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者说

2017-06-10 03:23王族
花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牧民

王族

述说死亡

【说法】

牧民们说,一个人死了,他的酒就留给另一个人喝,他的羊就留给另一个人吃,他的马就会被另一个人骑,他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就会在另一个人的梦里出现……牧民讲的是朴素道理,人们听了都会心一笑。

人们对死亡赋予浪漫的说法,比如说到骆驼,就會强调它们的生命一般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当它们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驼群或主人,到隐蔽的地方卧下静静地死去。人们找到它们时,它们往往早已咽气,但人们惊喜地发现那样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出生地。于是,关于骆驼的死亡便有了新的版本:骆驼觉得自己快不行时,会走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死去。很多骆驼在最后要完成的事,就是坚持着走到出生地死去。人们甚至还编出了谚语:骆驼在哪里出生,死的时候便必然要回到那里去。

狼的死亡也被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并赋予神秘色彩。狼的生存极其不易,熟知狼的牧民们说,狼吃肉七天,喝风七天,挨饿七天。由此可知,狼吃一次肉可以管七天,然后没有吃的即使喝风,也可以管七天,再然后忍受饥饿仍然可以熬七天。野生的狼因为一直在荒野生存,其寿命在十二至十六年之间,而人工饲养的狼因为生存条件好,则可以活到二十岁左右。

狼死亡的原因有很多,但大部分会死于竞争对手。所以,狼最危险的敌人并非是人类,而是它们的同类。在狼界,有一半狼是死于其他狼的侵害之下。另外,疾病也是导致狼死亡的一大原因,它们捕食时并不知道会被传染,经常被传染上狂犬病、细小病毒和犬瘟热等流行病。狼最无奈的敌人是蚂蚁,在树林里,蚂蚁在松树下的落针中密集成团,有时候狼卧到落针中,成团的蚂蚁便爬到它们身上,把它们咬得全身溃烂而死。

因为人对狼的坚毅精神情有独钟,所以狼的死亡常常被人们美化,把狼的死亡说得极为震撼。比如,有人说,一只老狼在临死前会大声嗥叫,尽量多地召唤一些狼到自己身边来。它在闭上眼睛之前那样做,并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要将自己一生中光顾过的巢穴、河水、牧场分布的信息等告诉同类。这是每一只狼都会遵守的传承规则。狼死后,同类会把它吃掉,不让它的皮肉和骨头暴露于荒野,这是死去的狼得到的最好的葬礼。这样的说法很吸引人,而且符合人的精神需求,所以人们很愿意听这样的故事。

再比如鹰的死亡,也极具浪漫色彩和震撼力。鹰不但可以很从容地选择生的方式,而且还可以很从容地选择死亡。鹰见过很多动物的死亡,比如野猪,活着的时候什么都吃,是动物中最典型的暴饮暴食者,死后身子在一摊淤泥中腐烂。有一种鸟儿活着的时候很节食,几乎什么都不吃,死后皮包骨头的身子被风吹了几天,便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还有的飞鸟死了后羽毛散落一地,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鹰不会让自己死得没有尊严,它会选择一种决绝的方式死掉。鹰的寿命大概在七十岁左右,觉得自己不行了并不会躺在巢中等死,它们会把巢毁掉,然后在天空中完成生命的最后一次飞翔。当它们飞到悬崖边,就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悬崖。鹰利用悬崖把自己撞死,让自己的尸体落向幽暗的崖底。崖底在一般情况下有水或石头,鹰的尸体落下后或落入水中,或被摔碎,但不论怎样,因为崖底没有风,鹰的羽毛不会飘上悬崖,因此便不会有人知道有鹰死在了崖底。

此外,鹰还会选择江河结束自己的生命。鹰在把巢毁掉后,会飞向曾经飞翔过的大江或大河,然后顺流而下寻找水深湍急的地方。它们记得以前的夏天,雪山上的积雪都会融化,大江大河都会暴涨,江河两岸的树木、庄稼,乃至人居住的房屋都会被江河水冲垮漂走,但过不了多久,汹涌湍急的江河水就会把水面上的漂浮物吞卷得不见一丝踪影。鹰在天空中看到了这一幕,在它们感觉到自己快不行时,很久以前看到的这一幕大放光芒,变成了对它们最为美妙的呼唤。鹰为这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为美妙的呼唤上路了。最后,鹰看见大江中有一个水流急速奔涌,翻卷着波涛的地方。鹰俯身迅速向下,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入江水中。大江吞没了它,它的羽毛和尸身在一瞬间便踪迹全无。这瞬间的赴死,没有犹豫,更没有磨难,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结束。

我曾听说在阿勒泰的哈萨克族牧民中,有人能预测死亡,而且很准确。我仔细打听后,才知道能预测死亡的人是萨满。哈萨克族至今仍沿袭古老的萨满教习俗,仍有专门从事萨满占卜的人。萨满在哈萨克语中被称为“巴克斯”,人们认为巴克斯无所不能,可以为病人驱鬼避难,为猎人祈福,为牧民求福消灾。他们通常用羊拐骨和四十一粒羊粪为人占卜和算命。这些年,因为阿勒泰的狼太多,哈巴河村人每年开春进入那仁牧场前,都要请巴克斯用羊拐骨和四十一粒羊粪算一下运气,看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事情不能做,哪些话不能说,以免进入牧场后遭受狼灾。巴克斯算得很准,他们把羊拐骨放到火里烧一会儿,可从裂纹上得知不能去的地方;他们把四十一粒羊粪分组摆放,从羊粪最后是单数或双數,可得知去哪个地方安全。

现在很少有巴克斯了,要想见其一面实属不易。但不久前遇到的一件事,让我相信巴克斯文化在今天仍然在延伸。有一天在白哈巴村,有一个人走到我面前说,我叫多林,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你是我今天碰到的第一个人,我要把一件事情告诉你——过两三天,我的三只羊要死,到时候你过来帮我把它们埋掉,你不是想多看一些白哈巴村的事情吗?这刚好是个机会。看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我有些不解,他既然已经知道三只羊要死了,为何还如此不在乎,丝毫没有要想办法保护它们的意思。同时,我也很吃惊,他何以能知道三只羊在两天后会死呢,难道他也是一位巴克斯?

