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高山霜打凹

2017-06-10 03:07袁凌
花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婆子小梅

袁凌

开了歌头起了腊

雪落高山霜打凹

——民歌

墙洞里微风,灶虮子的叫声冷了。铺盖里还是热和的,人攒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很久以前什么时候的事,又想不清楚,窸窣地披上凉衣裳。地炉子里的灰堆是温的,灰底下火石的微红刨出来,见风一点点动,像要离去。系上袄子出门解手,迎脸一丝颤,老去的皮肉一束针刺,几根透进了脏腑,停在那里。身体里清冷的针,这样一根根攒起来。往山坳里一望,有啥子不一样。

有一层浮着的,像气又像粉,抹着山坳里的草木,定睛望去又没有。也许眼睛老了,昨天还分明的东西,过了一夜隔了一层。一层一层,陈年的事情越去越远。

草木缩着,像是往下沉,被一只手在夜里有点按过。是这手从墙缝伸入,探到了黑里的姚道临,指尖止不住地颤,老年人脱榫的下巴,触觉熟悉,却有点忘记了。也许离开山上太久,回来的半年,有些东西还来不及想起来,特别人老了记性迟。

姚道临忽然担心起来。他看不清山凹里的东西,也许有了啥子变化,再也找不到。担心渐渐变成着急,自己知道担心没道理,手上脚下的动作却加快,抱几根干柴回屋攒了火,升起煮开水的吊罐,连忙下凹里去。

斜路从蕨草里插下去,本来已经渐渐合起来,剩了一条线的意思。上半年回来后,又往两边分了一点。蕨叶上有白乎乎的露水,姚道临的深筒解放鞋很快打湿了,露水见风干,风干了之后,草也就更褐了一分枯了一分。白露以前的露水养草的命,寒露以后的露水催草的命。

先前那层若有若无的气息,现在明显一些,聚成了一层像云又像雾,却比雾和云都轻薄,停在一两处山凹里。姚道临往下走去,进入这一抹底下,比上面要更冷,蕨叶上的露水渐渐消失,积了一层粉,越低越厚,手脚碰上会打个冷噤,粘上一分。山凹底是一片参差银白色,随草木起落,已经到这片白色中间。他开始有点茫然,忽然想到,打霜了。

山凹里积的露水厚,霜也就最先打在这里。草比经风的山背上还要凋得早。

姚道临有好几年没见到霜了。下城之前的几年,霜就少了,过了霜降的节气,也是几天意思一下。下城之后,雪下到县城有一回,霜没见过。虽说霜在节气上来得早,却是稀薄难捉摸,来处不定,说走就走了。

凹底石窝窝里撑着一块牛毛毡,黑色上也蒙了一层银灰。老婆子的棺木就在牛毛毡底下,架着两条高板凳,黑色的牛毛毡有点湿。棺木在牛毛毡下面好好的,大头顶上结了几绺霜花,像是人手搁上去的。

姚道临走到棺材旁边,手摸了一下棺材板子,心里踏实下来。棺材板子干干燥燥的,不冷手。

石窝窝里淋不到雨,太阳晒的时间也不长,七月份遣厝到现在,漆皮没有裂口,難得的了。

姚道临坐下来,裤腰上摘下旱烟杆。城里那几年,老二叫他莫随身总是烟杆烟袋,改吸纸烟,可姚道临纸烟也剥碎了揉到烟锅里吸,这样吸烟像是一件郑重大事。姚道临的头靠着老婆子棺材板子,眼前升起了一缕烟,烟里看那些打霜的蒿子和蕨叶颜色深了。薄面上银色很快消逝,像老婆子的命,早上起来已消散。

那天早上姚道临醒了,意外地感到老婆子还在边上没醒,一般她总是起得更早。有一丝蒙蒙亮她就知道了,虽说她是瞎子。她还不是那些半瞎子,就算你把太阳摘下来放在她的眼皮前面,她也感不到一丝光。她像鸡一样靠另外的感觉定时候。狮坪街上那几年,倒没有把她的感觉弄混。姚道临碰了一下老婆子,老婆子没动,姚道临想是她昨晚上没睡好,半夜时候她好像咳嗽了一阵。他穿着衣服,穿着的时候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手碰着老婆子身体是冷的。她合着眼睛的神气和平时一样,侧着睡的姿势也没啥变化,像一把细柴朝姚道临这边弓着,因为她的背上有驼,不能仰着睡。这把柴比起平时却像更细更僵。姚道临再看了两眼老婆子,伸手去试她的鼻子。没有气。

虽然还没立秋,山上早晨的气已经凉了。老婆子的鼻孔和眼皮凉凉的,倒比她活着的时候添了一点润。

算下来老婆子回山上整整待了六个月,跟人家还愿的期限那么准。入伏以来,老婆子的身体表面看不出,想起来是一天比一天消缩。她照样佝着直不起来的腰进出,准确地做这摸那,但是动静越来越小,她碰着那些东西就像她没有挨着,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到后来她舀一瓢水也要好久好久,就像在舀空一只水缸。虽说是三伏天,晚上她那边没一点热气传来。她好像已经摆脱了这些东西,只留了一个影子最后跟他作别。

老婆子虚岁活了80岁,她有这个命,年轻时当童养媳受尽了罪不死,三年困难时期在龙洞河庙求观音土胀肚子不死,前几年在狮坪街上生大病一只脚进了鬼门关不死,回山上整半年死了,死得安安静静的。

“你个老妈子,命比我好些啦,走在我前头,我还不晓得哪天入土为安。”姚道临对着老婆子说,“在生时候我占强些,现在算是扯平了。你在生的时候我没多受罪,往后或是半年,或是三五个月,我一个人要好好受罪了。受够了阎王爷来收,你站两步等到我。”

老婆子断气的时辰说不准,防止对后人不吉,土料遣到坡上,等大寒里动土下葬。丧事完毕,两个儿子叫姚道临下山,说县上街上,一个地方住一个月。

“接来接去的,我嫌麻烦。”姚道临说,“你妈还没入土,我在山上有个照看。一年半载过了,你们也总共只是一场事。不消办成两场事了。”

姚道临吸完一担烟的时间,看不见的水汽从眼前的蕨草升起去,草上的霜粉剩了一點意思,意思也要消了,说不清有没有。

阳光露头,凹上空的薄云立刻化解,露出那些高高的包,人家都住在包上,背后一座座的石头山,耸得很高,有几处落上了阳光。石山中间陷下来这条凹,有水,所以叫石水沟。

凹里一面层的蕨叶和蒿草。老辈子说富长树穷长蒿,石水沟的石头露了头,土巴薄,经不起大树。祖上从洞庭湖搬过来的时候,就用遍坡蕨叶盖屋,一层一层的,堆了不知多厚,雨水顺着滑溜的万千茎枝走了,漏不下屋里。每年下霜了,割新的再盖一层。霜打了的蕨茎秆溜光柔韧些。有些东西经霜就败了,有些东西经霜了才合用。

