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

2017-06-09 15:42萨朗
花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画画大师眼睛

萨朗

1

我们现在乡里画宣传画。情况有些不妙,有一天大师气急败坏地跑来找我,“不干啦,不干啦,结账!结账!”他喊道。这里是一大片玉米地,玉米地里有一棵巨大的胡杨树,这棵胡杨是个老古董,有上百年的经历。枝繁叶茂,大得你难以想象。我就住在这棵胡杨树上一个最隐秘的地方。有人扬言要杀我,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大师顺着零乱的树枝爬上来,他很胖,常年把自己关在家里,三高,痛风,骨质疏松,还有好多病我叫不上名字来。他还很年轻,胡子白了一半,还有一些正在变白。大师的喊声,掀翻了一层一层玉米叶子,把风也给引了过来,玉米地哗啦哗啦一片响声。

“干吗白天来?这很危险!不是说好晚上才能来这里找我吗?”我十分不高兴,大师贸然找我,极有可能暴露了我的藏身之处。

“你是个骗子,大骗子!你欺骗了我!!”大师说。他双手叉腰,手腕往外翻转,如果给他一把菜刀,他肯定像个一级大厨。不过眼下他像一只奔跑的蜥蜴,张着大嘴,里面呼出来的气息没把我熏死。我给他烟,被他拒绝了,表情显示,大师极有可能怀疑烟里面有毒。

是我把大师请来画画的,我请他出山是因为,我喜欢他。他天生长着一张艺术家的脸,我还喜欢他的大胡子,还有胖墩墩的身材,让人看着都放心。其次,他画画好,作品在巴黎展出过。他还有很多病,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实际上我请他,是因为他疾病缠身,而且经常挨饿。他常年把自己关在阴暗的画室里,光喝水,不吃饭。不跟任何人合作,政府多次请他出来工作,都被他拒绝了。他也拒绝吃低保,觉得那样很丢人。除此之外,他还拒绝来自任何他能感觉到的施舍,在这方面的敏感度就好比他对颜色的理解,他的人生是在画布和颜色中度过的。对于大师来说,他是世界之王,是缔造色彩王国的神,任何同情对他都是彻头彻尾的侮辱。饥饿的艺术家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是不允许存在的,他肯出山,表明他对我的喜爱和信任,为此我受到艺术界同行的尊重,据说宣传部门的领导在这件事上也相当肯定我的做法,有关领导还在文联会上专门表扬了我。当然,大师出山的条件也相当苛刻,甚至有些条款让我欲哭无泪。

“我骗你是这个!这都是真的。”我对大师说。有人要杀我。我想对他说。可是我不能对他说,因为这件事只是传说,不过大量证据表明,有人要杀我是不争的事实。

“我的升降机呢?”大师擦了一把汗愤怒地质问我。

“撤了。”我说。

“服务员呢?”他又喊道。

“回家了。”我说。

“所以你是个骗子!”大師又开始尖叫。

“我不是骗子。骗你是这个!”我把最小的指头伸给他看。然后点了一支烟。大师愤怒也很可爱,因为他长了娃娃脸,厚嘴唇的人生气都好看。

“所以你是个骗子!我现在站在一张破课桌上画画,还要先从一个破椅子上爬到桌子上,那椅子还少一条腿!你知道我有恐高症的。”大师说。他要先爬到一张课桌上,然后把椅子再拿到课桌上,再非常惊恐地踩在椅子上画画。这在很大程度上要考验画家对平衡的掌握程度,就是说,要有杂技演员的水平。

“我给你买了双份保险。你掉下来没关系的。有保险公司呢。”

“操,我要是死了呢?怪不得都说老板没一个好东西。”

“减肥吧。看你现在胖成啥样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像一只瘦肉型的老鼠。”我用责备的眼光对大师说。

“这个我也没办法。我现在只喝凉水,不吃饭。”大师语气开始无奈。而且有羞愧的表情,因为胖就意味着身体有很多麻烦。胖子一般对平衡缺少概念性的认识,刚出山的时候,大师整天给人喝醉的感觉,有几次走着走着就摔倒了。现在好多了。爬树基本没问题。

“好日子我才享受了几天,你就残忍地把它们给毁了。”大师依然难消心头之火。

“我也是没办法啊。租一台升降机一天500块,四个美女给你端茶倒水,一个人一天200块,你一天要花掉我们大家三天的利润。我要是破产对你们有啥好处呢?毕加索也没这个待遇啊!”我说着吐了一口唾沫,关键是现在乡领导对这件事已经有明确的态度,因为驻村工作组生气了,工作组生气是因为村民意见很大。村民有意见主要是有一个叫羊眼睛的家伙不让大师在他们的墙上画画。这个社会现在正在整肃奢靡之风,有很多人想把我们当反面教材。所有的小问题汇在一起就是大问题。

“可是当初你是这样答应我的。”大师嚷道。“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他又叫道。

“我汽油都快加不起了,天天往里面投钱,吃的喝的用的,都要我操心。你们用颜料的时候从来都不为我着想,现在猪都学会爱惜粮食了,可你们还像猪一样糟蹋粮食。画一半浪费一半,你以为那些颜料是我自己做的啊。一天画坏一套排笔,一套排笔50多块,我都给你们买最好的。你以为这是给公家干活啊。还好不是盖大楼,否则我非自杀不可。”老板不好当啊,这次该我来气了。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他和萨老师了,他们画画太浪费材料了。

“你干吗躲到树上?”大师问。

“有人要杀我。”我对他说。

“谁要杀你?”他问。

“不知道。”我说。说实话这事我不敢肯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两个二道贩子,当时他们准备从大师手里买假种子,萨老师在中间当翻译。所谓翻译,就是把维吾尔语翻译成汉语。

“为什么?你有证据?报警啊。”大师开始关心我了。

“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和萨老师。”

“为什么是我和萨老师?”

“你们不好好画画帮坏人倒卖假苞谷种子。”

“老天爷,你别提这事好不好!”大师说着腾一下站起来,“你总是把坏事往别人身上推!就算有人要杀你,肯定也是别的事情。你很好色,你肯定自己摊上大事了!”来的时候气急败坏,走的时候也是气急败坏,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回击,他就不见影子了。这说明大师心虚,这里面肯定有鬼。

大师到底找我干吗?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不想干了,跑来找我要钱,可是找到我之后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

2

这天晚上,我溜出来去找我的好朋友羊眼睛。玉米地里有好多鬼魂从地下跑出来,他们一到天黑就在玉米地里瞎逛,感觉有好多人在里面锄草似的。唰啦唰啦,每棵玉米都发出有规则的声响。黑色天幕中,每个鬼魂都像萤火虫那样散发着微弱的光。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坟地,还有老城墙,不过没有保护好现在成了良田,老乡翻地的时候经常拾到金币。我在这里躲难的时候,也捡到一枚铜钱,不过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我现在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有时候抓上一把鬼魂,把它们放进酒瓶子里当灯光照明。

羊眼睛的真名字叫麻合木提,是一个很帅的维吾尔族哥们。有一次,羊眼睛的老婆搭我的车去州医院看住院的老公公,我们瞎聊了一路。

当时我和羊眼睛刚认识,我和羊眼睛做朋友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蓝眼睛。这种眼睛很特别,在维吾尔族人里面也很稀少,我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麻合木提肯定有欧罗巴人种的血统,只有欧罗巴人才有这种碧蓝碧蓝的眼睛。麻合木提的老婆名字叫茹仙古丽,她很赞同我的看法,为了准确表达老公眼睛特别之处,她决定用汉语和我对话。

“他的眼睛漂亮得很。”这是第一句。

“羊的眼睛一个样。”这是第二句。她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情急之下就用羊的眼睛代替老公的眼睛了。“羊眼睛”的外号实际上是他老婆给他起的,而且是用汉语,因为她老婆找不到更好的词来表达对丈夫眼睛漂亮和自豪之情了。所以“羊眼睛”的外号和我没任何关系,再说我哪能想出这么美妙的词啊。

我们这里羊的眼睛的确很漂亮,不管是綿羊还是山羊还是阿勒泰大尾羊,不管是公的母的,它们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基本上都是大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海蓝色或者棕色的眼球,像透明的宝石,美丽程度超过人类。麻合木提的眼睛属于成长中的小羊的眼睛,欢乐可爱,还有淳朴。但是麻合木提知道这件事后却十分生气,“阿囔个死给(维吾尔语,骂人的话)!我的眼睛跟羊一个样吗?”他骂自己的老婆,还做了一个要打人的动作。

维吾尔族人很注重庭院建设。羊眼睛是个很能干的家伙,他的家很漂亮,大铁门相当气派,可以开进一辆大卡车。铁门以绿色为主,上面雕刻着维吾尔族特色图案,用金粉刷制而成,美丽壮观。他家院子很大,分前后院,以维吾尔族廊式建筑为主,门前绿色葡萄藤蔓爬满整个走廊,还有各种果树和鲜花。我喜欢维吾尔族庭院,不管有钱没钱,维吾尔人的家里基本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最近羊眼睛开辟了一块小菜园子,跟着汉族人学种菜,还请了一个汉族邻居当老师。

我来到羊眼睛家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吃晚饭。羊眼睛的父亲今天出院,为了庆祝这个吉祥的日子,羊眼睛杀了一只羊。我的到来给他们全家送来欢乐,我按礼节向羊眼睛的爸爸问安祝福,然后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肉喝茶。维吾尔族人热情好客, 在村子里,我喜欢他们吃饭的时候去串门,这样总是可以混上一顿像样的饭。他家人很多,大人一桌,小朋友一桌。大人们盘腿坐在炕上,孩子们不用盘腿,他们跪在地毯上。嘴巴和小手全是肥油,灯光下亮闪闪。

“狗蛋说你不让他在你家墙上画画?为什么?”我对羊眼睛说。

“谁是狗蛋?我们不认识。”羊眼睛撕了一块肉给我。

“就是那个。”我开始用肢体语言给羊眼睛描画大师的长相。先描画一个大冬瓜脸,马尾巴辫子,鸭舌帽,蛤蟆镜,一脸络腮胡子,非洲女人的大厚嘴唇,曼陀铃一样的身材。羊眼睛总算知道是谁了。