当天晚上,我把多林的话讲给白哈巴村的一位老人。他说,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有一个人在一天晚上梦见自己三天后要死,就骑马去找他的兄弟朋友,告诉他们,他在三天后将离开人世,在走之前有几件事拜托朋友们办一下。第一件,开春的时候那匹青马该骟了;第二件,进牧场后最好让羊群去吃东面山坡上的草;第三件,他将死在一块石头旁,就把他埋在那里。朋友们都不相信他的话,认为他在说胡话,但到了第三天他果然死了。他骑马走在路上,在一块大石头旁突然身子一软,从马背上栽下去便死了。他大哥听说了他三天后要死的传言后,劝他别相信梦,但当人们告诉他大哥,他弟弟确实已经死了后,他跑到那块石头旁吃惊得半天不说一句话。他从早上一直坐到太阳下山,两眼茫然地看着朋友们把弟弟埋掉。天黑后,他不想离去,但还是被众人拉回了村里。老人为了强调这件事的真实性,又说:“这件事从头至尾我都看见了,像鞋子和脚的关系一样,真的很。”

那几天,我一直等待多林的三只羊死掉。我虽然心疼羊,但为了验证预测死亡的说法,我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情,但是四五天时间过去了,多林的羊一只也没有少,更没有三只羊突然倒地而亡。我相信那些发生在人身上的、言中生死的事情是真的,因为巴克斯的存在是真实的,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事情,这个村庄才被蒙上神秘色彩,但我却无缘目睹其发生的过程,这让我还是产生了疑惑,觉得三只羊突然死掉的事情,只是一个梦而已。梦是一个狂妄而放肆的家伙,不论事情有无答案,是否真实,它都足以装得下。

因为三只羊并没有死掉,多林一直躲着我,直到我离开白哈巴时也没有露面。

【事實】

别里思汗在一场大雪中死了,这件事让人们觉得大雪似乎会吃人,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大嘴一口吞噬。

出事的那天上午毫无征兆,别里思汗骑马去村后的林子里布下套兔子的铁夹子,天太冷,他返回时被冻得嘴唇上挂满冰碴。前几天的一场大雪使气温骤降,人们很少出门,很多人连多林的三只羊要死的事情也不知道。村里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切从简,偶尔有人走出房门,急急到羊圈马圈旁,用木杈挑起马草给它们甩进去,马和羊低下头慢慢吃着,冷寂的空气中没有一丝声响。

闲暇的时光,村中人家的房顶上会升起炊烟,是人们在房子里烧奶茶喝。有一年,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房子里喝奶茶,也许是因为闲着无事可干,喝着喝着便喝多了,推开门出去撒尿,不料冷空气居然将尿转瞬间冻成了冰棍,弄得他没办法收拾。很多人听到这件事会忍不住发笑,那样的情景,如果被女人看见才热闹呢!不料后来得知这件事就是被一个女人看见后传出的,当时他用石头敲打与身体连在一起的冰棍,被一个女人偷偷看了全过程。这件事有些夸张,甚至不乏虚构成分,但足以说明当时的天气有多冷。

别里思汗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本来是不出门的,但早上妻子的几句话使他很生气,他便提着铁夹子怏怏然出门了。早上,他想找鄂荣等朋友喝酒,妻子不让他去。他生气地说,不去喝酒,我待在家里干什么呢?天天在你身上骑马,骑了好几年了,你的肚子除了出来三个放羊的丫头外,连一个放马的小子也没有生出来——别里思汗把他和妻子之间的房事叫骑马。他妻子一听也生气了,是你不行还怪我,不信的话,让鄂荣来骑我一下试试看,一试就会生出放马的小子。别里思汗似乎有些心虚,但嘴却不软,对妻子吼道:放屁,鄂荣很长时间没骑马了,我告诉你,鄂荣的老婆被人拐跑后,他发誓再不骑马了。两个人就这样斗嘴,斗着斗着便觉得没意思了。别里思汗顺手提起铁夹子出了门,妻子在后面又骂开了,也不看看,天天吃兔子,自己都变成兔子了,还有本事骑马?别里思汗不理她,她便又在后面骂,你去,你去,你一走我就去找别人骑我。别里思汗仍不理她,她更生气了,便咒他,你去,在山上摔死你,冻死你。

她没有想到,她这一咒居然灵验了。

别里思汗在山上布完铁夹后,便骑马往回走。天太冷了,他想回家喝一碗热奶茶。他知道妻子还会骂自己,肯定也没有一碗热茶等着他,但那是家,还得回去。同时他也知道,尽管妻子的肚子像草场一样平,但还得不停地去骑,说不定哪天就把放马的小子生出来了。这样想着,他便打马快速向前奔驰。地上的雪太厚,马似乎有些迟疑和吃力,但经不住他的抽打,还是加快了速度。正跑着,别里思汗突然觉得自己飘着向下跌去。山坡上有个坑,马踩进去后失去了平衡。别里思汗一声惊叫,马一用力又跳了起来,但因为马用力过猛,他甩出去一头撞在一块石头上,很快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匹马受到惊吓后向村里跑去,别里思汗躺在雪地里再没有起来,也没有醒来。

直到下午,有一个人去后山收他布下的铁夹子时,才在无意间发现了别里思汗。别里思汗已被冻得浑身僵硬,流出的血在脸上结成了黑痂。他把别里思汗放到马背上驮回村里,别里思汗的妻子一看别里思汗已经僵硬,一声大哭便坐在了地上。人们都围到别里思汗的遗体旁观看,惊异好好的一个人,为何就在雪地上被摔死了呢?别里思汗的母亲趴在儿子身上痛哭,哭着哭着突然扑向别里思汗的妻子,用手去抓她,并大骂,你这个没用的女人,这么冷的天让他出门去干什么?人们去拉她的手,劝她不要怪怨别里思汗的妻子,这样的事情怎么能怨别里思汗的妻子呢,她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在雪地上被摔死。

人们一边劝着别里思汗的母亲,一边感叹,别里思汗真是个好小伙子,吹得一手好笛子,平时对人也好,虽然结婚六年了没有生下一个放马的男孩子,但却养了一大群羊,实际上是一个好牧民呢!人们就这样尽量说着别里思汗的好处,劝他母亲不要伤心。但老太太能不伤心吗?因为没有一个能放马的孙子,儿子也许在她心里仍是个孩子呢!她抱住别里思汗的遗体哭个不停,人们都被冻得浑身发抖,但却不好意思进屋去,直到老太太停止了哭泣,才把别里思汗的遗体抬进一个空屋中。因为天冷,加上又死了人,村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悲凉起来。

