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与木床之间

2017-06-09 13:08吴佳骏
花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面馆小城老太太

吴佳骏

这是个初春的午后。

墙壁下,几株小草刚冒出头,草芽上落满了春天的信息。我躲在陋室靠窗的角落,翻看一本过去年代的书籍。古书蒙尘的气味熏得我恹恹欲睡。我正半睡半醒间,手机铃声猛然响起,我的神经仿佛被冷水浸泡。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男人自称是某监狱的,他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叫C的人。我说认识啊。他说那好,C很想见你一面。我问C怎么会在监狱里呢,男人沉默片刻后说:“他杀人了。”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像飞进了成群的蜜蜂。天暗了下来,我的心里云翳密布。

恍兮惚兮走出家门,扑面而来的是丝丝凉风。街上人影寥落,唯路边的树叶在风中瑟瑟作响。入得耳鼓,竟然是一声声的叹息,低吟,乃至啜泣。按照狱警提供的地址,没怎么费力,我便找到了关押C的獄所。

那狱所有些陈旧,阳光照在沉重的铁皮门上,泛出暗黄而青白的光。我在门外徘徊良久,心里五味杂陈。我犹豫到底要不要走进去。若不进去,我不仅对不住C,还必定对不住自己的良心;若进去呢,我又怕在C已经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我掏出一支烟点燃,想平复一下思绪。淡蓝色的烟雾在春阳下细若游丝。身后有微风吹来,抓乱了我的头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站在门外,而是站在时间的边缘;那扇门也不是门,而是一道隔离生和死的屏障。

约莫半刻钟后,我还是怀着复杂的心绪走了进去。会面室四壁森然,呆坐其间,令人悚骨。隔着厚厚的透明玻璃,我一眼就看到了C。他身穿犯人服,头被剃得精光。一张苍白的脸,写满了屈辱和不甘。他在我对面坐下时,拿话筒的手颤抖得厉害,以致不得不动用双手,才能捧住话筒。短暂沉默之后,我问C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流泪,却闭口不答。悲伤穿透玻璃,将我兜头覆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我跟C认识以来,最为难捱和孤绝的一次相会。时间在虚空中流逝,沉默在蔓延中发酵。直到狱警在提示我们会面结束,C才如梦方醒地擦干眼泪,殷切地说:“我母亲就拜托你了,请务必替我照顾好她。”目睹C转身离去的背影,我顿生一阵幻觉。我看到自己的手正穿过玻璃,试图将他拽住。可无论怎么拽,就是够不着他。手指刚触碰到他的衣袖,又如水般滑脱了。我不清楚到底看到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影子。这一切,恍如一个梦境。但我确切知道,这终究不是梦。那扇玻璃告诉我,我所看见的,的的确确就是我那个憨厚孝顺、正派磊落的朋友C。

可如今,他却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一个阶下囚。

从狱所出来,抚今追昔,我的心中无不充满对人世沧桑的喟叹,以及命运无常的凄凉。

记忆的唱针回放到十年前,在类似怀旧音乐的旋律中,出现了一座灰澹的小城。小城的西边,有一个灰颓的车站;车站的左侧,是一栋灰凉的楼宇;楼宇之下,开着一家灰滞的面馆。每天,我都在那栋楼宇的第五层,向学生们传授知识文化。学生大多来自小城周边,全是农民的孩子。质朴的脸庞上,沾满泥灰。他们眼神迷茫,又灵光闪动。所有孩子,都希望借助我的开蒙,变成一只只飞鸟,冲破小城的桎梏,翱翔远方,从此不再回来。而我则从他们的渴求中,窥视到多年前的自己。无疑,我和孩子们都是寂寞和孤独的。

跟我们一样孤独的,还有面馆里的C。那间面馆很小,拢共只有几平方米,狭窄得似一个笼子。在面馆里掌勺的,是C的母亲。他的母亲很瘦,挑起面来,有气无力的样子。简直跟锅里的面条差不多,好似也被开水给烫过。来这里吃面的,大多是进出车站的人。他们背包扛箱,携妻带子。衣服破旧,面孔生冷。端起一碗面条,三口两扒就下了肚,连残汤也不剩。抹抹嘴,再把手伸进衣袋内层,鼓捣半天,摸出用手帕裹实的散钱,沾着口水,分出两张放在桌上,起身离去。离开之后,还不忘回头小心地张望,担心掉钱。见地上满是尘灰,这才安心匆忙赶路。

