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寒凝 王玉玊 肖映萱 韩思琪 林品 邵燕君
主持人
邵燕君(北大中文系副教授)
参与者
高寒凝(北大中文系博士生)
王玉玊(北大中文系博士生)
肖映萱(北大中文系博士生)
韩思琪(北大艺术学院博士生)
林 品(北大中文系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教师)
邵燕君(以下简称邵):“爱豆(idol,即偶像)文化”是近年来一种发展迅速、席卷深远的流行文化。如果將观察的视野局限在中国大陆,我们或许可以暂且把它界定为一种青少年亚文化。说暂且,是因为这个边界正在不断被打破——现在“饭(Fan)爱豆”的粉丝基本是青少年,但也有越来越多的成年人“入坑”(比如,“亲妈粉”里就有不少做了妈妈的女性)。更重要的是,很多粉丝并不认为“饭爱豆”是一种随着年龄增长会被抛弃的行为。如果她/他们步入中老年后还不“脱饭”,那么,爱豆文化就可能伴随第一批粉丝的成年而成为一种成年文化(在爱豆文化的发源地日本,它已经是一种覆盖全年龄层的主流文化)。此外,爱豆文化虽然是一种亚文化,但它本身就内在于资本的逻辑中,并且也很快被编织进政治动员的文化策略中。2017年以来,“小鲜肉”爱豆担纲春晚,担纲主旋律影片(如《建军大业》),与“小粉红”(网络中以“爱国”“三观正”自命的少女粉丝群体)口中“祖国才是大本命”“祖国面前无爱豆”的口号呼应,演绎成一种或可戏称为“爱豆爱国主义”的新形态。而爱豆文化本身,也确实蕴含着政治能量,如韩国民众在抗议前总统朴槿惠的示威游行中,就借用了不少饭圈活动的组织形式。另外,由于饭爱豆的粉丝大都为女性,爱豆文化在中国又生长于相对隔离的网络部落空间,因而,和“女性向”文化一样,蕴含着性别革命的力量。当然,这里的女性主义又与消费主义天然扭结在一起。
以上种种,构成了爱豆文化丰富的讨论议题。饭爱豆可不是追星那么简单的事。往浅了说,这是一种新型的流行文化形式;往深了说,人类的情感模式、生活模式、家庭结构模式等都在此发生着重要变化。
这次参加讨论的几位资深粉丝都是北大非常优秀的博士研究生,她/他们的品貌才华本身是对一些刻板印象(比如粉丝都是“脑残粉”)的“打脸”。
邵:最初听到“饭(Fan)爱豆”这个说法时,我以为不过就是追星,这个我们年轻时都干过,没什么稀奇。直到有一天我听你们说到粉丝饭爱豆的三部曲——“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我才觉得,事情有点不一样了。
在讨论前,先请介绍一下你们的“粉籍”,可以用粉圈行话说,但请解释一下,免得我们听不懂。
高寒凝(以下简称高):我是中国香港唱跳歌手、演员陈伟霆的纯粉(除他之外不粉任何别的偶像)。也可以说我是一名“女皇”,“女皇”指的就是陈伟霆的粉丝。这个粉丝名来源于他早年的一首宣扬平权思想、为“剩女”群体发声的歌曲《女皇》。
王玉玊(以下简称王):我是J家饭(日本杰尼斯偶像事务所粉丝),A团团饭黄担(杰尼斯事务所旗下男子偶像团体岚ARASHI的粉丝,其中最喜欢的是成员二宫和也,因为二宫和也的应援色为黄色,所以其粉丝称为黄担)。
肖映萱(以下简称肖):我是韩国偶像团体东方神起的粉丝,用圈内话说就是红家仙后——红色是东方神起的应援色,仙后是东方神起粉丝群体的代称。
韩思琪(以下简称韩):我的偶像是内地青年男演员、歌手吴亦凡,所以,我是“梅格妮”(吴亦凡粉丝的称呼,意为“每个你”,源于吴亦凡在官方微博上对粉丝说的一句话:“我喜欢你,每个你!”)。