“我让他先把我家的墙刷一哈。”羊眼睛说。

“这好说。尕尕(老新疆土话,小小的意思)的事情。”我喝了一口清茶说。

“我的意思是,从这边刷到这边。”羊眼睛说着伸展双臂,先看左手,再看右手。

“我靠,你的意思说,我们要把你们家的墙从这边刷到这边?你让我破产算球了!”我叫了起来,这家伙太坏了。

“我和他开玩笑。”羊眼睛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我说。

“他为什么叫狗,什么蛋?为什么不叫羊蛋、牛蛋?”羊眼睛问。

“汉族人不给孩子起羊蛋和牛蛋。”我说。

“为什么?”他问。

“我只知道狗蛋是好多汉族人给娃娃起的小名字,我们汉族人每个娃娃跟前有大名字有小名字。你真麻烦,给你说这些我都没办法吃肉了。狗蛋翻译成维吾尔语就是大师的意思。”我对他说。

“你的意思就是说,羊眼睛翻译成汉语就是麻合木提?麻合木提就是羊眼睛的意思?”羊眼睛对我说。然后恶狠狠地瞪了老婆茹仙古丽一眼,他老婆脑袋一缩就干别的事情去了。羊眼睛的老婆是新疆艺术学院的高才生,现在却成了家庭主妇。其中之谜没人能说得清楚,估计是眼睛惹的祸,没人能抵挡得住麻合木提那双漂亮的眼睛,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个个都和羊眼睛一样漂亮帅气。

“你真聪明,一学就会。我是全州最好的翻译,以后有事找我没错。”我对他说。我拿出一本去极端化的画册,这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宣传部专门出版的农民画集,我们在村子里的院墙上画的画全在这里面。羊眼睛不喜欢画在他家院墙上的画,他总是找大师的麻烦,还用拳头威胁他。大师常年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和人打交道,又不会维吾尔语,所以他很害怕。

“共产党好,我喜欢。极端宗教分子恐怖分子坏,我们不喜欢!”羊眼睛说。极端宗教分子,暴力恐怖分子是我们街上的萨其卡(维吾尔语,老鼠的意思),我们打他们。羊眼睛说着动用了肢体语言,模仿拿扫把的样子,在街上追打老鼠。

“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对他说。

“花。我喜欢花。古丽(维吾尔语,花的意思)还有空气。”羊眼睛说着伸开双臂,感觉抱了一团白云似的。

“我也喜欢蓝天。”我笑着说。

“我喜欢大海。”羊眼睛的小女儿用标准的汉语说,政府双语教学很成功,村子里的小孩都会汉语。多可爱的孩子,长大肯定是棵大树。

“哪天让你爸爸带你们去看大海,我们的祖国好大好大的。”我笑着对小女孩说。

我们在灯光下选来选去,最后选定一幅汉族媳妇给维吾尔族老妈妈梳头的画,这张画我也喜欢。羊眼睛让老婆拿出一张汉族女人的照片,他说这是州上领导,跟他家一对一结对子的一个大姐。他让我必须把给维吾尔族老妈妈梳头的汉族媳妇画成照片上的女人。

“这是我的李丽姐,把她画到我的墙上。”羊眼睛对我说。说起这个叫李丽姐的女人,羊眼睛的表情柔和敬佩,一脸孩子般的稚气。没问题,尕尕的事情。我立马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我们又选定一张升国旗的画,一张科技兴国的画。原先准备画在他家外墙上的画,我改画清真寺对面的墙上了,这样问题就解决了。我们都很高兴,一人喝了一大碗羊肉汤。

3

“我听说有人要杀你?为什么?”羊眼睛问我。

“造谣。谁说的?”我一口否定。这正是我来找羊眼睛的目的,现在他也知道这件事了,看来这不是造谣。

“萨布丁老师说的,有一次我看他画画,他对我说了你的事。”羊眼睛说。他表情不对劲,怪怪的。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睛看我啊?”我有些不高兴地说。

“他就是这个样子看我的。”他说。依然是刚才那个表情。

“萨老师干吗给你说这些?”我对羊眼睛十分不满地说。

“他对我说这些事我咋知道?我去看他画画他高兴得很,他说你现在麻烦大得很。”羊眼睛好像知道很大的秘密,但是他不能给我说,因为萨老师不让他说。看上去他有点幸灾乐祸。

为这事我跑去找萨布丁老师,他在另一个村子里画画。

“我对毛主席保证,我要是对羊眼睛说了你的事就是这个!”萨布丁老师伸出小指头发誓说。这我信,可是羊眼睛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有那两个整天都想杀我的人,我搅黄了他们的好事,他们都恨死我了。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就因为我搅黄了他们的好事?这也不是杀人的理由啊。我现在都不知道信谁的了,大家都发誓没骗我,可是我的事情却在私下里被他们传来传去。

这里面肯定有鬼。我们跑到农村来画画,却惹了一屁股麻烦。

萨布丁老师在另一个村子的墙画画,对于我的到来他十分高兴,甚至有点激动。他正在烈日下画画,全身所有冒汗的地方全湿透了。今年夏天气温特别高,太阳打在雪白的墙面上,高温超过40度,他的眼睛被刺得有些散光,即便戴上墨镜也白搭,而且还影响调色。他放下画笔,像瞎子一样在我身上胡乱摸了一会儿,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他摸了一阵,总算认出我了。我的脸上被他弄了好多丙烯颜色。他是维吾尔族,退休在家闲着没事,一直跟着我。他老伴身体不好,萨老师的退休工资加上在外面赚的钱全部给老婆看病了。他是个好男人,也是我们州上资深画家,画画的时候过分讲究明暗关系和构图。他说画册上的画全是农民画的,不按规矩出牌,人物结构有问题。他边画边改,他甚至現场搞起了创作,一幅画往往画好几天才能完成。这让我十分恼火,是不是科班出身的人都这样啊?一个村子我们要画10张8平方米的墙画,10条维汉两种语言的标语,现在画的进度十分缓慢,标语也没人写。画家只管画画,写标语不是他们的强项。我承包了20个村子,看来整个夏天别想有好日子过了。宣传画就是宣传画,又不是搞创作,胡乱画画就行了,可老画家萨布丁老师根本听不进去。他画得过分认真。大师也画得很认真,这些画家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他们忘记了这是宣传画,要不了一年,说不定墙上又会换上别的内容了。

“别画了,休息一下吧。”我对萨老师说,“我给你带来一瓶酒,喝点?”萨老师一听有酒,眼睛有点放光,视力也恢复了好多。我们来到车上,这是一瓶高度红酒,有种苦杏子味道,地道的南疆货。我们都喜欢这种酒,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城里的小酒馆里要上一瓶,用阳光度日,黑夜很快变成白昼。萨布丁老师拿着酒瓶刚准备往嘴里倒,立马又停下了。

“这个地方离清真寺太近了,我们远一点喝,好吗?”他说。

“麻达没有。你喝,我不喝,我喝警察抓我。”我说着把车开到一片小树林里。萨老师开始放心喝,咕噜咕噜半瓶子酒往肚子里面进去了。

“萨老师,你一把年纪了,你和狗蛋不好好画画,跑去倒假苞谷种子干球啊!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事情吗?”我握着方向盘,看着远处一头牛说,那牛正在和另一头牛调情。萨老师呛了一口酒咳嗽起来,他放下酒瓶,点了一支烟。“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听我说,李卫生的朋友30吨过期的苞谷种子有,他我跟前说了,我两个维吾尔族巴郎子跟前说了,他们来了。他们我们跟前说种子他们农民跟前不卖,饲料跟前当一哈,羊吃。”萨老师向我解释说。顺便说一句,李卫生就是大师,狗蛋是他的小名字。

“你相信那两个巴郎子?他们万一农民跟前当种子卖掉了咋办?你们光想着中间一点点派当子(维吾尔语,好处费)挣一哈,要是公安局把你们抓住了就不是这个样子给你们算账。他们真种子你们跟前算账,30吨种子就是15万,现在法院1万块一年判,你和李卫生两个人15年分一哈。”我对萨老师说。犯法的事不能干,穷死饿死也不能干。没有出山之前,大师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出色,关在家里只喝水不吃饭。可是一出山就把持不住做人的原则了,为了区区几毛钱的利润就往监狱的大墙里翻。钱真是个坏东西。

“哎呀,我当时像喝醉了一个样,变成羊脑子了。你要不说,我们完蛋了。”萨老师十分后悔地拍着脑门。这件事我能不管吗?我是老板,他和狗蛋是我的人,出了事肯定也有我的份。大师看来真的穷疯了,一公斤种子他也就挣几毛钱的派当子(利润),和萨老师一分还有个屁啊。大师天天逼我结账,有一次我把自行车给他,让他拿到市场上卖掉了。过不了几天他又跑来向我要钱,他说我的自行车不值钱,没人要。没办法,我又送给他一只羊。他不会做生意,那只我都舍不得吃的大肥羊,估计他也卖不了几个钱。萨老师从不问我要钱,他有退休工资,日子相对好过些。

“老板。”

“干吗?”

“我的丫头两个月后结婚,你5000块钱有没有?”

萨布丁老师从来不叫我老板,在他眼里,我就是他的小兄弟,我们关系很不一般。再说我也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老板,我算哪门子老板啊。现在他叫我老板,肯定把这件事想了好长时间。

“让我给你咋个样子说啊,太丢人啦。我宣传部好多次跑了,他们就是不给钱,说全部村子画完一起结账。唉。”我拿起萨老师喝剩下的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酒后驾车,抓起来才好呢,里面比外面清静。我现在的处境还不如一个农民,下村子画画才知道,现在农民活得都比我们强,小孩子上学学费全免,种地补钱,买农机补钱,盖房子补钱,还有养老医疗,政府统统都补钱。驻村干部天天往农民家里跑,现场解决困难,他们管这叫“访惠聚。”我操,就是没人关心我们这些画画的,我们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呢。在村子里,我们到工作组混顿午饭,把那些龟孙子心疼得肠子都青了。他们还不如农民大方,我们在维吾尔族农民家里随便吃。

“真的不好意思,我现在一点钱也没有了,我也是个儿子娃娃,有钱我不拿出来是这个!”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萨布丁老师。我现在的钱只能维持现状,还好大师这几天没找我,看来那只大肥羊他卖了一个好价钱。

“唉。”萨老师叹了口气,“算了,我自己办法想一哈。”他说。萨老师是个讲脸面的人,他想把二女儿的婚礼好好操办一下。我想跟他一起掉眼泪,因为我看到他眼里有泪影,但是他没哭,我也只好憋回去了。