第二天,村中傳开一件事,人们这才知道别里思汗被摔在雪中后,那匹马并没有跑回家,而是在另一家人的马圈跟前停下,偷吃了别人的马草,而且在吃饱后居然卧在了那家人的马圈中。如果它从山上直接跑回别里思汗家中去,别里思汗的妻子就会知道丈夫出事了,她喊上村里人顺着马蹄印上山,就可以找到别里思汗。如果及时赶到,说不定还可以把别里思汗救过来呢!人们于是都痛恨这匹马,这个畜生,害了别里思汗。那家人怨它偷吃了自己家的马草,更恨它误了事,拿一根木棍狠狠地打了它几下,将它赶出了马圈。

村里上了年龄的几位老人在这时候站出来说话了,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一匹马,它怎么能洞晓一件事情的全部呢!别里思汗命中注定要在今年的大雪中走,是什么也拦不住的。这几位老人在村子里有很高的威信,很多事情经他们一说,人们便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并能按照他们的意见去做。现在,他们一致认为别里思汗的死是一次意外,也是他命中注定难逃的一劫,所以不能把责任推到一匹马的身上。大家慢慢都安静了下来,遂准备别里思汗的后事,把他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

我对曾在县城当过教育局副局长、退休后居住在村中的一位朋友说,现代文明已经传入白哈巴村,你以后就是这个村里说话的人了。他嘿嘿一笑说,我说啥呢?我说,外面和村子里的事情你都得说。他若有所思地说,是啊,这几年,外面的事情在往村子里走,村子的事情也在往外走,有好多东西都在变啊!

安葬了别里思汗,人们去安慰他的妻子。她这几天来已身心憔悴,人们越是劝她,她越是说别里思汗是她咒的,是她咒死的。别里思汗死了,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她,她走不出来,便只有自责。看着她的样子,我想,也许有些事情太过于自责,便也就变成了真的。

这几天,人们虽然都为别里思汗的死而难过,但忍不住悄悄议论,其实他已经是死过两次的人,死亡阴影就像悄悄燃烧的火苗,此次终于腾起冲天大火吞没了他们家。前年,别里思汗在打猎时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人们找了好几天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回去了。山中野兽出没,大家都觉得他掉下懸崖后被狼拖走吃掉了。熟知狼的牧民都知道狼会背东西,它们咬死羊后钻到羊肚子底下,把羊背起来翻山越岭回到狼群中一起分享。别里思汗的尸体一定也落得了那样的下场,说不定当晚就进了狼的肚子。别里思汗的妻子哭了一场,把别里思汗用过的所有东西抱到村口一把火烧了。她一边烧一边念叨,把这些东西带上吧,在那边先用着,以后我和只能放羊的丫头经常给你烧,不会让你在那边受穷的。不料几天后,一位牧民在一个悬崖下听见有人呼叫,等牧民看仔细后才发现是别里思汗,他还活着,趴在悬崖半中腰的一块石头上向他招手,意思是让牧民想办法救他。后来人们从悬崖顶放下去一根绳子,才把别里思汗拉了上去。别里思汗回到家一听妻子烧了他用过的所有东西,便一脸阴沉,接连好几天没说话。

还有一次,别里思汗与一只白狼相遇,但他没有像别的猎人那样因惧怕白狼是狼王而躲开,他慢慢接近白狼开了一枪。也许白狼真是天的儿子,他瞄得很准的一枪居然没有打中白狼,白狼嗥叫着向他扑来,他打算转身逃跑时却被白狼逼到一块石头跟前,那块石头挡住了他的退路,白狼一跃而起扑向他,然后就看见他被白狼死死压着,不一会儿就有血流到了地上。看见那一幕的猎人吓得飞奔逃去,很快便在村里传开了他的消息,说他被白狼一口咬死,然后压住他一口一口把他吃掉了。他老婆哇的一声哭了,又收拾他用过的所有东西准备烧掉,她觉得他都被白狼一口咬死了,便不会像上次那样幸运。但当天下午别里思汗一身血迹回来了,村里人围住他细看,却发现他身上无一处受伤。原来,那只白狼扑向他时不巧撞到了一块凸起尖角上,一下子就被刺死了,当时猎人们看见别里思汗身上的血,其实是从狼身上流出的。之后,别里思汗又经历了几次死亡风险,他妻子说来也颇为奇怪,每次都相信他死了,伤心地哭一场后便准备烧他用过的东西,当然她每次都没有烧成,因为别里思汗总是能够匪夷所思地从死亡线上回来。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别里思汗真的死了,他妻子由不相信变成无奈地接受事实,然后就忘了像以前把别里思汗以前用过的东西烧掉。村里人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这些年别里思汗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所有人都觉得死亡阴影已把他们家吞没,别里思汗这样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人人都能接受。

我朋友的弟媳妇能说会道,她劝别里思汗的妻子,你不能这样认为,两口子谁还不骂谁呢,别里思汗在今年的大雪中走了,其实也好呢!众人一惊,她何以说出这样的话?她看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便觉得她的话像绳子一样牵住了众人,于是便把“那根绳子”往自己跟前拉。她说,你想一想,别里思汗这一世真是好哩,吃羊肉吃的都是没有结过婚的羊(小羊羔),放牧放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牛羊,干啥都不挣扎着去干。虽然他在你身上骑马……说到这儿她顿了顿,马上把敏感的话题一转,又说,虽然你们没有生出能放马的孩子,多好啊,你还可以再嫁人,别人还要你哩。你说,别里思汗这个年龄,再往下,就是牙一天天老了,再没结过婚的羊也咬不动了;腿一点点木了,没办法再上山了;眼睛一点点花了,不管春夏秋冬都看不出个名堂了。他现在走多好啊,享受的都是人最好的福。再往后,就啥意思也没有了。你再嫁个人也好呢!别里思汗给你留下了这么多的羊,以后你富着呢!你嫁了人,生一个能放马的男孩子,加上已经有的几个能放羊的丫头,一切就都重新开始了。

开始不了。有一个人在我旁边悄悄嘀咕。

我捅了他一下,他便住了口。出了门后他告诉我,她开始个啥,我和别里思汗是好朋友,知道她除了别里思汗外还让几个男人骑过,但生了那几个丫头后,她的肚子一直是平平的草场嘛。我对他说,看在已死去的别里思汗的分上,不要把这话传出去。他点点头答应了我。

沉默的驴

【说法】

新疆话中有一句骂人的话——你是毛驴子。这是新疆人骂人骂得最狠的一句话,一般人如果被那样骂了,一定会跟骂他的人翻脸。这句骂人的话之所以这么厉害,其实有一个原因,就是骂你不是人,像牲畜一样。