林品(以下简称林):我的偶像是足球明星C罗(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严格来说,C罗其实并不是新近偶像工业打造的“爱豆”,而是在更早形成的文化—体育—娱乐产业中通过个人事业成功而赢得社会声望的“偶像”/“明星”。说起“粉籍”,我除了是C罗球迷之外,还是一位资深“哈迷”,也就是《哈利波特》这个“超级IP”的爱好者。不过,我主要的粉丝行为是阅读和消费《哈利波特》系列的各种媒介载体的文本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周边产品,同时与其他“哈迷同好”参与官方(出版社,电影发行方)组织的粉丝活动,开展各式各样的同人活动,并且在“哈迷圈”中交流交友。这些粉丝行为与爱豆文化中的粉丝行为虽然有着相通之处,但是如果仔细分辨的话,我感觉还是不尽相同。
邵:一让你们说圈内话,就差点被你们的黑话砸死。不过,这正说明了,爱豆粉丝文化已经形成了多么复杂繁茂的生态。
爱豆文化的核心心理机制
邵:你们五位的爱豆可谓来自五湖四海:日本、韩国、香港、大陆。欧美。不过,正像林品所说,他的爱豆的打造方式以及他饭爱豆的方式都相对传统,比较符合西方粉丝文化研究范畴,也是我们比较熟悉的方式。而近年来对中国青年产生巨大影响的则是日韩爱豆机制,它和欧美的偶像工业有什么不同吗?
高:爱豆文化相对来说还是在东亚比较发达。欧美不像日韩的流行工业体系那样,将爱豆作为一个独立的职业,明确地与专业歌手、演员区分开来。也就是说,你可以不是一个好演员,不是一个好歌手,但可以是一个好爱豆。
邵:为什么一个人不是好演员,不是一个好歌手,但可以是一个好爱豆?这正是我们这些“大人们”不理解的地方。
高:这也确实是饭爱豆和以往粉丝追星的不同。传统粉丝文化的核心心理机制,基本是“自我投射、自恋”与“亲密关系、性关系想象”这两重心理机制的混合。前者爱豆文化也有,即将爱豆的成功视作自己的成功从而获得满足感(可以称之为“事业粉”),常见于林品这样的球迷粉丝群体。但是,后者,亦即满足粉丝对于亲密关系和性关系的想象,更是偶像产业的基本功能。
以往的明星甚至文化名人,也都或多或少地扮演着“大众情人”的角色,但他们大都是被动的,爱豆们却是主动承担这一身份,并将其职业化。在偶像产业内部,存在着一套完善的fan service(粉丝福利)体系,如用手指比心形,在粉丝见面会时主动向粉丝表白、说情话等等。娴熟运用这一套话语体系,正是爱豆的基本职业素养(专业的歌手、演员倘若不具备这种素养,一般不会被指责为不专业,爱豆则不然),这一切都被用以固化粉丝心中“我正在和我的爱豆恋爱”的想象(一般称之为“女友粉”)。当然这里的亲密关系并不只局限于恋爱关系,母子、母女式的养成关系也常见于爱豆和粉丝之间(一般称之为“亲妈粉”)。
一句话,爱豆更在意的是与粉丝建立想象性的亲密关系。
爱豆是怎样养成的?
邵:我知道粉丝分为各种“粉”,都是怎么划分的?
高:比较主流的类别有我之前提到的“亲妈粉”“女友粉”等等,甚至还有男偶像的“男友粉”。“女友粉”之前解释得比较充分了。“亲妈粉”就是把爱豆当做自己的孩子,有守望他成长、养成的快感。比如,TFBOYS的粉丝中就有一部分是“亲妈粉”。
肖:团体的话还有“唯粉”(只饭团体里的一个爱豆)“团粉”(饭全团的爱豆)“CP粉”(饭有CP,即配对关系的爱豆)之分。
邵:不同的“亲妈粉”会不会支持不同的人,会不会进行比拼?
