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我身上还有尖锐的东西

2017-06-12 01:59陈娟
环球人物 2017年10期
关键词:张悦然青春文学钉子

陈娟

她年少成名,曾是青春文学偶像,如今书写父辈历史直面现实。

中国当代女作家,生于1982年。2001年获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代表作有《葵花走失在1890》《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等,近日因新作《茧》在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中获“年度小说家”奖。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张悦然讲过一个故事:上世纪60年代,在他居住的医院家属院里,一个医生在批斗中,被人往脑袋里摁了一枚钉子,长度超过8厘米。那人渐渐失去言语和行动能力,变成了植物人,后来一直躺在医院里。

1978年,正在大学中文系读书的父亲,将这个故事写成一篇小说《钉子》,投给一家文学杂志,但终因“小说的调子太灰”没能发表。后来,父亲放弃了文学之路,小说原稿也在搬家过程中不知所踪,只是每每忆及自己的童年,他都会提起这个“钉子”的故事。

30年过去,已成作家的张悦然捡起当年的故事,将之置于父辈、祖辈的历史中,花费7年时间写成小说《茧》于去年出版。上个月底,因为《茧》她第二次站上了华语传媒大奖的舞台——12年前,初出茅庐的她凭借《十爱》斩获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这一次她成了“年度小说家”。

“二十出头的时候,在写作的道路上刚出发,就很幸运地获得了一些名声。作家这个身份,如同一件忽然派发下来的制服,并不能算合身。”颁奖典礼的舞台上,张悦然一袭黑衣,缓缓地说着致谢词,表情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她说自己不适应聚光灯下的生活,宁愿“关起门来,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敲敲打打,修修补补,通过冗繁、枯燥的劳动,铸就一件精巧的艺术品”。

半个月后,同样的话,她又讲给《环球人物》记者听,依旧是淡然的表情。《茧》之于张悦然有着重要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卸下作家的“制服”,转身成为 “小说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它伴随着小说的书写自然而然产生。”她将这种变化归结为成长和成熟,不论是写作,还是自身。

“钉子”惨案引发的一次书写

到底什么时间第一次听到“钉子”的故事,张悦然已经记不清了。 “当时年纪小,并不是很理解,只是觉得很可怕。”多年后,再听到故事,她的内心没了惊骇,有的是某种难以道明的感情,“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底慢慢发了芽,很难去绕开和回避。”

2009年,张悦然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了解钉子与植物人的故事。为此,她回到济南老家的医院做调查,通过工作人员找到了一份植物人的檔案。薄薄两页纸,罗列了那位内科医生的生命历程:1926年出生,参军,入党,分配,被打,医院精心照顾,从未生过褥疮,体质渐衰,1970年平反,1985年去世。

其中关于钉子那一段的细节,让人感到触目惊心。1968年,他遭到毒打,右手和几根胸椎骨折,血尿、发烧、头痛、呕吐。医生发现铁钉后,为他做了6次手术,他的大脑被切除大半,“一直昏迷不醒,造成‘活死人惨案”。

惨案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之后的人们又有着怎样的境遇?在一个个问题的催促下,“钉子”的故事在张悦然的心中“长成了一棵大树”,她决定把它写进自己的小说里。

但真正写起来时,张悦然才发现这是一次独特的创作,与以往任何一次书写经历都不同。虽然有了故事的内核,但她却不知道怎么讲完整。她写了好几个开头,其中最离奇的一个,竟然还出现了一只红尾巴的狐狸。来来回回试了好几次,始终没找到方向。

2011年春节,张悦然重回父母居住的山东大学家属院。除夕那天下午,在院子里游逛时,她发现“到处都是从前的痕迹”:树木、平房、垃圾站,门口卖报的男人,当年帮爸爸看水果摊的女孩还坐在原地,只是已变成了中年妇女。

就在那一瞬间,张悦然与自己的童年“重逢”,也找到了通往故事的路径。她设置了双线叙事,男、女主人公交替着回忆和讲述各自家族的故事,也将“文革”时期那桩骇人听闻的罪案不断抽丝剥茧。