在新疆,驴的使命是拉车,每天下地干活时,驴车上拉着劳动工具,傍晚回家時拉着一些梭梭柴。叶城的一位维吾尔族老人说,春天的时候毛驴车拉一些种子出去,秋天的时候拉一些粮食回来。驴在新疆显得比任何家畜都平和,总是一副很听话的样子。与它一起被主人养着的牛、羊、鸡等,大多活不了几年便被人果腹,而驴因为实用,却可以活到寿终正寝。驴车遍布乡村山野,与劳动者形影不离,每逢巴扎日,人们把羊和鸡放在驴车上拉到巴扎上去卖,巴扎上很热闹,羊和鸡不停地欢鸣,但驴却一声不吭,也许只有它们知道羊和鸡将一去不返,很快就要被人吃掉。

驴非常聪明,只不过驴的聪明没有得到认可而已。古罗马植物学家普林尼曾有一段描述驴的文字:“当有人将它们母子分开时,母亲甚至会穿过烈火去与子女会合。尽管它通常遭到粗暴的对待,它仍依恋主人,它从老远就感到这一点,将他区别于所有的别的人。它也能认出自己习惯居住的地方和经常走的路。它眼睛尖,味觉好,耳朵灵,这一切又有助于将它置身于最羞怯的动物之列。按人们的惯常说法,它们都有敏锐的听觉和长耳朵。当我们让它驮重物时,它侧过头,垂下耳朵。当我们使它太难受时,假如我们摁住它的脑袋把它的一只眼睛贴在地上,用一块石头或木头遮住另一只眼睛时,它将会保持这种姿势,一动不动,也不晃动挣扎……”驴为什么要这样呢?也许驴知道人认为它愚蠢,反而在习性和行为上显得缓慢和迟钝,似乎要让人们明白它就是这样一种动物,相处久了便也就习惯了。从这一点来说,驴是颇有心计的智者。

但驴注定要为自己的本性付出代价,人们十分熟知它们的习性,往往对它们拿捏得十分到位,让它们从来都听从人的指使。卸磨杀驴虽然说的是人的残酷无情,但驴却没有一点反抗的办法,只能任人宰割。有一个说法,最美的肉莫过于天上的龙肉和地上的驴肉,如此说来人能吃到的最好的肉便是驴肉了,但即使驴肉是最好吃的,驴的地位却没有得到改变,人吃驴肉时喜上眉梢,但吃完了仍然拿驴来打比方,甚至对驴大加指责。人吃任何东西都觉得理所当然,而且有这样的毛病已经久矣,所以仅凭吃是吃不出感情的。

驴在动物中无疑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但不起眼的角色也有自己的快乐。一次,见一个人用驴车拉了一车胡杨树根从远处走来,朋友和他说话,他停下,驴车便也停了下来。驴走了很长的路,此时大汗淋漓,连脸上也有一层水渍。驴大概是忍耐不了汗水的,趁主人和我朋友说话的这一时刻,突然甩起四蹄乱蹦。我知道这就是动物们经常会出现的尥蹶子,有时是抗拒主人,有时却是为了自己。不一会儿它身上的汗水果然被抖干净了,它欢快地叫了一声,抬头望向远处。远处有拉车的驴在沉默行进,它们身上也一定汗水涔涔,却不能像它一样尥蹶子把汗水抖干净。

很多驴在最后都被杀死。驴不会对杀戮愤怒,直到被杀死的一刻,它们也是茫然的。乡村的杀驴仪式往往都是悄悄进行的,要杀驴的人家似乎有愧疚之意,觉得杀了忠诚老实的驴便似乎杀了自己的良心,所以总要悄悄进行。驴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命殁,即使主人懒得给它喂最后一次草料,它也丝毫没有预感。太阳升得很高了,它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就在这时候它等来了一把刀子。它被主人牵到屋后的树林里或河滩上,一把明亮的刀子在等着它。它以前曾见过同类在那把刀子下毙命,但它没有任何反应。主人蒙上了它的眼睛,一刀子刺进它的喉咙,它浑身颤抖着却并没有倒下去,又一刀子進去,它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仍然不倒下去。主人急了,一把将它推倒,过了很久它才停止了呼吸,它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声音。沉默了一辈子的驴,在被杀死的一刻仍保持着沉默的习性。主人不愿让人看见他杀驴了,便迅速收拾了驴的皮肉,回家炖出一锅驴肉饱餐了一顿。

近几年,人们发明了一道叫烤驴的菜,其制作过程更是把驴的悲惨命运推向了极致。人们先让驴饿上几天,然后让它们喝下几桶菜品调料,用布蒙住双眼,牵着它们往一个地方走去。习惯了蒙眼拉磨的驴以为又要拉磨,便乖乖地跟着人走。它们突然感到浑身被烤得灼痛,便开始挣扎,但却早已被拴死。人们迅速在它们周围点上火,大火将它们围成了一圈,而不断扔进去的柴火使火圈越缩越小,驴为了逃命在火中上蹿下跳,然而它们这样却再次中了人们的计谋,它们刚刚喝进去的菜品调料进入身体里的一些部位,这正是人所望,这样烤熟的驴肉才好吃。它最后挣扎了几下,便倒在了地上。

其实,驴是有个性的。有两个小伙子下石子棋,输了的一方不愿认输,说他能使驴按照他的指令走动,他让它趴下它就会趴下,他让它跑它就会跑。众人随他走到驴跟前,他对驴说,你进去,我给你吃的。驴不动。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驴仍然纹丝不动。小伙子急了,捡了一根树枝抽它,但它仍然不挪一步。有人出主意把驴的眼睛蒙上,小伙子脱下上衣蒙住驴头往前牵,但驴却似乎早已知道他的用意,仍站着不动。有人又出主意,听说过驴推磨吗?你拉着驴转,它转着转着就迷失了方向,然后就可以把它牵进屋去。小伙子便用衣服蒙住驴头牵着它转,转了好多圈,人都觉得有点晕了,但一停,驴仍倔强地背对着房门不肯进屋。

所有人都认为,驴要是犟起来,就是天打雷轰也拿它没办法,要不,怎么说驴认真起来是犟驴呢!嬉闹一番,众人都觉得无趣,正要散去,突然看见它把头一低径直进了房门。众人复又兴起,赶过来看它会作何,没想到它走进屋内,屁股一动便屙下一泡驴粪。