姚家的蕨草房子一直住到姚道临成家,姚道临拉壮丁回来,学人家用石板盖屋,才把老屋场的顶子换了。再后来有人换瓦屋,姚道临就换不起了,但是他想到最好让子孙住瓦屋。女娃子就算了,总是嫁到低山有瓦屋住,两个二娃子,老大笨拙,老二学习好,家里扎紧送他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分到农机站,是石水沟出的第一个搞工作的人,后来又调到县上。

老二上中专那几年,正好三年困难时期,家里的口粮都吃完了,一袋子山药干给老二带走了。听说龙洞河街观音庙底下出了观音土,求了观音就能当粮食吃,老婆子背着姚道临去求了一袋子,吃饭的时候她说不饿,背人就吃观音土,吃了三天肚子胀成牛皮鼓,手解不出来,求观音也不顶用,她个人躲到这个石窝窝里,晒太阳等死。队长曹毛东路过这个石窝窝,看她弓在地上可怜,把二两清油叫她喝了,通了肠子,保住了一条命。背却从此伸不直了。

老婆婆埋在这个石窝窝里,是姚道临定的。自小他熟悉这个石窝窝,石水沟里到处是石窝窝,老辈子的茅屋搭在石窝窝里,水从窝窝底下发源,从干石头里头流出来。石头窝窝里却干迸迸的,岩石着风吹化了,里面说是有好多地牯牛儿,拿小棍掏,一边唤着“地牯牛儿出来”,就能出来。姚道临一直怀疑他小时候没有真的掏出过地牯牛儿,也想不清楚真的是岩深处有牯牛,贴着耳朵能听到“哞,哞”地叫?他不想问旁人,往后背盐过四川翻鸡西岭靠着岩歇脚,这疑问还隐隐浮上来,竟然含着一丝欠然的苦味,像好多年前咽进喉咙没有化的一粒青盐。

直到今年上年回来,和老婆子在凹里做活路,到這个石窝窝里歇气。老婆子头靠着岩,就说你看看,有地牯牛儿没得?姚道临说我看不到。老婆子说你看岩底下有没有一个个的小窝儿。窝儿底下就有地牯牛儿了,你拿棍棍拨一拨唤一唤,就出来了。我们石水沟的石窝子多,八仙的牛儿都藏在我们这里呢。小的时候打猪草,我不敢跟别家的娃子玩,偷着自己刨地牯牛儿,一刨一堆。那时候地上的牛也多,我爹过四川那回,就是牵的一条牛沿路耕起走。

姚道临照老婆子说的瞅地上,真的看见几个窝儿,圆溜溜的,奇怪自己小时候就没记到。老婆子说你刨,我唤,姚道临就刨,老婆子唤“地牯牛儿喔喔”,唤了几声说出来没,姚道临说没出来,老婆子说你要尖心楚。姚道临尖心一楚,一只小虫子,比黄豆长一点,真的是跟牛的形状一样,两个弯弯的角是牛角,只是太小了,跟想的不是一回事。姚道临说你听到过哞哞叫没得。

老婆子说我刚才就听见了。要尖心听。少了现在。

世上的牛少,地牯牛儿就少了。地上一头牛,地下一头地牯牛儿,数目配挨了的,爹讲的。就像吃观音土的那几年,岩坎子上到处结的叫花碗,坎子还在垒一边就结出来了,一摞一摞叠起好高,当时老年人就说要坏年成了。现在都没得了。

整个石水沟崂上,现在只剩了曹毛东的侄子曹俊有一条牛。今年种的两亩苞谷洋芋地,都靠姚道临和老婆婆挖。荒了几年的地,草垛垛和刺秆盘得一饼饼的,挖了半天弄出屋场大一坨,手上的老皮磨掉了,背像要断了。曹俊看到,牵牛来帮忙耕了一个早上。

曹俊住在对门坡上,自己另立门户起的房子,背后也是一座岩,能挡住回声,这边一喊就听见了。老婆子死的那天,姚道临在山房上喊答应了曹俊下狮坪街带信。当天擦黑和大儿子一路转来。老婆子睡的棺料没有现成的,又是三伏天,不敢搁,还是曹俊联系了一副仁溪沟顶上的,是他的郎舅做好了准备一直放到自己用的。多出了一层价,请了八个人翻梁子抬过来。

说也奇,老婆子死时天气大,又等二儿子从县上上来,在屋里停了两天,倒一点气味没得。遣到坡上之后,整个热天姚道临在地里做活路,随常在棺材旁边抽烟歇气,没闻到过味道。和老婆子差不多时候遣上坡的陈才能,棺材底里水流出来了,人冲得不能过身。姚道临想到是老婆子一生没得恶忌,死的时候干净。本来就瘦成了一把骨头,好比一根柴,没得啥子可烂的了。有时姚道临靠着棺材,感觉棺材里头的老婆子已经不是那一副皮包骨头,倒是一根草一束线,身子骨消了,剩几件衣裳。

霜的意思褪尽了。蕨叶暗绿色里透出一圈圈的褐斑。褐色完全盖住的时候,雪也就下了。

先前没有声息的沟水落上了第一丝阳光,发出滴溜的响声,草上和沟里都有哪儿发光。姚道临身上却没有回暖。清早刺面的一股寒意,似乎已经停到了脏腑里,再不会出来。这寒意会越来越深。想到一些事,应该及早交代。剩下的一些活路也要及时做。收起变冷的烟杆,穿过湿润的蕨草上坡,这一架坡是比以前又长了些。

曹家老屋场在高包上,靠近石山顶了,是最早搬空的一个屋场,最后一户搬走的王恒利把椽子檩子拆走,屋毁了,剩下几堵墙,立在一片灰包石土上,灰包石上有一层暗红的几代人烧的煤炭灰,长出一片尖栗子树。树下一层枯枝,姚道临捡起一根一根地往花背篓里插。

花背篓虽说颜色褪尽了,沿口和背系编织的式样还看得出來,竹子也是水竹,背起来柔软,背系还上过桐油。这是解放从王恒利的爷爷手里分来的,王恒利的爷爷叫王得利,是地主,曹毛东领导众人分浮财,当时姚道临不在屋,是老婆子去领的,她就背了这个花背篓回来,着姚道临踹了一脚。花背篓在楼上搁了几年,直到女儿有背篓高了,就背这个花背篓,有时两姊妹争到抢,抢哭了。女儿出嫁后,儿子不肯背,花背篓再搁在楼上,一搁几十年。当初下县把几个背篓送人了,这次回来,想起来楼顶上的花背篓,拿下来还是好的。别家屋里分到的浮财早不在了,坏的坏了丢的丢了,当时刘家分的描金绣凤带一管铜锁的大箱子,人都羡慕,前些年刘家搬下河,子孙做的组合家具,嫌老式箱子不好看,卖给收旧家具的人了,后来人又说卖亏了,亏了也要不回来。想来老婆子拿的是最经久的一个东西。