一批客人走了,一批客人又来。四季交替中,唯有C和他母亲守在店铺,相依为命。从黄昏降落到曙色渐亮,从秋风乍起到冬雪纷飞。日子枯燥得甚是无聊。然而,只有我到店里,C僵硬的表情才漾出几分喜悦来。他知道我是楼上的教书匠。也知道我爱吃他们家的面条。几乎天天去吃,风雨无阻。去的次数一多,我们自然也就熟识了,继而变得无话不谈。C是那种话语不多,但一旦话起便滔滔不绝的人。每次去,他都能忙里偷闲跟我扯上一番话。时政、军事无不涉及;历史、人文无不囊括。谈到激动处,他干脆坐下来,竟忘了帮母亲打下手。要不是听到母亲的呵斥声,估计他早把自己也当作一个吃面的顾客了。

我不能不惊叹于C的博学和多智,他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十几岁即遍读古典名著,字也写得好,偶尔还写点文章。当我尚处于牵着牛在池塘里洗澡的年龄,他就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了。有一回,我问他,你这么好的学问,为何不去谋个好差事,非靠卖面为生呢?C扭头看看正替客人煮面的母亲,未予回答。只站起身来,说:“我给你加勺臊子吧。便借故忙去了。”

直到一次无意间的谈话,我才知道,C的父亲是南下干部。在他几岁时,便与母亲一道随父辗转来此小城定居。后来,C的父亲遇到小城中另一个貌美女子,变了心,还给他生下一个弟弟。此事闹得满城风雨,C的父亲因之受到组织处分。从此,他们家道中落,如临深渊。C的母亲性烈如火,不愿蒙羞苟活,曾多次意欲轻生。幸而被发现及时,侥幸生还。C可怜慈母,痛恨家父,心情一度颓废到冰点。C为使母亲走出黑暗,重燃生之希望,毅然决定退学,天天在家陪侍左右。像一只蜻蜓,守候着夏日荷花。纵然如此,C的母亲还是落下了精神抑郁的病症。病未发时,跟好人无异;一旦病发,便幻觉丛生,疑神疑鬼。故自从与父亲决裂后,C从未让母亲离开过自己的视线范围。

也正因为此,C才与母亲开起了这家小面馆。一来为糊口,二来为活着找个理由。所幸,有了面馆后,C的母亲再未发过病,这多少让C的内心感到几分踏实和安宁。C对母亲言听计从,他知道,自己将是母亲最后的支撑。

大凡经历过苦痛的人,内心都是荏弱的,都渴望获得他人的理解和抚慰。当我知道他家的情况后,他对我更加信赖。不再将自己的心事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只要跟我谈天,他都愿意把他的爱恨情仇,悲欣烦忧一股脑儿说出来。而我也乐意跟他讲述自己的苦乐惆怅,伤怀惊惧。

我们成了莫逆之交。

C既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他每论及社会上存在的诸多不公正现象,总是言辞犀利,大加挞伐。他说:“我的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比起他来,我自然要温和许多。大概是自幼穷怕了,饿怕了,被人欺辱怕了,缺乏他那种铮铮风骨和刀剑之气,处处夹着尾巴做人,担心惹火烧身。尽管,C曾多次批评过我的懦弱性格,但我却依旧难于做到如他那般洒脱。

我是亲眼见过C不畏强权的气概的。那是一个夏日上午,暑气从地面缕缕升腾。蝉躲在树枝上,长一声短一声地聒噪,喊得人心乱如麻。几个城管人员,怒气冲冲朝C的面馆走来,欲强行将其摆放在路边的桌子装车拉走,依法没收。C据理力争,硬拿鸡蛋碰石头。对方见C气急败坏,不依不饶,要掏手铐拷人。我劝C能忍则忍,好汉不吃眼前亏。可C血气方刚,操起一条板凳,直扑城管人员而去。其中一个躲闪不及,肩膀被砸中。另几个城管见状,迅速包抄过来,夺下C手中的凳子,将之拷走了。事后,C被拘留一周,并赔偿受伤城管不菲的医药费,方才平息事端。

即便如此,C依然没有改变他那敢怒敢言,刚正不阿的性格。为此,他没少吃亏。C说:“人究竟不是猪羊,任人宰割。活着,就要活出个人样。”