这是一个讽刺。

【事实】

远远的,一位老人骑着毛驴又向我走来。像所有这个年龄的老人一样,他身上最醒目的仍然是毡帽,以及毡帽下的一双深邃的眸子。他眸子里是沉静的神情,似乎已看到很远,又似乎什么也不看。再细看,他脚蹬黑色长靴,身板仍有硬朗之感。他胯下的小毛驴亦不同凡响,似乎驮着他在马路上跑很高兴。它扬着头,撒开四蹄快速向前跑着。小路上铺了沥青,它的蹄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居住于沙漠中的新疆人,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是偏僻之地的大事,所以他们必须认真对待,只要认真了,小事就变成了贵重的大事,而再艰难的大事,也能变成小事。就像眼前的这位刚从巴扎上归来的老人,从他放置在驴背上的东西便可判断出,他在巴扎上买到的东西很有限,更多的生活用品都要自给自足。

老人见我望着他出神,便一抬腿从驴上跳下,向我打了一声招呼。我向他行过礼,从车上取下一个西瓜准备切开请他吃,却发现忘了带切瓜的刀子。老人笑笑说在沙漠里吃瓜要利用沙漠中的东西,他说着举着西瓜在一块石头一磕,西瓜便裂开了口子。我们吃西瓜的间隙,我仔细观察老人,发现他眸子里有智慧之光在闪烁,举手投足间也隐隐有超凡脱俗之感。

接下来他的举动更是让我吃惊,我们吃完西瓜后,他将一块瓜皮扔给那头驴,驴用嘴将爪皮翻转了几下便啃吃起来。人吃瓜瓤,驴吃瓜皮,西瓜可谓是物尽其用。老人并没有把所有的瓜皮都扔给他的驴,而是将一部分反扣在地上,我向他请教这是作何用意,他说总会有人或鸟儿困在沙漠中,人吃完了瓜把瓜皮反扣在地上,可以保持一定的水分,到时候就是救命的东西。

我很感动,亦为这样的事深受启发。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欣然应允。他又说,只有一个驴,两个人没办法骑,咱们就走过去,人多走路身体好。我们便向他家走去,驢偶尔叫上几声,惹得我以为它哪里不舒服,或者因为走累了要停歇一会儿。等我仔细去看过后并没有发现异常,老人说驴驮着人跑来跑去,时间长了就能听懂人的话了,它见我们长时间不说话就叫几声。我明白,便和他边走边聊,驴高兴了,我们也走得轻松了很多。至此我才彻底明白,人走路时说说话有助于缓解疲劳,正这样想着旁边的驴又叫了一声,我一惊,疑惑驴在这件事上比我懂得更多。

我对老人说,驴虽然是动物中的小人物,但它们同样也有自己的幽默。我几年前在报纸上曾看到过一条有关驴的消息:一伙犯罪分子偷了一家人的东西,搬出屋时看见院内有一头驴,便给它套上车将东西拉走,到了窝点后将东西卸下,没有再管驴,驴便顺着原路返回到主人家。警察来破案,在驴车上发现疑点,便把驴牵到路上让它向前走去,它径直走到了那伙犯罪分子的窝点,警察把他们全部抓获。驴立了大功,但人们却不知道用什么奖励它。驴一看事已完毕,便一扭头顺着原路又往回走去。

老人听了不说话,只是哈哈笑得不停。驴受了他的影响又叫出一声,他用手抚摸着驴仍在笑,好像他的驴也是能破案的好驴。

我们进入一个密布白杨树的村庄,赶上一家人正在为儿子举行割礼,前来恭贺的人在门口用铜壶里的水洗了手,神情庄重地进入屋内。这一天其实和任何一天一样毫无特殊之处,但人们都从繁忙的农活中抽身而出,来到这户人家欢聚。小小的院落变得热闹起来,人们说话的声音,院中小花园中弥漫开来的芬芳,给每一个人带来安歇下来的舒适之感。有两个艺人在院子的一角弹起了都塔尔,琴声清脆,传递出对生活的赞美。走近他们一看,才发现他们的手指却都残疾,但美妙的琴声却是从他们残缺的手指下产生的。欢乐变成了平静的持续,却如此自足,这便不由得让人想起一句谚语,对得起木头的是家具,对得起棉花的是衣服。多少年过去了,那个小院的情景仍经常在我心头闪现。

吃完在别处见不到的抓饭,又喝了一碗现在在大城市已消失的砖茶,我扭头看见那头驴站在院子一角,正张望着院中热闹的人群。它驮着人去了一趟巴扎,人回到家里有吃有喝,还有热闹,只有驴站在人群之外默默无语,不知道它们看着人们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与老人闲聊,不料他讲起曾为驴指路的事情后,我立刻为之一震。有一天他在沙漠中迷了路,因为没有明确的路线,他和毛驴只好乱闯,偶尔被沙丘阻挡,偶尔又陷入泥淖。后来,他根据几座山峰的位置确定了方向,但毛驴却仍然被凸凹不平的沙丘弄得很烦,上蹿下跳不好好往前走。他从驴背上下来,采一束嫩草绑在一根树枝上伸到驴嘴前,驴因为想吃草总是往前窜,他在驴背上一直把草伸在距它的嘴有一尺左右的地方,驴因想吃草便总是一步一步向前。就那样,他不用再赶驴,它在食欲的驱使下不知不觉向前走去。遇到需要拐弯的地方,他便把草往旁边一伸,毛驴自然而然就拐过去了。就那样,他走出了沙漠。老人说完这件事后哈哈大笑,笑完了不再说一句话。

我因为无事可干便在村中闲逛,在与人们的闲聊中,我听到了一个驴用独特方式告别这个世界的故事。以前,这个村子里并没有驴,驴是偶尔进入这个村子的,繁衍了几代后并未发挥出什么作用。后来,驴便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头。人与驴之间只存在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驴发挥不出作用便就被冷落了。而驴因为在村里被人冷落,居然连繁殖能力也一再退化,最后一头已变得又瘦又小,全然没有了驴的样子。

它的主人让它拉车,它拉到半途被累得趴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它。主人说,我的驴是一头废驴,从此它的名声就坏了,人们视它的存在为乌有,它慢慢地就闲下来,真的变成了一头废驴。人们忘记了它,有时候在村中碰到也懒得看它一眼。一头不会发挥出作用的驴,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至于它想了些什么,它所目睹的这个村庄是什么样子,它不会说话,所以谁也无从知晓它的心思。