王家抄了家之后,屋场成了小学校,王得利搬到石窝窝里搭草屋住。王得利人老眼花,在草棚里生火引了火灾,老两口死在一窝,只有儿子王恒利在千家坪受监督搞义务劳动没遭难,后来还成了人。往后曹毛东卖房子的时候,王恒利买了曹家老屋场。住了十几年,王家搬下河,就把屋场拆了。人家说一报还一报,曹毛东领导人抄了王家,毁了屋场,曹家的屋场又被王家后人毁了。王得利两口子烧死在石窝窝里,曹毛东老了没想到也烧死在桥洞里。

阳光照着土墙,土墙在树林间黄亮亮的,墙面上有几条凸出的雨痕,墙头一直吊下墙脚。再过几年,剩下的这两堵土一倒,压住了煤炭灰,屋场就没有痕迹了。没有啥子能表示这里以前有人住过,经了几辈人。

除了姚道临蹲着背篓的一方石磨子。搬下河的人都用电磨子,石磨子留在了老屋场。有的人把石磨子带到了镇子上,还是无用,甩在路边上像是路碑。几代之后,有人挖出了石磨子,不容易明白是啥子东西。

从县上回来的时候,姚道临还担心一副磨子擱在没上锁的灶屋里,叫人弄走了。打一副磨子不容易,要费一个石匠三天的工,管重活路的饭。回来一看操心是多余的,路上就遇上了几副撂下的磨子,有一副磨子的磨眼里长出了一窝山药,把磨扇都缠起来了,就像孩子淘气种的。

姚道临和老婆子走累了,就一路在这些磨子上歇气。

二儿子说,你回去做啥子,山崂崂上屋都倒了。有大半年时间,姚道临就是担心这个,没定心回来。后来曹毛东出事那回,在县上看见了曹俊,曹俊说老屋基本还是好的。

老婆子的眼睛瞎完了,奇怪的是,回石水沟的路她倒是熟悉的,几乎不要人掌会走,哪里有几步石坎子,哪里过水上坡她都晓得。她的腰是弓起的,倒正好走上坡路,有的时候还走在他前头。有一处背壳壳岩坡她手脚并用爬过去,就像小孩子在铺上爬,手抓得紧。在磨子上歇气的时候,她说这是哪家的磨子,硬是说不差。姚道临觉得她跟在狮坪街上大儿子家里变了一个人。

姚道临和老婆子三年没见面。自六年前离开石水沟,两个老的一人跟一个儿子,姚道临到县上,老婆子到狮坪街,一年只有初几里能见面,一块住三天。因为老婆子眼睛不行,每次都是县上的二儿子初二把老的往上送,初五又接回去,到第三年二儿子单位上值班,过了初七才来接,两弟兄争嘴,老二嫌老大不送,老大嫌老的每回过年在自家吃饭,老二又拖着不来接。下年老二就不说送老的上狮坪街,姚道临也不愿强求,后三年两个老的再没见到面。

那天在县上遇到曹俊,姚道临打听老婆子的情况。曹俊说二姨眼睛完全瞎了,很少出门,去年冬里害了一场病,以为她过不了年关的。

姚道临就下决心到狮坪街接老婆子,两个老的依旧回山上住,靠个人。小儿子拦,姚道临说:“我不想跟你妈落到最后像曹家两老的。”小儿子给大哥打了电话。姚道临到狮坪街下了车,进大儿子的门,见了老婆子,老婆子躺在床上的,说是两天没下床了。姚道临就说走我们回石水沟。老婆子就起床收拾包袱。她在这个屋里一直不熟,摸摸索索两人往出走。大儿子和媳妇就拦,姚道临说你们莫消拦了,顺则为孝。

回山之后,两弟兄托人带了两回油盐米面。地里洋芋出来之后,搭到吃就够了。老婆子过事剩的粮食,姚道临吃了一段。前一阵自己点的苞谷陆续出来,也能接上顿了。

就是烧的不方便,没有煤,柴火不方便,要到这坡上弄。

栗树枯枝带着绵劲,像和老年人比试残余的臂力,手臂很可能一下子折断了。他本来只能再去碰那些柔软脆弱的东西,像磕跌在乱石凹上,被阳光和露水轮番搓碎的小树枝,或者门前屋后的黄蒿蕨叶。他虽然老了,一挥手还是可以让蕨茎一样的老婆子脆断。六年之前,就要下县城的那个秋天,山上的一切都枯簌了,老婆子那时眼睛还没有全瞎,在灶门前烧黄豆叶子点火的时候走火星了,火星引燃了竹棍楼板下挂着的剩余两块腊肉,姚道临回来的时候,油烟浸透的竹棍已经冒烟了。老婆子自己身上也要烧起来了。姚道临提了一桶水上楼泼下去,连腊肉带老婆子泼熄了。老婆子头发还在冒烟就被他剥光了衣服依旧吊在灶门口捶打,姚道临拿着自己的长烟桿抽她,抽得老婆子甩过来甩过去,他尤其一下下抽她的驼子。他厌恶这个驼子,和她,从小到大,叫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当放牛娃子的时候,先是有个比自己大两岁的童养媳被别的放牛娃子耻笑,再是娘要被人“点大麦”的事遭邻居耻笑,1949年以后,娘因为虐待童养媳的历史被批斗,姚道临挂着国民党走卒的牌子陪斗,她站在对面照人家教的控诉。三年困难时期过后,娃子上学有点出息了,她又成了驼子,残疾人,地里的工分只挣得到半个。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坏在她手上,坏在她这个驼子上。他一次次地使劲抽打这个驼子,像那是老婆子居心藏在皱皮里头的一个木头疙瘩,抽着很实在地卜卜响。老婆子晃来晃去地不发出声音,好像那真是与她无关的一个木头疙瘩。他又恨她不发出声音,恨她在还叫小梅的时候就始终不发出声音,她在这个屋里就像没有一样,她就用这个来跟屋里的人作对。姚道临的手腕一直抽到像要断了才住手,那个木头疙瘩变成了紫红乌黑的,放下来之后,老婆子就在灶门口睡了两天。第三天是姚道临七十岁的寿辰,两个儿子都上来了,说是爹你也过了花甲了,两个老的年纪都大了,在一起也磕绊,不如我们分头供养。姚道临就答应了,老婆子的伤没好,大儿子请了一个人背下去的。

这次回山,同一条上山路歇了几十气,姚道临发现自己还没有老婆子硬朗。可能是县上的水不行,或是从小区到大桥又从大桥到小区的六年废掉了他的腿脚。奇怪老婆子还保存着六年前的质地,一到山上就复原了。

姚道临插了半背柴,有几个小娃子来捡尖栗子,中间有个是曹俊的儿子石山。姚道临说你们放学了哇,石山说是星期六。姚道临默过来他们现在都在狮坪上小学,王家老屋场的小学已经撤了,难怪平时总看不见他们,就像石水沟的小娃子都去了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娃子们瞅着地下找尖栗子,尖栗子用尖的那头钻到枝叶底下。树小栗子少,娃子们并不蹲下一片片找,他们垂直地俯着腰前行,眼睛转着在地上瞄。姚道临的腰佝不到那么低,一个尖栗子也瞅不出来。它们的味道也隐没在枝叶深处,只有一点隐约的记忆,那时候这片尖栗子林有主人家,娃子们只能偷偷地捡几颗,放轻了脚怕踩响枝叶。尖栗子的味里面,就含有一种偷来的不平常和不牢靠,找到了几颗躲起来赶紧吃掉。这群娃子们自在地找他们的尖栗子,姚道临依旧捡他的柴,他们起初对他的那点畏忌已经过去了。捡了一阵他们跑进墙里面去生火烧尖栗子吃,一小股烟子从土墙中间升起来。火就生在去年的火堆上,灰烬下还有去年的尖栗子壳。一个娃子说:

“这里原来贴的有一张画条,那么不见了。”

一个说:“哪里来的画条,都搬了七八年了。”

“就是有一张画条,画的是一个小娃子抱鱼,鱼剩了半边。我用炭灰给鱼描了眼睛的。”

“抱洋芋(鱼)罗。总是你想吃鱼了。”石山的声音说。

“真的,可能是风撕掉了。”那个小娃子说,过了一下又说,“你们看,我没扯谎,这里还粘的有一个小角角。”

娃子们不出声了,也许是看那个小角角。栗子熟了,扑扑地跳,孩子们吃着各自的成果,却非要凑在一块吃。吃完了之后,一个个地去掏墙洞眼,像是要掏出点什么来,其实他们去年就一一地掏过了。有个娃子说他掏出了鸟窝,别的人不信,说是个旧窝,他故意提前放在那里的。石山的声音说:

“要是墙洞里有铜钱就好了。”

那个先前说鱼的娃子说:

“你当这是王家老屋场,墙洞里有银元。你二爷爷当时就是指挥挖银元的。你二爷爷藏了好多银元,都叫他儿子做生意花光了,个人死在桥底下造成事故。”

娃子们走的时候,姚道临喊石山站下,给他爸带个信。

黑暗中糊涂有些香了,姚道临把吊罐升起去。吊罐里的糊涂雪白,却含有一股焦味。这股焦味是姚道临喜欢的,他总是把锅底连着锅巴的一部分铲起来吃。就怕糊涂苦了,火堆下的烟道堵住了,火不肯燃,光是烟子秋,一会就把糊涂秋苦了。姚道临揭开炉子板,蹲在窖里刨爐子,又蹲在炉门前吹烟子。灰吹起来一层落到脸上,不敢伸手去擦。

小梅脸上的灰擦不干净,她睡在炉子窖里。

小梅出炉子灰。炉子窖很深,小梅的肩膀在窖口下面。小梅端一满箬箕炭灰,直起腰送到炉板上,又爬上来佝腰端出去。来回几十次,炉子窖就见底了。见底的炉子窖看起来很舒服,炉板缝之间看见炉膛下漏出来的火光,红红地在炉灰上。炉子窖没见底看不见火光,小梅就要挨打,说她故意贪图睡觉软和。小梅挨打是三天两头的事,姚道临的印象中,她不挨打的时候是奇怪的。小梅是老婆子的小名,她是姚道临的童养媳,九岁那年招的。八岁那年,小梅的爹牵牛过四川耕地,走到龙洞河街上头再没回来。有人说是垭子上的黑店谋牛害了他。小梅九岁那年娘改嫁了,小梅就到了姚家来。

早上火没上炉子面的时候小梅起来,通炉子,挑一大缸水,扫阶沿,放鸡子。鸡子出门了家里其他人才起来。小梅有一条辫子,小梅的辫子上总有灰。小梅的身上有灰,拍不净的灰。小梅睡过了头从炉子窖里被揪着辫子拖起来的时候,流的眼泪有灰。姚道临喊小梅灰婆子,揪小梅的灰辫子,小梅就流带灰的泪。小梅是姚道临的童养媳,对童养媳好,在放牛娃中间要遭耻笑。

小梅睡了三年炉子窖,第三年炉子窖里已经睡不下了,小梅的脚伸到了炉膛底下,脚背被掉下的紅煤炭烫伤了,灌脓了。小梅冬天里跛着灌脓的脚挑水,从石窝窝底下的水沟里挑起坡。遇到了小梅爹那一族的族长,族长摔了小梅的水桶,当天领了小梅叔伯房的十几个长辈亲戚到姚家来,带了一把洋钉子,一升大麦,要用洋钉子在姚道临的妈脊梁上扎出眼来,点大麦进去。老辈子传下的规矩,婆子妈对童养媳过于虐待的话,娘家的人要用这种办法惩罚。姚道临的妈双膝跪在地上求告,小梅娘家的人最终饶过了娘,条件是给小梅把脚治好,不准再睡炉子窖,无故不随意打骂。以后小梅就睡在楼上,一架梯子上下。由于她在家里睡得最晚起得最早,不能打扰其他人,她上下都轻手轻脚,像一只猫,往后一辈子她都是轻手轻脚不发出声音。好多事情是她做的,却像没有她这个人。

回山上之后,老婆子每天比姚道临起得早。虽说屋里黑,东西又放得乱,老婆子从来不会碰到任何东西。她舀水都没有声音。她还是很少跟姚道临说话,就像没觉到姚道临的态度已经和从前不一样,或者感觉到了却不觉得要表示。她从没有说过这六年中的事情和东西。六年之间,她没有看见一件东西,一回来,她倒像是能看见所有的东西,连同老屋上漏风的墙洞,回来的当天下午,她拿油布和苞谷芯一个一个地堵上,说是夏天再拿掉些。姚道临找茶壶,半天找不到,老婆子说扣在那个箩筛底下的。姚道临一看果真在那里。第二天一早,老婆子提着茶壶下了山凹,回来好好地提着半壶水,连个杆杆都没拄。

取下了吊罐炒菜,菜是青菜,从屋背后窝荡里摘来的,窝荡从姚道临记事就在了,斜斜地伸进地底,露出了青岩的脉络。往下走缝就小了,没有人知道多深。窝荡里有一股热气出来,是长菜最好的地方。原来是别家人种,人家搬走之后就荒了。老婆子记得这个地方,回来后在窝荡里点了一片青菜,长得青油油的。

姚道临有两个妹妹生下来扔进了窝荡底里。小时候他走到这个窝荡的时候,觉得一股阴气往起冒,似乎还有细幽幽的哭声,头发都竖起来。老婆子种了青菜之后,他也从来不到窝荡去摘青菜。今天是他第一次去摘老婆子留下的青菜。别地方的菜着霜打了,只有这里青油油的,没有一皮黄叶。姚道临忽然觉得,老婆子种这一片青菜,是专门留给他现在吃的。这片青菜能一直吃到下雪。

炒菜的时候曹俊过来了,看到说:“屋里黑,不如牵线安个灯泡,做饭方便了。”

姚道临说,我还有多久的讲究,个人已经晓得了。今天喊你来,就是托你带个信给老大,有些事情及早安排。

老婆子走的时候,棺材没置好,淘了大气,还幸亏破烦你。我也过不了今年大寒,你下街时候给老大带个话,叫他们弟兄商量,依旧在这沟顶上给我访一副料,啥子木料不讲究,能睡就行。