但C的面馆到底还是倒闭了。

有一年暑假结束,我从乡下返回小城上课。见C曾经的面馆被改成了副食店,我问新店主C哪去了,回答是被城管撵走了。我无语。身旁走过的依旧是那些背包扛箱,鱼贯着奔往车站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落满了时间的垢甲。

我呆站在店门口,像深陷在一个迷蒙的梦境里,任凭孤独潮水般将我淹没。

C的失踪使我的生活重新变得单调而乏味。

那些高矮不一的学生们,依然在用无助而饥渴的目光望着我。他们对我越是期待,我的内心越是彷徨。我们犹如受困于苍茫大海的一条船上,任由风吹浪打,船颠桨折。我对是否能带领这帮孩子平安靠岸,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唯一比他们做得好的地方,是那几分装出来的沉着和镇静。

苦闷之时,我仍习惯站在五楼的走廊上朝下望。我希望再次见到C的身影,再次听到他那熟悉的声音。可没有,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

夏季过去,秋风渐紧。天气一天比一天凉。C到底没有出现。我不得不替孩子们着想,便收了心思,一心投注在教学上,也终于把他给忘却了。

不知不觉将近年底,孩子们都放了寒假,各自回家取暖去了。一个雾气迷蒙的下午,我正收捡了被褥,准备回乡陪父母过年。突然,寝室的门咚咚响起。开门一看,竟然是C。我感到喜出望外,又倍觉讶异。几个月不见,他清瘦了许多。上身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下身穿一条沾满污渍的牛仔裤;脚上的翻毛皮鞋,也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脸上的胡须又硬又长,好似农民收割后留在田里的稻桩。

我让C进屋。他坐在床沿上,缩着脖子,言行明显比过去拘谨,换了个人似的。见他这般萎靡状,我原本故友重逢的喜悦,顷刻一扫而光。我递上一支烟,给他点燃。半晌,他才难为情地吞吞吐吐道:“能借点钱给我吗?”说完,头埋得更低了,像快要掉到地上的倭瓜。我问要多少,他说尽力所能吧。

雾气凝结在玻璃窗上,朦胧一片。室内昏暗,加之停电,更是寒气森森。我们就那样枯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也就是在抽烟的过程中,我约略知道了他失踪这数月以来的情况。

自面馆被迫关闭后,C的母亲深受刺激,以致旧病复发,且日益严重。他把开面馆期间攒下的钱,几乎都花在了替母亲治病上。如今的他一贫如洗。好在C的父亲当年替他们母子俩买有一套小房子,尚可暂避风雨,才不至于使他们在这举目无亲的小城流落街头。失去生活来源后,母子俩饥寒交迫,相濡以沫。不得已,C只好每天靠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那段日子,他抬过水泥,干过保安,替人抄写过海报……总之,他像一只老鼠,在小城周围昼夜游蹿。又似一只蜗牛,在小巷角落负重爬行。

我问C:难道你没想过去找你父亲求助?C猛吸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在他头顶盘旋。“老子不争气,莫非做儿子的,还要重蹈其覆辙。” C充满怨怼地说。

C每天黎明而出,黄昏而归。中途,还要匆忙赶回家一趟。到家后,只要看到母亲尚且安全,他那时刻绷紧的神经才能稍显轻松。一天薄暮,C因事回去晚了,他的母亲竟翻窗坠下了楼。好在他家住二楼,母亲除左胳膊骨折外,只有几处轻伤,算是捡了条命。C被吓得魂飞魄散。之后,他便找来几根木条,用钉子将窗户钉死。仍不放心,又在母亲的腰上拴了一根红布条,将家中刀具等器物统统藏起来,才敢出门。出门后,还不忘眯着眼朝门缝里瞧了又瞧。

他怕自己一走,就再也见不到母亲。

C被生活折磨得心力交瘁。每每如此,他便独自踱步到河边,或某片草地上。坐着或躺着,望着夜空遐思。与星月对话,跟晚风私语。那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轻若烟缕,正逃出体内,在夜色中飞舞。飞着飞着,就睡了过去。醒来,蝈蝈叫得正欢。

人生如同梦魇。

许多次,有人劝C离开小城,去远方谋生。他也确凿想过,人生苦短,转眼韶华即逝。他再不想被母亲所累,再不想替父亲去承担本该属于他的那份责任。可每次都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就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血浓于水,他无论如何是抛不下母亲的。

