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

2017-06-10 17:33孙频
花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宋书小调桃园

孙频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小调的男孩是在那片废弃的桃园里。

正是三月,桃花开得诡异真诚,整座桃园看起来如一座刚浮出地面的巍峨宫殿。

那片桃园在却波街的尽头处再走一段路。走着走着就会突然遇到它,仿佛它是从哪个古戏台深处飞出来的,戴着满头满脑的桃花,风鬟雾鬓,极尽艳丽。

他小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很多时间都是在这桃园里慢慢消磨掉的。因为怕被看桃园的老人逮住赶走,他便总是偷偷藏在那棵大桃树下玩,或者在月光下溜进桃园折桃花偷桃子。一寸一寸的光阴长着脚,缓缓爬行在阳光和月光里,春风和冬雪里,桃花和枯骨里。每到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整条却波街都在花香的浸泡中慵懒地盘着,花醉一般。只有卖豆腐的和磨刀的来串巷子吆喝几声,才略搅进来几分清醒。

桃园深处有一口井,井旁一间土坯小屋,里面住着看桃园的老人和他的狗。那老人的头脸看起来总是灰蒙蒙的,好像很多年都没有洗过脸的样子。他怕这老人会放狗咬他,只要远远看见老人走过来就赶紧逃掉。每年三月,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在月光下去偷折桃花。一树一树的桃花在月光下看上去是一大片湖水一样的银色,连花香也是银脆的,看不到,指尖却可以触到花香里的那缕神经。

桃园深处传来几声遥远模糊的狗吠,狗好像也乏了,只是在应付差事地叫几声。从枝杈间隐约可以窥到小屋里那点橘色的灯光。银色的月光淹没了整座桃园,只要一碰到那些枝杈,桃花便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下起来,落了一地。头顶是浩大的明月,身后是幽深的却波街,那个春夜,他站在桃树下这场一个人的雪中,忽然便预知到了一种来自于时间深处的幻象,漫天大雪、迟迟春阳、葳蕤青草、人面桃花,包括其中生生灭灭的动物和人其实都不过是幻象。都是往生图中的幻象,转瞬即逝。只有时间是真实的,或者说,在这世界上,它才是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那晚,他偷偷折下一枝桃花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插在装满水的罐头瓶里。

这个春天,宋书青在桃树下猛地看到这个男孩的时候,心里竟哆嗦了一下,疑心是看到了四十年前站在桃树下的自己。他凑近了一些看,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很瘦,眼睛便奇大,正在桃树下的杂草丛里挥舞着一把塑料做的玩具宝剑。宝剑一碰到树枝,桃花便像大雪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闻上去也是四十年前的雪。男孩一手提着宝剑,一手接花瓣,一边独自咯咯笑着。宋书青站在不远处看着男孩,男孩并没有看到他。他站在那里恍惚觉得他和男孩之间正静静流动着一条大河,有桃花落在河面上,他们隔河相望。

那枝插在罐頭瓶里的桃花会一连开很多天,他把它摆在窗前有阳光的地方。夏天那里摆着血红色的人头一样大的西番莲,秋天摆着金色的雏菊,冬天摆着米黄色的白菜花。白菜花是杀开大白菜从最里面剖出来的,粉黄粉黄,像新出世的婴儿。有时母亲宋之仪也会站在那枝桃花前看一会儿,但只是一小会儿她便慌忙走开了,接下来便对那桃花视若无睹,好像那桃花看久了便会让她觉得刺目、眩晕、生病。至于那片桃园,宋之仪更是避之不及,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她下班回家情愿绕远路都要避开那桃园。他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怕那片桃园。

眼前的小男孩似乎玩宝剑玩累了,便小心翼翼放下宝剑,趴在草丛里捉虫子。这片桃园已经废弃了好几年了,他记得开始是老人的那条狗走丢了,老人便失魂落魄地满县城找他的狗,直到半夜了人们还能听到老人满大街带着哭腔的声音,花花,花花。那条母狗叫花花。他几乎是挨家挨户地找,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我的狗?他找了好久,后来终于在一户人家找到了。花花在那家人院子里和小孩玩,他站在门口偷偷地看,第二天又来偷看,第三天又来。一连偷看了很多天,发现这户人家对花花确实好,他便不作声地离开了,回到桃园里。再没有返回来找花花。

都过了几个月了,那条狗自己忽然又跑回桃园找他去了,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铁链子,背上有片烫伤。回到桃园没几天那条狗就死了。老人去找那家人家,那家人说这狗流浪到他家,过了没几天就把它送人了。他又去找第二家主人,结果那家人说他也是没多久就送人了。于是又找到第三家,第四家。最后老人不再往下找了,独自又回了桃园。老人把狗埋在桃园深处,筑了一座小坟。

又过了一年,满园桃花再次如雪的时候,人们忽然发现很久没有见到看桃园的老人了。就进桃园找,土坯房里却是空的,窗上架着蜘蛛网,久没有人住的样子。然后人们又在桃园深处找到了三座坟。那座最小的应该是花花的坟,那另外两座呢?如果说其中一座是老人的,那另外一座又是谁的?又是谁把他们埋在了这里?

不久又听却波街上的人们说,沙河街上的那个瘸腿光棍失踪有段时间了,一直没找到。这瘸子早年因为父亲成分不好,他在“文革”中受牵连被打断了一条腿,那条腿骨折多日了也没人管他,就外面连着一层皮,他就拖着那条断腿在街上爬来爬去。小孩子们见那条腿竟可以像面条一样随意绕来绕去,只觉得好玩,便不时跑过去把那条腿摆个造型,或别到腰上塞进他的裤带,或像围巾一样盘在他脖子里,活像架着线操纵的木偶戏。后来这条腿外面的皮发黑了,腿被连根截掉了,装了条木腿,又拄着一支木拐,远远从沙河街的青石板路上走来的时候,就像一匹三条腿的木马发出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坐在屋里的人光听声音就觉得这走路的瘸子下半身已经被组装成了一部木质的战车,血肉的上半身嫁接在上面,最上面是蛇信子一样昂起的頭。轰隆轰隆的碾压声如坦克一般让人一阵心惊肉跳。

据说瘸子后来忽然被却波街那片桃园迷住,便经常出入于那片桃园,再后来就几天几天地住在里面赏桃花,轻易都不肯出来。据说瘸子和看桃园的老人一起睡觉,一起在桃花下饮酒,从广播里听悠长的梆子戏,在秋风中采摘肥桃,每逢周一赶集就挑到集上去卖。后来看桃园的老人不见了,瘸子也跟着不见了。

桃园里因为坐着那三座坟,坟里的人死得又离奇,便没有人再敢进来。桃树一年年还在按时开花,按时结桃,仍然在三月的时候任性地开出一园子的桃花,只是那桃花比从前更妖更香,有一种阴森森的卖力,似乎暗藏着无人看管之后的委屈。八月的桃子肥硕圆润,一路从青变红再变成暗红,都无人来采摘。人们说这桃子红得好诡异,血桃,只有树根吸了死人的血才能红成这样。肥桃最后像尸体一样横陈一地,除了鸟雀和虫豸,还是没有人来吃。

没有人来让一园子的寂静腐蚀得更深一些,更溃烂一些。

他穿过木栅栏走进桃园,走到小男孩跟前。男孩抬頭看到有个大人走过来,连忙转身抱起了自己扔在草丛里的宝剑。他以为男孩是要学电视剧里那样拿宝剑防身,但很快就发现,不是。男孩只是怕自己的宝剑被别人抢了去。那把塑料宝剑看起来玩了很长时间了,剑把上已经磨起了一层毛边。他问,你几岁了?男孩说,八岁。他问,八岁了怎么不去上学在这里玩?男孩低头不说话。他又问,你妈妈呢?男孩低着头说,在家里。他又问,那你爸爸呢。男孩忽然抬起头兴奋地看着他,眼睛亮得吓人,他大声地自豪地对他宣布了一句,我爸爸去澳大利亚了。

他疑惑地看着男孩,你爸爸去澳大利亚做什么?男孩不管他,只是像背诵课文一样大声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澳大利亚在地球的另一边,我们白天的时候他们是晚上,所以我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我们。我们和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很大很大的海洋,我坐上大轮船就可以去澳大利亚。我要是能捉到一条鲸鱼,就骑上大鲸鱼去澳大利亚,鲸鱼的头上长着一棵椰子树,还可以喷水。这样喷,这样喷。澳大利亚有大堡礁,水里有孔雀鱼,有很多很多数不清的绵羊,还有袋鼠妈妈,口袋里住着小袋鼠,还有考拉熊,背上背着小宝宝。还有鸭嘴兽,它们的嘴是这个样子的,扁扁的。

他说着就扔下宝剑,用两只手把自己的嘴唇捏起来,捏成鸭嘴兽的样子给他看。宋书青愣了半天才问了一句,都是谁教给你的。男孩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地上捡起宝剑,又抱在怀里,嘴里说,我妈妈。

这时候天色已经悄悄暗下来了,只有在县城西边的群山之上还燃烧着一大片血一样的晚霞,似乎要焚毁整个山脚下的交城。桃园里只剩了黑白两种颜色,黑的夜色和白的桃花,大块大块地咬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可怖。他对男孩说,天黑了,快回家吧,你家住在哪里?男孩说他家住在离却波街不远的麻叶寺巷,他便一路送他回去。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卖烧饼的刚挂起风灯,黑糖和青红玫瑰丝的香味盘绕在空中,男孩走得很慢,有气无力地握着自己的宝剑,却并不向那烧饼摊看一眼,甚至故意把脸扭到另一边。他便停下给他买了两个黑糖烧饼,男孩也不说一句话,只顾埋头吃烧饼。直到把两个烧饼吃得一粒芝麻都不剩,把油乎乎的手指挨个都吮了一遍,才抬起头看着他,忽然把手里的塑料宝剑递给宋书青,说,让你玩一会儿吧,这宝剑可贵了,是我爸爸花了好多钱才买来的,原来里面还有个红色的小灯泡可以一闪一闪的,现在灯泡坏了也亮不了了,不然更好看。

宋书青接过来打量着这把宝剑,男孩很不放心,仰着头对他说,你要拿得小心一点,不要用坏了,我教你怎么玩吧,要这样拿,要拿这里。这真是一把好剑啊,你说是不是。

走到麻叶寺巷里一个破败的院子前,男孩说他家到了。只见院子里有两间房,一间黑着,一间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猛地看上去还以为是遇到了荒郊野外鬼魅变出来的宅子。男孩握着宝剑往屋里跑,他在后面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调。

小跳?

小调。

小条?

小——调——

出了麻叶寺巷,正好迎面碰上了母亲退休前的同事,在县中学教过数学的郭老师。他一向怕见人,现在躲闪不及,只好借着惯性迎面往上撞,在靠近她的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自己是如此的不真实,以至于让他觉得这不过是他躲在一个暗角里窥视到的幻影。郭老师也已经退休多年,臀部和肚子越来越臃肿,衬得头和脚都很孱弱,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梨正稳稳地蹲在他面前。她一见是宋书青,连忙抓住他的胳膊,他一哆嗦,想躲。她问,是书青啊,我都多久没见到宋老师了,早说买点吃的喝的要去你家看看她,这不成天不是带孙子就是做饭洗碗,像签了卖身契一样,退休了还得给人卖力气,就这样我那儿媳妇还是不满意还是要找茬,所以你不娶媳妇也好,省得麻烦。你妈她现在身体是个什么情况,能下得了地吗?