曹俊说料是要置起,不过表叔你身体蛮硬板,还早。

姚道临说个人的下数个人晓得。

姚道临吃饭,曹俊坐在对面不出声。青菜好像有点苦味,是被烟熏了。自己做饭以来,姚道临尝到了各样的味道,和以前老婆子做的不一样。他觉得像那荡青菜一样,这些味道是老婆子留下来的,也够他一直吃到雪落的时候,那时候他也就尝圆满了。

一长条阳光穿过屋顶石板哪处缝隙,准确地打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像一面亮闪闪的小镜子。地面有些不平,经过几代人的脚,踩得黯淡光滑,有些地方凹凸着的小窝窝一个个只有指头大,明显是赤脚趾留下的形状。这些脚趾有祖爷爷的,祖奶奶的,到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自己和老婆子的,还有儿子女儿的。这些脚趾都走了,不会有新的脚趾留在这个屋场里。

曹俊点了一支公主烟,问姚道临吸不,姚道临说我有旱烟。曹俊自己吸了,青烟袅过了那条阳光,要反复把那道阳光缠起来。曹俊望着光条里青烟的袅动说,石山娃子早上回去,怪他二爷爷,他为二爷爷的事遭人说。二爷爷桥洞里失火的事編进了火险教材,学生娃子都晓得了。

还是他命运不行。姚道临默了一下说。当初下县的时候欠考虑,把山场丢了,太相信儿子媳妇了。

当时曹毛东想下县跟幺儿子,曹俊那时刚立门户,想借他的房子住,曹毛东想卖给王恒利来现钱。姚道临劝他,卖几个钱拿到县上也不值什么,卖给外姓人,老屋场都丢了,不如让曹俊借住,到时候想回来,房子还是你的。曹毛东一心想促幺儿子做生意,就把房子卖了。女人跟到大儿子,搬到湖北住。

以后听说曹毛东幺儿子到镇坪贩麝香豹皮关系没走通,遭了罚款还关了半年,本钱都亏进去,房子也抵给债主了,两口子出门打工。女人在湖北前两年煤气中毒死掉了。

姚道临在县上,住在国土局的家属院里,一天没啥事做,晚饭了经常一个人走到大桥头,再走回来。这座桥特别长,姚道临以前没想到过有这样长的桥,跨河几个大拱,还有几十个窄一些的拱跨过一长片蔬菜地。这么长的一座桥不出声地在县城外面。姚道临走到桥中间下蔬菜地的阶梯旁边,往下看那些青黄的蔬菜。一个老汉背着个破背篓过来,头很低,背篓里几块纸箱板子向前戳着。到阶梯口要下去,因为姚道临占着,等了一下,等着没动静,就仰头看了一下。

一张魆黑的盖住了本来颜色的脸,却叫姚道临多看了一下,一时没回过神,看他慢慢地走下阶梯,在下几级台阶的时候,回忆里一个难以说清的地方忽然连上,姚道临认出这是曹毛东。样子完全是另一个人了。背篓以外,一种很厉害的啥子压着了他,把原来伸抖的背脊捏塌,眉眼揉皱,再刷上一層漆壳,站在一边看着心里就忑,怕落在自己身上。姚道临跟着曹毛东走下了阶梯,看着他走到一个离地面不高的桥拱下,那个桥拱里塞着稻草柴火之类的东西。曹毛东要爬上那个桥拱里去的时候,姚道临喊了一声,曹队长!

曹毛东没有反应地往上爬。姚道临朝近走,喊了一声曹毛东。他分明看到曹毛东身体里头啥地方动了一下,又定了一下,慢慢转过背。他和背篓一起挂在自己搭的石头蹬坎上,脸上看不出表情。姚道临走拢说,大舅,你认不到我了?我姓姚。

桥拱里面一头用碎砖堵死了,只有缝隙里透进细丝的风。稻草和柴要堆满了,地上的柴堆却烧得很小,反映出爱惜草木,山上带下来的老习惯。搭话很难,姚道临去了三回,才晓得从幺儿子媳妇出门打工后,曹毛东先是在儿子卖给人家的房子走廊里搭了个偏厦,后来人家开修车铺子不方便住了,儿子媳妇又没有音信,他就搬到了大桥底下来,见天出街捡废品卖到收购站。那天他看那几张纸壳子好,想带回来自己垫床用。这些事姚道临是连问带猜出来的,曹毛东好像忘掉了大部分话怎么说,他只会用那么几十个词,总是那么一些字眼。他还不知道女人已经在湖北死了。他硬想不起来大舅娘这个人了,几十年的事他都不记得了。姚道临说。

那些天县城天气已经冷了,楼房外面都冻硬了。可是没有雪也没有一点霜的影子,每天早上起来,连露水也见不到,似乎因为草和树少,露水也躲起来了,干冷干冷的。大桥底下那些大便都被风吹得干黑,没有一丝水分,不像是和人身子相连的东西。一些包装泡沫和塑料袋在路上来去,也许怀有它们自己也说不清的目的。

没想到以后天气会那样冷,倒还是没有一点雪。新栽的女娲广场上的树都冻死了,第二年补栽的。

今年的天气也冷得快。“今天早上的霜好大,山凹里一面层像积的粉。寒露没到,这么大的霜,好多年没见过了。进九以后的雪肯定大,舅爷爷你要注意添衣裳,柴火缺了喊石山他们打点。”

“小学校里停的有一副,杉树的料,是刘家当时老了人做料,木料多,多做了一副准备卖的。他们搬到狮坪街之后棺材就放在那里,也没卖出去,漆都是上好了的。我给大舅舅说一声,他们两家都在街上,价钱讲好了,依旧寄在学校里也行,抬上来也行。”曹俊走的时候讲。

寒露过了,山上的颜色一天比一天深,草木土巴石头陷到年月的里边,出不来了。倒再没有打那天早上那么大的霜。远处的山垭看得清楚,垭子那边风吹过来,拔过了萝卜的地里土吹松了,簌簌地往下梭,梭成一面坡。

春天点的火粪窝子苞谷,只剩下小学后坡上一坨没有掰,再拖要给天老爷收回去了。

土巴薄,又光靠火粪,苞谷根零零露在土外边,苞谷坨都不成人。经霜全枯了,少了夏天蜇人的芒刺,老年人的手也能不费力气地扭断摘下。长了大半年的苞谷棵像一群穷人被夺去贴身财物,忽然变得一无所有。昨天还是沉甸甸的苞谷林子,以后就等于废物,僵立在地里,一直到三九寒天里死去。眼睛望出去,满坡密麻麻的穷人站队,比一身黄皮组成的壮丁的队伍还多。背盐路上一起抓去的壮丁,乌鸦山的陈延孙,袁狗娃子,枪没摸到就拉痢疾拉死了。达县集训完,往宜昌战场上拉的时候,站满一个操场坝的人只剩了一半。到火线上,机枪一扫,一大群新兵又像割苞谷秆子再倒下一半。