过了几年,它彻底老了。人老先老眼,牲畜们老了则先老腿。它的走动已变得极为不便,偶尔出来一次也是摇摇晃晃,很短的一点路要走很长时间。它的主人已不重视它了,想起它的时候给它一点草,想不起的时候它就得饿好多天,這样便加快了它衰老的速度。有时候,它在村子里与牛和马相遇,便停下来与它们对视良久。牛和马都走了,它仍在原地停留一会儿,好像在想什么。那些牛和马有很好的胃口,还要去吃草,只有它走不动,在村子里神情恍惚,不知所措。再后来它彻底走不动了,只能趴在院子里朝四周张望。它曾经走过许多地方,眸中似有想再去走走的冲动,但又有些许无奈,于是它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凝望。村子里每天都有热闹的事情,却不能吸引它的目光,它总是朝着一个地方看,似乎那个地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只有它能够看到全部。

一天,人們突然发现它不见了。几天前,村子里就没有了它的身影,但人们因为太忙,未曾留意到它已经不在村里了。人们去找它,在村东面的山脊上发现了它的尸体。它已死去多时,但仍保持着欲向前爬行的姿势。人们猜测它在咽气的最后一瞬,仍在挣扎着往前爬。

很多年过去了,村里人始终不明白,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何要离开村庄,它想去哪里呢?

羊的路

【说法】

在牧区,羊群是每天早晨最早走动的动物,它们从羊圈到牧场要走很长的路,但它们却走得很快,用不了多久便可抵达。它们到达草场后便散开吃草,从远处看,它们像草场上的白色石头似的一动不动。走近羊,便发现它们将头低下长久吃着草,很少抬头向远处张望一下。与所有的动物相比,羊对待饮食是最认真的,它们很细致,也很有耐心,视草地为天堂,视草为盛宴。

中午,阳光把整个山谷炙烤得滚烫,人踩在石头上,一股灼热便侵入脚底。羊这时候顶着毒太阳,四蹄也在滚烫的石头上乱蹦,但它们不会停下来,因为好吃的草都在山坡上,它们必须走到山坡上才能吃到那些好草。草叶都已被太阳晒得下垂了,羊们用嘴把低垂发蔫的叶片拱开,总是能找到藏在里面的嫩草叶。因为牧民主要靠羊挣钱,所以他们经常说,人活命的路子在羊身上,羊活命的路子在草身上。一个地方有好草和好草场,便必然有好羊。

牧民远远地躲在树阴中,看着羊慢慢在山坡上吃草,如果它们要吃到山后面去了,牧民就大声吆喝一声,羊听到吆喝便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赶紧转过身回来。牧民的吆喝很厉害,用的是多少年传下来的放牧吆喝方式,羊听到后就好像鞭子抽到身上一样,会乖乖地顺着原路返回。

更多的羊在山坡上吃草时,经常会抬起头望一望天上的太阳,然后又低下头去吃草。只有牧民知道羊在吃草时抬头望太阳的原因,原来它们的时间观念很强,看到太阳在中天就知道到了中午,便估量着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到了傍晚归圈时就会让主人操心。牧民关心的是羊的肥瘦情况,只要它们长得肥壮就可以卖上好价钱,但到了那一天也就是羊的末日,而羊在吃草时却为主人考虑,时刻想着让主人更方便一些。

下午,它们又在山坡上吃一会儿草,便被牧民召唤声中往回走。山谷中很快便变得热闹起来,羊群咩咩地叫个不停,像是正在讨论着什么。它们的四蹄把尘灰踩起,使山谷中弥漫着一股浓密的、有些呛人的尘灰味。它们走出山谷后便排成一条长队,向处于戈壁中的羊圈走去。每一只羊都神情自若,有一种很满足的感觉。

羊的生存能力远远超出人的想象,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便可以看到羊把生存能力体现得淋漓尽致。沙漠不像在阿尔泰山上那样有阴有阳,热了可以躲在山的背阴面避一避,沙漠没有遮阴的地方,而且迎面而来并迅速将你遮掩的一直是灼热的阳光。渐往沙漠深处走便满目赤野干旱,而且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让人疑心走进了一个大火炉。

这时候的沙漠里似乎只有牧羊人和羊群,明晃晃的阳光像刀子似的照射着人和羊群,也照射着沉寂的沙漠。有人说沙漠是死亡之海,所以沙漠即使被酷烈的阳光刺穿也会寂静无语,但牧羊人和羊却在沙漠中日复一日地踩出脚印和蹄印,并弄出一些声响,也许生命的本质就是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并使之发出声音。

这时候出现在沙漠中的只有羊和牧羊人,羊低头寻找极为稀少的草根,找到了草根便用嘴咬住往外拽,无论拽出的草根是长还是短,都是让它们活命的一口吃食。同樣的事情如果换作是在冬天,羊就变得更加艰难,它们为了把冻在沙土中的草根拽出,便先用舌头去舔冻土,等冻土化掉后才把草根拽出。

人在这种时候可以在胡杨树下乘凉,但羊就不行了,它们维系生命的食粮就是干燥的沙土中长出的草,不论天气如何,它们都必须去吃那些草。草在这样的地方长得不易,稀少不说,而且缺少叶子,羊用力从沙土中扯出一两根草叶的时候,尘土也随之升起一团。中午时天气变得更加酷热,阳光更加刺眼。羊在这时忍受不了阳光,便不得不停止觅食,从山坡上走到谷底休息。羊学不会像人一样去树阴下乘凉,它们只会站在太阳中挨时间。但是羊慢慢地就有了办法,它们一对一对地走到一起,一只羊站着,另一只羊则卧到它的影子里乘凉。过了一会儿,卧着的那只羊站起,站着的羊便卧下,在它的影子里乘凉。四周寂静无声,它们就这样替换着相互乘凉,打发了酷热的一天。

羊来到这个世界,最终的命运是被人吃掉。造物主把羊和人分配成一者死亡,另一者饱餐的关系。羊在这件事上显得很弱小,没有选择命运的机会。人又显得多么心安理得,宰羊吃羊从来都不手软。时间长了,这一切便显得顺理成章,没有谁怀疑有什么不妥。就连人看羊,也形成了固定的思维模式。

可牧民说,每个人都说是人放羊,其实呢是羊在放人,羊吃草的时候吃到哪里,人就得跟到哪里。羊知道哪个地方有好草,它们边吃边往那个地方去了,但人却不知道,所以人只能跟着羊走。羊还知道哪个地方有水,吃到一定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就向那个地方走去。它们从不乱走,也从来不会迷路,聪明和有经验的牧民跟在羊后面,总是能够找到水。