他连忙说,能下能下,已经好多了,就是走路的时候需要人扶着点,别的都好,吃饭也没问题。郭老师在路灯下半信半疑地研究着他的脸,嘴里却说,那就好那就好,万一瘫床上可就麻烦了。他慌忙摇头,她好得很,好得很,再过几天就能上街串门了。说完他刚要逃走,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问这梨状的老妇人,郭老师,你们这麻叶寺巷里是不是有个叫小调的男孩?老妇人一拍大腿,嘴里近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那个小孩啊,你可不知道啊。他爸爸前年因为失手打死了一个人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还在監狱里。他妈以前是个小学民办教师,现在学校不让用民办教师了,她又转不了正,就没了工作,身体又不好,见她成天吃药打针的,不知怎么还要拿艾叶熏肚子。去给人家门市部站柜台也站不了几天,什么也干不了。就你见到的那小孩,八岁了,幼儿园只上了半年就不让上了,你猜怎么?连学费都交不起。他妈这不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吗,得养孩子,还得每月给监狱里的男人送生活费,你猜怎么?就靠晚上和男人们睡觉。她家那院门从来不关,大半夜都是敞开着的,便于男人们进出。那小孩也真是恓惶哪,巷子里的小孩被父母教上,都不让和他玩,连从他跟前走都不让。

他跌跌撞撞又欲往前走,老妇人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书青啊,改天我一定去你家看宋老师。

他丢下老妇人仓皇逃走。

进了却波街,推开自己家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天上有月亮,脚下铺着一地冰凉的枣树影,屋里黑着灯,看来宋之仪还没有醒。宋书青坐在枣树下点起了一支烟。他也搞不清楚这枣树到底有多少岁了,从他能记事起它就这么老态龙钟地站在这里,这院子里的主人换了几次,最后还是他和母亲住回来了。当年回来一看,一切物是人非,只有这树居然还在,他们的眼泪就下来了。

如今他已到不惑之年,它还是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它的树皮变得越来越粗糙,裂满了口子,像各种异形的文字不经翻译就被刻了上去。树的根部则蜷曲着长满青苔,看上去像一只壳背生苔的古老龟兽驮着石碑静静蛰伏在这里。有时候他想,大约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人这样背靠大树坐在这里,等他死后,也许是再过几十年,也许是再过一百年,还会有人像这样背靠着这棵大树坐在这里。大树记不住人,他只是它千年大寐中的一个幻觉。更多的时候,他觉得他是整个社会的一个幻觉。

幻覺。

父亲就是他的一个幻觉。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听母亲说,年轻的时候她和父亲都是某大学中文系的老师,后来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交城县改造。再后来“文革”开始,过了两年父亲就自杀了。那个时候他刚出生不久。所以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面,家里也没有关于父亲的任何照片。

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因为出身不好,小时候没有上学的资格。等到有资格上学了,年龄已经大了。他能写字能看书能画画,都是宋之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教的。因为怕有人在院子里偷听,在教他的时候她经常会放一段样板戏《红灯记》中的唱段做掩护。他记得有一次,她一边放《红灯记》一边给他讲古希腊神话里因自恋而死的纳西瑟斯。

“就在那天的晚上,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我惦记着你爷爷,坐也坐不稳,睡也睡不着,在灯底下缝补衣裳。”

“纳西瑟斯的母亲得到神谕,儿子长大后会变成第一美男子,但他会因为迷恋自己的容貌郁郁而终。所以他的母亲特意安排他在山间长大,远离所有有水的地方,让他永远无法看到自己的容貌。”

“一会儿忽听得有人敲门,他叫着师娘开门,你快开门,我赶紧把门开开。啊,急急忙忙地走进一个人来。谁呀,就是你爹。我爹?嗯。就是你现在的爹。只见他浑身是伤。”

“纳西瑟斯生性太高傲,对倾情于他的少女不屑一顾,于是女神娜米西斯决定惩罚他,便趁他在野外狩猎的时候把他引到了湖边。然后,纳西瑟斯在湖面上看到了一张完美的面孔。他并不知道湖面上的面孔就是他自己的倒影,他便深深爱上了自己的倒影。”

“左手提着这盏号志灯,号志灯。右手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未满周岁的孩子。”

“纳西瑟斯为了不失去水中的爱人,日夜守护在湖边,终于,神谕应验了,纳西瑟斯因为太迷恋自己的倒影,最后枯坐死在了湖边。”

“这孩子不是别人,她是谁?就是你。我?”

“仙女们赶去安葬纳西瑟斯的时候,却发现湖边长出了一种奇异的小花。原来是爱神怜惜纳西瑟斯,就把他化成水仙花,开在有水的地方,让他永远看着自己的倒影。”

“说明了真情话,铁梅呀,你不要哭,莫悲伤,要挺得住,你要坚强。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

……

半导体里的样板戏源源不绝,源源,不绝,源源,不,绝。像是要在这深夜里高亢坚硬地填满这整个世界。听母亲说那时候他们挨打放的也是这段样板戏。在那些深夜里,他和母亲像两个即将溺水的人躲藏着、挣扎着、恐惧着、享受着这临渊的半塌的古堡。古堡里飘荡着血红色的音乐和神经里的碎片。

宋之仪最后已经是自言自语,她不再是和他说话,她也不需要他听懂,她的声音低低地掩埋在样板戏的褶皱里、皮肤下。复调的协奏,细弱游丝,听起来如一层皮肤之下的皮肤,血液深处的血液。“古希腊神话中追求理想的结果是让自己沉入水中,与水中的完美幻象变成一体,他们的爱、美、死本身就是一体,甚至算不得是牺牲,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体的,不可分离的。可是你去看看中国的古代小说,你看看中国最美的山水写意画,就会发现我们是从没有完美形象的,我们也没有真正的牺牲,我们追求的也许不过是些幻觉。比如这音乐,就是一种幻觉。”她用手无声指了指正轰隆隆高唱着《红灯记》的半导体。它被摆在破旧的木桌上,看起来像一颗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坚硬牙齿。

多年以后,那时她已经得了帕金森症,已经卧床不起的一个黄昏,她忽然指挥他给她放一段《红灯记》。他不相信地看着她,好像她执意要参观自己当年坐过的刑具。但最终他还是给她放了一段,她伏在枕上,开始是安静地听,听着听着就无声地诡异地笑了起来,后来笑得越来越厉害,她却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再然后,她咳嗽的时候忍不住又把裤子尿湿了。床单也洇湿一片。

她就听着《红灯记》,仰面躺在那片湖泊一样的尿渍里,也不让他给她换床单。她踩着样板戏节拍里的空隙对他说话,似乎院子里正站满了人在偷听她说话,似乎还要像多年前那样把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偷偷掩藏在這音乐的褶皱里。然而她声音里又有一种奇怪的肃穆,好像她正躺在教堂里说话,又好像她回到了当年的中文系课堂上讲课。她说,你知道希腊悲剧的核心是什么?是歌队。因为歌队是神在唱,是神的语言,不是人的语言,才会有那样的光辉。你再听这样板戏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它不是人的语言,但也绝不是神的语言。所以它永远变不成悲剧,也变不成喜剧,它就只是一个时代里的动作,一个被做好的标本,无法腐烂,会一直悬挂在时间里。

后来的一个黄昏,吃晚饭的时候下了一点雨,雨后她说空气好新鲜,快把她推出去透透气。他便用轮椅推着她在街上慢慢溜达,空气里有一种盛开的雨腥味,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看到一群老年女人正在那里跳广场舞。音乐浓艳,流光溢彩,她们穿着统一的紫色丝绒衣裤,自顾自认真透顶地在抬腿提臀。他们两人一站一坐地默默观看了一会儿,他以为她是羡慕人家,说,等你好了也带你来跳。不料她忽然就脸色发灰,摇摇手说,回吧,快回家去吧。直到走到家门口了她才忽然问他,你觉得她们那舞蹈像什么?那么统一,那么投入……又是集体。看到这种舞蹈的时候你没有觉得害怕吗?

屋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不想进去,便坐在枣树下又点起一支烟。

他又想起那时候他有十二三岁吧,宋之仪已经被平反,又被安排了工作,在县里的中学当上了语文老师。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去上学,也不愿和人多说话,也没有伙伴,每天就愿意独自待在家中或躲在桃园里。那天他一个人在家里写出了第一篇完整的作文,等宋之仪下班回家了就连忙拿给她看。

她接过那张写满字的纸时显得很惶惑甚至很紧张,但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愣了一会儿神,才慢慢走到窗前,就着外面的光线把那张纸抻平,用两只手捧着读了起来。他感觉她都已经读了很久很久了,忽然却见她把稿纸掉了个头,原来她刚才竟是反着读了半天。他站在那里只是看着她一寸一寸往下挪动的目光,他不敢看她的手指,因为她的手指一直在发抖。那目光挪下去,又爬上来,再下去,又上来。他默默数着,她反反复复一共读了三遍。

三遍之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却忽然看看桌上的三五座钟说,呀,已经这么晚了,该做晚饭了。便放下那张稿纸做饭去了。院子里她自己開了一块很小的菜地,种了几棵菜椒,几架豆角,插了一排大葱。这个黄昏,她把菜园里结出的几颗红红绿绿的菜辣椒一口气都摘了下来,又拔了几棵葱,然后把剩下的半罐煎猪肉都炒了大葱。对他们来说,这一小罐煎猪肉是要吃一个月的,每次炒菜只敢放几块,提提肉味。然而这个黄昏,宋之仪忽然摆出一副大不了不过了的架势,几欲要把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都吃完吃尽。

这顿晚餐他多少年里一直都记得,因为一种近于可怖的浩瀚与丰盛。大葱炒肉,青红辣椒丝,葱花炒鸡蛋,烙油饼。

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他看着一桌子的菜真被吓住了,举着筷子半天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吃,好像这桌菜独自长成了一只庞然大物与他对峙着。宋之仪摆好菜,摆了三双筷子,又拿出一瓶竹叶青酒,摆上两个杯子,都倒满了。他看着那双多出来的空筷子,再看着白瓷酒杯里蛇一般绿茵茵的竹叶青,只觉得背上有种阴森森的感觉。仿佛这屋子里还有一个透明的隐身人正和他们坐在一起,或许此刻正细细端详着他。她把自己那杯喝完了,又把另一杯也一口喝完。喝完才说,你爸爸以前最喜欢竹叶青,今天我就替他喝一杯。

晚饭当中,她很少吃菜,只催着他多吃,她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竹叶青,每喝完一杯她就拿起他的作文大声朗读一段,再喝再朗读,反反复复读。读到最后他都要哭出来了,她却终于醉了。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额上一缕细碎的头发被晚风吹起,看上去竟像一个小女孩趴在那里。杯子里还残留着半杯酒,翠绿的竹叶青如蛇魅一般盘绕在她的唇齿鼻息间。她浑然不知,独自醉卧流年。有几滴酒洒在了那张稿纸上,有几个字被洇开泡软了,忽然就从纸上跳出来,臃肿丑笨,铁画银钩,状如山洞中的甲骨,随时可以篆刻下这人世间的每一个白天与黑夜。

第二支烟也抽完了,他起身向屋里走去。自从宋之仪卧床不起之后,他每天只有黄昏时分趁她睡着时可以出去透透气散散步,顺便买好第二天的菜。

走进屋里一看,宋之仪正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正在熟睡的样子。他也不开灯,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忽然就着窗外的月光看到她的两只眼睛正大睁着看着他,目光在黑暗里灼灼的,竟吓了他一跳。她其实早已醒了。因为卧床太久,躺在那里,她全身的肉都是死滞的,没有生命的,那些肉像石头一样挟持着她一起沉入了古潭深处。在这样一具肉身之上,却长着两只活着的眼睛,如枯木上长出的奇异菌类,在深夜里看上去尤为清醒疼痛。

他把手伸进她的被子里一摸,果然褥子又被尿湿了一大块。汪洋的尿渍正浸泡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摸上去冰凉呆滞,仿佛是在福尔马林液里浸泡了太久的标本。他叹口气,却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开了灯,从柜子里翻找干净的床单和衣服。宋之仪几乎每天都要把床单尿湿两三次,有时候是因为他不在身边,有时候就是他在身边她也会尿到床上,因为她不愿意一直打扰他,让他帮助自己解手,她就无声无息地尿到床上,然后再一声不吭地在自己的尿渍里躺半天,直到臀部被浸泡得苍白溃烂。

看到她又尿床了,他忍不住愤怒地说,怎么就又尿到床上了,下午刚洗的床单都还没有干就又尿湿了,连换洗的床单都没有了。我明天去百货再给你批发上十块床单,你想怎么尿就怎么尿。

她裤子也湿了,他换完床单再扒下她的裤子,她一声不吭地尽量把自己蜷成一个团,竭力想遮挡住自己的两腿之间,也不敢看他,只在他手里蠕动着,像条准备挨宰的苍白的死鱼。他不给她再穿上裤子,转身去洗床单和衣服,让她把浸泡太久的下半身晾干。她便拖着一个苍白溃烂的臀部明晃晃地晾晒在灯光下,全身只有眼睛和手指顽强地在动。帕金森晚期的症状,十个手指如独立出去的凶悍桀骜的异族,在整个身体之外不停地抖动着、抽搐着。心情好或不好的时候,那手指就抖动得更加剧烈,像把一个盛大野蛮的秋天放在了她的手指之间,瞬间便万物凋零,落叶缤纷,只剩下了神经末梢最原始最无法控制的那缕抽动。

他坐在屋檐下就着窗里昏暗的灯光搓洗床单,使劲搓了几下,力气便被耗掉大半,整个人忽然就萎靡了下来,还坐在那里,内里却是空的,一点重心都没有了。他握着湿答答的床单,忽然想起来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候宋之仪还是帕金森症的早期,被人扶着还勉强能走路。她每次都坚决地要求他把她扶到厕所去解手,自己哆嗦半天才能解下裤子,但也绝不用他帮忙。到后来就无论怎么哆嗦她都解不开自己的裤子了,直到已经尿到裤子里了,裤子还是没解开。

那天他拿着她的工资卡出去替她领了一次退休金,她每月有四千块的退休金,是母子俩的全部生活来源。晚上他便把工资卡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等到做好晚饭进来一看,发现柜子上的工资卡不见了。他心里有些不悦,便阴阴地说了一句,妈,你还怕我拿了你的工资卡不还你了啊,还要藏起来。

宋之仪半躺在床上,一只手哗哗抖动起来,她慌里慌张地说,我是怕你随手一放就忘了,过会找不到了怎么办,就先替你放在枕头下面了。说着就撑起上半身,昂着头,把一只手伸进枕头下面摸索起来。

宋书青干巴巴一笑,工资卡是你的,你愿意怎么保管就怎么保管,别找了,先吃饭吧。宋之仪像是没听见,手还在枕头下面摸索。他把稀饭和馒头端到床头柜上,又说了一句,快别找了,先吃饭吧。

宋之仪像是完全听不见,她费力地挪开枕头,还在那片空无一物的床单上胡乱摸索,好像那床单上一定能长出什么东西来。

宋书青再次说,饭凉了,快吃饭吧。

宋之仪的那只手还在拼命继续找,那只手像一只被鞭打着的转圈的驴,竟一步都不敢停下来。她嘴里还在说,就放在这儿的,我怕你过会找不到了,就放在这下面的。

她拱起臃肿的屁股,两膝着地,把两只手都塞进枕头下摸索,看上去像一只笨重的动物正在四肢着地地寻找食物。

他不愿再看下去了,声音提高了好几度,不要再找了,能不能先吃饭?