4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大师跑来找我,说两个美女没来上班,现在只剩下另外两个了。而且这两个美女长得不仅难看,服务态度也很恶劣,大师想吃的水果全是次品,上面不仅有虫眼儿,还围了一群苍蝇。现场卫生条件不容乐观,大师开始拉肚子,村子里没有公厕,他这人自尊心强,脸皮薄,常常把屎拉在裤裆里。

我们现在把事情还原到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当时有四个美女围着大师,一边两个。第一个美女端着白开水,第二个美女拿着白毛巾,第三个美女端着一盘子水果,第四个美女手持一把摇扇。大师画累的时候,大胖脑袋往左边一扭,立马有人往非洲女人般的大厚嘴里灌上一口鲜活的白开水,不热不凉,水温刚好接近大师的体温,大师仰起肥厚的脖子,嘴里“啊啊啊”发出洗漱的声音,然后一低头“噗”一下把漱出来的脏水吐掉。一个美女紧接着用毛巾给大师擦擦嘴巴上的水珠,顺便把脸和能擦到的地方都给大师擦上一遍。然后大师的胖脑袋又转向右边,一双美丽的小手托着一颗早已剥好的水果温柔地塞进大师的嘴巴里。随着微风袭来,恍惚在梦里的狗蛋,这会儿已经不是大师了,不仅生理上反响强烈,还丢尽了作为大师具有的坐怀不乱的脸面。第二天两个美女没来上班,剩下一个是给大师擦脸的,另一个是给大师喂水果的。

升降机撤走以后,剩下的两个美女也吵吵着要钱,不给钱她们就开始虐待大师。有时候她们往大师的嘴巴里灌浇地用的渠水,胡乱在他的嘴巴里面塞上一颗吃剩下的桃核,为此狗蛋还被崩掉半颗牙。

“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狗蛋哭丧着脸问我。

“因为你是大师。”我对狗蛋说,到了乡下才知道,大家都认为艺术家只要有强大的精神世界就行了,任何物质的东西对艺术家都是有害的。把他们关在地下室最好,只喝水不吃饭最好。放出来就要出事,可是不用他们又不行,但是用他们又不放心。他们像有害物质,一有机会就会污染一大片良田的。

“你对画家太好了!”有一次羊眼睛十分不满地找到我。

“我每天给牛挤奶子是不是也要四个美女找一哈?”他气愤地质问我。

“这个你老婆可以帮你。”我笑着对他说,“你老婆比她们漂亮还有文化,她们没文化。”

“你的心里秤的没有,为什么李卫生的待遇就比我好?他晚晚的来,画画的速度乌龟一个样。”萨老师也打电话过来抗议。

“因为这个城市找不到第二个和你一样的画家。你要是有意见,我也四个美女给你找一哈。”我笑着对他说。

“啊!呸!你想让村里的人骂死我?这里好多人都是我的学生。问题是李卫生在花我们大家的钱,这样子是不对的。”萨老师在电话里抱怨说。

“你放心不会花咱们一毛钱。升降机和美女都是朋友赞助的,我只是想让狗蛋开心一下,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时间太长了,可怜得很。”

“啊,是这个样子啊。现在天天抓腐败,你小心一点,不要把帮你的朋友里面弄进去了。”萨老师在电话里嘱咐我。靠,自己和狗蛋倒卖假种子还让我小心点,这老师当的!

“你在和谁说话?这事咋办?”大师有些不耐烦了。

“为了你,我要承担多少责任啊。刚刚乡领导打电话来说,驻村工作组对我们的做法十分生气,他们让我们立即撤走美女和升降机,否则他们就把我们赶出村子。”我对大师说。

“那咋办?”大师狗蛋李卫生,搓着大手问。

“咋办?撤啊。你和萨老师一样,踩着桌子画吧,人家那么大年纪都爬上爬下,你为什么不行?这样对身体好,还可以减肥,瞧你现在胖的。”我用同情的目光对他说。

“靠,你别拿肥胖说事好不好?我要是不干呢?”他气急败坏地叫道。

“那你就賠钱,我们签了合同的。”我冷冷地说。

“都说老板是蝎子心,现在算是领教了。你是个骗子!”大师说完气冲冲走掉了。

事情还没完,大师刚走,羊眼睛麻合木提就出现在我面前。“狗蛋找你干吗?”他叼着一支烟问我。他好像在外面喝了一点,脸蛋红红的。这家伙最近遇上了麻烦,他是个不良贷款户,去年从乡里贷了20万没还上,信用社今年拒绝给他贷款,不仅不给他贷款,整个村子都不给贷款,这叫连带关系。其实这家伙有钱,你看他家院子盖得跟大主地似的。大家贷不上款,就去乡里闹,连州上都惊动了。他说的那个州上领导李大姐就是上级部门派来给他做工作的。这家伙是个土财主,手里有钱也不还。

“共产党的钱不要白不要!”羊眼睛说。可是别人不是这样想的,李大姐先和他们家结对子,一对一,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为了让这货早日把钱还给信用社,李大姐给他找了不少活,有的还是个不小的工程。

“共产党对你真他妈的好。要是我这么多钱欠一哈,他们早就把我法院里面送进去了。”我对羊眼睛说。

“我钱没有,哪个地方还钱?”羊眼睛说。一说欠贷款的事,他就一脸委屈。

“要是黑社会的钱,你快快还掉了。”我对他说。知足吧,你。我又补充说。

“我欠共产党的钱。不欠黑社会的钱,欠黑社会的钱我快快还掉。钱不还,他们就——!”羊眼睛说着做了一个用刀抹脖子的动作,嘴巴也模仿刀切生肉的声音。

“那你就还钱。”

“我没欠黑社会的钱,为什么要还钱?”

“你欠政府的钱。”

“我没钱。”

“你有钱没钱跟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你再给我借一只羊吧。秋天你跟前一起算账。政府说他们现在没钱给我,要棉花熟了以后才能给我结账。”

“前面你拿我的羊钱还没我跟前给,钱拿来!”

原来这家伙跑来向我要账的。前面我从他这里欠了一只大肥羊是因为大师天天逼我要工钱,我没钱给大师,就给他一只羊顶账。这几天我看他的脸色又不对劲了。

“你干脆把我的奶牛也拿走吧!你这个老板本事大得很,你来了我们村子以后,我的家变穷人了。以前我的钱股票跟前给了,现在你跟前给了,我现在活不下去了。你还欠我50公斤牛的奶子。钱拿来!”羊眼睛麻合木提说。老天!维吾尔族里面也有黄世仁啊,他不说我还真的把这件事忘掉了。

5

有关牛奶的事情,这里需要补充说明。我在羊眼睛家里拿了好多牛奶,大部分让大师拿去卖掉了。一次我给大师一桶牛奶让他自己拿到公路边上卖,他卖了一天也没卖掉几公斤,就他那长相谁敢往跟前凑啊。最后奶子坏了,全给倒掉了。当时的情景十分滑稽,烈日下的大师狗蛋李卫生,他不停地变幻着身份,想到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就想一脚踢翻奶桶,就算牛奶洒了一地,在别人看来也是行为艺术。想到自己是李卫生就觉得对不起父母,他爸爸活着的时候强烈反对他从事艺术这个行当。后来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叫狗蛋,就有些认命了。总体来说,大师李卫生狗蛋还是蛮听话的。放谁都会受不了的。

“当时,”李卫生大师说,“我还以为自己是个画家。后来我觉得画家只是个符号,肚子饿的时候屁都没用。再后来就觉得自己真正成狗蛋了。不是羊蛋、马蛋。”大师对我说,卖牛奶的时候,他想了很多。更多的是回忆。这些回忆放在别的地方打死他也想不起来。他想起了小时候掏麻雀窝的情景。他们把小麻雀掏出来,小麻雀刚长毛,他们玩腻了就把它们丢进河里去了。还有,他偷看过一次女人在厕所里撒尿的情景,当时是从下面往上看的,细节就不多说了。可是他被抓进派出所倒是真的,因为不到劳教的年龄,警察把他揍了一顿放了。那时候流行警察打人,现在想起来全身还痛。

“这说明你成熟了。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这就是我把你弄来画画的原因。”我拍拍大师的肩膀安慰他说。没钱的时候大家想的很多,包括幸福时光。有钱是另外一回事。

“为什么为什么!不干了不干了!结账!结账!”有一天大师狗蛋在梦里开始尖叫。天亮还早,叫也白叫。这样叫来叫去,一个晚上萨老师啥觉也没睡上。

“你的朋友太吓人了。”萨布丁老师打电话对我说,“天马上亮的时候叫,天黑的时候不叫。我不睡觉的时候他不叫,我刚睡觉他就叫。”他说着吐了一口唾沫。

“他骗人。他有暴虐症,你看我的脖子,一晚上不知道被他掐多少回!”大师向我抱怨说。他怕我不信,就扯开衣领让我看他的脖子上的伤痕。那上面的确有好多红色印迹。

我到底相信谁呢?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啥事都没有,大家像亲兄弟一样天天晚上抱成一团,甚至连屁都不舍得放一个。维吾尔族人家里没有床,我们睡在一个大土炕上。我们自己带着行李,在村子里画画的时候基本上都住在维吾尔族老乡家里。

“我发现一个秘密。”有一次我和萨布丁老师喝酒的时候对他说,“每次你睡觉的时候心里悄悄地想,我是维吾尔族人,我是维吾尔族人,我的爸爸是维吾尔族人,妈妈也是维吾尔族人,他就叫。你要是想我是汉族、我是汉族,我的爸爸妈妈也是汉族,他就不叫。汉族人睡觉的样子和狗睡觉的样子很像,所以汉族人喜欢给孩子起名字叫狗蛋。维吾尔族人睡觉和我们不一样,维吾尔族人喜欢横着睡。不信你试一哈。”

“假的吧?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萨老师说着开始琢磨这件事。那天我们只喝了半瓶白酒,剩下半瓶子被萨老师扔到车外面去了,平时不是这样的。因为天马上就要黑了,暮色苍茫,村子里的毛驴子开始嚎叫,在毛驴子叫声中间,女人开始扯着嗓门喊孩子回家吃饭睡觉。萨老师要回去和大师睡觉,他准备用一个晚上时间好好观察他的伙伴。而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萨布丁老师就打电话过来说这件事是真的。他一个晚上都没睡觉,为了验证我对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对大师的睡相不敢苟同,他睡着的表情十分狰狞。这种人天生有杀人倾向,年轻时不杀人老了就会杀人,我还听说,这种睡相的人,一旦确立杀人目标后,不管你逃到哪里,他都会把你死死搞定的。