有一位牧民曾说,在阿尔泰牧区有不少人能所懂羊语,羊咩咩地叫几声,他們就能听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在放牧的时候如果羊走远,他们就爬到山脊上朝山里喊几声,羊听到后就会向他跑来。这样的事情往往发生在黄昏,夕阳在草地上像铺了一层金子似的,羊群就在这层金色的光晕里跑动,浑身闪闪发光。

人懂羊语,可能与游牧生活有关,但人却不懂羊的眼神。有一次,一位牧民正在走路,突然发现一只羊用平时从未见过的眼神在看自己。他走过去,见它的眼神特别镇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他凑到羊跟前,羊仍是一副镇定自如的神情。他不明白一只羊为什么会如此镇定地看一个人,这件事的答案在羊的心里,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后来,他又遇上了那只羊,他想起它上次注视自己时的神情,便觉得它会认出自己,会像上次一样投过来专注的眼神。他在那一刻很紧张,远远地等待着那只羊走到自己跟前来,但那只羊却没有认出他,扬着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一下子失落到了极点。紧张的期待和意外的失落,使他如坠云雾,愣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为什么一只羊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会那样看他,而隔了不久,再次碰到时居然像不认识似的?这个问题的答案装在羊心里,人不得而知。

【事实】

神说,在新疆一定要爱羊。其实,这是我替神说的,我觉得神应该说这样一句话。在新疆,一个人和羊到底有怎样的关系,这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也许只有神知道答案。

我在新疆生活这么多年,接触和听说的羊故事数不胜数,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吐尔逊的那只羊。1993年8月,我第一次踏上帕米尔,因为高原反应的缺氧气,十多天的高原生活完全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下山翻越达坂时,我突然看见达坂半腰有几条明净的线条,那是羊群长期来回走动踩出的路。羊在不可能有路的地方走出了一条路,羊真是伟大。

后来,我知道放牧这群羊的牧民叫吐尔逊,于是我便去找他。他是住在小山洼里的牧民,养了一千多只羊,据我的观察,一千多只羊在大戈壁上一点都不显眼,但当我问他一头羊值多少钱时,他略为自豪地说,五百元,上山收羊的人开着大卡车上来,一只一只地数我的羊,数完了把账一算,我的羊就变成了钱。我替他一算账便大为吃惊,这个穿陈旧衣服而且家住高原深山中,靠烧马粪取暖,很多天才吃一次像样的饭的人,却拥有五十多万元,在那个年代五十多万可是一笔巨款。

我问他这么多羊怎么来的,他嗨嗨一笑说:“大羊么下小羊,小羊长大了再下小羊,小羊再长大再下小羊,一大群羊就是这个样子来的,快得很。”他如此轻松幽默的说辞,足以让那些想发财却摸不着门道的人悲哀!我观察他的羊群,怎么说呢,他的羊与别人的羊别无二致,肥的圆嘟嘟的,瘦的走路好像摇晃。草是一样的草,水是一样的水,但吃了喝了后却长成了肥瘦不一的羊。生命在世也就如此。

他与我聊了一会儿羊的事情后,便赶着羊走了,我看见他与羊混在一起,变得也像一只羊,让人难以分辨。这些长年放牧的人,如果让他们离开牛羊和牧场,他们反而会不自然,而一旦与牛羊在一起便得心应手,能干出让人惊喜的事情。

一年后,一位朋友约好了吐尔逊,叫我去他家做客。我刚一进门就听见吐尔逊正在大声对朋友说,他为大家準备了大块手抓羊肉,“你们两个肩膀扛一张嘴来,就好好地吃,把羊肉吃得一点也不要剩,剩下就是不给我面子”。在新疆吃大块手抓羊肉总是让人兴奋,所以我们很激动,急忙在四周寻找煮肉的大锅,但是什么也没有。有人已迫不及待,便问锅在哪儿,肉开始煮了吗?吐尔逊用手向院子里指了一下说,在那个地方。我们向院子里望去,一棵核桃树上拴着一只肥嘟嘟的羊,一眼便断定能割几块过瘾的大块肉。刚进门时我注意到了这只羊,它可怜的样子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去老乡家做客,更吸引人的是他们的食品和独特的待客方式,所以我便直接奔向吐尔逊的房中。现在看来这只羊在今天将结束它可怜的生命,但它却对死亡浑然无觉,睁着一双纯洁的眼睛,打量着我们这些从名义上而言是来做客,但实际上是来吃它的人。

大家一致要亲自杀羊,吐尔逊笑着说那就看你们的。三个小伙子挽起袖子,握着刀子走向羊。羊仰起头又咩咩叫了两声,它的声音洪亮而坦然,像是对他们三人不屑一顾。他们没有搭理羊的叫声,同时向羊扑去。但是,杀羊的情景完全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羊虽然被一根绳子拴着,但它灵巧地躲闪过他们刺过去的刀子。他们于是杀性大发,复又扑过去企图把羊按倒在地,然后用刀子把它宰掉。但是他们太笨拙,有一个人居然一头栽倒在地。另外的几个人在扑下去时明显露出怯畏,怕羊尖利的双角刺进他们的身子。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徒劳地退下了。

吐尔逊笑着说大块羊肉嘛,是不容易吃到的啊!他走到羊跟前抚摸羊的头,并在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奇异的声音,羊乖顺地向吐尔逊靠过来,并闭上眼睛,有了一种沉醉的样子。吐尔逊继续发出对羊具有吸引力的声音,羊缓缓地卧倒在吐尔逊脚边,吐尔逊握着刀子轻轻刺进了它的喉咙,羊没有挣扎,甚至连四蹄也没有颤动。等吐尔逊把刀子抽出,如注的鲜血便从它脖子上喷出,吐尔逊脚边的地上便犹如绽开了一朵红花。

我们惊呆了。顷刻间,一只充满灵性的羊和吐尔逊,不但彻底将我们震撼,而且在我们眼前展开幻象一样的世界:神秘、宁静、从容而又安详……坐在吐尔逊的土房子里吃抓肉的时候,我记起那天是1994年2月10日,透过小窗户,便看见帕米尔的雪峰正在闪闪发光。