她头也不回,手也并沒有停下来,几秒钟之后却忽然哑着嗓子低低吼了一声,你少说我两句吧。声音嘶哑有力,不像是从嘴里,倒像是从身体的其他什么部位里忽然扎出来的,血淋淋的,像匕首。

他不再说话,也不敢看她,只是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看到床头柜下面的抽屉开着一条缝,他一拉开,赫然看到工资卡正躺在里面。他对还在床上摸索的宋之仪说,妈,别找了,你放到抽屉里你自己又忘了。

但宋之仪像是已经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就当着他的面,她居然在他们中间筑起了一道奇异的玻璃墙,她把自己关在里面,任他在外面参观,只是无法触摸到她。她像兽类一样仍然跪在那里以那个机械的可怕的姿势刨找着她的工资卡,她像是一心要在床上挖出一个大洞来,把那洞全部掏空,一定要证明她确实放在那里了,她没有骗他。

他拿起那张工资卡,在她面前晃了晃,高声说,妈,快别找了,在这里呢,肯定是你放进去自己也忘了。

宋之仪看了那工资卡一眼,但目光里是空的,像是完全不认识那是什么,她继续她手里仓鼠一般的浩瀚工程。

他几乎是哀求了,妈,工资卡是你的,你想怎么保管就怎么保管,我只是帮你去领工资,并不是要替你保存工资卡。你放心啊。妈你快不要找了,已经找到了啊。

她不理他,继续刨床单。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无比绝望,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正在变成一种远古的动物,亲眼看着她要在时光中挖出自己的洞穴逃走,离开他,永不复返。然而渐渐地,她的手指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支撑不住她的身体了,她像一座颓败古旧的建筑轰然倒塌在床上。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却仍然不肯向那张工资卡看一眼。

夜已经很深了,天上高悬着一轮月亮,晚风驮着桃园里的沁香在无人的街巷四处游荡。他坐在屋檐下,搓洗床单的手忽然就停了下来,呆坐了半天之后他开始无声无息地流泪。然后他猛地起身,扔下洗了一半的床单,湿着两只手跑进了屋子里,他扑过去紧紧抱住了赤裸着下半身的宋之仪,他的泪水流到宋之仪的胸脯上,脖子里,他便更用力地抱住她,似乎要把她镶嵌进自己的身体里,骨头里。直至要把她变成他的婴儿。宋之仪一动不动,也默默流下一行泪来,顺着眼角的皱纹无声地爬进了脖子里。

就这样过了许久,宋之仪摇晃着五个手指慢慢说,快给我穿上裤子吧。他忙找出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把她重新放在月光里,放平放整。他就着月光也躺在她身边,她对他说,你不要怨我,我真的是老了,都忘了自己刚做了什么。他使劲摇头,不说一句话。她又说,我最怕脑子变空什么都不想了。我日日夜夜躺在这床上的时候,就靠着东想西想去打发时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样子才应该是中国人的理想形象。我们的文化里没有纳西瑟斯,那到底有什么?我想啊想啊,还是觉得最理想的中国人就是嵇康那样的。那些离自然最接近的人才最像中国人吧,醉卧竹林,鸣琴长啸,采薇山阿,散发岩岫,高蹈独立,才应该是最理想的中国人吧。当年孙登“夏则编草为裳,冬则披发自覆”。阮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之荷锄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这样的心性我们为什么后来就再没有了?不光是心性没有了,就连想法都没有了。你不信吗,你不信人可以失去任何一点想法吗?真的会。那时候我终日被批斗,每天要做检查,饥饿羞辱会让你失去最后一点想法,直到完全没有了想法。只是像一堆肉一样活着,人完全还原为肉,和任何动物的肉都没有区别。因为脑子里没有了想法,渐渐地,我周围的现实就对我失去了效力,我身处其中越来越迟钝,渐渐不再觉得羞耻,甚至失去了恐惧。所以,也算是人最本能最卑微的自我保护吧。

想太多会耗神的,你好好养病就好。

现在我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慢慢地我可能连意识都没有了,又变回了一堆没有知觉的肉。你要答应我,千萬不能让我活到那天啊。你答应我,啊?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蜷缩在她身边,像是已经睡着了。

过了几日,桃花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凋谢的时候,宋书青忽然又在桃园里看到了那个叫小调的男孩。

他正站在一枝桃花仍然簇拥繁茂的树枝下握着自己的宝剑,那树枝因了这满枝的桃花,看上去有一种异常明亮的感觉,以至于把树下小男孩的脸都照亮了。

小调一看到他就跳起来,远远地笑着跳着对他招手。他走到了那枝明亮的桃花下,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小调从自己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只旧手机来。是一只老旧的诺基亚3100手机。男孩把手机递给他说,叔叔你能帮我给我爸爸打个电话吗?这是他以前用过的手机,他去了澳大利亚了,这手机留在家里被我找出来了。我昨天晚上偷偷充上了电,这手机是我爸爸的,那我用它打电话,我爸爸就一定能接到电话,是不是啊?

宋书青接过手机摸索着,翻来覆去地看着,却并不打电话。他对男孩说,澳大利亚太远了,他接不到我们的电话的,因为实在是太远了。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去澳大利亚看你爸爸了。

男孩失望地看着他手里的手机,不能打?你试过了吗?要不你再试试?你是说让我去做个水手吗?是不是做了水手坐着大轮船就可以去澳大利亚了?叔叔你说是不是坐上轮船就可以去澳大利亚了?

男孩把手机要了回去,仍旧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然后,手里握着那把塑料宝剑在树下挥舞了起來,好像对面正有个隐形人和他在对打。

宋书青看着眼前的男孩忽然再次感觉是与四十年前的自己重逢了,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终日一个人游荡在这片桃园里,至于父亲,他连父亲的照片都没有见过。父亲对他来说只是一种麻木迟钝的模糊痛苦,这么多年里他对这种痛苦进行了蒸馏提纯,最后只肯给自己留下一点人造的回忆。这点回忆是他看到别的父亲做过的,他便强加到自己的身上。比如父亲一定给他削过木头手枪,一定曾把他扛在肩头。因为每个父亲都会这么做,他的父亲只是这个称呼皮肤下的一个单体细胞。

他看着眼前的男孩,或者说看着四十年前的自己,他忽然就有一种奇异的冲动,他想挑衅男孩,想把男孩身上那层薄薄的皮揭开,想一直看到里面去,似乎一直看到里面去,他才能与那个真正的自己重逢。他说,你还记得你爸爸长什么样吗?

记得。

你爸爸对你好吗?

好。他给我买好吃的,给我买了这把宝剑。

你是不是只有这一件玩具?

等我爸爸从澳大利亚回来的时候,就会给我买很多很多的玩具。

他答应过你吗?

我每次梦见他的时候,他都是这样对我说的。

要是你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他默默收起宝剑,背对着宋书青走到桃树下抱住了那棵桃树。宋书青忽然发现他其实是在那里流泪,一种很安静的哭泣,没有动作或声音。安静,无奈,精疲力竭。这样的哭泣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人身上,看起来竟有些可怕。

宋书青一边旁观着小男孩,一边窥视着四十年前的自己,越来越近了,近到了逼真的地步,真的就是他自己。小男孩有多痛,他就有多痛。小男孩不过是个演员,在替他饰演这场很多年前的舞台剧,寂静的观众席上只坐着他一个人。这种带着血腥味的窥视忽然就让他感到了一阵剧痛,他几乎站立不稳,也伸手扶住了身边一棵桃树。桃花汹涌地落了一地,像是要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掩埋进这个春天的黄昏。他想,春天的黄昏,其实多么适合埋葬人们的悲伤。所有的桃花变成了一场一望无际的大雪,直到把这里的人们掩埋得不留一丝痕迹。

宋书青带着男孩去饭馆里吃了一碗饸烙面,又给他买了幾个黑糖烧饼,让他带回去给妈妈吃。然后把男孩送到了麻叶寺巷的家门口,男孩一手提着宝剑,一手紧紧抱着烧饼,用那双奇大的眼睛看了他两眼,忽然说了一句,叔叔,等我长大了也给你買好吃的。然后像个骑士一样转身向屋里冲去,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尖叫着,妈妈,妈妈,你快看我拿回来什么了。

宋书青回到家进了屋子没有开灯,床上躺着的宋之仪一动没动。一阵夜风吹过,窗前蜀葵和西番莲的影子透过玻璃印在了墙上,桌子上,被子上。它们像南国雨水充沛的妖魅植物一样,蓊郁地,阴森森地覆盖着她的脸,她的手,还有她木匣子一样日益空洞腐朽的身体。然而,她还是一路携带着自身的重量,以一个加速度向着那个更深不见底的地方坠去,坠去。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她的被子里摸一摸是不是湿的,她忽然开口,因为这几天舌头已经开始变僵硬,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陌生,没有尿湿,我不喝水就尿得少。

为了不尿床就不喝水?他赌气一般拿起她喝水用的奶瓶。她最近已经开始用奶瓶喝水了,因为她用杯子的时候总是把水洒满胸脯,他便给她换了婴儿用的奶瓶。他坐在床头扶起她的上半身,抱在自己怀里,用奶瓶喂她喝水。肥大葳蕤的植物倒影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一幕幕上演,像是四季正在他们身上出生、交错、凋零、更替,像是桃花与白雪,垂柳与落叶,霞光与夕阳同时盛开在他们的身上。她很听话地偎依在他的怀里吸着奶瓶,看起来像个刚刚出世的老婴儿。

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她的吞咽功能也将出现问题,她将连奶瓶都不会用了,只能靠注射器打入她的喉咙里。

一奶瓶水喝完了,他还是不忍放下她,就那么紧紧地把她像个婴儿一样抱在怀里。他摸索着她稀薄的头发,摸索着她脸上和手上的皱纹,他说,你不要怕,尿到床上也不要怕,你想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尿了床也不怕,我给你洗床单就是。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你不要离开我就好,我把你当小孩子养着,只是,妈妈,求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也不看他,那张被他抱在怀里的脸湿漉漉的。他就这么坐着抱了她许久许久,以至于让他觉得好像一千年都要这么过去了。他轻轻把她放下,让她睡吧,她却挣扎着,像条被砍去了手和脚的怪鱼一样蠕动着,挣扎着,不要走,不要走。他说,妈你不瞌睡吗?她拼命用目光挽留他,舌头打着卷,我要说话,和我说说话……我怕哪天,我就连话都不会说了……今晚和我好好说说话吧。

仍旧没有开灯,他坐着,她躺着,月光、晚风还有植物的呼吸游弋在他们周围。又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儿,他先开口了,妈,给我讲讲我爸爸吧,为什么很少听你说起他,以至于让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没有父亲。

黑暗在他们中间筑起了一道温钝的隔离带,使他们彼此都有了些许安全的感觉。她面目模糊地躺在那里,看上去如一条失去了年龄与性别的河流,而他孤独萧索地等在河边。她开口了,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什么叫盘底盛宴,就是你的盘子里就剩下那么一点吃的的时候,无论那剩在盘子里的是什么,都将是你的盛宴,不管剩下的是一颗土豆一片菜叶一块面包甚至是面包屑。如果你不想饿死,那剩下的那点东西都是你的盛宴。你只能去舔那盘子。你仔细想过这个可怕的动作吗?舔。人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觉得生活看上去骨骼林立,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这时候无论别人随便给你点什么,你都会感激不尽地接住。

……

我们被下放到交城县的第二年你父亲就自杀了,跳楼死的,那是1968年……是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他死后,他曾经喜欢的东西,很多年我都不愿去碰,因为我怕伤到我。当年你父亲死后我还是整日被批斗每天在扫大街,就这样过了好几年。那时不知道还会平反,我已经一眼看到我的后半生会怎么过了,没有工作没有丈夫没有家庭,还是牛鬼蛇神,就是以后想随便找个人再建立个家庭,也会被人嫌弃,最多也只能找个引车卖浆之流或是残疾人,人家还嫌你成分不好嫌你结过婚。那真的是盘子已经看到底的感觉,空荡荡的。我必须想清楚我后半生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什么,到那个时候,什么文学什么诗歌都已经没有一点用了。我甚至顾不上去太多地悲伤,因为悲伤也很奢侈,你根本悲伤不起。我只能去想那一点点最后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什么?