高:当然会,举一个生日应援的例子。TFBOYS(中国青少年偶像团体,由王俊凯、王源、易烊千玺三人组合,2013年8月出道)王俊凯过生日的时候,粉丝在重庆地铁3号线车厢上、美国时代广场和冰岛等地投放了生日应援广告;王源过生日的时候,粉丝包下10架飞机,布置成王源生日主题,并在鸟巢投放广告;易烊千玺的粉丝则为他购买了游轮、私人订制热气球和英国的一处庄园。
邵:当年,在《超级女声》播放的时候,那时候的粉丝有没有“亲妈粉”这种称呼?
高:李宇春的粉丝最初可能还是“自我投射”类的比较多,因为她平民偶像的成长经历很能令年轻女孩代入。当然也有部分李宇春粉丝对她抱有某种亲密关系或者是情欲的想象。这些在杨玲老师的专著《转型时代的娱乐狂欢——超女粉丝与大众文化消费》里都有谈到。
事实上,在粉丝圈内部,具体到某个粉丝个体身上,这两种心理机制是不能严格区分开来的,它可能以不同比例掺杂在一起。比如,王俊凯刚刚考上了北电,这当然是很优秀的。在粉丝心目中,可能一方面存在自我投射,即王俊凯考上北电就仿佛是自己考上北电,但也必然有“亲妈粉”会抱着自己亲生儿子考上了北电一般的骄傲之情。
TFBOYS算是非常标准的“养成系”爱豆,粉丝很容易对他们产生守望成长的认同感。在这个过程中,粉丝当然也为爱豆付出了很多。他们为自己的粉丝行为付费,购买他们代言的产品、杂志,支持他们的影视作品。并且在网络上制造讨论热度,在新媒体时代,这些热度和流量是真正的真金白银。
从贴吧时代到微博时代
邵:2005年超女的时候好像就是这样啊,那时的真金白银是一条条短信投票。
韩:是的,我觉得这里除了表达对自己爱豆的支持,还有一个更隐蔽的原因是为自己理想的人生状态投票,对爱豆的投票是对自己或许未能达成的“理想”的支持态度。这种心态尤其适用于平民偶像,聚眾之力成就一人,偶像既被看做是这一群人的代表,也是粉丝们加在自身上的一个名片式标签。
邵:是否可以说“超女模式”基本上奠定了此后中国内地粉丝圈的组织形式、活动方式?
高:可以。虽然说在超女之后还是老一套,但也有一个不可不提的变化,就是2014年大数据分析正式在国内的影视圈、娱乐工业中得到广泛的应用。
邵:偶像打造模式的变化与媒介变革关系大吗?
高:《超女》时期当然以贴吧为主要平台,这算是国内粉丝文化的草创期了。很长一段时间,贴吧都是国内饭爱豆最主要的平台。后来,2009年到2010年的时候,微博出现了,贴吧本身也因为种种原因衰落了,优质的资源开始流向微博。微博也就逐渐取代贴吧成了最主流的追星平台。而且新浪有门户网和新闻的底子在,比起贴吧,它更加大众化,更加主流也更有整合性。
韩:微博出现之后,偶像与粉丝之间的互动更深入、更日常化。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最近微博新上线的“微博故事”功能。鹿晗6月23日随手拍摄一段朝阳门公园进出站视频,马上就成为首个评论过万的微博故事视频。这种介于短视频与直播之间的形态,虽然很像是国外社交媒体Instagram的Stories(故事功能)的翻版,但其携带的阅后即焚的即时感、半私密感、圈子文化,我认为都在一定的程度上重新塑造、定义着明星、爱豆与粉丝间的亲密感。与此同时,爱豆们也会根据社交网络上的动向而调整自己的路线。
隐身于网络部落里的“偶像工业帝国”
邵:谈到现在新出来的偶像,即使他们在饭圈里面很有名,很有商业价值,甚至有了自己的粉丝帝国,但还是有很多人对他们不太了解,这跟当年的全民偶像例如香港的四大天王很不一样。比如说鹿晗粉有多少,一般人是不知道的。这个爱豆帝国对于主流人群好像悄悄存在的一样。
高:鹿晗的核心粉丝,按照微博超级话题的数据,应该是几百万起步的。现如今鹿晗不需要天天出现在电视里,也不需要被所有人熟知,他的商业价值依然可以得到证明。这个证据就是他超高的网络数据,是几百万核心粉丝不断在网络上分享他的信息,带来的肉眼可见的巨大流量。与传统偶像明星通过影视、报纸这类“广播”渠道得到曝光不同,网络一方面无比广大,但粉丝圈又是一个相对封闭的部落,如果不刻意观察,就很难得知他们的存在,但他们制造出的流量,又可以被轻易计算出来。
邵:我挺想问一句,鹿晗为什么那么火?