“他是不是很讨厌你?”萨老师问。

“他为什么要讨厌我?我对他最好。”我说。

“因为你是老板。”他说。

“他恨所有的人。”我说。

“他很喜欢我。他说他恨你。”萨老师说,语气带着得意。我把电话挂掉了,他们恨我是有道理的,因为一旦产生商业利益的时候,大家是仇人。

我们和工作组一样,他们驻村“访惠聚”,我们驻村画墙画。当然待遇不一样,工作组有自己的駐地,有专人做饭,伙食也不错。而我们住在维吾尔族老乡家,遇到个穷人,天天清茶泡馕,人家天天在地里忙活哪有工夫给你炒菜做饭啊。不过春耕过后,情况有所好转。

刚开始我们三个睡在一起,后来听说有人要杀我,太阳一下山我就躲进玉米地的胡杨树上了。我像影子一样在村子里飘忽不定,白天很少露面,晚上宁可跟鬼魂一起睡觉。这引起了工作组的注意,后来我就成了维稳对象。我成了维稳对象后,情况有所好转,首先感觉有点安全感了,这就意味着肚子有着落了。这是因为工作组开始主动邀请我去他们那里吃午饭,在这之前我基本上两头挨饿。萨老师带着大师在村子里随便吃,他有辆摩托车,请他吃饭的人都在排队等。他的老家就在这里,还有好多学生现在都成了大户。一到中午萨老师就驮着大师去朋友家吃好吃的,从这个村子跑到另一个村子,有一次他的一个学生给他们宰了一只10公斤的大肥鹅,他们整整吃了一个星期才吃完。摩托车不可能驮上三个人,再说我这人脸皮特薄,哪好意思跟着他们混吃混喝。工作组那里也去不成,因为他们的伙食都是自己掏腰包。农忙的时候村子里家家门上都挂着大茄子,农民家也不好混。只有晚上的时候才能在住的人家吃上一顿清茶泡馕。自从驻村画画以后,我不知不觉瘦了好多。

6

“你们画的人为什么不笑呢?”有一次驻村工作组的人请我吃饭,李局长问我。他是这个村的工作组组长。

“他们都是大师,大师画画从来不笑。”我说。

“不是这个样子吧?我认识一个大画家,他画里的人都笑眯眯的。”李局长说。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我们画的是去极端宗教主义,反对暴力恐怖的宣传画。画面上老百姓扛着铁锨,他的脚下踩着几个暴恐分子,老人怒目圆睁,很有气势。他为什么要笑呢?”我对李局长说。

“是不能笑。”他说。

“老百姓高举棍棒、扫把、铁锨、火把、铲子满街追赶象征宗教极端分子和暴力恐怖分子的小老鼠,要是大家伙都嘻嘻哈哈,不严肃吧。”说官话真累人,我觉得这顿饭不太好吃,他们请我吃面条,平时他们很吝啬,对驻地食堂严防死守,从不向我们打开半条缝。肯定有别的事情。

“你说得很好。是不严肃。”李局长承认。

“你没事吧?”李局长问。

“没事啊。”我說。

“没事就好。真的没事?”他又问。他有四十来岁吧,从肤色判断,仕途一路畅通。

“我为什么要有事?有事你也帮不上忙。”我才吃了半碗面,就不想吃了,里面一块羊肉也没有。可是明明看见别人的碗里有很多肉,有的人不吃肥肉,就用筷子把它挑出来放在桌子上。我最喜欢吃肥羊肉。

“肯定会帮上你的。不然我叫你过来干吗?你吃的饭全是我们自己的钱。”他说着眼睛开始发亮,对新问题的发现,是每个领导天生的优势。

“你能不能帮我去说说,我们画了一个夏天了,一分钱都没拿上。就是农民工也比我们强啊。给点生活费也行。”我对李局长说。

“这个嘛,不好意思,这个我真的帮不了你。”他说。他掩饰不住失望的表情,连和我说话的情绪也没有了,他想知道的正是我不想知道的。“这里面很复杂,我不能超越我的权限。”他又补充说。

“你们‘访惠聚,就不能把我们也访进去吗?我现在颜料都快买不起了。你们天天为老百姓做好事,其实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我也是老百姓。”我对李局长说。

“那不行,你不是老百姓。你是艺术家,你可以去找文联。”他说。

“去过了,他们说我是商业行为,让我去找宣传部,是他们让我们来画的。宣传部说我们现在归乡里管,他们已经把这笔钱拨到乡里了,乡里说宣传部根本就没给他们钱。我眼看就要成上访户了。”我对李局长说。

“我都听晕了。”李局长说,“肯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过你要有信心,你们肯定是老百姓里的一个组成部分。党和政府会给你有个交代的。不过我不行,我只管这个村里的事情。”李局长说着对我十分同情,“以后你尽管来我们食堂吃饭好了,我们吃啥你吃啥。”

“不用。谢谢。”我一口回绝他的美意。我们不是一路人,我宁可在维吾尔族老乡家里吃清茶泡馕,吃得开心顺畅不便秘。

“我听说有人要杀你,是真的吗?”李局长问。他终于憋不住了。

“绝对是造谣。为什么有人会杀我呢?我这人善良得连只小蚂蚁都舍不得踩。”这件事工作组都知道了。看来情况不妙。接下来李局长小心翼翼地劝我搬回村子里住,因为睡在胡杨树上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他还要派人监视我住的地方。一个月下来,大家身心疲惫,意见很大。

“我们的人白天有干不完的事,晚上还要保护你。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其实你早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就好了。”李局长抱怨说。

离开工作组,我就去找大师。他正在羊眼睛他们家的院墙上画画,羊眼睛给大师做了一个升降机。羊眼睛家墙外面是一排白杨树,他在树上装上一个滑轮,用粗绳子人工升降,大师就坐在一个大柳条筐子里。羊眼睛麻合木提在下面负责拉绳子调整高度。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年轻人都下地去了,只有几个老人围着他们看热闹。其中有一个蒙古族和一个汉族,汉族和蒙古族老人说维吾尔族话,维吾尔族老人说汉族话,中间还冒出几句哈萨克语。老人们手搭凉棚,神色紧张,总觉得羊眼睛手里的绳子要断掉。或者那只柳条编的大筐子不保险,不是上午散架就是下午散架,最晚撑不过明天。羊眼睛麻合木提现在是大师李卫生狗蛋的雇工,按小时算钱。大师悬在高空中,神色安逸。筐子里有一壶奶茶,是羊眼睛的老婆特意为他烧的,大师渴了就喝上一小碗。为了让他把他们家心目中的李大姐画得更逼真,羊眼睛的老婆茹仙古丽在奶茶里放了好多牛奶,算是贿赂大师。给维吾尔族老奶奶梳头的汉族大姐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了,不过目前还看不出像谁。

7

刚开始羊眼睛干得十分卖力,他拽着绳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因为大师重得像北极熊。一天下来羊眼睛累得像狗一样,而且一分钱也没挣上,大师全给他打的白条子。他拿着这些白条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晚上就跟老婆过不去,因为她在大师的奶茶里过多地加了牛奶。他逼老婆给大师烧茶的时候,只许放一小勺牛奶,而且不许加盐。这样还是不见效,大师的白条子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羊眼睛麻合木提的口袋里。他开始威胁大师,有两次拿着剪刀差点把绳子弄断。

“不干了不干了!结账结账!”大师嚷嚷着开始威胁我。没办法我就去找羊眼睛借羊,大师把羊拿到巴扎(维吾尔语,集市)上卖掉,因为他是艺术家,羊在他手里不值钱。他也不知道市场行情,人家给多少他拿多少。大师拿上卖羊的钱,就跑去还账,他欠的不只是羊眼睛一个人的钱,村里好几个小商店都有他的白条子。谁逼得狠就给谁先结,羊眼睛是自己人,大师总是最后才把他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大师的口袋只有白条子了。就是说,现在羊眼睛麻合木提的白条子来源于两个人,左面口袋是我的白条子,右面口袋是大师的白条子。他十分生气,他要威胁两个人,一个是大师,一个是我。

“你画的人为什么不笑呢?”我十分生气地对大师说。

“没有啊。”大师说。

“村口的画是谁画的?就是一家四口抱孩子的那幅,男的抱着个小男孩子,女的搂着一个红领巾的小女孩,旁边有羊有奶牛,身后还有新房子,还有苞谷小麦和鲜花。我们的新农村有多幸福。”我说。

“就是,他们比我们幸福。至少不为肚子发愁。”大师表示赞同。

“可是他们一家四口为什么不笑?那个男的甚至面带愁容。你啥意思啊!”我问他。

“他们不笑和我有啥关系?”大师开始生气了。

“肯定有关系。人家不满意,我们拿不到钱。”我也有些生气。

“那张不是我画的,是萨老师画的。我向毛主席保证。”大师李卫生狗蛋发誓说。

“你以为我是傻逼啊?你俩的风格我不知道?”我对狗蛋说。

“男人有愁容说明他有压力,有首歌唱得好,没有压力的男人不是好东西。”大师知道瞒不住我,嘟噜着小声说。

“压力个球啊,工作组的人都看出来了,他们天天帮老百姓做好事,却换来一张愁眉苦脸的表情。”我骂道,有时候艺术家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由着他们的性子来会出大事的。

于是大师李卫生狗蛋气哼哼地跑过去把画改了过来,他用毛笔把人物的嘴角都往上勾勒了一下,画面气氛立刻就向好的方向發展了。然后他又把每个人的眼角线条也全部往上提了一下,大家全成了丹凤眼。大师就是大师,不服气不行。好了,看上去不错,新农村的味道出来了。共产党像太阳,哪里照耀哪里亮。我也想起了一首歌。

“你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艺术。哼!”大师吐了一口唾沫,嘟噜了一句骂人的话,甩手走掉了。

“我该拿他怎么办呢?”望着大师远去的背影,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萨老师说得对,狗蛋恨我。可是我没有得罪他呀。当然萨老师也讨厌我,因为我给大师买了双份的意外保险,我给大师买双份保险是因为,大师看上去更具危险性,因为他太胖,还有好多病。

我们把时间再往前翻。有一天我看见大师和萨老师整天凑在一起,神秘兮兮的样子。见我来他们就散去各自画画,我一走,他们立刻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像鸽子一样。老板和员工永远是对立的,以前我没有当老板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的关系都很好,有事他们从不瞒我。好多年以前,大师把一个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他不敢把人家领到医院,还是我帮着找熟人摆平了这件事。到现在我朋友还以为孩子是我的呢。