到了快解放时候,一路去的壮丁没有剩几个下来,姚道临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就掰落下了他,也许像人家说的,独他家里有个童养媳,阎王放他回去尝一回媳妇味道吧!晚上睡在大篷子里或是靠在战壕里,一堆男人这么说说的,姚道临倒觉得对小梅的心思变了,他有点想她了,带着想石水沟的石窝窝,想遍坡枯了像床铺一样的蕨叶。他想把她推倒在这个大床铺上,趁她不注意一使劲压倒了,看她灰扑扑的衣服底下藏的有啥东西,过去他从来没觉得她有啥子是他不知道和值得弄懂的。好像是把小梅压在蕨叶上,他感到了坡上风稀微吹过的薄土巴,土巴上剩的有枯簌的萝卜缨子,垭口过来的风又柔和,又清爽,和南边的大不一样,可是部队还在一路拖着枪往南边撤,说是要撤到国外去。他心里想得越厉害就越拖不动,后来一个晚上部队顺山腰撤退,坡下是密麻麻的尖栗子树林,他不知怎么来了勇气,连枪往路外边一闪,骨碌碌滚下去了。别人可能当他失足,他听到班长骂了两句,乱打了两枪,并没有人下来追。他踩着枯枝往下走,感到踩着了一些头朝下钻着的尖栗子,担心发出微小的声音,像孩子时偷捡尖栗子。走到川道里,他像一个道地的兵那样,拿枪托敲掉了一户逃难人家门上的锁,找到了一套青布衣服,把那身已经和泥巴一个颜色的黄皮连枪一起扔掉了。他又成了石水沟的一个农民。

那時候路上有很多军队,黄衣服、绿衣服和灰衣服的,也有很多逃兵,各样衣服和衣不遮羞的都有。姚道临竭力避开一切军队,隐瞒自己曾经的身份,像在一场风沙中逃命的黄鼠狼回到了家乡。他由洛河翻凤凰尖到了白沙,又从仁溪沟翻垭口过来,就是当时出门背盐的路。从这里望过去,正对着那个垭口,两边山头起去好高,中间一直吊下来,扯出一个筲箕口,看过去又柔和又敞远,过白沙一直到四川的大路,从山坳里爬起去,一直挂到垭口上,一代代背盐的人践硬的,山垭垭那边还是山垭垭,走不穷,还是觉得这个山垭垭长得好。走到这个垭口上,姚道临踩着了石水沟的土巴,枯枯的簌簌的,被风吹成了一包面,一踩就滑下去,滑成了一面坡。他知道他就要喝到石头流出来的水,见到自己的童养媳了。

那时候正是秋天,遍坡的蕨叶跟他想的一样枯了褐了。但姚道临没能把童养媳压在蕨叶铺的床上,她和一大群妇女一起,在坎下新成立的小学里识字。

背篓靠在坎底下,手落到石坎上。这段从他手里出来的石坎歪歪扭扭,几乎顺着岩坡贴过去,石块都是碎石,有点胀出来了,说不定啥时候就倒了。姚道临的手停了一会,有一种感觉,似乎石坎会顺从地缩回去。

坡上都是这样的石坎地,一窄溜一窄溜地系上去,说是梯田,只有点梯田的意思。对坡望过去,多见石头不多见地。有人在沟那边坎上摘黄豆,半天不动一动,看起来是砌在那些碎石里面了。有一会姚道临觉得那是一个熟悉的老年人的身形。等站直,看出是个孙家的女人,曹毛东的地转给孙家了。

曹毛东还没有下县的时候,开春两家隔沟在各自的地里做活路,烧火粪的烟子连在一起,两边的石坎子也隔着山沟连在一起。当年曹毛东领着修大寨田的时候,两边的坎子是一起垒好的,要对得严丝合缝。分田到户后,姚道临分了这边,曹毛东分了那边,两家对面种庄稼有十几年。

从这边看过去,那边坡上的人在地里移动非常慢,像是已经砌在石坎子里头。从那边看这边也是一样。一年年的活路,人做老了,歇气了,就埋在自家地里的坎子下,不占地。曹毛东的骨灰盒从县上拿上来,砌在对面石坎底下,留下一个升子口大的上亮的墓门。姚道临看不真那个墓门在啥子地方。姚道临不愿意自己砌在石坎里。石头太碎了,墓门可能很快就长拢了,压塌了。到处都是这样的碎石头,却找不出一块大的。

姚道临背起大半篓苞谷,挨下几步土坎路,在学校院坝歇气。

院坝里长了一坝丝毛草,跟周围的都不一样,绵绵柔柔的,进了九还枯不完,现在是面上一层青,底下开始黄了。丝毛草中间夹着熊喜欢吃的叶叶钱,一大盘一大盘,层层的圆绿叶子深都都的,就是盖在雪底下还是鲜翠的。其实不仅熊喜欢吃,猪也爱,小梅打猪草半背半背地扯。

小梅她们是这个小学的第一批学生,虽说她们都是大人了。王家堂屋的神龛拆掉了,天地君亲师位扔进猪圈,大门槛敲掉了槛,女人们小脚大脚地进出,大门板拆掉了一扇上漆当作黑板。座位除了王家的几条高板凳大多是木疙瘩,小梅就坐在一个板栗木疙瘩上,睁起眼睛望着大黑板。她的衣裳和蕨叶一个颜色。头发也是苦褐色。她的暂时放下了扁担或者薅锄的双手有些不习惯地搁在两腿边上,随着讲台上老师的动作,无意地动一动。她的灰辫子长长了一些,不那么灰了,看上去像本来就该坐在这间教室里的。

以后在这个操场上,斗争了姚道临的娘,睡炉子窖和点大麦的事又一次被提了出来。娘和其他两个婆子一起站着,头要佝到了地上,小梅和另两个童养媳站在对面,两手像在教室里那样垂着。曹毛东让她控诉睡炉子窖的事,她始终不开口,旁边两个童养媳说了她还是不开口。但是大家喊“打倒恶公婆,解放童养媳”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清清楚楚地没有带着灰。

奇怪的是,小梅没有从家里搬出去,两年后她和姚道临成亲了。她在学校里学了自己的名字,登记的时候她在结婚证上写下了“小梅”这两个字,姚道临的名字却是文书代写的。但是以后她把这两个字忘了。后来“小梅”这个名字也被人忘了。

小梅她们上学的教室其实已经不在了。十多年以前,王家的老房子全部推倒重建,起了三排整整齐齐的房子,说是“希望小学”,门窗连一根根的细窗杠子都上了红绿两种颜色的漆。那一段时间学生娃子特别多,课堂里读书的声音在姚家听得清清楚楚,还有每天上课放学打铃子。每周还升一次旗,小娃子像当兵的出操一样整整齐齐站着,看那面红旗一直升到旗杆上,风扯着紧紧的。院子里站不下,有的小娃子都站到路上了。