C到底是个与他父亲不一样的男人。

生活是一根柔软的藤蔓,每个人都是这藤蔓上挂着的瓜。所不同的是,有的瓜运气好,未经风吹雨打,向阳而生,终于瓜熟蒂落。而有的瓜则在将熟未熟之际,遇到某场飓风的袭击,即使不坠地,也定会被磕碰得伤痕累累。

我大概就是一个遭受磕碰的瓜。

从事教育行业两年之后,我非但没能将那群孩子们送往幸福的彼岸,还险些将自己也陷入风浪漩涡。想想,真乃愧怍不已。也是突然的一天,我所供职的学校莫名其妙就被教委勒令停办。一时间,师生们作鸟兽散。曾经喧闹的校园,成了一個空壳。于是乎,我也不得不像C那样为日后的生存所困扰。好在,我没有他那么多牵绊,最终经一个朋友施以援手,离开小城去了市里谋生。

工作的变动,使得我与C重又失去联系。人真是跟随环境而变的。刚到市里那阵,我心里还时不时挂念着C。想起与他相处的日子,百感交集。这份胜过亲情的关怀,可以让人肝肠寸断。然而,半年时间不到,我也就如与他首次失联一样,连他的样子都淡忘了。

足见在这个世界上,谁离了谁,日子也便那么过。

可是这一晃,我与C不相见,已经十年有余。十年间,我的生活自是发生了诸多变化,每天都在无端琐事中消耗着光阴——结婚,生子,上班,交际……整日都很忙,却又到底不知在忙些什么。

只隐约记得,十年来,我仅跟C有过几次电话联系。多是节假日,诸如端午和中秋。电话里也仅止于问候的话语,平淡得跟吃饭睡觉般无异。当然,偶尔寂寞难耐之时,我们也会彼此想念起对方。掏出手机,翻出对方姓名。看了又看,终究还是未将号码拨出。如此一来,想念也就成了想念本身而已。

说来也怪,两个原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在时光的打磨下,竟会变得这般生分和隔膜。因此我对他这十余年来的生活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母亲是死是活;想必他对我的情况同样是不甚了了。

虽然如此,我们心里也还彼此牵念着对方。不然,他入狱后,是断不会想到见我,并嘱托我照顾其母亲的。我想,这大概即是人们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但有件事,我是近来才知道的。在这十年间,C遭遇了三次感情上的波折。前两次恋爱,本来谈得情投意合,眼看就要走进婚姻殿堂了,却最终都因女方嫌弃C母亲这个拖累,主动提出分手。为此,C深受创伤。他已不再对爱情抱有幻想,笃定终身不娶。然而,天下事真是很难说清楚。C越是不想,爱的潮水却越是汹涌澎湃。就在C入狱的前一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名叫央金的姑娘,悄悄闯进了C的心。央金在康定出生,初中辍学后,便来到重庆打工。起初,C对央金一直若即若离,但央金的善良,使C的警惕彻底失效。C越是对央金坦白自己的处境,央金越是决心要与他白头偕老,且主动承诺照顾其母亲。C被央金的真诚所感动,他俩相处四个月后,便将母亲接至央金租住的房子,开始了共同生活。经受着多年苦痛熬煎的C,突然遇到这等挚爱,内心的潮热使他泪如泉涌。到市里生活后,C的境遇着实迈进了天堂。央金在一家银饰店上班,每天下班后,即匆忙赶回家为C的母亲洗衣做饭,熬药捶背,俨然扮演起了准媳妇的角色。

如此一来,C总算体验到了幸福的滋味。他经央金一个朋友介绍,在一家电脑公司搞销售。每晚回到家,C都要对央金说一通感谢的话。否则,他的内心就不得安宁。他觉得自己欠央金的,今生今世都将无以为报。那段时间,C就像一只欢快的兔子,沐浴在爱的春光里。以至于,他迁至市里生活已逾一年,我竟然毫不知晓。

可生活总是充满了荒诞;命运总是布满了荆棘。

我说了也许谁都不信,但这确凿又是真的——C亲手把央金给杀了。

南方春天的雨,有一种薄荷的味道。雨滴落在树上和院墙上,轻得没有声音。若不是雨水里裹着的那丝微凉,提醒我春季的存在,我也许早就成了季节的边缘人。自从C入狱后,我的脑子总是迷迷糊糊。几乎夜夜做梦,不是梦见从前跟他走在某片田野上,就是并肩踟蹰于某条小巷深处;而他曾经开的那家面馆,却是一次也不曾梦见。我无法解释这梦的含义,正如我无法解释人所面临的遭遇。