一天,我给羊眼睛一个儿子两块钱,让他假装路过画画的地方,偷听一下这两个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小朋友赶着一只羊,假装放羊,在他们身边停留了好一会儿。

“50吨苞谷种子。一半在博乐,一半在伊犁。过期了。我朋友想卖掉。”大师对萨老师说。

“我朋友的给你找一哈。一公斤2块,我们3块卖。中间一块钱派当子(好处)有,你五毛,我五毛。老板跟前不说。”萨老师说。

“好。你的朋友拿来,我的朋友拿来。他们见面一哈。”大师对萨老师说。然后他们合力把羊眼睛的儿子赶跑了,因为他离他们太近了。

“就这些?”我用维吾尔语问羊眼睛的儿子。

“是的。我就听这么多,他们就把我赶走了。”羊眼睛儿子用标准的汉语回答我。

“滚吧。”我踢了他一脚说。

“干吗我的巴郎子跟前打?”羊眼睛麻合木提不高兴地说。

“我跟前,他实话的没有。”我对他说。

“我们他跟前5块钱给了,就让你知道这么多!你以为我和萨老师是傻逼?”大师抱着膀子嚼着口香糖,不紧不慢地说。

“嘿嘿嘿!就是滴。”萨老师用四川话说。

现在,我真的无语了我。太无耻了。我靠,看来我现在真的有大麻烦了,别人杀我没事,没朋友才是最大的悲哀。我这是咋混的?一路走过来,大家都是我的好朋友啊,可是现在却发生了这种事,连萨老师都不和我一条心了。问题出在哪里?看来这事不妙,要杀我的人肯定事先做了大量工作,到时候我被杀死了,所有的人都拍手欢呼,水到渠成,厉害啊。看来这张网早就编织好了,从我们驻村画画的第一天起。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不相信你,你又不信任我们!”驻村工作组李局长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有一次他把我叫去吃饭,这次改吃手抓饭,里面有两块好大的羊肉骨头。我们现在秘密见面,不能让大师他们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要是知道这件事,只能使问题复杂化。种种迹象表明,工作组也派人和他们联系过,但是所有的人是不会告诉我这些的,大家都装不知道。

8

“我该咋办?”我垂头丧气地问李局长。事情总的来说对我还是有利的,尽管我知道目前的局势对我不利。工作组和民兵每天晚上都要守候在玉米地里,现在不光工作组的人恨我,连每晚参加保护工作的村干部也开始反感我了。

“很简单。和他们交朋友。”他说,李局长做了一个里应外合的动作。从李局长的态度来看,他很希望这件事不要太过于明朗化,因为他的思路目前也比较混乱。他要花很多时间来考虑我的事情,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大家最好保持沉默。大家都需要时间,而接下来我最不喜欢做的一件事是,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和讨厌我的人交朋友,团结他们。

为了团结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我决定从即日起开始讨大师的欢心。

我们从绘画艺术开始谈起。大师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他的一幅油画在巴黎展出过,先是在巴黎一家有名的画廊挂了3个月,然后就去了纽约,在那里一家画廊挂了2个月,然后是英国伦敦。最后在迪拜被一个阿拉伯人买走了。

“跑得够远的。”我对大师说。

“嗯。”大师对我主动来找他显得很高兴。他眯着眼睛,一边往墙上涂颜色,一边喘着粗气,气道里夹杂着一种来自双人床上舒服的声音。说实话我真的很喜欢大师,就算他不画画,就凭他的范儿,每到一处,方圆几里之内,都会陷入他强大的磁场里面。我还喜欢大师的长相,就算他不会画画,我也喜欢把他带在身边。

“卖了多少钱?那幅画?”我问他。

“一万美金吧。”大师说。

“画的什么?”我问。

“生殖方面的。轮回。装饰性很强。”大师说,“后来美国有人邀请我去画画。”

“那你为什么不去?”

“没钱。路费。”

“你不是有一萬美金嘛。”

“老婆不给。她觉得我去了就不回来了。”他说。

“那你难过吗?”我问。

“不。新疆挺好。安逸,懒散。我老婆为了锻炼我的身体,把好吃的东西放在10公里以外的地方,我找到才能吃上。”他开始嘿嘿笑,脸上挂着孩子般的表情。

“你自己说你常年把自己关在家里的,你才是个骗子。”

“我在家里找,我家有好多迷宫,暗道,机关,我要冲过好多关卡才能吃上东西,我整天在家里绕来绕去,走的路早就超过10公里了。我老婆还是楹联大师,为我准备了好多对联,猜不出来就吃不上东西。”

“你觉得你幸福吗?”我问大师。我要是碰上这样的老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挺好的啊。我喜欢。这样我就不用画画了,我痛恨画画。喜欢每天找吃的东西。”大师嚼着嘴里的泡泡糖说。艺术家是不是都这个样子啊,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是人家萨布丁老师就不这样,为了养家糊口,用尽一个男人最大能量。这才是真男人。

但是我和大师的友好关系只维系一不到半个小时,我们之间又爆发了冲突。

“这幅画本来立意很好,民族团结邻居串门,有老人有小朋友,问题是那个女人手里端着什么?”我问大师。

“一个大盘子。”他说。

“盘子里面是啥东西?”我问他。

“香蕉啊。”他说。

“可你画的是什么?”我问他。

“香蕉啊。你这个傻逼。”他说。

“你把香蕉画成避孕套,你比萨老师差远了,你缺少敬业精神。你老婆把你弄成傻逼了。”我骂道。

“不许你说我老婆坏话!不干了不干了!结账结账!”他喊道。

9

“我真是服死他了。我该拿他咋办呢?”我对萨布丁老师说。那天我气疯了,手里拿着一瓶酒到处找人喝,但是大家都不敢和我喝,我的样子当时可能很吓人。

“他小巴郎子一个样,天天关在家里。外面的事情他不知道。我们他跟前好一点。”萨老师安慰我说。但是从大师今天喊“结账结账”的口气里,我严重地感觉到了一股杀气。要是有人要杀我,杀我的人肯定是大师。萨老师说的没错,他不仅恨我,可能连杀我的心都有了。

尽管萨老师一个劲劝我晚上回去和他们睡觉,但是我还是不放心,晚上依然回胡杨树上睡。为了严防死守,我甚至用铁丝网把胡杨树四周封锁起来了,还在上面挂了好多空罐头盒子,这样一有动静铁皮盒子就会第一时间向我报警的。

可是这些空罐头盒子一晚上总是发出叮叮当当的叫声,不知道是风还是鬼魂在撩拨它们的烦躁和寂寞。我现在撒尿都不敢下树了,玉米地里游动的鬼火不知是有人在吸烟还是真正的鬼火。也许要杀我的人现在正在某个方位正吸着烟向我走来,黑暗中,好人和坏人都在用同样的方式吸烟。如此辽阔的玉米地,对工作组和民兵来说,他们真的没有办法确保我的安全。现在我和鬼魂们住在一起,他们和我两个世界,长长黑夜是我最难熬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大师还有萨老师,我们三个睡在一个维吾尔族人家里,半夜饿的时候,我们就把各自的好东西拿出来吃。羊肉、火腿肠,还有酒,我们边吃边喝,说着白天在村里画画遇到的好玩的事。萨老师只吃清真食品,我买东西的时候都去维吾尔族人开的馆子和商店。只有酒我从城里买。然后我们开始吸烟,有时大家轮流吸一支香烟。说实话我现在很想回去和他们住在一起,哪怕仅仅为了一支烟,可是我现在和他们越走越远了。他们不信任我,我这人胆子又小。

有一天,我去找羊眼睛麻合木提,他正和老婆挤牛奶,现在养牛户都用机器挤奶,方法很简单,先用清水把牛的四个奶头洗干净,然后接上吸盘就行了。好处是,快,干净。羊眼睛家里养了10头奶牛,一天的收入相当可观。

羊眼睛家里有三个牛圈,他现在和老婆在西面的牛圈里挤牛奶,挤奶器发出“外疆外疆”声音,听上去就像春暖花开。母牛很不适应机器挤奶,它瞪着眼睛样子有些愤怒,小牛整天吃不饱,而他们却整桶整桶把牛奶拿去卖掉。所以老牛只要有机会就毫不客气踢翻一桶牛奶。既然这样,大家谁也别喝,然后母牛屁股上挨一顿柳条子。牛圈里有一群小鸡,老母鸡正领着小鸡吃牛粪里的虫子。这不是普通鸡,他们说是斗鸡,值钱得很。羊眼睛指望里面出一只好斗鸡,几千几万几十万,最好一下子就把政府的贷款还掉。州领导李大姐对他那么好,他不能辜负人家。

“你的羊为什么不少呢?我每次你跟前一个借走,好几次借了。”我对羊眼睛说。

“我的羊为什么要少呢?每次你一个借走我就一个买回来!”羊眼睛回敬我。

“它们为什么长得都一个样子?我前面一个大屁股羊借走了,今天它还在你的家里。”我点了一支烟说,顺便也递给他一支。

“你爸爸借走了,我它的儿子买回来了。你不懂,羊在你们汉族人眼睛里海马司(全部)一个样子。”他不怀好意地说。

“哦。”这件事我的确没认真想过。

“你还一个羊借一哈,没关系,白条子给。我喜欢。”羊眼睛说。

“不借了。我已经把你跟前10个羊借了。还借的话,我真正的穷人了。”我对他说。然后我就疯了一样从他们家院子跑了出来,我的肺快炸开了,眼睛估计也变成别的颜色了,有生命的东西现在要是遇上我,肯定要倒霉。

“你真是个傻逼。你把我给你的羊都卖到哪里去了?”我找到大师,我真的想在他的胖屁股上踢几脚。

“不知道啊。我牵着羊,走着走着,就有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把我的羊买走了。咋啦?”大师一脸无辜地说。

“咋了个屁!遇上你算我命苦。”我说。一个常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人,你指望他的智商会有多高呢?这也是我喜欢大师的原因之一,这个社会注定有人是白痴,有人是人精,还有一些人像我这样,在这两种人之间跑来跑去。这一天我的心情十分不好,先是在羊眼睛家里,后来又遇上大师。然后我就去找萨老师。他不在,打电话也不回。在他画画的村子里,有一个老太太找到我,说萨老师在她们家门前画画来着,有一天萨老师跑到她家对她说,他想带老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看病,但是他不好意思对我说。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他跑掉了。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真的想跑掉。我的洋刚子(老婆)麻煩大得很。15年了,她的病厉害得很。瘦瘦的。关节炎,厉害得很。口里(内地)的医院我们海马司(全部)去过了,钱海马司(全部)路上花掉了。”有一天萨布丁老师跑来找我说。

“我家楼房上两个汉族老人有,他们每天拍巴掌,哪个地方不好,哪个地方拍。我每天下楼的时候,他们家开会一样,啪啪啪,全部是掌声。”我对他说。

“假的吧?”萨老师说。

“真的。骗你我是这个!老汉说,年轻的时候他是电焊干活,眼睛马上看不见了,老太太床上好多年躺了起不来,他们天天啪啪啪,全身巴掌给一哈。现在全好了,一年感冒都没有。”我说。

“真的吗?你跟前我相信。唉。”萨老师说着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他说,新疆艺术学院上学,那个时候他们叫新疆艺术学校,中专。我油画专业。我天天画画,别人玩我不玩,老师都说,哎哟萨布丁,你天天画画,为什么别人天天谈对象你不谈?别人天天玩你不玩?我说,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地种一哈的人,他们种地养牛喂羊我的学费给,我这么好的学校来了,画画!老师说,哎哟萨布丁,你以后大画家当一哈!