80后李佳栖和程恭是儿时玩伴,后来才得知两人祖辈之间的恩怨——因为某种原因,前者的祖父将一枚钉子钉入后者祖父的头里,使之成为植物人。这一事件改变了两个家族人的命运:李佳栖的祖父成为名医、院士,是家族的骄傲,但与儿子关系破裂;程恭一家就此沦落为底层百姓,父亲和奶奶一直生活在愤恨和无助之中。更远一些,李佳栖和程恭都生活在感情破裂的家庭之中,同时自己也不断地经历着情感波折。

“实际上就是探讨80后一代人,像这两位主人公一样,是怎样面对父辈历史阴影,又是怎样努力走出这种阴影的。”张悦然解释说。在小说中,张悦然还通过其他两位80后,展现了不一样的历史观。李佳栖的表姐李沛萱选择性地看待历史,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光明的一面;而李佳栖的男朋友唐晖并不关心历史,将历史的包袱丢下,活得最为自由轻松。唐晖曾愤怒地指责李佳栖:

“你非要挤进一段不属于你的历史里去,这只是为了逃避,为了掩饰你面对现实生活的怯懦和无能为力。你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就躲进你爸爸的时代……”

张悦然在小说中进行着自我辩论,为的是让小说里有多元的声音。至于她自己,则更偏爱李佳栖的做法,“做一些无用功,但清晰地去走一遍父亲的路,了解他们的历史”。

这部小说在2016年第二期《收获》杂志上首发,同年7月,《茧》的单行本出版。时至今日,关于《茧》的讨论一直没有停止过,就在不久前,中国作家协会还专门就此召开了研讨会,指出其“重建了属于新一代青年的历史想象”“ 改变人们对80后作家的整体印象”。

“嫌弃”青春,关注现实

“写作的过程像一场漫长的修行,去除了身上一些年少轻狂、急于证明自己的虚荣和浮躁。我渐渐脱离了世俗化向心力的束缚,被抛掷到更自由广阔的空间里去。”张悦然将《茧》的写作经历当作是一次“去青春化”的过程,或者是向青春告别。

这场告别实际上开始得更早——早在2006年,她上一部长篇小说《誓鸟》出版的那一年,张悦然已经开始尝试着改变,只是这一次更为彻底。

自成名开始,张悦然就被打上青春文学的烙印。2001年,她和郭敬明同时获得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在此之前,韩寒以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的身份,以及作品《三重门》率先宣示80后进入文学市场。之后,三人被称为“青春文学的三驾马车”。

2004年,80后作家大規模进入文坛。也是那一年开始,张悦然密集出版了一批作品,《葵花走失在1890》《樱桃之远》《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十爱》《水仙已乘鲤鱼去》等。在这些作品中,她成功地将个人化体验转化为一个主题,即青春成长,其中几个主要意象是: 性、死亡、青春、爱情。与上一代相比,她的小说中商业化、世俗化的痕迹更深。历史、现实、爱情、性、死亡等,都不再是对意识形态的颠覆和消解,而是从少女想象出发,凭空建构一个美丽新世界。

比如《葵花走失在1890》中,她以葵花的视角,写出了在这个沉闷的世界,青年们对艺术和精神性追求的无限执着;而在《樱桃之远》中讲述两个息息相关的女孩从小到大,由敌为友,面对友谊、爱情、生存和死亡的心路历程,主题依然是青春与成长。

除了故事内容,她的文字和语言也弥漫着青春的气息。典雅、富丽的语言,象征性意象和大量富有想象力的通感和比喻,让她的小说充满了音乐性的跳跃、汁液饱满的画面诱惑,以及灵动飞扬的诗意。她写葵花,“它的花朵被剪下来。喷薄的青绿色的血液在虚脱的花茎里流出……”

持续的青春文学写作,使张悦然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过度的表达其实是对青春的一种透支。”她想要寻求转变——从自我感情的沉溺中挣脱开来,转而关注当下个体的生存状况。

2006年的《誓鸟》,张悦然将背景从虚幻的世界拉回到现实。故事发生在郑和下西洋时期,讲述南洋海外华人生活。但是小说的文字和语言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依然是她一贯的风格。

