一万四千余盾。”“纸厂及‘齐家坡股款等,因未定,故不算。”可见,此时郁达夫也可算家境不错了。
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但郁达夫却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白手起家,把酒厂办得如此成功,他凭借的是什么?认真分析起来,恐怕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华侨的倾情帮助。在那抗日救国的年代,海外华侨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相互关心、相互帮助蔚然成风,酒厂经营无论资金上还是技术上都得到了当地华侨的支持。这是他成功的首要因素。二是自身的能力素质。郁达夫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留学时学的是经济,曾获得经济学学士学位。这些知识对他的经营无疑有帮助。特别是郁达夫有着极强的语言能力,懂日语、德语、英语、法语等多种语言,到苏门答腊后,他很快就学会了马来语,这无疑为他与当地居民进行交流、向外推销产品提供了方便。三是适合的产业行当。经营酒厂,销售是关键。郁达夫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颇懂酒文化,因此品酒、谈酒、销酒肯定都是好手。我想,这也许是他成功的不可忽视的因素。
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尽管他隐姓埋名,妻子陈莲有也改名为何丽有,最终日本宪兵还是通过间谍机构查清了这个“赵豫记”酒厂老板的真实身份。尤其致命的是,郁达夫曾经被拉去担任过日本宪兵的翻译。在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投降不久,日本宪兵担心郁达夫泄露他们的秘密,奉命对这类可能带来“舆论麻烦”的人物一网打尽。因此,郁达夫于1945年8月29日惨遭日本宪兵的秘密杀害。这样,尽管他早已安排同伴们秘密回国,但自己却再也无法生还朝思暮想的祖国了。
胡适的一枚“止酒戒”
1930年12月,按中国 “男做进,女做满” 的传统习惯,是胡适的四十大寿。一些好酒的朋友带上好酒、写好贺辞,一心要让胡适好好喝上几杯。一直不愿丈夫多喝酒的江冬秀也早有预料,于是有备而去,带上她特制的一枚戒指赴会。当朋友们一味为胡适斟酒时,她忽然上前向丈夫胡适送寿礼,并请钱玄同作为“证人”。胡适接过小小的礼盒打开一看,是一枚金灿灿的刻有“止酒”二字的戒指。在一旁敬酒的朋友看到后,不得不就此罢休。
似乎文人大都是好喝几杯酒的,胡适也不例外。他虽酒量不大,但很喜欢酒。朋友相聚一起,兴致一来,便不乏喝醉的时候。据江勇振在《舍我其谁:胡适》中记述,胡适年轻时,在上海曾有过“荒唐”的日子,与朋友一起喝酒、赌博、看戏、逛青楼,不仅因喝酒喝醉打了警察被关进了监狱,而且也有过喝酒喝得差一点醉死的记录。梁实秋在《胡适先生二三事》中讲述了这样一件事:胡适的一位朋友结婚,请他做证婚人,他感到很高兴。礼毕入席,酒兴已来的他,便要与朋友痛痛快快地喝几杯,不料酒过一巡便听说没酒了。他随即大呼拿酒来,服务员因新娘是一位“节酒会”的成员而感到为难。胡适便掏出一元现洋摆在桌上说:“不关新娘新郎的事,我们几个朋友今天高兴,赶快拿酒来!”他的这一举动,无疑弄得场面十分尴尬,服务员只好连忙送酒上桌。由此不难看出当年胡适对酒的喜好。据说,这一好酒的习性真正得以控制,是他在美国留学期间,并一度做到了滴酒不沾。