一个真实的孩子,一个亲人,不是幻想中的,不是在大脑里行走的孩子。我需要一个真实的孩子,只要有一个孩子,那我的后半生就不那么害怕了。有一个孩子我就有了家,就有了亲人。有了一个孩子,无论我以后多么丑陋多么贫穷多么活得不像一个人,不论我被整个时代怎么折磨,他都不会离开我。那时我每天在扫大街扫厕所,就慢慢认识了一个靠拾荒为生的男人,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他是个善良的人,大概觉得我可怜,就不时关照我一下,白天给我一口水喝,晚上还偷偷给我送过两次吃的。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光木板床上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地想,只能是他了,就他了,因为只能是他了。他毕竟是个男人,只要是男人就可以。我只是需要一个孩子,而不管孩子父亲是谁。

……

这两天我预感到我可能很快连话都不会说了,所以我必须告诉你这些秘密。很多人活在这世上都将成为秘密,可我不想让你这样。那时我为了说服自己,拼着命地去想他那一点好,一点对我的关照,想他还给我送来一点吃的东西。我把那一点细节无限地放大,翻来覆去地在心里背誦他那点好,背诵得滚瓜烂熟,背诵得让自己都开始恶心。就这样那点细节比他本人都要更真实更具体,都更像一个活着的人了,以至于我能够拼尽全力地去忘记他那口从没有刷过的黄牙,黄牙间的口水,忘记他粗鲁的举止,忘记他从不洗澡积攒下来的体味,那种体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过了这么多年了,那种体味好像还牢牢长在我的身上,像一层皮肤……后来我真的怀孕了。无论他们怎么折磨我,最后我终于是把一个孩子生下来了,就在那光板床上,自己一个人。对,那个孩子就是你。这就是盘底盛宴。你该知道盘底盛宴的感觉了吧。光光的一览无余的盘子,代表着破碎,赤贫,灰烬,一无所有。盛宴却是华丽的,光影斑斓,流光溢彩的,堆积着婉转的色彩与无尽的想象,甚至是富丽堂皇的。然后生生地把这两个词绑在了一起,让它们成为一体,在虚无中享受盛宴。而那舔着盘底的人,你知道吗?看起来会不像一个人,更像一种可怕的兽,你会为了盘底的那一点东西,或是一点吃的,或是一点依赖,或是一个人,而去乞求、去下跪、去哭泣、去挽留、去头破血流地一次次往上撞。直至长成一个人状的怪物,或一个怪物一样的人。

……

我这么多年里从来不敢去要求你什么,就是因为觉得我对不起你,因为你是被我硬生生地拽进来的。所以你后来不愿去上学,我就不让你上,你从小不愿和外人接触,我就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你长大了害怕找工作,我就养着你。好在我还有一份工资,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你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书就可以一直看下去。可是……

不要再说了。

可是,我终究是要死的,我死了你怎么办。

不要再说了,妈求你不要再说了。

我这样瘫在床上几年了还不忍心去死,我还要拼命活着,你以为我就真那么喜欢这人世间吗?我早已厌倦不堪。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一死,我那份退休工资就停了,你没有收入怎么办啊?你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你要再说我就把你放到院子里去。

你放吧,你把我扔到街上都可以,我知道让你伺候一个瘫子好几年早就让你烦了累了。我其实真没有那么想活,人世间是什么,四十年前我就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小书,我死了你怎么辦啊,你都没有工作过一天,你连一技之长都没有,你都不知道什么是社会。所以我一直不忍心死去。我是真的不忍心。

你再说一句我就走,我睡到街上去,你一个人睡。

小书,你一定要听我的,你要记住我今晚的话。如果我死了,千万不要办丧事,不要通知任何人,你就悄悄把我埋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或者把我烧掉,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要瞒过所有的人。这样你就可以继续领我的退休工资,因为那工资每次都是你替我去领的,他们都认识你,而且领教师工资也不用我自己的手印……你就这么领着,领一天算一天,你就能活下去,你再领十年的工资,就当我又活了十年,那时候我都八十多岁了,不知道一个人老到八十多岁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看起来老得吓人?只要你还领着我的工资就当妈妈还一直活着,陪着你……只是,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死了,一定要让他们以为我还活着。

不许你再说话,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了。

我用了这么多年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对人最高的怜悯其实就是对肉的怜悯,你不知道被剥夺了任何想法的人是多么的可怜,就是一堆和动物没有任何区别的肉。你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你想让他骂自己他就骂自己,你想让他死他就会去死。所以真正的怜悯是对世间这些行走的肉的怜悯,而不是对人的怜悯。我一直不愿告诉你,你真正的父亲就是那个看桃园的老人。平反后我去教书了,他去守了桃园。这么多年里就在一个县城里,我总是避着他,生怕碰到他,就是碰到了我们也像不认识一样,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知道我厌恶他,便也从不靠近我,我甚至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就是这样,我还是能比别人更多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后来他和那瘸子一起死在桃园里的时候,我是最早知道的。因为有段时间一直没见到他的背影,我就感觉可能他出什么事了。我这么多年里第一次进桃园找他,就看到,他和瘸子死在一起,已经开始腐烂,身上爬满了苍蝇。可是这样腐烂的肉身与当年你父亲跳楼摔成一堆血肉比,又算得了什么,没有比一个人硬生生把自己摔碎更可怕的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我猜测也许是自杀,因为他们死的时候躺在一起,姿势并不痛苦,身边没有一滴血,衣服整整齐齐。可是就是知道了他为什么死又怎样,他没有一个亲人,谁会在乎他。我想了很久,没有告诉任何人,最后就悄悄把他和瘸子埋在了桃园里,给他们筑了两座坟。每年的清明节我都在他坟前给他点一支烟,倒三杯酒,也算我们在这人世间认识过一场。

……

你小的时候我从不阻止你去桃园里玩,是因为我想,他虽然不认识你,但是就是能多看你几眼也好。

宋书青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疾步往屋外走,屋里没有开灯,黑黢黢地错落着一团一团坚固的阴影,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整个人重重撞在了门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弯下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床上的人也不再说话,屋里忽然之间静得恐怖,就这么安静了几分钟之后,他忽然回过头踉跄着向那张裹在暗影中的木床冲过去,他一头扎在床上,把脸紧紧贴在老妇人的身上,无声地哗哗地流着泪。他抓住老妇人的一只干枯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一遍一遍地摸索着自己那张湿漉漉的脸。那张脸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变得狰狞、变形。

已到四月,杨花飞雪。整个小城的人们都慵懒地倚在飞絮蒙蒙的窗前看满城飞雪。

他走进桃园的时候又看到,那个叫小调的男孩子正在树下挥舞他那把宝剑。桃花谢尽,整个桃园从那幢巍峨的宫殿里退了出来,剥落出一树树碧绿。小调站在树下,脸色仍是黄的,换了件不合身的旧衣服,空荡荡地晃荡在身上,袖口挽了两圈还是嫌长。

他手里拎着一件事先买好的塑料汽车玩具,还有一盒饼干向男孩走去。男孩远远看见他,便在树下高兴地又跳又叫,拍打着自己的屁股,嘴里“驾驾”,把自己当成一匹马,赶着自己往前跑。等宋书青走到他跟前了,他先是偷偷朝宋书青手上看了一眼,然后又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只是脸上忽然就明亮了起来,像在脑袋里面点了一支蜡烛。他举起那只握着的拳头给他看,手掌心里卧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青桃,毛茸茸的,顶着一朵谢去的桃花。他说,叔叔,地上捡的小桃子,能不能吃啊。我妈妈说要等到秋天,秋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啊。我还是喜欢冬天,会下雪,我小的时候我爸爸还带我去滑冰。

宋书青把玩具和饼干都递给他,说,你现在就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别老玩你那宝剑了,来玩这汽车。男孩怯怯地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他一边兴奋地拆汽车的盒子,一边低声辩解道,宝剑是我爸爸给我买的,很贵的,是一把好宝剑。男孩一只手抱着饼干,一只手玩着汽车,又趴在地上,把地上捡起来的青桃和蘑菇都装在汽车的车斗里,满满装了一车。然后一边推着汽车走,一边咯咯笑着。

宋书青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地上的男孩。忽然,他清晰地听到他自己的唇齿之间跳出来一句话,好像没有和他商量就径直蹦出来,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听到自己说,你想你爸爸吗?趴在地上的男孩不吭声,继续玩汽车。他忽然想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然而一种更可怕更强壮的力量从他身体里走出来,看都不看他,就兀自对着那地上的小男孩说了一句,你爸爸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好像真的被谁狠狠推了一把。地上的男孩还是不说话,也不肯抬头看他,只是机械地玩着那辆塑料汽车。

夕阳从树枝间落下,被割开,又捶打在他身上、脸上。他站在那里有些眩晕的感觉,恍惚之间觉得地上的男孩其实就是四十年前的自己,而看着自己的其实是另一个陌生人,陌生到了残忍的地步。他盯着地上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像虫子一样弱小,无法抵挡任何杀戮与伤害的自己,忽然有了一种迷恋的感觉,迷恋伤害,迷恋他身上所有的灾难故事,迷恋他身上那些最痛的缝隙。似乎只有更多的灾难才能治疗他的灾难,更多的疼痛才能喂饱他的疼痛。他听见自己忽然又对四十年前的自己说,你爸爸到底去了哪?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真的能回来吗?

男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的心被这眼泪狠狠割了一刀,但这疼痛又让他愈发贪婪,他失去控制地盯着男孩脸上的每一寸表情。男孩无声地流着泪,忽然抬起头对他说,我爸爸在澳大利亚,他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买很多玩具,还会买很多好吃的。他快要回来了,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很快就要回来看我了。

刹那,他的泪也几乎要下来了,嘴里说的话却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完全是那个陌生人在代替他说。他说,能告诉我你怎么给他打电话的吗?

男孩抹了一把眼泪,低声说,我爸爸的手机就留在家里,我一打他的号码,他的手机就响了,爸爸就能在电话里和我说话。

终于,他的泪也哗地下来了。他满足地站在那里,昂起头,心里剧痛着,不让男孩看到他的泪水。

男孩又高声对他说,我爸爸还说了,他要是回不来,我就去澳大利亚找他。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有一只储钱罐,里面已经攒了一百个金币了,我已经有一百块钱了。等我攒够了金币,我就坐轮船去澳大利亚找我爸爸去。你不信吗?下次我把我的储钱罐拿出来给你看,是一只小猪储钱罐。

他很想很想一步跨过去,紧紧抱住男孩,抱住四十年前的自己,在这桃树下,在这夕阳里痛哭一场。然而他只是抹去眼泪,轻声对男孩说,快吃点饼干吧,你还喜欢吃什么?都告诉叔叔。

天黑透的时候,他把男孩送到了麻叶寺巷的家门口。男孩抱着玩具汽车往里冲,妈妈,妈妈,快看我的新玩具。叔叔送给我的,还能装小桃子,还能装蚂蚱。

屋檐下一个女人的身影正在洗衣服,她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一层薄薄的剪影。女人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洗手里的衣服。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换床单,换裤子,她毫不意外地又尿到床上了。他把她日益滞重的身体搬开,铺好床单,又打来一盆热水给她擦洗身体。她由他摆布着,一动不动,她的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还能动,她便使劲地向他眨着眼睛。自从她不能说话了以后,她就依赖这双浑浊的眼睛和他说话。他问,饿了吗?喂你点稀饭吧。刚买菜时给你买了些香蕉,可以帮助通便的,吃了饭再喂你。

宋之仪失去说话的功能是在那个长谈之夜后的第二天,她再张开嘴的时候,发现嘴里一片阒寂。昨晚说过的所有话已经如落叶坠入大地永安之心,草木成灰,万物凋零。所有关于父亲的秘密在这里戛然而止,所有關于她自己的秘密也永远被关进了一扇紧闭的窗后。琴弦在月下崩断,她嗓子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晚期帕金森的病症之一。接下来,她还要渐渐失去咀嚼和吞咽功能,接下来失去排泄功能。唯一维持身体机能的办法就是输营养液,再把排泄物从身体里抠出来。

到黎明,她听见万物断裂的声音,包括碎成几段的河流,纷纷流浪在大地上。

他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像婴儿一样给她戴上围嘴,然后用勺子把小米稀饭一勺一勺送进她嘴里,她的喉結在缓缓蠕动。她的整个身体忽然在他眼中开始变得透明,他都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血液她的骨骼和她那些正逐渐走向衰竭的脏器,他能看到金色的小米稀饭正像一群游鱼一样在她身体里缓缓游动,正往那深的,更深的地方游弋而去。他恍惚看到自己也像一条鱼一样正在母亲的身体里游动,从立春到秋分,从水湄到山涧,从更漏将阑到满川烟草,他住在她的湖泊里、血液里,每一块骨头里,每一根神经里,每一寸光阴里。他忽然发现,他真是不想离开她这残缺破败锈迹斑斑的身体啊,他真想永远寄宿于其中,她生他便也葳蕤,她死他便也凋谢。活在这世上,犹如月痕,譬如朝露。