前两年学校又撤了,说是石水沟现在的人少了,办学条件也不好,学生都转到狮坪中心小学。确实,这些年山上的人越搬越少,民办教师也不好找了。王恒利原来就是这个学校里的民办教师,在自家的老屋场里教书。他转了公办,学校撤了之后,他也调到三星小学教书了。他把学校钥匙交给了村主任,村主任让把两间教师宿舍改成了村支部和党员活动室,摆了几张桌子,其他的房子空着。那根旗杆高高地竖着,像是一根被割死了烂了皮的漆树。姚道临每次在坡上做活路,看见旗杆从瓦屋顶中间露出来,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屋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姚道临踩着丝毛草到靠里的教室外边,教室的门锁着,窗户被几张旧课桌叠起来遮了一半。黑板还在,上面还留着小孩子写的歪字,擦了一半留了一半。地面是平平整整干干燥燥的,除了一堆新挖的萝卜。这间教室的位置好像就是最先的一间,小梅她们上学的,黑板看起来都是那块,那些疙瘩垛后来都各家炕了腊肉了。姚道临贴着窗子站了一会,走到第二间教室外,这间教室里空荡荡的,靠墙停着两副棺材。

两副棺材大小差不多,都上过漆,搁的时间久了,黑沉沉的。姚道临不晓得是哪一副。哪一副都行,只要紧沉。要是在城里,只有拉到安康火化,装在升子大小一个盒子里。曹毛东两口子都是火化的,曹毛东的骨灰就是在烧塌了的大桥的废堆上捡的,随便装了些灰和小骨头,当时是一个药盒子,后来曹俊买了一个一百塊的骨灰盒,就这么窖进坎子里。

教室窗子玻璃破了两块,风吹着有点冷。整个学校似乎只停着这两副棺材,心里忽地悚然,像小时候那样有点慌地离开。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以前学生要把房子抬起来的吵闹像是根本没有的事,像是装进了紧沉的棺材埋进了地下。这块草皮的地底下那些声音可能还在,站住了脚听,有很低的嗡嗡声。或者是旁边的水,人老了耳朵里头的回响。

学校这股水也是从石头里流出来,汇到了从石窝子下来的水沟里。石头凿的水槽还是好的,难得以前的人用心,在青石窝上凿了洞,像一张嘴把水吐出来,下面没有水桶来接了。姚道临接到嘴喝了两口。天气冷了,水没有冷。从石头里出来的水是硬些,可是越到冬天里越温和,到了下雪起凌的时候还冒雾气,在冰壳子底下潮乎乎地流。

老辈子说石头慢慢地化成水,汇成一个大水仓,昼夜四时地流。石头里头流少了,天上下雨又化成石头,长起来,石山是一场一场的雨浇起来的,不生草木。石山下面有好多洞,洞顶上石头还在化成水往下滴,刚刚变过来的水是浑的,滴出了一吊一吊的牛奶子一样的东西。王恒利说书上这叫石钟乳。

那次回山走到这里,歇气喝水。没有瓢,姚道临用手自己接了两捧,又给老婆子接了一捧。老婆子仰着脸接。我是第一次在你手上喝水啵。我当童养媳的时候,不敢喝挑回家里的水缸里的水,从来是自己在沟里捧水喝。我喝到这里的水是苦的,跟我们仁溪沟的不一样,我当作是这里的水是石头化的,硬得很,就是苦的。这里的人心也硬些。我喝了水心就是苦的了。我挨打挨饿的时候不敢流眼泪,眼泪在眼睛里泡苦了,慢慢地就把我的眼睛泡瞎了。要是那些年你捧水给我喝,要是前些年你捧水给我喝,我喝到就是甜的了。我的心就不苦,眼睛不瞎了。

你再捧给我喝一口。

伏下身吹火的时候,姚道临的背就清痛,在壳壳里痛。

以前他没有多想过自己的背,白天里用,晚上往床上一搁。反正是自己的背,他用的时候从来不省,十七岁第一次背盐锞子,他就要了两个,那以前他的背还是活泛新鲜的,衣领里面落进一块荞子皮要痒起红疙瘩,一趟盐背回来,背就压实在了,成了一板死肉,旱烟火星子掉上去都感觉不到。那一趟路上遇到抓壮丁的,大家都背着自己的盐锞子猫腰跑,没有人肯丢掉,就这样被抓住了,盐锞子被抢走,人家命令他伸起腰杆来,姚道临好不习惯,背上轻飘飘地少了东西,像背也消失了。现在却感到身上另有一层背壳,分开在痛。老婆子的驼子也应该是这么负痛。晚上睡的时候,她把驼子靠墙抵着,不出声。

痛一阵阵地清晰,越来越近。近得很了,久了,又渐渐变得模糊,一步步地走得远,像是给了另外一个人。

当它走到感觉不到的地方,真的给了另外的人,现在这个人也就没有了,被磨人的病痛放下了。

现在它还压在身上,一个装得太重又取不掉的背篓,没有到家之前,只能一步步坎子地往上磕。那天的一背苞谷,姚道临是膝盖挨着土坎蹭上来的,旁人看来他就是一条壳壳虫,背着超出自己能力十倍的东西。但是姚道临不想撂掉背篓里的哪个苞谷,既然他从不成人的苞谷秆身上摘下来了。自从那一趟之后,姚道临的背痛忽然明显了,几十年埋的根子现了形,要把以前多背的盐锞子还回去。

到了地方,盐锞子进了大门槛,身上忽然塌了劲,连人带锞子一下子坐到地上,只等着亲人递水端茶招呼。但是现在还放不下自己,负着清痛的背攒柴火做饭,在屋里移动,维持到它。言子说,八十岁的公公打黄蒿,一日不死要柴烧。

这些事以往是老婆子在做,她不知靠着什么体贴这间黑屋,比她眼睛全瞎之前还要准确无误。也许她自己变成更小更安静,贴近暗中的东西不会惊动。这些东西像熟悉微扇翅膀来的蛾子那样熟悉她,水缸在她舀过水之后和以前一样安静,小火从木头纹理下顺从地被唤出。从小梅开始她触摸这间老屋的内里,靠着炉灰和阳尘庇护,从此属于这间老屋的黑,有机会时都没有走。在狮坪街上的时候,我一天基本是坐在屋子里,什么也不触碰,四周的东西都不熟悉,墙壁和地面要比这里硬,地上沒有微微凹下去的脚趾样的小窝儿。晚上听不见墙洞里的风声,杂着坡上蕨叶被揉搓的细碎声响,耳力还灵醒,不知用来做什么。听不懂电视,他们跟我讲话都是几个字。她在那里等于被收起来了,她把自己收在老屋里,在黑暗里望。在黑暗里望深了,外面剩的那一点亮的感觉就退掉了,人家说是她完全瞎了。亮的感觉退了,腿脚也退掉了,已经搁在另一个世界里头。他去找她的时候,就把她拿回来了。

回到这里她比以前更灵便,六年里她一直在这些东西中间,它们自己情愿地送到了她手里,其实并不是她伸手去拿。他们只是每天在这间屋子的黑里相会多少次。连火苗和梯子也停止了对她的试验,以前的差错再不会犯了。