“哈哈,我毕业以后结婚,两个丫头出来了,她们长大以后老婆病来了。老大结婚了,老二马上就要结婚了。我的退休工资,外面画画挣的钱全部老婆看病丫头跟前给了。我现在5块钱的烟抽,钱没有。”萨老师递给我一支烟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们现在好得很。年轻巴郎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画家没有了。我完蛋了。老汉了。”他流着泪说。青春没有了,所有的激情全部筑巢养家了,只有记忆的残片,让我们偶尔找到一点快乐时光。

“你是最好的大画家。我们都喜欢你。”我安慰萨老师说。

“谢谢你,我的小兄弟。”他动容地说。

“我现在不好,你们劳动钱拿不上。我天天领导跟前找,他们钱不给。我人不是。”我对萨布丁老师说。我很难受,面带愧色。萨老师好人啊,不仅有教养,还很大度。我有一段时间,天天去找宣传部的领导,但是我们的进度又让他们很不满意,我们不是机器,干的又是手工活,好几天才能画一幅8个平方米的墙画。解释没用,对领导来说,今天定下来的事,恨不得明天就结束。领导喜欢结局,而过程,他们是不会关心的。关键是萨老师他们太认真了,他们一拿起笔就进入了一个不可名状的涅槃之中,仿佛冥冥中有一鲜亮的火把在指引他们。画画的时候他们把什么都忘记了。

现在是黄昏,我和萨老师坐在麦田的地埂子上,我们在喝啤酒。夜幕一层一层向我们袭来,远处村子里的炊烟随风飘散,忙了一天的人们,都把一天最好的食物用在旺盛的炉火里面了。大地静悄悄的,只有林子里传来鸟的梦呓声。

那天晚上,我和萨老师喝了两支啤酒,干杯的声音,传得很远。

10

萨老师有一个星期没来画画了,期间打电话说,他用了我的方法很管用。他开始给老婆全身拍巴掌,上午拍一个小时,下午拍一个小时。吃过晚饭继续拍。一个星期后,奇迹出现了,萨老师夫人居然可以下地了。

“她太瘦了,天天打不行。”萨布丁老师说。他还是想带老婆外出寻找名医。

萨老师一个星期没来,大师李卫生狗蛋的进展很快。他想超过萨老师,因为这意味着每超过一幅画,大师就可以多拿一份钱。羊眼睛麻合木提外出干活去了,他的李丽姐给他找了一个小工程,他带着村里一帮子闲散劳动力去了另一个县。给维吾尔族老奶奶梳头的画也画好了,画中的汉族女人果然是他心目中的李大姐。

这是羊眼睛最满意的一幅画,他心满意足地带着一帮子人走了。临走之前,他把拉筐子的事交给了我。这让我十分恼火,因为我是老板,羊眼睛给大师干活的时候还有白条子可赚,可是我,除了累成狗,啥也没有。自从我和大师成为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之后,我们就结束了朋友关系。大师认为,像我这种人是寄生在劳动人民身上的一种有害生物,要么把它消灭,要么改造它的基因,当他明白两种想法都不太可能成为现实的时候,就想尽办法折腾我。

一天,我把绳子干脆绑在杨树上,趴在地上大喘粗气,我太累了,化学食品吃得太多,实在拉不动了。

“放我下来。”大师在上面喊道。

“干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我要喝奶茶。”他说。

“上面有。”我说。

“我饿。”他说。

“筐子里有馕饼。”我说。

“我要撒尿。”他说。

“憋着。”我说。

“不行。马上就要爆了。你赔不起。”他说。

我小心翼翼地把大师从高空放下来,这家伙太重了,北极熊冬眠的时候还赶不上他一半。落地后,大师懒懒地伸展了一下四肢,揉了一会儿屁股,说又不想撒尿了,让我再把他弄上去。

“你在家里也这样折腾你老婆吗?”我问大师。

“问题你不是我老婆。在家里她折腾我。”他说。

“这是你不吃饭只喝水的理由?” 我说。

“不是。我不吃饭只喝水的理由是因为,我想把自己培养成一个饥饿的艺术家。饥饿也是一种行为艺术。”他说。

“不吃饭只喝水,给我一个肥胖的理由。”我笑着说。

“我偷偷吃。太阳下山的时候吃,上山的时候不吃。有光亮的地方不吃,没有光亮的地方吃。”大师也笑着说。他还说,他老婆经常把好吃的东西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既满足了饥饿,又照顾了他的体面。

“我靠。你很幸福。”我对他说,“我们家的情况正和你相反,我老婆总觉得家里多了一个东西,她开始数家里的东西,孩子、花、鱼、狗、猫全数到了,就是把我没有算在里面。我一辈子不回家,她也不想我。”这是真的,我是一个不幸福的男人。

“嘿嘿嘿,你也很幸福。每一种不幸都是另一种幸福的理由。”他笑道。“比如,你在外面有好多女朋友,很幸福。不幸的是,她们中间的一个男人发现了你和他老婆之间的关系,所以有人想杀你。”他又说。

“扯淡吧。我生活作风没得说。要杀我的人和你们是一伙的。我搅黄了你们的好事,你们有可能都是凶手。”我对大师说。

“你搅黄了我们什么事?我咋不知道。”大师说。

“你们倒卖过期玉米种子,这是违法的。”我对大师说。

“我们没有倒卖过期玉米种子。你出现幻觉了。”大师吐了一口唾沫说。“把我拉上去吧。我来得比萨老师晚,他比我画得多。我要赶上他!”大师对我说。

问题出在哪里呢?用专业的角度来想这件事,大师和我的关系要比和萨老师的关系好,而我和萨老师的关系又比他好。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自从他们开始谋划倒卖假玉米种子之后,他们和我的关系明显疏远了。

萨老师和大师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成功地破坏了他们的计划。萨布丁是退休教师,受党和政府教育多年,是有法律和道德底线的。但是到手的鸭子飞了,心里肯定不太舒服。而大师李卫生狗蛋却不一样,他多年不出家门,他哪里知道什么是违法、什么是不违法呢?他现在像变了个人似的,把钱看得比萨老师还重。

“你觉得我们还是朋友吗?”我边拽绳子边对大师说。受不了了,绳子断掉就好了。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什么意思?”大师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叫上?”我说。

“叫上你干什么?”他说。从空中飘来一些唾沫落在我脸上。

“你这人不够哥们,我有好事都知道分你一半,你做种子生意也不把我也喊上。”我喊道。

“那你把我放下来。”他喊道。

妈的,好不容易把这家伙拉上去,又要放下来,太折腾人了。筐子晃晃悠悠地被放下来了,这活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亏羊眼睛想得出来。

“这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经过了千百年的琢磨。古代人多伟大啊。”大师无不动容地说。

“哼。”我只能这样回答他。我现在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人类智慧文明的结晶就是,我现在用最原始的办法干最劳累的事情。

“其实我早就想叫你入伙,你叫兄弟出来画画,说心里话我很感动。总想找个机会报答你一下,可是这生意太小了,人多分不上啥钱。现在萨老师退出了。我们一起做吧。”大師揉了一下屁股对我说。

“这才叫哥们。”我擦了一把汗对他说。

大师告诉我,过两天有两个二道贩子来找他,他让我开车把他们拉到藏过期玉米种子的仓库,交易在那里进行。

“这么简单?”我问大师。

“就这么简单。你这傻逼。”大师说。

“然后呢?”我问。

“然后咱们分钱啊。”他说。

“要是公安局的人把我们抓住咋办?”我不放心地问。

“你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吐了一口唾沫说,嘴巴里的泡泡糖也跟着吐出来了,大师心疼地捡起来在身上擦了几下。

11

“盯紧他。”驻村工作组李局长对我说。看得出他对这件事比我的事还感兴趣。

“你想让我当叛徒?”我对他说。我们现在城里的一个小酒馆里喝酒,他请客。

“我们这是保护你。因为有人想杀你。”他说。他酒量很大,话很少。他有未来大领导的苗头,稳重机智,关键是不管喝多少都保持一颗清醒的脑袋。我见过不少乡镇场领导,酒一喝胸脯拍得啪啪响,老婆给你都行,可是酒一醒啥都忘记了,一切从头再来。

“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谁要杀我。”我对驻村工作组李局长说。有人说有人要杀我,这件事传来传去,大家现在都这么认为。但是杀我的人呢?大师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合伙人,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地里面的苞谷苗都青绿了。难道真的出现幻觉了?现在第一个告诉有人要杀我的人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是第二个对大师说要有人要杀我的人,然后很多人都对我说有人要杀我。

一个星期以后,羊眼睛麻合木提回来了,他跑来找我,说欠政府的贷款他快准备好了。现在就差我借他的羊钱了,当然还有大师的白条子。他的意思是说,他要是还不上政府贷款,我和大师就是罪人,这可是一个吓人的坏消息,因为他口袋里全是我们的白条子。种种迹象表明,我也快疯了。