那碗稀饭,她吃了很久很久,屋子里只有勺子碰到瓷碗的叮当声和坠入喉咙的咕咚声,空气里四处蛰伏着她卧床太久之后发酵成的酽熟与腐败的气味。她极温顺极听话地枕在他的腿上,仿佛是他新生的小女儿。

云归后,月在庭花旧栏角。他觉得一生一世就这样过去其实也挺好。

再次走进桃园的时候,小调果然又站在那里。他断定他一定是在那里等他。他远远看着那男孩孤零零地坐在一棵巨大桃树的枝杈上望着远处,看起来像一个正在大海上航行的水手。男孩一看到他,就从树上跳了下来。先悄悄地看了看他两只手里拿着什么,一看宋书青手里不是空的,他便分外高兴,却又忙藏起这高兴不敢去问他拿的是什么。宋书青见他手里还是拿着那把宝剑,就问,上次送你的汽车呢?男孩说,放家里了,舍不得拿出来。

宋书青把买来的蛋糕递给他,男孩看见蛋糕,连忙搓着两只手,兴奋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挑了一块大的,边吃边讨好地抬眼看着宋书青说,叔叔,我妈妈说要我谢谢你。宋书青看见他嘴里的一口乳牙基本已经换完了,只有一个豁口还没有长出来,就問他,你掉的那些牙都哪去了?男孩说,都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他问,哪里是它们该去的地方?男孩说,上面的牙齿就扔到门后面,下面的牙齿就扔到房顶上,我妈妈说这样才能长出新的牙齿。他说,你怎么不去上学?你不想上学吗?男孩只是默默啃着蛋糕,眼神黯淡下来,不再说话。

他又从包里掏出两本画报,递给男孩说,你最喜欢看的是什么?男孩立刻又高兴了,指着天上说,我最喜欢看奥特曼,奥特曼住在外星球上,有时候会来到地球上打怪物,奥特曼很高很高很高,有几层楼那么高呢,几下就把怪物打死了。他翻开一本画报,说,那都是假的。我教你看书吧,这是一本海底世界。你看这是各种各样的鱼,这是鲨鱼,这是鳗鱼,这是鲶鱼,这是巨口鱼,这是灯笼鱼。

男孩连忙说,灯笼鱼会自己打着灯笼吗?他说,灯笼鱼的头顶上就长着一只灯笼,可以给它照亮海底的路。男孩咯咯笑起来。他又说,这是各种贝壳,有白玉贝、鹦鹉螺、星螺、雪山螺、黄金螺、砗磲贝。最大的砗磲贝能把一个人装进去,它们还会自己在海底走路呢。这是海底的珊瑚,漂亮吧,五光十色。

男孩连忙跳起来说,珊瑚我知道,澳大利亚的大堡礁就有很多珊瑚,我妈妈说珊瑚是珊瑚虫盖起来的房子。等我到了澳大利亚我就能看到珊瑚了。

又是他的澳大利亚。他有些厌烦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画报,看看天色,说他得走了。男孩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叔叔你能和我玩个游戏吗?就一个,一个就好。他叹了口气,说,好吧,你想玩什么?男孩眼睛倏地又亮了,那我们玩捉迷藏吧,我藏起来你找我。你快把眼睛闭上,从一数到十才能睁开。

他闭上了眼睛,听着周围的动静,他能听到风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虫子的弹琴声,还能隐隐听到男孩子渐渐走远的声音。他竟一时不想睁开,只想彻底融化在这黄昏里。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忽然发现天光已经暗下去一截了,整座桃园影影绰绰,看起来有些阴森的感觉。不见了男孩的踪影,他在桃林里穿行,四处寻找男孩的影子。走着走着,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正走在一条隐秘的时光隧道里,他每走一步,便感觉离自己的童年更近了一步,而他自己也缩小了一点,他整个人正向着一个他最害怕的角落坠去。他从不愿去回忆自己的童年,以至于到后来他就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童年。此刻那童年就匍匐在桃园深处的阴影里窥视着他。最后一缕天光从树枝间落在地上,明暝分际,他忽然明白,他要找的男孩正是那个童年里的自己。那个四处被人嫌弃被人欺负的孤獨的小男孩,没有任何人愿意和他玩游戏。只有一次捉迷藏的经历,他被别的孩子锁进了一个破立柜里,他在那立柜里喊了很久很久才有人听到把他放出来。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着那个男孩,更像是寻找着那个多年前的自己,心里越来越恐惧。他叫了一声,小调。没有回应,只有沙沙的树叶声诡异地低吟。他又叫,还是没有人影。他又往深处走去,忽然就看到眼前有三座静静的坟墓正与他对视着。

所有的记忆在一个瞬间复活。父亲,肮脏的老人。他怔怔与它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往出跑,一直跑出了桃园。他要马上离开这里,不再管那个小男孩。走到半路上的时候,他的泪忽然就下来了。他转身又返回桃园,这时候半轮月亮已经升起了,桃园里铺了一层疏淡的月光。他刚走到桃园的入口,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男孩正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第二天男孩没有去桃园,第三天也没去。宋书青便买了一些吃的,又按男孩的身高买了一身新衣服,黄昏时分来到了麻叶寺巷的男孩家门口。男孩正和一个女人坐在屋檐下吃晚饭,看见他进来,男孩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叔叔。女人连忙让他坐下,快喝碗稀饭。他第一次看见这女人的脸,淡眉疏目,脸色苍白,倒很清秀的样子。女人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也没有开口,只是很感激无措地站在那里。他不敢再看女人,只忐忑不安地看着男孩,说,小调,我给你买了吃的来,还有一身新衣服,也不知合不合身,怎么这几天不见你去桃园里玩?女人说,他这两天在发烧,不知怎么感冒了。见男孩蔫蔫的,并不想和他多说话,他便转身离去。女人一直把他送到门口。一直到他快走出巷子了,回头一看,女人还站在门口。

门口的虫鸣高高低低。我曾经与多少人遇见过。在没有伴侣的人世里。

宋之仪病情恶化,宋书青一连多日没有出门了。

第三日。宋之仪不再进食的第三日。他把蔬菜、肉、水果打成灰色的汁液,用注射器注入她嘴里,然而她已经连最后的吞咽功能都退化了,消失了。灰色的汁液又从她的嘴角溢出,看上去像是可怖的毒药。他又打进去,她又吐出来。他再打,她再吐。他恐惧地大声抽泣着,她怎么能这样。她不能这样对他。她怎么可以把赤裸裸的死亡一步之遥地摆在他的面前吓他。她怎么就不知道他会害怕。他使劲掰开她的嘴巴,一边抽泣一边蛮横地把那灰色的汁液往里灌,她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咕咚声,然后她再次吐了出来。他抱住她号啕大哭,他使劲摇晃她的身体乞求她哀求她,求求你,求求你了。她却只是无声无息地躺着,如安静地上班下班,安静地做饭洗碗,安静地性爱和欲望,安静地生和死。

他不去看她身体上唯一活着的眼睛,兀自把她的被子拿开,她的下半身无耻地向他裸露出来。他看着她两腿间那个丑陋的地方,忽然便再次泪下,他想其实他可以从这里再回到老母亲的子宫里,最初的胎,最后的冢,空骨埋尸的乱葬岗。他费力地把她翻过身去。她那个溃烂苍白的臀部此刻就正对着他。生命栖息于生命,如鸟栖息于树木,早晨栖息于黄昏,骨头长出骨头,血液造出血液。这世间本身就自带疯狂与轮回,究竟有多少的不忍心。父亲的骨灰有一天进入女儿的阴道,是不是就会孕育出一个新的父亲?此刻他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勺子。人是一种必须排泄的丑陋动物,人生来就有必须肮脏的一面。他不能让那些干硬恶臭的宿便变成利器戳穿她的内脏。

可是她的整个身体里好像都已经被清空了,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那些内脏好像都被她自行消化了,吞食了,空空荡荡的。

第十日。宋之仪不再进食的第十日。他早已放弃给她喉咙注入毒药般的肉汁,她停止进食,也停止排泄,她像一株植物一样静静地长在泥土里,承受着日月与流年,春光与秋风。她不再有腐败之气,看起来枯瘦而洁净,通体散发着植物的清香。一条透明的塑料管子插在她手上,营养液一滴一滴地流进她的血液。他日夜坐在床边陪着她,他也陪着她不吃,不喝,不睡,陪着她活成人世间的一棵植物。草木有大命,枯而又荣,荣而又枯。一只鸟,不厌其烦地纠缠它喜爱的那棵树。液体一滴一滴地落进血液,是时间的脚步,是更漏将阑的声音。一滴,一滴,渐渐走进黄昏深处。他紧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把它藏在怀里,把它种植于自己的血肉之中。他把脸贴在她的胸前。那个夏天,还有那个冬天的事,你忘了也挺好,就是记得,也无妨。就像任何一个冬天和任何一个春天一样,其实都不过是,你栖身的土壤。

第十五日。宋之仪不再进食的第十五日。她周身变得透明,连皮肤下面紫色的血管都纤毫毕现,纵横蜿蜒的血管如植物的纹理。她变得出奇地轻,出奇地小,似乎只要一个指头就可以轻轻把她碾碎。她的骨骼,她的五脏全部被她自己吞噬掉了,像人类一万种重复的罪孽,上演着万物刍狗的古老神话。他已经不吃不喝不睡多日,他已经失去人形,就这么躺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种属于母亲的气味。他想变小,想回到她体内,他想死在她的前面,就可以不用看到她的死。

如果我也死去,我们就会靠近一些,而我知道自己不会死,我也知道自己将亲眼观看着你的死亡。能不能离我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像我小时候发烧时那样抱着我,寸步不离我。小时候我很乖很安静,就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等你回来。

她不吃不喝不语不屙不笑,她植物一般种在那里,他以為她已经不再知道什么是悲伤,什么是喜悦,却忽然看到她的眼角流下大大一滴眼泪。那滴眼泪一直往下流往下流,一直流到了枕头上。他明白她在告诉他什么,其实他早就明白,于是便不去看她的眼睛,她身上那唯一活着的地方。他却不知道,她原来还是会流泪,她并不是没有了任何想法的肉。他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即将坐到天荒地老了,黎明前,他慢慢把几乎没有了重量的母亲轻轻抱在了怀里,像抱着自己初生的婴儿。他亲吻她的额头,她干枯的皮肤,她脱落的头发。然后,他伸出一只手静静地拔掉了那根正滴着液体的塑料管。

他一直就这么抱着她的尸体,一连抱了几天几夜。他一滴泪都没有流。他终于明白,这就叫拥有,因为她再不会离开,而他将不再感到失去。她终于死了。屋子回到了一种旷古的宁静,再没有人会打扰他的寂静与厮守。

这个深夜,麻叶寺巷里飘过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影,步履踉跄地飘进了男孩小调家的院子。院门是开着的,有一间屋子里还亮着灯。

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院子里,干枯地饥渴地精疲力竭地与那盏灯对视着,它看起来就像母亲临死前的最后一缕目光,他做出拥抱的姿势向那灯光走去,好像这样就可以抱住母亲。他推开门,空空荡荡地飘了进去,只见灯下呆坐着一个女人,见有人进来,并不惊慌,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他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向着那女人直直走了过去,他一把抱住了她。多日的不饮不食榨干了他的所有水分,他身上散发着枯木、深渊、尸体与败德的味道,然而他又浑身滚烫,几欲燃烧,似乎他此时燃烧的已不是水分,而是血液。血液燃烧产生的蛮力浇筑在他手上,他一把就扯掉了她的裤子。女人没有挣扎,光着下身躺在昏暗的灯光里,安静地看着他。他久久地看着女人两腿之间,女人躺着,一动不动。他忽然低下头去,把脸深深埋进了她的两腿间,似乎这样他就可以从那个部位再次回到母亲的子宫里。这样他就可以离母亲近些,更近些。他伏在她两腿间一遍一遍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妈。

如果我死去,我们就可以靠得更近些。可我没有死,我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你生你死你病你老,就像站在杨柳依依的桥边看着船上远行的你。最后我看着你就像看着这人世间最纯真的婴儿。你死的那一刻我忽然无悲无痛,周身没有一点裂缝,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多么想一直把你拥抱入怀,据为己有,让你再没有机会离开我。让我可以一直随身携带着你,如携带着一块玲珑的宝石去周游这人世,去看那一夜的大雪和那一春的桃花。你是否能忘记我对你曾经的所有厌烦和热爱,能否忘记这人世间对你曾经的所有厌烦和热爱。