既然我们是一起回来的,它们也就接纳了你,但是毕竟你在这间屋里没有我待的时候多,男人在外头总是有那么多事情。你还要多于熟悉它们,不要因为它们跟你生分着急。

火苗还没有出来,青烟却很重,直冲着姚道临的双眼。他一只膝盖跪着,像要受责罚流眼泪,它们就是要催下他的眼泪来。在这间屋里住了一辈子,实际上还是个外人。他只是依靠老婆子熟悉这里,一个人了,啥子都还要从头摸索,是个睁眼瞎。难怪老汉不能落单,女的落单犹自可,男的落了单非要跟到女的走。姚道临的眼泪流了下来,顺着陷下去的脸帮又流进嘴里,被烟熏过苦极了。

火苗这时却现出了,脸上一下子暖和,虽然背还在凛冽地发痛。屋里变得不一样,是一个家了。姚道临往上添柴,轻巧地怕把火弄熄了,小孩子捉虮子的专心,扑在这朵不算旺的火苗上。这时感觉是待在大桥下的桥洞里,扑在地上吹着另一颗火苗。

那是县城最冷的一天,地上泼的脏水都結成了冰,天也冻住了,马盘山远远望去缩了一截。山上却还是没有一星雪。姚道临讲给曹毛东他老婆子过世的事。老婆子房间里生了个煤炉子,晚上她把门窗关得死死的,早上孙女去看身上都冷了,脸却是红红的像喜色。湖北那边木料少,就弄到城里火化了,埋的是骨灰盒。姚道临到的时候,曹毛东刚卖啤酒瓶回来,在发火。姚道临一边讲,一边看他伏在地上吹旺了火苗,添加柴火,用一个和石水沟用的差不多的吊罐煮饭。添加柴火的时候,姚道临有些疑心他把自己的一双手搁进去,它们和裂茬的长着苔藓的柴火分不清。曹毛东做这些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有一个腌菜坛子,黑色的手抓一把出来就饭吃,还有大半根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火腿肠。做这些的时候,曹毛东像当姚道临不在一样,或者他自己太微小,对于强要进入这里的外物任由他。好像现在这样是最对头的,以前那个领导批斗会修大寨田的队长,是在情况不清楚的时候出的一个差错,一个过去了的麻烦。他一点也不要被人从这里带走。姚道临讲完了老婆子的过世,就再没说话。

桥拱里热烘烘的,曹毛东一大年积攒的柴火是有效果的。这时候的桥拱比国土局家属楼的单元里要暖和,姚道临都不想走了。两个人就对面坐了不知多久,影子落在身后的桥洞和柴火上。曹毛东添柴的时候,影子就动一下,变大变小一点。

姚道临离开的时候,曹毛东没有动,像是睡着了。火还是暖暖地烧着。姚道临爬下坎子的时候,河坝里一股干风袭来,吹寒了瘦骨头,猛然觉出离开的桥拱里是多温暖,这温暖里有为他的一份,一个人的时候,曹毛东不会烧这么旺的火。心里生出一股油然的感激。曹毛东把老婆子从石窝窝里救活那一回,他没有好多感激之情,心里还挂着批斗会的冤仇。现在是他第一次感激曹毛东。

第二天吃中饭,二儿子说大桥出事了,一个叫花子在桥拱底下生火引起了火灾,桥拱爆炸了,交通不知多久才能恢复。

姚道臨赶到桥头,以往悠长起伏的大桥塌了一截,塌掉的地方在冒烟。现场拉的有警戒线,警察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几个看热闹的老回民在议论,今天早上有几辆车险些掉下去。姚道临问叫花子呢?老回民说叫花子烧死了,推测他是睡着了忘记了蒙火,到死火没把他烧醒。“这倒好,大桥当棺材!”老回民安康口音说。

下午姚道临看到了曹俊。曹俊从大桥底下上来,手里提着一个鞋盒子,他说盒子里面是二叔的骨灰。公安局在本县找不到别的亲属,通知了他。他跟湖北的堂哥联系,堂哥说安葬曹毛东是老幺的事情,他们已经安葬了一个老的了。曹俊说我把灰带回石水沟。

曹俊前天说,棺材的话他带到了。

姚道临没有再到学校里去看过。虽然那副棺材是在那里,他倒不怎么去想它。他的走动范围已经缩小了,除了两顿饭就是柴和水。每天提水的时候,他会经过老婆子遣着的石窝子,在棺材旁边坐一会儿。太阳刚出来,牛毛毡冻住了,老婆子的棺材有点紧,太阳照到之后,有些东西就化开了。他坐在这里往往忘掉了时间,也不感到冷,好像本来就在这里,只是想起来还有些事要离开。

下雪了。

雪落在山顶一小块地方,底下山坡的褐色更深了。雪待在那里,看起来很远,还不打算下来。

屋子里的火蒙在灰里,或许余着一分暖意。其他地方已经冷彻了。屋里比平时更黑,姚道临在床上差不多看不见什么。但是他还是在望着黑里的啥子,望进很深的地方,有点光又像没有,是老婆子冬天堵住夏天来不及取下的墙洞。墙洞那头不是外面,倒是墙里更深的地方,老婆子也许是走到了深的地方。这样望着的时候,他用不着睁眼睛了。他感到了老婆子以往是这样看见东西的。

一整天姚道临没有下床,屋子里的事情跟他无关了。它们也让他安静地待着,像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那样,什么动静也不发出。水缸里新结的冰碴没有碎裂,灶虮子的声音消失在年深处。风声在墙洞里塞住的地方停下来。背壳壳下面的痛也离开了,走在远方上凌的路上。上凌的土巴紧绷绷的,干枯枯的,一踩一响。太阳出来一晒,就是一包面,风吹着一絮絮地离了根。不知走向何方,遇见谁。

晚上雪到了屋子外边来。雪无声地从空中下来,从墙脚围住老屋。碰在墙上的雪花一触就化了,墙还是那样干燥厚实。墙里面是柔和的黑暗,黑暗里的姚道临离开了撂在床铺上的身子。他是在暖和的石窝子里,跟老婆子在一起,坐在风化的岩土中间,不知为什么,岩土上那么多圆溜溜的地牯牛窝儿,老婆子教着他,他拿着小棍一唤就刨出了那么多,那些走掉了消失了的牛都回来了。小梅爸爸的那头牛回来了,牛尾跟着小梅的爸爸,小梅从炉子坑里一下站起来,流下了灰扑扑的淚水——炉子坑却原来还是石窝窝,小梅躺在棺材里,小梅说这里面真好,比炉子坑暖和多了,也宽敞多了,你也进来躺着吧,我们俩挤一起,这样儿子不能把我们分开了。你去给他们说,叫曹俊捎话给他们,我们回来是为了一起躺在这个窝窝里,外面打霜飘雪不要紧。我还在当童养媳,你每次骂我,抓我的灰辫子,我就在想把你拉下来,跟我一起躺在炉子窖里,一直到我们老了。这样你就知道了我的辫子为啥是灰的,眼泪是灰的,灰里面和着苦——

好多年没见的大雪。早上起来,山坡上只有白色,蕨叶和蒿子压在厚实的雪层下。姚家的老屋被雪压塌了,成了一个大雪堆,只有两根漆黑的断椽子挑出来。

年代长了。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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