有一天大师又跑来找我要钱。“不干了不干了!结账结账!”他喊道。说实话,大师真的不该出山,种种迹象表明,他还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好。我真的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他了,我给过他自行车、手表、户外帐篷、网球拍子、皮鞋、衣服。我还给过他一把紫砂壶,这是我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了,总不能把车让他拿去卖了吧。就他的智商,几百块钱就会把一辆几十万的车卖给别人。给他什么东西好呢?大师肯定是不能得罪的,我看过他的睡相,很可怕。不能为了一点钱让他萌生杀人的想法,可是我真的没有更好的东西给他了。

我跑去找羊眼睛麻合木提,没办法,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大师一逼我要钱,我就想起了他家的羊。这就像女人习惯性流产一样,流产是因为一个动作或者一个气味引起的。我是因为大师的声音引起的,只要一听他“不干啦不干啦”的声音,就会全身发抖。大脑马上就会出现一只大尾巴羊的形象,然后就往羊眼睛家里跑。“你一个羊我跟前借一哈吧,棉花熟的时候钱给你。”我对他说。羊眼睛当时正在羊圈里欣赏他的斗鸡,他除了有一窝小斗鸡,还有十几只成年斗鸡。这些斗鸡全部和他的羊关在一起。

“我为什么要你跟前羊借?我现在真正的穷人了,房子里面好长时间肉吃不上了。”他叼着一支烟对我说。表情爱理不理的。

“狗蛋没钱花了,他我跟前要打架。”我对他说。

羊眼睛一脸不高兴,他大声喊老婆的名字,然后让她把账本拿过来。他老婆茹仙古丽从屋子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见到我她表情很复杂,有种很无奈,但也没办法,这个家她说了不算。我也是给大师逼的,明明知道她家的羊是高利贷,可是我不拿不行,因为大师等着和我打架。

“里面的羊,你想哪个拿就哪个拿。”羊眼睛对我说。

“我大尾巴羊的儿子拿一哈。这个羊你多少钱我跟前给?”我对他说。

“1500块给。”他说。

“你猴子的爸爸一个样吗?我们汉族人有一个最大的财迷鬼叫黄世仁,你他一个样!”我对他说。

“一句话,1000块。这个羊25公斤肉出来。你拿嘛拿,不拿算球!”他说。

“拿拿拿。这个羊太漂亮了,丫头子一个样!我们两个它跟前一个照片照一哈。别人它跟前吃掉了,我们它跟前想念一哈。”我对羊眼睛说。他觉得很有道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咔嚓。”茹仙古丽用我的手机给我和羊眼睛还有那只大尾巴羊拍了一张合影。

我在账本上签了字。羊眼睛给那只大尾巴羊儿子的脖子上拴了根塑料绳子,他把它交给了我。

“这个羊是我的里面最好的,你巴扎(集市)拿去,1500块松松卖掉。”他对我说。

“那个傻逼,他本事不出来,他儿子拿上孙子的钱卖出来。”我说着就把那只大尾巴羊牵出了羊眼睛家。大家都知道我在骂谁。

大师在村口等得很焦急。我把这只大肥羊交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话可说,我们已经习惯这样的交接工作了。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你一半我一半。”他说。大师拿着拴羊的绳子一下子变得腼腆起来,他的皮鞋上落了一层土,他把右脚往左腿上蹭蹭,把左脚往右腿上蹭蹭,然后不停地跺脚。说实话他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这表情让人看着很揪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对不起他。这天是星期三,乡里有个大巴扎(集市),离我们画画的村子不远。

“去吧。卖个好价钱。”我对他说。

“谢谢你。我脾气不好,总让你操心。”大师表情難过地说。

12

离开大师,我转身就回了村里。我在羊眼睛麻合木提家后院的树林子里藏了起来。没多长时间,我看见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牵着那只大尾巴羊溜进了羊眼睛家。我翻墙跳进他家的院子里,羊眼睛麻合木提没看见我,他把大尾巴羊赶进羊圈里,然后递给小伙子50块钱辛苦费。

“咔嚓!”

“咔嚓!”

我什么也不说,拿着手机只管拍照。第一张是羊眼睛麻合木提把大尾巴羊赶进羊圈,第二张是他把50块钱递给小伙子手里,第三张是他惊愕的表情,是个全景。拍完照片我还不甘心又开始录像。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下该羊眼睛麻合木提倒霉了。

“你人不是!”我对他说。然后开始向他挥拳头,做出要打架的样子。给羊眼睛麻合木提送羊的维吾尔族小伙子见我要动真的,很害怕,情况不妙立马开溜。现在工作组在村子里,谁也不敢打架。

“有话好好说。我们好朋友。”羊眼睛麻合木提现在彻底陷入了尴尬局面,他的两只手停留在半空中,不知道往何处放,脸色非常难堪。不知道笑还是哭。

“我们朋友不是,你人里面的坏蛋!”我对他说,“我维吾尔族朋友多得很,他们我跟前好得很,兄弟一个样!你坏得很脑子狡猾狡猾狐狸一个样。”我真想上去踢他几脚。

“烟抽。房子里面茶喝。”羊眼睛突然上前搂着我的肩膀,又是给烟又是说好话。他开始赖皮。

“烟不抽,茶不喝,我跟前钱赔一哈。你钱不给,我们村长跟前去,工作组跟前去!”我对他说。

“外疆(啊哟的意思)——我们好朋友嘛,这个事情说出去人丢得很。我钱你跟前给,房子里面喝茶,我们好好说。”羊眼睛说着开始把我往他们家里拉,然后喊着让老婆烧奶茶。

喝茶的时候,我给大师打电话叫他过来,此时大师正忙着给村子里的小商店还钱呢。还完账,大师觉得轻松了好多,他吸着刚刚赊来的烟,吹着口哨来见我们。他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只顾喝奶茶,最近大师对奶茶十分着迷。

“这有什么,他把羊卖给你,你把羊给我顶账,人家又把他的羊花钱买回来,有错吗?”大师开始质问我,

“没错。”我说。

“这不就得了嘛。我越来越觉得你像个傻逼了!”大师开始责备我。他对羊眼睛说,“我的老板坏得很,汉族里面的精(双语:汉语是精明狡猾的意思,维吾尔语是鬼的意思)。”靠,这家伙现在开始学维吾尔语了,怪不得在村子里的小商店也能欠上账。

“你才是个大傻逼呢!你把羊多少钱卖掉了?”我问他。

“500块。咋了?”大师说。他嘴硬得很,像是干成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似的。

“那只羊我从他跟前1000块买过来的,你500块卖给他,而市场价值1500块!我吃亏了500块,你吃亏了1000块,500加1000,咱们还可以再买一只羊。你这个傻逼。”我对他说。

“我前面那只羊才卖了300块,这次500块,多赚了200块,我觉得很值。”他喝着奶茶说。

“我现在看出来了,你是个傻逼,狗蛋多卖了200块,你就眼红。他们都说老板心坏得很,现在我相信了。”羊眼睛说。他感觉现在自己和大师是好朋友了,不停地给他倒茶,还拿出馕饼油炸果子给他吃。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和他好朋友好多年啦,他我跟前黄世仁一个样。”狗蛋大师李卫生说,羊眼睛听了高兴地给他递烟。

“谢谢。热合买提(维吾尔语,谢谢的意思。)”大师频频向羊眼睛点头致谢。

我的天!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啊,就算真正的艺术家,我这辈子算是开眼了。

“我们村工作组那里去,让他们看看你傻逼还是我傻逼!”我说着准备起身,却被羊眼睛死死按住了。

“你是我的哥哥,我的不对,你说,我多少钱你跟前给,儿子娃娃一句话给!”羊眼睛麻合木提几乎是在哀求我。

“你我跟前咋个样子欺负,我意见没有。他跟前不要欺负。他是艺术家,我们跟前不一样,他跟前欺负,老天爷你跟前抓走。”我对羊眼睛说,“他小小的娃娃一个样,他跟前欺负了,他学坏了。”看来我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

现在,我们开始谈赔偿的事。从后往前算,先从第11只羊开始算。这只大尾巴羊麻合木提给我的是1000块,他雇人买回来是500块,市场价是1500块,这就是说羊眼睛麻合木提要给我们赔1500块。第十只羊,我从羊眼睛那里拿的是900块,他雇人买回来是300块,市场价是1200块,羊眼睛要给我们900块。第九只羊,算到二只羊的时候,羊眼睛麻合木提已经欠我们快1万块了。

“我们还是工作组找一哈吧。我现在已经羊脑子了,里面海买司(全部)乌马西(糊糊)。”羊眼睛麻合木提已经彻底被一大堆数字绕糊涂了。他不停地揉着头发,卷卷毛已经被他搓成大分头了。

“一个羊我给你1000块,我500块他跟前买回来了,外面卖1500块。为什么我你跟前1500块给?我的羊呢?哪个地方去了?”羊眼睛问我。

“你的羊还在你的家里。”我对他说。

“不对。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说着叫老婆抓来一把玉米豆,他数着玉米,“这一个,我的羊。”他说。“这10个1000块钱。”他又说,“这5个500块钱,这10个1500块钱。”然后,他把15粒玉米豆交给我,把5粒玉米豆交给大师。

“我的羊哪里去了?”他不解地问。

“你的羊在你的房子里呀。”我笑着对他说。

“我11个羊你跟前卖了,”他对我说,“可是我现在家里1个羊有,还有10个羊哪里去了?”他问我。

“它们被我卖掉了。”大师说。

“你它们悄悄买回来了。你的家里现在11个羊有。”我说。

“你很便宜很便宜把它们买回来了。”大师说。他总算懂点事了。

“我向胡达保证,我5次这样的事情干了。还有6个羊哪里去了?”羊眼睛说。

“被你卖给别人了。”我对他说。

“我一个羊自己吃掉了,5个羊巴扎(集市)上卖掉了。还5个羊哥哥的巴郎子结婚给掉了。”他掰着指头对我说。

“加起来正好11个羊,你这傻逼。”大师也对他说。大师笑了起来,表情颇为得意,小时候他上学的时候总挨数学老师打。为了摆脱数字纠缠,他才走上艺术道路的。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们开始相互抵账。以第11只羊为例,羊眼睛麻合木提卖给我是1000块,市场价是1500块,他要把500块赔给我,大师拿上这只羊500块卖掉了,市场价同样是1500块,他少卖了1000块,同样要给我赔1000块。每一只羊羊眼睛麻合木提都要按市场价给我赔偿,他给我打了11张白条子,然后我们开始互相撕条子,一只羊撕一张,再加上前面好多牛奶的欠条,这天晚上羊眼睛当着我的面撕掉好多白条子。大师也给我打了好多欠条。这样他再喊“结账结账”的时候,我就用他的欠条顶。