这么多天以来,他终于能够哭了,终于能够号啕大哭出来,他一直哭到后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在哭声结束的那一瞬间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刚刚被重生了一次,他像一个透明的婴儿一样重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周围的一切看起来熟悉而遥远,空洞而陌生,像是很多个世纪之前曾经来拜访过的星球,恍惚留着些斑驳的记忆。他哭完之后就一直用那个姿势,蜷缩在她的两腿之间,好像他是她刚刚新生出来的婴儿,又好像他随时都准备离开这人世,返回他的故乡。女人整晚上一直都抱着他,轻轻拍打着他。小调在隔壁的房间里睡得很熟。

第二天早晨离去的时候他给女人留下一些钱,到晚上的时候又来了,仍是整晚上抱着那女人,离去时又留了钱。周而复始了多日之后,他忽然对女人说,以后我来养活你和小调吧,我每个月有四千块钱的收入,够养活你们。

他惧怕一个人待在家里,家里到处是宋之仪滞留下来的气息,甚至于她尸体上的霉菌都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里繁衍生长开花结果。他一走进屋子便觉得宋之仪还躺在那张床上,还睡在那绿色小花的被子底下,还在那里等他喂饭喂水。等他真的带着荒诞的相信走过去了,他想象母亲的离去其实是他刚做的一个梦,现在是该梦醒的时候了。他甚至满怀信心地站在了这梦的边缘,等着纵身往深渊里一跳。揭开那被子一看,下面是空的,只有一个年深日久烙出来的人形凹槽静静地躺在那里,枕头上有母亲留下的几根灰白色的头发。他再次无法分清究竟哪个是梦境,他到底是站在梦境里还是现实里,到底是梦中的他在看着他,还是他正阴森森地看着梦中的自己。立起来的三维空间如高墻一般把他困在最里面,上面,下面,左面,右面,侧面,正面,全是宋之仪破碎的零散的器官和影子。他趴在床上静静流了一会儿泪,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根灰白色的头发收了起来。

他不肯回家,生怕碰见邻居,便白天去桃园里徘徊,趁天黑下来便去麻叶寺巷的小调家里。然而这天一出门便碰到了对面的段老太,段老太正把手袖在围裙下站在自家门口,一见他出来了便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怎么好久不见你推着宋老师出来溜达了,宋老师的病怎么样了?我还想着这两天买点好吃好喝的去你家看看她呢,结果敲门没人应,整天连你个面儿也逮不住,今天总算逮住你个面儿了。

宋书青浑身一哆嗦,在阳光下忽然有窒息了几秒钟的感觉,好像他正沉在水底看着岸上的段老太太。然后他听见自己冷静得有些异样的声音,摸上去像玻璃一样光滑寒脆,我妈她这几天回我乡下的小姨家住去了,住一段时间或许对身体好,乡下空气好,我小姨家吃的蔬菜都是自己种的,一点化肥都没有下。我妈已经有好转了,都能自己拿勺子了,就是手还抖。

他感到当他特意加上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像有一条蛇从他嘴里游过,倏忽的,冰凉的,血腥的,然后游到他身体深处狠狠咬了他一口。他几乎呻吟出来,却只是痛苦地闭上了嘴。

段老太从围裙下抽出一只手,搭起一个凉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哦?已经能拿勺子了?宋老师真是命大,都不用人喂饭了,还能自己拿勺子吃饭了。说不来过两天就能下地走路了,我可等着她来我家串门了,自打她都不能走路串门了,我这心里呀,就觉得空落落的。

他勉强竖起一个直直的背影消失在了段老太的视野里。然后,背影轰然塌下来,他拖着残破的影子向桃园走去。前面的桃园像一个大梦一样正安静地诡异地等着他,他只想躲进去,简直都有些急不可待了。一走进桃园他就看到,那棵大桃树下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挥舞宝剑。他阴着脸走了过去,小调看见他过来便停住了,可是也并不怎么敢看他。他怒冲冲地对男孩说,你怎么又逃课了?好不容易把你送回学校上学,你怎么老是逃课。你看看一年级的小孩们哪個年龄不比你小,你比人家大就更应该好好学习。

男孩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仔细摸着宝剑被磨坏的毛边。男孩的态度更是激怒了他,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宝剑,没听到我和你说话吗?你现在不好好学习,长大了怎么办?让你妈妈一直养着你吗?等你到了我这年龄了还让你妈养着你吗?

话刚说完,他感觉像拿兵器砍斫到了自己的骨头上一样,很钝的痛,他痛苦地弯下腰去。男孩跳起来夺过了自己的宝剑,大声对他说,不要你管。我不喜欢你老去我家,你又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在澳大利亚。我给我爸爸打过电话,他就要从澳大利亚回来了。

他的眼泪几乎下来了,却伸手一把又把男孩的宝剑夺过来,他做出要把宝剑扔出去的样子,说,你去不去上学?你为什么不好好上学?我小的时候是想上学都没学可上,学校不要我,我没有进过一天学校,我连什么是学校都不知道。可你现在有学上了,为什么不去上?你说,为什么不去?

男孩跳起来要够着那把剑,他嘴里不停地叫着,要你管我要你管我,你是谁要你管我,你又不是我爸爸你还住在我家里。谁要你管我,谁要你管我。

他一把把那把剑掷了出去,宝剑掉到了密林深处。男孩突然不说话了,只是阴森森地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他看起来正在变成一团发酵的固体,散发出一种能腐蚀人的气息。宋书青一阵后悔,想开口对男孩解释点什么,张开嘴却又说不出一个字,只觉得内里在被一把大火焚烧,五脏六腑都已瞬间成灰。

男孩跑进了密林深处寻找他的宝剑。他看着男孩的背影,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是在他自己身體上打开的一扇窗户,站在这窗前,可以看到神谕般的晨光正渗进这幽暗的斗室。窗外是许多年前的风景,到处是大字报,背着炒黄豆踩着两脚血泡的学生们四处走动在搞大串联,学校的老师们在扫大街,八岁的小男孩宋书青则躲在桃园里最大的那棵桃树下。那棵桃树结满了青色的桃子,那些青绿色的圆形果实挤在树叶的后面,看起来像大大小小的乳房,以至于这桃树看起来充满了母性,像一个千秋万世哺育过无数子孙的庞然怪物。

如今窗外的桃树依旧,那棵最大的桃树因为苍老看起来更加虬媚,它似乎可以就这样永生永世地活下去,可以年年在白发苍苍的头颅上依旧开出艳丽的桃花,它已经有了妖的气质。树下的男孩抚摸着树的年轮,像在八岁之前就已经路过了湖泊、山川、春风、秋霜,最终埋葬自己的白骨。他忽然如此想成为男孩的父亲,因为他深知一个没有父亲的人的今生和来世。

就在黄昏降临的那一个瞬间里,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把那男孩拥抱入怀,把他四十年虚度的光阴如祭祀一样全部虔诚奉上,他希望他能接住这祭祀,能慢慢咀嚼慢慢吞咽,能慢慢流入他枝杈蔓延的青色血管。如果可能,他愿意变成他的父亲,他愿意替他提前走过人世间所有的婚礼和葬礼。而这不是因为他爱他,他爱的其实是这黄昏时分,人间所有徐徐开放的伤口。那些伤口饱满艳丽又安静诡异,如这桃园深处那几座小小的坟墓,正盛开在大地之上。

男孩在桃园深处捡到了自己的剑,但并没有向他走来,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剑客一般,执着自己的宝剑冷冷看着他。

开始有更多的邻居关心起宋之仪的病情。这天他刚走到自己家门口,就有房前的老张夫妇向他包抄过来,张老太的手里还提着一篮鸡蛋。老头老太唯一的儿子五年前死于车祸,如今就靠老头贩卖点核桃枣什么的来维持生计。他在看到那篮鸡蛋的瞬间,手猛地一抖,钥匙差点掉在地上。张老太仔细端详着宋书青的脸,说,书青啊,怎么出去这么久,你妈一个人在家里能行吗?我早就说要去你家看看你妈,这不终于抽出一点时间了,我就想着买点什么实惠的呢,还是给她买点鸡蛋吧,咱们房前房后的,什么实惠买什么。快开门啊,让我们进去坐坐。宋书青紧紧捏着那把钥匙,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我妈去了我小姨家,还住在乡下,没回来呢,我明天要回乡下去看她。

你妈怎么还住在乡下,走了有一个月了吧,老住在人家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吧。

乡下空气好,对身体好。

赶紧接回来,你说你都不伺候她还有谁愿意伺候?指望别人那不更是假的。

等他开了门,老头老太又坚持一定要把鸡蛋给他送进去,他说不要不要,你们留着自己吃吧。张老太脸一沉,是看不起我们吗,鸡蛋是花不了几个钱,可也不要看不起我们哪,都是房前房后的。

他不再挣扎,任由他们进去放鸡蛋。院子里多日没有打扫过,看起来荒芜破败,没有人迹,只有那棵枣树看起来分外茂密繁盛,叶子上闪着一层异样的釉光,整棵树看起来繁茂到阴森的地步。老头老太放下鸡蛋四处张望,一边狐疑地抽着鼻子,捕捉着空气里滑过的蛛丝马迹。宋之仪曾住过的那间屋子拉着严严实实的窗帘,看不到里面,这使这间屋子本身就具备了一种奇怪的硬度,锋利地矗立在那里。张老太说,我就羡慕你妈当老师,退休了还有工资养老,多好哇。我们年轻时骗我们当工人好,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结果到老了谁管我们?我们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一边说着一边朝窗户里张望。宋书青忙说,我妈在鄉下,真不在屋里。老太重复了一遍,你看看我又忘了,你妈她,回乡下了是吧?

终于送走了老头老太,那篮鸡蛋却留了下来放在枣树下。他有些惊恐地看着那篮鸡蛋,不知该如何处置它们,好像它们是老头老太扣留下来的一个人质。

他日夜躲到麻叶寺巷的女人家里,好让邻居们以为他去乡下接母亲去了。

夜阑人静,小城深处的核里,昏暗的灯光下有一男一女,女人坐着,男人跪着,男人在给女人洗脚。女人不安却并不挣扎,只是深深吸一口气,呆坐在向日葵花图案的床单上。男人一边为她洗脚一边说,直到我妈死了很多天之后我才慢慢清醒,我才慢慢明白过来,我再没有机会给她洗一次脚了,你知道我多想再给她洗一次脚。把她那双瘦骨伶仃的脚捧在手里的时候,就好像我正捧着她的一辈子。她的脚后跟上满是裂纹,她的一个大拇指因为受过伤变形了,特别肥大,看起来很丑陋。可是当你把那样一双脚捧在怀里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她的根在你的手上,就好像她永远都不会离开你。让我给你洗洗脚吧,谢谢你。

他跪在这假想的母亲面前,虔诚地为她洗脚。他想用这无边的静谧的深夜去包扎她所有的伤口,让她看起来有一种誓死不休的美。他想起母亲临死前那些无法掩饰的丑陋,那不能人语的丑陋,那两腿之间的丑陋,那不再粉饰太平的丑陋,那终于要离开桃花与少年的丑陋,那魂魄即将告别肉体的丑陋。他想在这个深夜里一一为她补偿。

他刚为她买的新衣正挂在窗前,一袭红色的长裙在夜风中飘摇,如同一个柔媚无骨的女人正悬挂在今夜的月光下,她们合二为一,不知生死,也无需知生死。在今夜,活着与死去已经失去了界限。他买来的肉和点心正搁在盘子里,如同庙堂里隆重的祭祀,正袅袅冒着青烟。

母亲,今夜我在这里等你就如同你当年带着阴谋与恐惧静静等待我的到来。有时候我恍惚为什么那个必将到来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可是我和别人又真的有区别吗?如果你此刻从云端俯瞰下去,我和那些别人是不是都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点区别。其实每个人都有可能做你的孩子,只是碰巧我们相遇了。

他和女人每晚抱在一起睡觉,就只是抱着,别的他从不想。女人试图主动过,因为花他的钱,觉得不安。他说,不行,能让我抱着你就好,能抱着,我就觉得离我母亲还很近。因为有时候我觉得小调就是小时候的我自己,看着他就像在看着我自己在长大。对了,明天一定让他去上学,不能再让他逃课了。

隔壁的房间里似乎传来几声低低的抽泣,他打了个寒战,是不是小调在哭?女人仔细听了听,哭声停了。她说,他晚上睡着了就不会醒的,小孩子都睡得死,可能是在做噩梦。

第二天早晨起来后,他到隔壁房间叫小调去上学,却发现隔壁的床上是空的,小调已经不见了。他把手放在男孩躺过的褥子上,温的,说明男孩刚出去不久。他想他是不是自己去上学了,或者又去了桃园里玩耍。等到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小调还没有回来,女人去学校找,他则偷偷摸摸去桃园找,生怕路上碰到熟人问他,你妈身体怎么样了?你怎么不守着她自己出来了?她身边没人照顾能行?