胡适喝酒大都是在与朋友相聚的时候。石原皋在《闲话胡适》一书中,就曾这样叙说胡适从美国学成归来后的喝酒情况:“在北京时,他平常不喝酒,遇到请客稍喝数杯。”事实上,随着名声的日隆、朋友的骤增,他常常是饭局连连,应接不暇,加上中国人大都有爱敬酒的习惯,他也就不时出现喝醉的情况。梁实秋就曾这样回忆说:“胡先生交游广、应酬多,几乎天天有人邀饮,家里可以无需开伙。”那些年,北京有名的饭店他大都去过,有时一餐还要吃上五六处,轮番跑场,忙得不亦乐乎。史沫莱特1930年致信胡适,还曾这样嘲讽他:“我注意到你们这个时代的圣人成天吃喝。吃喝会影响体形,体形会影响脑袋。脑满肠肥的圣人对中国一点用处也没有。请注意!宴席不断的圣人请注意!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是一个圣人。我在此处用这个字眼是嘲讽的意思。你的圣气一点都感动不了我。我把你留在我这里的上衣穿起来,发现那颈圈是超大号的了(意思是说胡适得了肥胖大头症)。”她在信中这样说,也许包含了两人价值取向的异同,但也说明胡适当时应酬是很多的。
据江勇振的研究,胡适也并非完全只是“遇到请客稍喝数杯”,也有过独饮、闷饮的情况。1925年徐志摩去欧洲时,托胡适照顾陆小曼。其间,恰是胡适与江冬秀为了他与曹诚英的恋情弄得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在这段时间里,胡适不仅单独一人喝闷酒,而且还与江冬秀赌气互相斗饮,有时醉得一塌糊涂。陆小曼曾专门致信胡适,劝他说:“别太认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最重要的,我求求你为了你自己,不要再喝了,就答应我这一件事,好吗?”江冬秀的大姐江润生在给胡适的信中就把此事说得更清楚,她说:“今晚接到二十九日你给我的信,读悉之下,我都知道了。我已经也有一信与我妹妹,内容是说我们思念她,接她南来住些时日……恐她又与你搀扰。这炎热天气你们俩生气喝上20碗酒未免有害卫生,至于身体关系尤大,大凡夏令天气,人的肺叶是开着的,你喝这么多酒如何受得住。”从以上两封信不难猜测,那段时光,胡适恐怕是经常在喝闷酒,而且量还相当大。
对于胡适的好酒习性,亲戚朋友都尤为担心。事实上,此时的胡适已经患上了胃痛、痔疮等多种疾病,显然与长期的喝酒有关系。特别是痔疮,每月要发两三次,把他折磨得好难受的。为了他的健康,大家都纷纷劝他少喝酒。1930年11月,丁文江就连续两次致信胡适,劝他戒酒。丁文江的第二封信写得很有意思,全文不长,不妨抄录如下:“前天的信想必不久可以收到了。今晚看《宛陵集》,其中有题云《樊推官劝予止酒》,特抄寄给你看看:‘少年好饮酒,饮酒人少过。今既齿发衰,好饮饮不多。每饮辄呕泄,安得六腑和?朝醒头不举,屋室如盘涡。取乐反得病,卫生理则那!予欲以此止,但畏人讥诃。樊子亦能劝,苦口无所阿。乃知止为是,不止将何如?劝你不要‘畏人讥诃,毅然止酒。”这信一月后便是胡适的四十大寿,江冬秀送与丈夫“止酒戒”,不知是看到此信后受到的启发,还是她的独创。总之,不能不说是别出心裁、用心良苦。
不过,从尔后一段时间来看,无论是丁文江抄的“止酒诗”,还是江冬秀送的“止酒戒”,并没有真正起到止酒的作用。尽管也有过像访问青岛大学时,以戒指为挡箭牌,一点酒也没喝的情况,但从总体上来说效果不很理想。由此我想,止酒这个问题并非这么容易,恐怕今天也仍然如此:一是与社会环境有关系,大的环境不改变,大多数人的止酒可能只是一句空话;二是与自身的毅力有关系,自身没下决心,别人的努力是没有多大作用的。
“医患纠纷”中的周作人
“医患纠纷”并非今天才有的事,20世纪20年代末,周作人就因次女若子的死亡,而置身一场“医患纠纷”中,与向来关系不错的山本忠孝大夫反目为仇。据蹇小兰编著的《清风苦雨》记载,这位平时文字淡雅、性格平和的散文大家,在这场纠纷之中,表现得颇有点像今天常说的“医闹”一样,采取了一系列令人看来难以置信的行动。