13

结局看似不错,但具体执行起来难度相当大。我们离开羊眼睛家之后,他一个晚上没睡,用苞谷豆算到天亮,得出的结论是,他除了背负道义上的谴责外,和我、和大师的整个交易过程并没有离开市场规则。而大师也觉得很委屈,凭什么他欠我那么多钱,他的羊爱卖谁是谁,哪怕是卖一毛钱,也跟我半分钱关系都没有。

于是他们开始反抗。首先,不承认头一天在羊眼睛家发生的任何与羊有关的事情,撕毁所有现存的白条子,所有的债务关系继续维持在头一天之前的状态上。现在这两个家伙团结得像亲兄弟一样,遇到高空作业,羊眼睛麻合木提非常卖力地给大师拉绳子,不要一分钱,全义务劳动。大师教羊眼睛学汉语,羊眼睛教大师学维吾尔语,他们现在都不叫对方名字,一律按“兄弟”相称,恨不得睡觉都睡在一个被窝里。真他妈的气人。

村子里又开始传出有人要杀我的消息,这次据说杀我的时间都定下来了。不过大师李卫生狗蛋坚持认为我肯定死于男女关系上面,他说这种想法由来已久,从我走路的样子上就能看出来。大师还说,他年轻的时候帮我的女朋友在州医院堕过胎,可是我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他的说法得到羊眼睛积极传播。

一天,大师画画的时候,有一辆宝马车在他四周来回转了好长时间。车上有个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始终在大师活动的区域游弋。刚开始大师以为那人在看他画画,后来就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人的目光死死定格在他身上,像刀子一样在他身上扎来扎去,他感到浑身疼痛难忍。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家又没围着我转圆圈。”我对羊眼睛说。

“他說那个男人你跟前找一哈的,你跟他的老婆玩了。”羊眼睛说。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羊眼睛对这种说法也有些不信。不过他现在和大师是亲兄弟,有传递消息的义务。

“那个人我悄悄见过了,手上一个大大的宝石戒指,脖子一个粗粗的金链子。”羊眼睛对我说。“他的手上的石头颜色漂亮得很,我的眼睛一个样。”他又补充说。羊眼睛有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让他自豪的是这双眼睛总是给他带来很多运气,漂亮的老婆,美丽的房子,还有这双眼睛让所有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爱怜,这也是他迟迟不还政府贷款的理由之一。

有一天,大师实在沉不住气了,他跑来找我。“那人已经盯我三天了。我咋办?他会不会杀我?”他对我说。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络腮胡子也跟着垂头丧气地挂了一脸。

“我觉得他是来找你的,只是认错人了。不如咱们明天站在一起,让他从我们两个里面挑一个。我现在都没心思画画了。”他说。

“你把我当什么了?大尾巴羊的儿子?再说咱们长得也不像啊,你瞧我现在瘦的!”我吐了一口唾沫对大师说。我才发现这家伙不傻,憨贼憨贼的。

这事来得太突然,我很为大师担心,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的眼里充满恐惧,有泪水。他快崩溃了,最好还是找驻村工作组的李局长汇报一下吧。这种时候向组织靠拢是上策,因为他们的力量很强大,能给好人带来安全感。

“不会吧。我们的人天天在村子里转,我咋没听说有个开宝马车的人呢?”驻村工作组李局长说。“以前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们村子里啥事都没有,你们一来我们也跟着忙活起来。我不是说我不欢迎你们,我绝对没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最近我们全部瘦了好多。”他用手十分形象地配合着语言表达上的不足。“现在每次做一大锅饭,大家都吃不下去,全给狗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他又补充说。

“你的意思是说,自从我们来到你们村画画,你们吃不下去饭?”我有点不高兴地问李局长。

“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自从你们出现以后,我们全像狗一样忙活起来。不对。我的意思是说,从开春我们就没有闲着,指导春耕,植树造林,自来水改造,道路硬化,路灯架设,光纤,最重要的是资金来源,我还没给你说细节。”李局长像大干部一样掰着指头说,“所以,我们吃不下饭,和你们画家画画绝对没有关系,我们是累的,愁的。”李局长思路有点乱,不过他说的是实话,据我观察,工作组的确很忙。

“现在上面来真格的了,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混的日子没了,上级天天来检查。”李局长觉得有必要再和我解释一下他们吃不下饭的原因。

“那大师咋办?”我觉得这件事他们不能不管。他们有义务保护我们,这是他们的责任。

“你先回去,不要声张。我会派人详细调查的。”李局长说。他接着建议我搬回村子里住,说这是组织上的命令。

我继续藏在胡杨树上,整夜不敢睡觉,以前天一黑我就用鬼魂给我照明,现在我把它们从瓶子里放出来,全部赶走了。这样我感到更安全,但是奇迹还是没有出现,一到晚上玉米地里鬼火闪烁,像一个热闹的集市。它们像海浪一样一层一层朝我涌来,星星点点,一闪一灭,有时候我甚至闻见了香烟的味道,好人在吸烟,坏人也在吸烟。所有吸烟的人都恨我,巴不得我立刻死掉。

14

我不停地在大树上更换睡觉的地方,上半夜一个地方,下半夜一个地方,有时候一晚上要换好几个地方。我总是从树上跌落下来,掉下来的时候我想这次完蛋了,苏醒过来又爬回树上。折腾折腾天就亮了,一个星期以后,我感觉自己瘦得像柴火,“打飞机”的劲儿都没有了。

第二天晚上我搬回来和大师萨老师他们一起住了。

“你做得很好,搬回来和他们住在一起。好啊,好啊。”驻村工作组李局长高兴地表扬我说,他还说现在他们工作非常忙,晚上守护我的人早就撤回来了。我搬回来和萨老师大师他们一起住有两大好处,一是加强了民族团结,二是工作组的人终于可以放心了。我觉得现在像变了个人似的,有困难首先想到了党组织,大家把责任都推给政府是不对的,人不能有依赖思想。但是,党组织现在是我最大的靠山,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有困难首先想到从哪里弄把刀子。

那两个要杀我的二道贩子始终没出现,因为大师那边出现了幻觉,他当时穷疯了,瞎编了假玉米种子来骗人。他和萨老师演戏给我看,就是想让我整天睡不成觉,天天想着羊眼睛家里的大屁股羊。说起这件事,很有可能羊眼睛也参与其中了,不然大师也不会傻到很便宜就把一只大肥羊出手了。羊转了一圈又回到羊眼睛麻合木提的羊圈里,中间的差价到底进了谁的腰包里,说实话我不是经济学家。

其实我并没有搬回村子里住。我没有搬回村子里住的原因是,大师李卫生狗蛋也跑来和我住在胡杨树上了。因为萨布丁老师要离开我们了。这天下着小雨,我们没有画画,这是秋雨,下一场寒冷一次。雨幕一层一层刷过收获过的田野,大地一片金黄,原先的绿色不见了,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麦子熟了,玉米熟了,马上棉花也要摘光了。该熟的都熟透了,大地又要重新翻过一遍。最先手里有钱的是农民,他们拿着这笔钱,玩一个冬天。这就是新疆,我们这里的人嚴格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忙活半年休息半年。白雪覆盖大地的感觉是个什么样子呢?虽然我们每年都要经历雪的来临,可是看到大雪纷飞的时候我们又开始期盼着春天。这个夏天,我们这里经历了一场严酷高温,毒日头天天喷洒着无情的火焰,最早的墙画已经开始褪色。我现在纠结的不是冬天的来临,而是那些渐渐褪色的墙画。祈祷吧,为画家辛勤的劳动和他们干瘪的口袋。

天冷之前,我们还能再画3个村子,剩下的村子只有明年继续画了。我们三个穿着雨衣坐在胡杨树上,6只腿在空气中摇晃。自从驻村画画,我们三个还是第一次凑在一起,悠闲平静,所有的思想全部散落在茫茫雨声之中。更重要的是大家仿佛回到了从前,从前我们都是好少年。萨布丁老师拿着一瓶白酒,三个人轮着吹。萨布丁老师来向我告别。他想好了,还是要带老婆去南疆看病,那里有一个神奇的老中医,据回来的人说,他夫人这种病去一看就好。他电话联系好了,飞机票也订好了。

“我年轻的时候,洋刚子(老婆)很漂亮。花儿一样。”他喝了一口酒自言自语地说。

“花儿一样感觉是什么?”我问大师。

“不知道。可能是很舒服吧。舒服也是一种美丽。”大师回答我说。舒服就是一种美丽,每个女人都有舒服美丽的好时光。我要好好想想大师这句话,回家看看老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我过几天也要走了。你还记得开宝马车的人吧?”大师说。

“记得。”我说。

“他现在是我的经纪人。他在南方送给我一座别墅,我只管画画,什么都不操心。”他说。

“这样你老婆有更大的空间和你玩躲猫猫了。这次她为你设计100公里的迷宫和关卡,最好把她自己也关进去出不来。”我笑着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开宝马车的人是干什么来的,为了让大师安心画墙画,愣是憋着不告诉他。我也早知道没人要杀我,是我自己瞎编的。

“你和我一起去吧。你知道我离不开你的。”大师李卫生狗蛋说。我一直照顾他,真不知道离开我他咋生存,但是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梦想之地,我也无话可说。

“不去。我喜欢新疆,离开这里我最多只能活一个月。有时间我去看你还行。不过你给我出路费。还有,把你家别墅图纸提前寄过来,免得我进去找不到你。”我说着笑了起来。不过他们俩都觉得有点对不起我,他们走了,扔给我一个烂摊子,我还要找人代替他们,可是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画家呢?

“把你们俩卡号给我,等结了账,我第一时间打给你们。”我说着一口气喝了半瓶酒。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羊眼睛麻合木提,这家伙把政府的贷款还上以后,天天追着我要他的羊钱,我现在他跟前玩躲猫猫。我们新疆有句俗话,虱子多不痒,我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

雨哗哗地下着,一瓶白酒很快就到三个人肚子里面去了,我们开始喝啤酒,大家都有了醉意。其间,我从树上掉下来一次,往树上爬的时候,我对着空旷的玉米地大声喊道:“不干了不干了!结账结账!”我的叫声穿透雨雾,像奔跑的子弹,毫无靶标地消失在远方。接下来是萨布丁和大师李卫生狗蛋的喊声:“不干了不干了!结账结账!”然后就是我们哈哈哈大笑声,听上去很有志气。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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