后来在牧区听说了很多关于羊的故事后,便让我相信羊是能够创造神话的动物。听着那些故事,犹如觉得一只只羊走到人面前,开口向人说着话。有一只羊在一个断草的冬天,自己跑到雪地里去寻草吃,哪里还有草呀,已有好几批牛羊吃过好几遍了,地上的蹄印比草根还多。它看见一棵树上有叶子,便从高处向下奔跑,到了树跟前突然腾起,用嘴咬住一根树枝,和树枝一起向下落去。树枝咔嚓一声被折断,它则重重地摔在地上。有几只羊看见它从地上站起后摇了摇头,然后把近在嘴边的几片叶子吞进了嘴里,便模仿它的样子也从树上弄下有叶子的树枝。它们疯狂地抢吃树叶时,四蹄把地上的雪踩得乱飞。这是一只羊创造出的神话,那几天有很多只羊都学会了那样吃树叶的方法,也算是渡过了一个难关。

在一个山谷的尽头,有一处悬崖,发生过一对山羊的故事。那个故事很美,据说在别的地方也发生过,只是在那儿发生时被牧民看见,就变成了在牧区流传的一个固定版本。两只山羊,一母一子,被一群狼追到了那个悬崖边。牧民们在另一座山上看见了这一幕,他们为救黄羊大喊大叫,黄羊母子听到了他们的叫声,只是无望地扭头看了看便又转过头去。狼群也听到了他们的叫声,因为牧民远在另一座山上便无所顾忌,继续嗥叫着向黄羊母子逼了过去。一母一子看了一眼狼群,突然发出一声嘶鸣向崖中跳去。在半空中,幼子在母亲的背上用双蹄一点再次起跳,落到了对面的一块石头上,而它的母亲却在崖底传出一声嘶叫,小黄羊探头向崖底张望,但黑乎乎的崖底没有一丝声响。母亲用自己的死为小黄羊挽回了生的机会。牧民们后来下到崖底,将那只山羊摔碎的身骨捡起,葬在了一个太阳一出来就能照到的地方。

其实,听羊的故事也是一种享受。在阿尔泰的牧场上,下雨时牛羊出去吃草,人留下来在帐篷里喝酒、聊天,讲一些以前发生在牧场上的事情。在一个雨夜,人们给我讲了一个羊吃羊的故事。以前有一只长得肥硕壮实的羊,主人因为喜欢它便叫它为一百块。在牧区,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一只羊值多少钱,被称之为一百块的这只羊,羊角值五块,皮子值三十块,肉值六十五块。在那个年代一百块钱是个大数字,所以那只羊就像村子里的能人一样很有地位。后来有一天,它突然在草地上打滚,四条腿不停地抖动。所有的羊都在专心致志地吃草,被它的举动吓得四散而去。当时牧民都在远处,所以没有人看见它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过了一会儿,它一跃而起向河边跑去,羊群纷纷给它让道,它跑到河边一跃跳入水中,但四条腿还是不停地发抖。它又从河中冲出,跑到一只羊跟前狠狠地咬了它一口。那只羊嘶鸣一声跑向别处,奇怪的是它居然不再抖了。它摇摇头,感到浑身舒坦了,便又去吃草。但在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又出现了。于是它又打滚,发抖,奔跑。后来它重复前一天的办法,又冲到一只羊跟前咬了它一口,咬完后果然又好了。

这样的事情在每天的那个时刻准时出现,那只羊养成了习惯,每次都选一只羊咬一口,才能止住那痛苦的抖动。终于有一天,一位牧民看见那一幕后大吃一惊,回去告诉了人们。人们开始议论这只羊,有人说它中邪了,必须除去它,否则它会给牧场带来灾难;也有人说,这只羊已经变成了狼,不然它为什么要咬羊呢?幸亏被咬的那只羊跑得快,否则就会被它吃掉。

不久,人们就将它的行为告诉了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听了后大吃一惊,羊吃羊的事情从未发生过,现在大家议论纷纷,他感到责任重大,便决定仔细去看看,看它到底怎样去吃别的羊。他不相信一只羊会去吃另一只羊,就像一个人不会去吃另一个人一样。第二天,他藏在一块石头后面,到了那只羊发作的时候,它果然像人们说的那样开始打滚,发抖,并很快扑向一只羊,狠狠地去咬那只羊的脖子。他气极了,好一个残忍的家伙,果真与人们说的一模一样。他从腰带上抽出“皮夹克”(刀子),冲上去将它一刀刺死。它尽管值一百块,但它如果一天咬死一只羊,没几天他就赔惨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宰了它。事后,他突然想看看那只羊到底是为何要去咬别的羊的,等他掰开它的嘴一看,顿时便惊呆了:它的满口牙都有洞,有小虫子正在牙洞里爬出爬进……他默默地把它的嘴合上,扛到后山一声不响地埋了它。

他没有给任何人讲,那只羊是因为牙蛀虫,在痒痛难忍时才去咬别的羊。正因为他没有向人们解释清楚,后来的事情便发生了微妙的反应,牧民们由怀疑那只羊开始,继而又怀疑他身上有邪气,慢慢地便把他的羊群隔开,到了最后便不再与他来往。他很生气,我把一只一百块的羊都杀掉了,而你们却如此对待我。但他仍不向人们解释什么,从此变成了一个孤獨的牧羊人。几年后的一天,村子里有一个人突然牙疼,疼得受不了便在地上打滚。那位牧民走到他跟前伸出胳膊说,咬我一下就好了,那个人不明白他为何要那样,犹豫着没咬,他大声说,快咬,肯定能行。那个人就咬了,果然不再疼了。事后,那个人要谢他,他指着被咬肿的那个地方说,没事,你能把我咬肿我很高兴,说完,他高兴地笑了起来,人们都不明白他为何那么高兴。

现在想想,人们给我讲着这个故事时,其实已经揭开了故事的谜底。我觉得这个故事很真实,一只羊的牙生虫是可信的,牙痒痛难忍时去咬什么东西,使之麻木也是可信的。那位牧民因为将一只无辜的羊杀死而保持了沉默,甚至甘愿忍受人们不公正的对待,实际上是一种负罪心理。这一切也都是真实的。

正因为一切都很真实,方使我感到沉重。不知为什么,自从听了这个故事,我在牧场上走动时碰见一只羊,就莫名地心里一紧,觉得它正在吃鲜嫩青草的时候,牙已经长出了虫子,把它的牙钻出了一个又一个洞。

碰到一个牧民,我便又忍不住想,不知他在放牧时忍受了多少不被外人所知的事情?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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