周作人曾有五个孩子,三女两男。对于孩子的成长,他历来奉行一种“任其自然发展”的态度,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自由与责任”,很少过问。先期看来也确实个个成長不错,特别是次女若子,聪明好学,活泼多趣,尤得周作人的钟爱。
周作人家人有病一直都是由山本医院治疗。周家的这个选择,不仅是因为山本医院离八道湾比较近,而且大家都以为山本忠孝医术不错,待人和蔼,值得信赖。山本也确实救过周家人的几次性命。譬如,1925年4月11日晚,若子突然发热呕吐,继而体温升至40 ℃,出现痉挛,全家上下乱作一团,慌了手脚。待把山本大夫请来,若子心脏衰弱,皮肤发黑,被诊断为“流行性脑脊髓膜炎”。看到这种情况,不单护士小姐永井君担心这孩子难以回转,就连山本大夫也以为不行了。紧急之中,山本大夫一日四次到场查看,护士永井君全日留守护理。经过两天两夜的精心治疗,死神离去,若子终于转危为安。对于若子这次神奇般的康复,周作人无疑要由衷感谢山本医院。
他曾这么说:“我现在想致感谢者在人而不在自然。”这人显然就是山本忠孝大夫了。
然而,周作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他家来说,死神并没有真正走远。1929年11月16日,若子再次重病。那天若子从学校回家,呕吐腹痛,尽管周作人怀疑可能是盲肠炎,但把山本大夫请来后,他却坚持说是胃部的毛病。这是很容易混淆的两种疾病。盲肠炎首先发痛的位置不在盲肠,而在上腹,往往给人一种误导。第二天复诊,山本大夫才正式结论为急性盲肠炎,还半开玩笑地说:“这回倒真让周先生猜中了。”此时若子疼痛难忍、发热不止,不得不转至德国人开的医院进行手术治疗。术后虽然疼痛有减轻,但由于已诱发腹膜炎,导致发热不退,若子益觉烦躁,哭啼着“我要死了”,不断呼喊着兄弟姐妹的名字,双手紧抱母亲的脖子低声地说:“我不要死!”足见病人当时难受的程度。第四天,也就是11月19日,若子真的死了。这巨大的悲伤,对周作人及其全家无疑是一次沉痛的打击。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若子死后,周作人把哀恸全部迁怒于山本忠孝大夫。周作人首先是找媒体帮忙,利用报纸大肆攻击山本医院。12月初,周作人连续两天在《世界日报》刊登广告,把若子死因归罪于山本大夫的误诊,指其“拖延掩饰,草菅人命”。接着又在《华北日报》接连发表《若子的死》及《又记》《再记》,控诉山本忠孝大夫的误诊、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不近人情的收费。随后还在《华北日报》数日刊登了与《世界日报》相类似的广告,力图通过报纸把山本大夫的名声搞臭。在通过媒体曝光的同时,周作人开始向有关部门申诉:一是发函天津日本领事馆要求吊销山本大夫的开业许可证;二是致信北平市卫生局请求对山本大夫进行检查与处分,并把这些申诉的文章刊登在《世界日报》上。大“闹”了整整一个月时间。不难看出,周作人已摆出一种非置山本大夫于死地不可的架势,一心要把山本医院搞垮。
治病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何况所误时间不到一天,周作人做出上述系列行动,似乎好像今天我们常说的“医闹”所为,只是手段显得更为“高明”而已。与梁启超肾脏被错割,为保护医院的声誉,自己不愿张扬相比,不能不说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