“《誓鸟》把我那种抒情、华丽的辞藻推到了顶峰,看起来特别华美,又特别虚幻。”张悦然认定,自己需要抛弃这种风格,“用一种更朴素的方式,去写更大的主题”。

两年后,汶川大地震时,张悦然以志愿者的身份到达现场,想为灾区做点事儿。后来,她将震区的经历写到了短篇小说《家》里。故事的女主人公叫裘洛,男主人公叫井宇。他们想要逃离原来的生活,来到了四川震区。

《家》被张悦然视作自己写作上的重要转折:从耽于幻想真正转向关注现实,而且是眼前的现实。之后的《茧》,她将自己投掷进更为广阔的现实中,去思考,去探索自己以及一代人的困惑。

“现在回头看自己二十出头时候写的小说,这种感觉特别强烈。修辞上的狂欢似乎只是为了掩饰思想上的空洞。事实也证明,‘青春文学的潮流过去以后,并没有留下太多真正有价值的文本。”对于过去的作品,张悦然保持着批判的态度,甚至有些“嫌弃”。

今年3月25日,中山大学为她的新书《茧》举办活动,专门在图书馆门口很用心地做了一个展览,几乎涵盖了她所有的作品,“里面包括我所有想要毁弃的旧作。”她在微博上说。

当然,她并不是完全否定,“那里也有很多现在失去的品质,比如某种更纯粹、更炽热的东西。”

“我在生活”

张悦然的每一次选择,都遵从自己的内心。

6年前,“新概念作文大赛”让张悦然一举成名,但她并不认为那就是自己文学道路的起点,“所谓成名,可能是在那个过程里,你得到了外界的一些认可。但很多人并没有准备好以一生为计量去写作”。

真正决定要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是从她在新加坡读书时开始的,“当时我在学计算机,却发现自己特别想跟写作沾上关系。两股力量的撕扯和角力比任何时间都强烈,最终写作占了上风。”张悦然回忆说,写作让她的内心从“嚣厌”变得“沉和”。

凭借出色的写作,张悦然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作为青春文学的代表人物,她也被商业化裹挟着前行,一度被打造成“青春玉女”。然而在最喧嚣的时刻,她选择沉寂,慢慢地沉淀,于是才有了《茧》。

如今再回头看这几年走过的路,她再次肯定自己的选择。成名给她带来的除了名利外,还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因为要参与各种各样的活动和事务,而这些都与写作无关。

“我之前写作得太早了,成名也太早,深感自己脱离生活,仿佛进入一种流水线的状态。也许这对于普通人是好事,但对于艺术创作者来说,危险很大。”她说,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小说家都需要保持一种“工匠”的写作状态,而不是将精力与时间花费在经营名利上。

近几年,一起出道的同伴,有些人还在写作,有些人已经离开文坛,渐行渐远。很多人问张悦然,这些年在做什么,她的回答只有一个:我在生活。“我已经不在公众的视野里了,我的生活很自由,完全是正常人的生活。这样生活,比青春文学偶像的生活,获得的东西要多得多。”说这些时,她很难得地露出微笑。

张悦然的另一个变化,是对很多从前不关心的事物产生了兴趣。“我也很想知道,这些兴趣会引发什么新的思考,会使我的小说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至于写作,她始终相信机缘,“有时候,一堵墙上会忽然出现一道门,你推开它,很自然地就走过去了。”

现在的她生活很规律,除了写作,还编杂志、教书。作为文学院的老师,她这学期开的课是“短篇小说鉴赏”,每周四中午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在课堂上,她讲马尔克斯、爱丽丝·门罗,也讲村上春树、海明威等。

她创办的文学丛刊《鲤》,读者涵盖80后和90后,内容更偏向“纯文学”,而非青春文学。但她还常常怀念青春文学中的反叛气息:“曾经的青春文学,残酷青春是一种叛逆的、尖锐的状态。现在变成了什么?变成了鸡汤文学。”

张悦然觉得那种状态是时代的产物,韩寒和春树等80后作家,他们的作品都曾对抗教育体制,但那种尖利现在很难找到。她陷入到一种困惑中:为什么出版商会出那么多鸡汤文学,是因为读者需要?

“那你身上还有尖锐的东西吗?”《环球人物》记者问。

张悦然没有正面回答。她说《茧》里的两个主人公,李佳栖和程恭,都是个性非常鲜明的人,他们所走的道路也是与社会、时代格格不入,“我的作品正是我所要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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