他溜进桃园,桃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午后的阳光从枝叶间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了一地,树底下长着蘑菇、蒲公英,还有滑腻的青苔。他一边找男孩的影子,一边往桃林深处走去。已经走到那口井边了,仍然没有男孩的影子,他知道再往前走就是那三座坟墓了,它们对他一直有一种奇异的引诱,就如同一种必将到来的黑暗蛰伏在那里,他向它们走近的时候总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忽然,一片落叶敲在了他的肩头,他猝然停住了,慌忙转身,从桃园里逃走。

直到天黑男孩都没有回家,宋书青和女人打着手电筒在县城里一直找到半夜,几乎把县城里的每一条街巷都找过了,就是没有见到小调的影子。半夜回到小调睡的那间屋子,只见被褥还是他早晨离去时的样子,像一只遗失在大地上的蝉蜕,冰凉而透明。

你还不懂得在这人世间,一场大雪因为过于洁白就会接近春天,有多少日子因为耽于薄酒看起来便像极了快乐,你还不懂得一棵树长得越高离太阳越近,根就扎得越深越暗。那么多植物的苦苦生长,不过就是为了镇压那一场枯而又荣,荣而又枯的徒劳。

他把手伸进那被子里,想触摸到男孩的体温,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男孩是不是正躲在被子里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然而被子里是一团坚固的冰凉,早已没有了温度。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像想起了什么,打开柜子寻找男孩的储钱罐。果然,那只小猪储钱罐也不见了。他明白了,男孩带着他的全部积蓄去澳大利亚找他的父亲去了。这时女人又发现宋书青给他买的那身新衣服也不见了,大约是男孩穿走了,他想穿着新衣服去见自己的父亲。

背上行李来流浪

背上行李流浪,

从前有个快乐的流浪汉,

扎了帐篷在死水塘旁,

古里巴树下好阴凉。

他坐着歌唱,

等待壶里水烧开。

你会跟我一起,背上行李來流浪,

背上行李来流浪,流浪,

你会跟我一起,背上行李来流浪。

(澳大利亚民歌)

他们去公安局报了警。一天,两天,十天已经过去了,男孩还是杳无音讯,下落不明。女人在县城的每一根电线杆上,每一个十字路口都贴上了白纸黑字的寻人启事,男孩阴森森地站在每一张黑白照片里,如同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一样逡巡着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围着照片交头接耳,啧啧摇头,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男孩的下落。

男孩已经失踪半个月了。女人连哭泣的力气都失去了,白天晚上地陷入一种巨大的昏睡里。这个深夜,他看女人已经睡熟,就一个人出门,飘出麻叶寺巷,向着却波街走去。夜很深了,月光雪白,除了他,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零碎的狗吠声像梦呓一般在月光下响起又落下。他无声无息地走过却波街,打开门进了自家院子。屋子里黑着灯,一团死寂。院子里月光流转,满地是荒芜的碎银,就着月光他看到墙头上的砖头有两块掉到地上碎了。大约是有人曾爬到墙头向里窥视时不小心弄掉的。看来已经不止一个两个人在怀疑宋之仪究竟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哪天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他们还会翻墙进来,在院子里在屋子里四处寻找关于宋之仪所有的蛛丝马迹。一旦证实宋之仪其实已经死了,他们就会立刻向教育局告状,停止一个死人的工资,并让他退回所有冒领的工资。他们不能忍受,当然也在嫉妒,身边有个活人一直在领死人的工资。

他惊恐地盯着那两块碎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枣树下,紧紧抱住了那棵枣树哗哗流泪。最近这棵枣树身上的妖气越来越重,叶子油绿,结出的枣一个个都硕大无比,鸡蛋似的挂在枝头,站在墙外都能看见枝头上可怖的大枣。午夜的月光愈发凶猛,把人间的一切剪出了黑白的边缘,他跪在那里只觉得千钧重的月光正夯入他的骨骼,他的血液,似乎整个世界的重量都正压在他的身上,一定要榨出他的那点原形来。他跪在那里一直哭到后半夜的时候,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可有窥视他的人影,见一切寂静,便拿起一把铁锹,在枣树下挖了起来。挖了一会儿他便猛地停住了,再次跪在地上。那埋在枣树下的正是宋之仪的尸体。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情都照黑了。白的霜。白的時辰。白的骨头。

小调已经失踪一个月了还没有找到。他不敢回却波街,便终日躲在女人家中和女人一起猜测小调的下落。女人呆呆地说,他会不会是被人贩子拐走卖到别处了啊,他会被卖到哪里?云南,四川,贵州?他要是真被拐走,我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他说,如果他能被卖到一家家境好的人家,人家供他上学,给他吃好的穿好的,你说是不是你也会放心一点。女人说,卖到好人家总比跟着我好,我都没有给他买过一件新玩具,他就只有他爸爸给他买的那把宝剑。可是那样他就连妈都没有了,太可怜。他说,或许小调真的被卖到国外了,或许真的就去了澳大利亚了,以后他长大了就过来认你,然后把你也带到澳大利亚。她说,我不该骗他的,不该告诉他什么他爸爸去了澳大利亚,我只是想着说个遥远的外国地名骗他,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是我该死。他说,也说不定再过几天小调就突然回来了,小猫小狗丢了一个月有时候还会自己跑回来的,更何况小孩子还会说话,还会问人。她便期待地看着他,你觉得可能吗?你觉得他还可能回来吗?他说,说不来的,也许明天就回来了。她又更期待地看着他的脸,你说明天吗,你觉得明天有可能,那就等明天吧。

他们等完了一个又一个明天,男孩一直没有回来。有时候半夜院子里有一点响动,女人就会忽然从床上爬起来,披头散发地往外冲,是小调,是小调回来了。冲到院子里一看,只有满地苍白的月光和房檐上倏忽而过的黑猫的背影。

他把女人抱在怀里说,要是小调真的回不来了,我就做你的儿子,我会养着你,会一直对你好。女人只是精疲力竭地哭泣着,并不说话。有丝丝缕缕的月光从窗格子里漏进来,在夜里织出了另一重的时空,在那个时空里,他看到年幼的他正站在窗前,窗前摆着一瓶盛开的桃花,在他身后是宋之仪漠然地走来走去,不去看他,也不去看桃花。在他和宋之仪的身后是一面古老的穿衣镜,年幼的他从镜子里看到了那里面的第三重时空。在那重时空里,年老的他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的尽头有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正远远看着他。桌子上有盘子和勺子,盘子里是一堆鲜红色的食物。他仔细看去,那食物正在轻轻跳动,那是一颗心脏,是他母亲宋之仪的心脏。

午夜的月光愈发惨白,所有的空间在瞬间凋零为幻象,只剩下床上干枯的男人和女人。

他紧紧把女人抱住,也泣不成声,他从小惧怕走进这个世界,现在,他和这世界之间唯一的遮挡物就是母亲了,准确地说,是死去的已经开始腐烂的母亲仍然为他遮挡着这个世界。他体内的疼痛再次发作,他对女人哀求着,我叫你妈妈好吗,让我叫你妈妈吧。妈妈,我以前对你不够好,我真的对你不够好,我知道错了,可你要给我机会让我改正啊。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就把我当成小调吧,就把我当成是长大后的小调,当我是你的儿子吧。求你了。

一天天过去了,小调还是没有回来。

女人不再试图从他那里取得一次又一次的安慰和假设,却开始提着力气一天到晚往县城里唯一的一座教堂里跑。她终日在那里对着上帝祈祷,和一群年老的女人聚在一起捧着福音书唱圣歌。第一次在教堂里听圣歌的时候她哭得几乎瘫倒在地上,此后逢人就说感觉自己进了教堂像回家了一样,说看来天上真是有一个父亲存在着的,他会眷顾他所有受苦受难的儿女们。

她也不再流泪,脸上终日挂着一层小心翼翼的僵硬的笑容,有人的时候她这样对人笑,没有人的时候她对着石头也这样笑。他有些看不下去了,说,你能不能不要整天都这样笑,老这样笑让人感觉挺害怕的。她指了指天空,低声说,嘘,上帝会听到的。只要我够虔诚,上帝就会照顾我,就会让小调回来的。他们说只要相信就一定会实现。我就在心里想象一个天上的父亲,我信赖他感激他,他就会真心来帮助我。人得信点什么啊,要是什么都不信了还怎么往下活。

他想起了最后变成水仙花的纳西瑟斯,納西瑟斯愿意沉入水底是因为他相信那水中的倒影是世界上最美的人。那倒影存在与不存在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要他相信。

他又想起了《红灯记》中的铁梅唱段:“铁梅呀,你不要哭,莫悲伤,要挺得住,你要坚强。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心红胆壮志如钢,她信,她怎么可能不信自己的时代。她怎么可能会觉得自己的时代是一种幻觉?铁姑娘其实与水中优雅的纳西瑟斯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纳西瑟斯,李铁梅,都不过是一群临水照花人,一群靠幻觉活着的人。

微风过处,繁花如雨,落红无数。

他又想起宋之仪给他讲过“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

当垆酤酒,眠其妇侧。柳外楼高,雨打梨花。不知春尽。

不知春尽,也挺好。

几千年过去了,我们还在渐渐受难,老去,离世,成灰,唯有留在水中的那些倒影却明艳如昨天。连一丝衰败都不肯。

这天他刚走到女人家门口,就被梨状的郭老师一把抓住了。老妇人喘着气说,我就猜你在她家里,你啊你,也不回家去看看,每天就躲在这里,教育局的人正四处找你核实情况呢。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嘴上却硬说,他们为什么找我。老婦人看看四下无人,连忙把嘴凑到他耳朵上,听人说宋老师其实早就死了,你瞒着不报教育局就为了还能冒领她的工资,这是真的假的?

他立刻面色如土,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老妇人的胳膊说,这是哪个说的,哪个说的,你带我找他去,我一定要问个清楚。老妇人把胳膊从他手里拽出来,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说,我就是不信才问你,我说哪个至于连自己的妈死了都不敢给办个体面的葬礼,倒还要冒领着死人的钱,那真是忤逆不孝了。他僵在那里,虚弱地对着空气说,是,哪个至于还要领死人的钱,哪个至于。

老妇人又说,那你不回家照料你妈去,一天到晚待在这里做甚?他说,我妈住在乡下养病,我这两天就把她接回来。说完便仓皇逃走。在县城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了半日,只吃了一个烧饼,又躲进桃林独自待了半日,直到黄昏时分才向却波街走去。正是晚饭时分,却波街上家家户户端着饭碗正坐在门墩上吃饭,不是小米稀饭就是柳叶面,日复一日。他从却波街上一路往前走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一路跟着他往前走,这些眼睛都吸附在他的背上,形成了一整块石头或者玻璃一样的物体,冰凉地沉沉地压着他的脊背。前方是从大地里从泥土中缓缓升起的暮色,看上去仿佛是刚刚停泊在这个星球上的巨大飞船,浩大得近于可怖,似乎它将从这个星球上裹挟一切,再带走一切。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自己家院子门口,开锁走进去。枣树依旧蛮横诡异地站在院子里,黑着窗口的房子看上去愈发神秘破败。自从母亲离开之后,他就再没有勇气独自睡在这房子里。他坐在屋檐下点了一支烟,暮色更重了,不断把他引向一种更深的寂静,这寂静听久了居然如同一种音乐一样长出了肌理和花纹,似乎只要他沿着这肌理走下去就可以走进某一种睡眠。忽然,他跳了起来,原来是烟灰烧到手指了。鲜红的烟头掉在地上,他赶紧吹那只手指。

等到手指的疼痛过去了,地上的烟头也熄灭了,一切重归寂静。他忽然觉得不对劲,似乎这寂静比刚才的更巨大更坚硬,几乎像牙齿一样咬住了他。他打了个寒战,慢慢抬起头,却看到在他面前,在夜色的笼罩下,站着十几个人正悄无声息地看着他。他忽然想起进来时没有关门,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在夜色中与他们静静对峙着。

对面的那群人里终于有人开口了,看不到脸,他却一下听出是对门老段的声音。因为面孔在黑暗中消融的缘故,说话的人可能也意识到了这点,声音听起来与往日很不同,就像是这声音吞噬并消化了他的面孔和五官,觉得骄傲又觉得愧疚,便在这声音里兀自又长出了鼻子,嘴巴,眼睛和牙齿。听他说话的时候,就能感觉到眼睛和牙齿正像蛇一样顺着这声音向他爬过来。老段借助着黑暗的力量,没有做任何掩护就直直说,你把你妈藏到哪去了?怎么一个多月了都没有见到她。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舌头几乎咬到了牙齿,他发着抖说,我妈她……回乡下她妹妹家养病去了。

立刻有另一个声音从老段后面冒出来,老早就说你妈回乡下去养病了,怎么能在乡下住这么久?你为什么一直不把她接回来?你就这么不孝?