照理说,我与C分别经年,对他目前的处境不应该有那么大的反应,但我觉得他就是我的一个亲人。这些年,我对他的关心太少。我活得过于自私。我想,要是我平时稍微抽出那么一点点时间——比如在跟人唱歌的间隙,或独自骑车去乡村池塘垂钓的当儿……掏出手机,问候他一声;聊聊彼此的生活,谈谈内心的悲喜,也许,他的负累会有所减轻,而不至于把自己逼上绝境吧。

这样一想,我不禁悲从中来。作为朋友,我是不合格的。我无法宽恕我的罪愆。

雨还在飘飘忽忽地下,湿漉漉的地面有点打滑。当我走在长满青苔的石梯坎时,险些摔了一跤。好在我顺手抓住身旁的一棵小树,摇落的水珠洒得满头都是。水珠钻进脖颈,阴冷冰凉,使人脊背发麻。我抬眼望了一下那棵小树,树杈上居然筑着一个鸟巢。鸟儿早已飞走,只留下这个空巢守风候雨。我久久地凝视和端详着它,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坐落于此的房子都很陈旧,大多修建于80年代初。楼与楼之间巷道狭窄,墙壁布满电线和蛛网。由于楼道里没有灯,人走进去,需要低头睁大眼睛,才能依稀看清地面。我顺着楼道爬上二楼,一股阴森森的气息迎面扑来。我愣怔了片刻,才举起手敲响了左边的房门。敲了半天,没有丝毫动静。再敲,还是没人应。我怀疑自己找错了门,正欲转身离去,门却突然开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开门的老太太,她正是C的母亲。十多年不见,她的脸上皱纹纵深,头发也白了,好似落满了霜雪。大概因了病魔的纠缠,她的背驼得厉害。要不是手上拄着拐棍,我真担心她会立刻栽倒。老太太已经认不出我了,她试探且充满惊慌地说:我儿子已经被你们抓走了,难道连我也不放过。很显然,她是将我当作公安局的人了。我连忙解释:婶,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儿子的好朋友小吴啊。老太太错愕地望着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我继而说道:以前你们在小城开面馆,我每天早晨都跑来吃面,我是当年教书的小吴啊。这时,老太太终于想起了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声小吴啊,就泣不成声了。

我将老太太搀扶进屋里坐下。这间屋子冷冷清清,连电视机都没有一台。一张平板床上堆满了衣服,有洗过的,有没洗的;有折叠整齐的,有散乱扔着的。靠墙放的木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瓶子。一股酸腐味道弥漫开来,十分刺鼻。我起身将窗户打开,试图让空气流通。老太太却非要关上窗。她说,关上安全。我只好重新将窗户关严实。

我们面对面坐着。在来的路上,我买了两斤苹果。我削了一个递给她,她拿在手里,却不吃。俄顷,她嗫嚅着说:不知道C会不会被槍毙。我极力安慰她,让她放宽心。并说我已经去监狱看过他了,他目前很好。老太太听我如此说,才抬头看着我,详细询问我在监狱看C的经过。

她那天的精神状态似乎还不错。于是,我趁机向她探听C究竟为何杀人,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真相。老太太先是欲言又止,后来还是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才声泪俱下地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这真相,让我如遭五雷轰顶;又似被鱼骨头卡住了咽喉,心里好不难过。

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老太太说,开始那几个月,央金的确对她很好,可谓关怀备至,跟自己亲闺女无异。她想,今生能有这么个媳妇,是他们母子俩前世修来的福分。但渐渐地,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C和央金的工资都很低,每月除了房租、水电气费和生活费外,几乎没有余钱。日子很快捉襟见肘。女孩子都爱打扮,但自从他们母子到来后,央金没有买过一件衣服,没有到外面餐馆去吃过一顿饭。店里其他上班的姑娘,都瞧不起央金,孤立她。央金一忍再忍,她一直记着对C的承诺。但人都是脆弱的,别人的孤立和冷漠,会导致自卑的心理。一段时间过去,央金越来越怕出去见人。顾客来店里购物,她也表情僵硬,卑怯自矜。因此,央金经常遭受经理批评,还被扣发奖金。受了屈辱的央金性格逐渐变得乖戾起来,她不再对C的母亲态度和蔼,体贴入微。情绪低落时,她还会骂上几句。可只要C一回家,央金又会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对老太太嘘寒问暖。C的母亲为不破坏家庭感情,一直对C隐瞒着央金的行为变化,默默承受着内心的苦痛。