他挣扎着说,乡下空气好,她想多住一段时间,对病好。

又有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冒出来,那团黑黢黢的人影看上去就像一只九头怪兽,它的每一只头都能吐人言,都长着血红色的舌头。这个声音是女人的,骗谁啊,你妈是帕金森晚期,根本就走不了路,乡下空气好对她有什么用,还不是一天到晚躺着。你这么久了都不管她?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但是已经靠到墙了。他想到这些人都是却波街上的邻居,在一条街上一起住了这么多年,见面总会打个招呼,母亲身体好的时候他们还时常来串门,他从没有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地方让他害怕的,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人,虫蚁一般活着。可是今晚,他却忽然觉得他一个都不认识了,他们的面孔齐齐隐匿,他们在今晚变成了一个集体,一个庞然大物。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看到过的忠字舞,又想起了十字街头的广场舞,使这个夜晚忽然变成了一个无比熟悉的陌生夜晚。

又有一个声音朝着他飞了过来,是直直飞过来的,带着某一种利刃,空气里都能听见寒光一閃。这个声音苍冷地说,是不是你妈其实早已经死了,你为了能继续领她的工资所以不敢告诉别人,也不敢下葬她。

他整个人都贴在了那面墙上,他真想把自己埋葬在那面墙里。他几乎要哭了,他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妈妈好好地在乡下,我明天就去接她回来。

另一个声音很熟悉,是对面的段老太,光听你说回去接人就说了好多次了,总是不见你接回来,恐怕这人根本就不在乡下吧。

他几乎号啕起来,在,在,你们信我,她在乡下,真的在。

又一个声音说,我们工人们早早下岗就没有了一分钱收入,老了就几百块钱退休金,领一次还得自己去按手印,就是病倒了,爬也要爬过去按这个手印。他们当老师的凭什么就拿比我们多得多的工资,退休以后的钱还可以让别人代领。一样出力干活,凭什么我们这些工人就这么可怜,就要活在社会最底层。现在你妈已经死了,你什么都不干却还要领着她的工资,我们却拼死拼活累一个月也拿不到一个死人的工资。

他只是本能地张着嘴一开一合,像条马上就要窒息的鱼,他只是机械地重复,活着的,活着的,她活着的。

人群里的愤怒越来越浓重,像白天被晒过的花香在月光下开始发酵开始膨胀,开始变成另一种更庞大坚固的物质。有人说,现在我们就进去找,看他能把他妈藏到哪里去,那么大一个人,要是死了这么多天藏在屋里,都不知道臭成什么样了。众人响应,于是呼啦一声,人群拥进了屋子,灯啪地被打开了,他站在院子里看到一群人的影子如皮影戏一般在窗前游动。他们在两间屋子里丁零当啷地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便又回到院子里来。就着屋子里流出的灯光,他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个镀金的侧面,像青铜的面具。这群人在院子里也寻找了一圈,正四处翻找无果,忽然有人指着枣树下的花池说,会不会是埋在这里了,我在墙外就看见他家的枣树长得不对劲,像追了大力肥一样有劲,枣比鸡蛋还大。

于是有人拿起铁锹就在枣树下的花池里挖了起来,又有人从自家拿来铁锹也帮忙挖,三五个人在月光下挖了很久,直到在枣树下挖出了一个阴森森的大坑,仍然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只好作罢。

折腾到后半夜有人说还是回去睡觉吧,人群便陆续结伴散去。临出门前,一个女人还是回头对他说了一句,你不说你妈在乡下吗,那你明天就接回来,要不我们就集体去告你的状。

人群终于消散了,只留下空落落的院子和院子里的他。新鲜的被挖开的土坑在月光下裸露着,犹如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呈在那里。他彻夜坐在那土坑边抽烟,把烟头像种子一样一根一根埋入坑里。

第二天早上,他正向麻叶寺巷走去想去看看女人的时候,忽然见街上的人都哗啦啦朝一个方向跑。只听见两个小孩子一边跑一边兴奋地说,快去看快去看,那边修下水道的时候挖出了一个死孩子。他脑子里轰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他连忙扶住墙站了一会儿,然后跌跌撞撞地往麻叶寺巷冲过去。他冲进女人家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他跑进屋里,也没有一个人。他明白了。再走出院子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一路小跑着紧走着往前赶,好像今天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他也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甚至都不用自己迈步居然也走到了事发现场。

挖下水道的工程已经被暂时搁置,挖开的管道边围着厚厚一圈人。他四下里看看,这是麻叶寺巷和沙河街的交叉口,其实离女人家根本没有几步。挤进去的人群无不发出惊叹声,有的从人群里跳了出来,捂着眼睛表示不敢再看,有的一边嘴里啧啧着一边却上瘾了似的又回头看去。他站在那里只听见里面有人说,可惜哇,这才多大的孩子,怎么被埋到这里了?你说是不是人贩子把小孩打死了,还是小孩偷东西被打死了。又有人说,这是哪来的小孩,怎么也没父母管着,是不是没吃的饿死了。有胆大的使劲探头往前看,边看边和后面的人汇报,看不清啊,脸都腐烂了,哎呦,烂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不过衣服没烂,头发没烂,看穿的衣服应该是个男孩。

他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这圈密密匝匝的人,他觉得此刻自己一个人正在水底看着这群人在水面上划船嬉戏。他只能看到他们的船底,却无论如何都游不上去,都接近不了他们。他恍惚听到他们说的话了,也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又恍惚觉得听到的不过是饭时上的闲话,是来自异国他乡的传说,这传说距离他还有十万八千里,他不需要担心,也不用害怕。但在这样安慰自己的同时,他却感到自己其实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恐惧,他眩晕到几乎站立不住。他紧张地寻找着女人的影子,不知道她此刻在不在这人群里夹裹着。

半天看不到女人的影子,也许她还没赶到。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站稳了,咬住了牙,使劲朝着那圈厚厚的人墙撞去。围观的人措手不及有人要这样往里撞,都骂骂咧咧起来,齐齐回头看他。他趁着这空隙硬是蛮横地挤了进去,面前的土坑里果然躺着一具小小的尸体。他忍着巨大的眩晕和恶心仔细辨认着那具尸体,尸体已经严重腐烂,脸看不清了,但身上穿的衣服还能看清,多长的头发也能看清。他想起小调走的那天身上穿的是那身他买的衣服,便仔仔细细地辨认着尸体上的那身衣服,最后断定这一定不是小调的衣服,又觉得尸体的身高也要比小调高些。他松了一口气,两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他心里想着,赶紧和女人解释去,赶紧告诉她,不是,不是小调。

正在这个时候,人群最外面忽然传来长长一声尖叫,那声音像是从一个山洞的最深处,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发出来的。黑暗濃烈,类似于兽的声音。所有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齐齐回头寻找着那个声音的源头。

他坐在地上就明白了,他拼命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起了几次又跌倒,最后他终于支撑起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从人群最里面撞了出去。然后他一眼看到了人群最外面一个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女人。

他架着女人走出人群,一步一步往前走。女人已经走不了路了,只是被他架着,拖着两只脚往前移动。看热闹的人群又从男孩尸体那里分散出一部分,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他拖着女人往前挪,女人不看他,也不看路,不知道正看着哪里。他对她说,我已经辨认过了,不是小调,绝对不是小调,你放心,一定不是小调,那是别人家的孩子,真的不是小调。她不说话,也不哭,看她的侧面,安详得可怕,简直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好像已经听不懂他说的话了,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上午的阳光十分灿烂,把她的脸照得特别清楚,他像是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究竟长什么样。她居然长着两排长睫毛,眼睛虽然睁大了朝前望,却像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又口干舌燥地说了一句,真的不是小调。她仍然不语。

他们沿着麻叶寺巷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想起第一次在那棵大桃树下见到男孩的情景,男孩握着那把磨起了边的塑料宝剑,十分爱惜地对他说,给你玩一会儿吧,这真是一把好剑啊是不是。又想起男孩仰起头对他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有一只储钱罐,里面已经攒了一百个金币了,我已经有一百块钱了。等我攒够了金币,我就坐轮船去澳大利亚找我爸爸去。

女人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有些害怕了,他使劲捶着她的背,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求求你了,你哭出来吧。女人好像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她的表情开始慢慢变化,她的嘴角她的眉梢她的目光在阳光下都忽然开始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变化,这变化很緩慢很迟钝,就像一种物质还不足以彻底质变为另一种物质,只像电影分镜头一样一点一点地上演着。忽然,他浑身一怔,便立在那里动不了了。在他刚才侧过脸去看她的一瞬间,他绝望地看到了她脸上最后的表情,是一种很诡异的笑容。

他明白了,她终于被自己的恐惧逼疯了。

男孩的尸体一直无人认领。最后他主动要求处理男孩的尸体,他把他埋在了桃园深处。那里已经有大大小小的四座坟了,一座是看桃园的老人的,一座是瘸子的,一座是那条叫花花的狗的坟墓,另外一座是宋之仪的。他在那个月夜,悄悄把她从院子里的枣树下挖出来,又悄悄把她埋进了桃园深处。现在,在它们的身边又添了一座小小的坟。一个陌生男孩的坟。

他坐在它们旁边,久久陪着它们,点起一支烟。正是秋天,肥熟的桃子无人来采摘,只有大喜鹊和麻雀们整日飞过来觅食,熟透的桃子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过不多久它将会被风沙掩埋到泥土里,腐烂,发酵,然后是冬天一场大雪覆盖其上。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这只桃子会不会就又长成一棵桃树?那把一个人埋入土中,到底会生长出什么?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唯一一次坐火车出门的经历,那次是母亲带着他去父亲的老家河北。绿皮火车在平原上慢慢爬过的时候,他从火车车窗里看到路边的荒原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坟墓,有的挤在一起抱成团取暖,有的孤零零地坐在旷野上终日与一棵老树为伴。有的怀抱着一块体面的墓碑,有的只是寒酸干瘪的一抔黄土,随时会被风沙踏平。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在没有人烟的荒野里居然聚集着这么多的坟墓,甚至发现它们的数量其实并不比活着的人们少。它们无声无息地聚在一起,却好像已经结成了另一个属于它们的王国,在它们的王国里也有风有雨有花有草有朝霞有落日,也许还有国王和仆从,有穷人和富人。它们有它们的四季,它们有它们的循环,甚至它们是永生的。那些千年的老坟会在岁月里修炼出类似于江河群山或群山之上的烽火台的气质,永固,彪悍,坚不可摧。远远看着它们的怡然平静,你并不觉得它们是这大地上的创伤,而是,它们只是这缤纷大地上的一个群落。

犹如麦田。

犹如鸦群。

犹如农人。

犹如动物。

犹如植物。

犹如城市。

犹如乡村。

我在麦田中间,诚恳,坦率。负担爱的到来和离开。也负担亲人的到来和离开。低矮的屋檐,预备好了为途中的麦子遮雨。

他想,活人的世界在它们看来,是不是其实只是一种幻觉,一场大梦,因为它们早知道他们必然的结局,便由着他们,纵容他们,宠溺他们,把他们当成孩子,直到他们也变成它们的那天。

眼前这五座大大小小的坟墓错落有致地聚在一起,看不出它们活着时有什么宿怨,有什么悲伤,甚至也看不出它们有过什么往事。现在它们只是在秋风中安安静静地陪伴在一起,也许不久,它们将连最后的一点肉身都消散成烟,它们曾经作为人和动物的痕迹将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而它们雪白的骨头将如所有的种子一样深埋在泥土之下,衍生为一棵新的桃樹,一只新的蝉,一株新的蒲公英,一个新的孩子。

那个叫小调的男孩仍然没有回来。他已经发疯的母亲日日守在门口望着那条他离开的路。

宋书青再次出现在了却波街上。此时宋之仪已经在教育局正式被注册死亡,工资停发。冒领的工资被退回。这日宋书青穿了一双布鞋,布鞋的前脸上蒙着一层白色的孝布,这是在给亡者记孝的意思。他背着一只大筐,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料,他在夕阳下慢慢走过去的时候,简直像背着一筐璀璨的晚霞。却波街上的十户人家,他挨家挨户地走进去,放下一匹布料作为对母亲丧事的回礼,邻居们一脸惭愧,慌忙摆着手,不行不行,不能要不能要,我们又没上礼,怎么能要你的回礼。宋书青并不看对方的脸,也不说话,只是放下布,又在院子里趴下身,对着眼前的人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就离开了。再进下一家院子。他一家一家地磕过去,一家一家地留下一匹布料,路过自己家门口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就从那扇门口过去了。枣树油绿色的枝叶正在墙头摇曳着。他走过的地方,邻居们一路送出来,集体站在背后默默目送着他。

已是黄昏,落日又在西边的群山之上烧起了一把大火,小城看起来无比宁静祥和。一群燕子从巷子上空呼啦啦飞过,向远处的魁星楼飞去。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却波街,慢慢走遠,慢慢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此后再没有人在交城县见过宋书青和那疯女人。

后来听一个去省城玩刚回来的人和别人讲,他带着孩子在汾河公园游玩的时候见过宋书青和那女人。他们在汾河里划着一只租来的小游船,正一圈一圈地在河里转圈。

他听见宋书青一边划船一边对坐在船上的女人说,沿着这条河一直划下去就可以到澳大利亚了。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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