可不多久,C就察觉了母亲跟央金感情的异常。他在暗中偷偷观察,他确信那个善良的央金正在走远。但C很珍惜眼前的生活,他不想再一次把自己和母亲推向生活的谷底,便用各种方式斡旋央金和母親之间的关系。他只要一下班,就急忙赶回家,照顾母亲,尽量减轻央金的负担。遗憾的是,这一切,丝毫不能改变他们的根本处境。

一天晚上,央金心里积压太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了。她在盛饭时,竟莫名地将碗砸碎在老太太面前。C见状,拍案而起,甩手给央金一个耳光。央金哭着与C撕扯起来。C知道央金心里的委屈,他呆立不动,任凭央金拳脚相加。

老太太坐在旁边,心如刀绞。那注定是一个伤心之夜,困顿之夜。当央金发泄完心中的悲伤,夜已经黑透了。他们三个人都被黑夜淹没在出租屋里。待各自都睡去后,C的母亲却躺在床上,越想越凄凉。她觉得这些年来,是自己拖累了儿子,使其没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活得很窝囊,人不人,鬼不鬼的。想着想着,她竟摸索进厨房,提了把菜刀出来。她认为只有自己死了,儿子才会有生路。

正当老太太举起菜刀,要朝自己脖子上划时,央金猛地从房间冲出来,试图夺下菜刀。其实,央金早就听到了老太太在厨房提刀的声响,她悄悄地在门洞中窥视。她不相信老太太会有此过激行为。就在央金与老太太争夺菜刀时,C怒不可遏地跑出来,以为央金要对母亲痛下杀手。刹那间,他像一头疯狂的牛,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抢过菜刀,对央金挥刀乱砍。央金躲避不及,当场栽倒于血泊中,停止了呼吸。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四周一片死寂。

当警察赶到时,C正铁青着脸,瘫坐在地上,全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而老太太也被吓呆了。直到儿子被警方拷走后,她才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整栋楼的人都能听见。

老太太给我讲完这一切,陷入了沉默。我怕她伤心过度,忙扶她平躺在床上,稍事歇息。窗外的雨比先前大了些,由线变成了豆。砸在窗玻璃上,脆脆地响。我的心跳便随了这节奏,此起彼伏。屋外楼道上,有一只猫,正发出喵喵的叫声。

光阴流转,往事不堪回首。

隔三差五,我都会去看望C的母亲。我希望她能把我当做她的儿子,这是我唯一能帮C效劳的事情。对于C,我不想多说什么——对于一个被生活围困得心如死灰之人来说,又能怎么说呢。

凉风起天末。转眼间,万物呈现一片肃杀景象。C入狱已有半年,这期间,我去探过三次监。每次探视,除了言及他母亲,几乎没有别的话可说。而C的母亲正一天天消瘦下去,精神状态急转直下,像一根被抽了铜芯的电线。

我瞒着C,辗转联系到了他的父亲,并将他们的遭遇据实相告。这个曾经伤害过他们的男人,如今也是两鬓染霜。看样子,他这些年,同样过得很落魄。不过,他明确表示愿意将C的母亲接回小城安顿,并负责她的生活起居,直至终老。

C没能活过这个秋天。

他被处以枪决那天,阳光静好。各种红黄相间的树木叶,随风片片凋零,给人无限惆怅之感。早早地,我跑去C的母亲处,替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说要带她出去晒晒太阳。老太太欣然应允。我用轮椅推着她,在附近一个公园里慢慢地走。公园里人不多,因而特别空旷。走着走着,我不禁泪如雨下。我知道,就在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熟睡的时候,她的儿子我的朋友C,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永久地消失了。

我们都没有听到那声枪响。

责任编辑 许泽红

猜你喜欢
面馆小城老太太
小城雪花
小城大爱
管毅宏:从小面馆到上市公司
“越吃越有劲”面馆
即使从未走出小城的孩子,也不会有逼仄的童年
老太太养老院
午夜面馆
小城红梅赞
小茶匙老太太
101岁老太太就喜欢吃大鱼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