高:鹿晗曾经是韩国非常火的组合EXO的主唱、主舞和门面担当之一,经常在团队表演里站中间的位置。这意味着在韩国成熟的偶像工业当中,他有了最好的资源,最大的曝光。一方面,因为他是中国人,方便拓宽海外市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资质的确出众,那张脸更经得起推敲,因此才会在众多练习生当中,被老板选中。当然可能还有很多我们无法得知的复杂考量在里面。
肖:并且,SM公司一般在一个阶段会主推一个男团,从最早的H.O.T、神话,到东方神起、Super Junior,接着就是EXO,最近最新的是防弹少年团。鹿晗的先例是韩庚,韩庚是Super Junior的前成员,在韩国积累了名气,他回来的时候是接着SJ和韩流在整个东南亚最鼎盛时期的影响力,所以即使他当时在国内的知名度并不太广,但却能支撑他直接进电影圈,直接拿最好的资源。除了鹿晗,EXO的其他三位中国成员也是类似的道理。
韩:EXO特殊的地方就在于成立的时候就看准了中国的市场,分EXO-M(中),EXO-K(韩)两个组合活动,专辑也是分韩国版和中国版,同时发行的。而中国的MV当中,基本上是中国艺人站在前面。在组合时的人气也为他回国后的发展,积累了一大批先在粉丝。当然回国后,鹿晗也圈了一大批不喜欢韩系的粉丝。
肖:一个团里,成员站哪个位置是很有讲究的,一般来说,颜面担当才会站最中间,其他的队长、舞蹈担当、rap(说唱)担当都有固定的位置,这也涉及到整个团队资源的分配关系,“站位”是很重要的。
邵:这个资源顺序是资方决定的?
高:大部分是。但有一个不太一样的例子是AKB48总选举。选举的选票随CD附赠,买了CD的粉丝才有投票权(一张CD大约折合人民币50元),得票最多的爱豆,才能在下一个单曲MV里面站到中间。
邵:这个有意思,这就是把原本属于资本的权力让渡给粉丝了。
萌的是人格还是人设?
邵:要深入理解爱豆文化,我们需要界定一个重要概念——“人设”。你们萌的是爱豆的真实人格还是人设?
肖:爱豆组合能够达成的最佳结果,就是每个成员都有一个人设,有一个独立的小故事。这个故事,可以用来衍生相关的周边,卖给粉丝。
高:其实这些都是数据库(依据东浩纪数据库消费的理论)里诸多萌属性堆叠而成人设。因为如果你粉一个专业演员或歌手,那么只要他的业务能力和才能过关就足够了,你不需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对于一个爱豆,粉丝必须要知道他的基本性格,他大概是什么样的人,否则你无从想象与他的亲密关系是何种形态。正因如此,人设就成为了一个爱豆得以立足的根本。
林:而且理想状况是,每个成员的故事不能重叠,团队里的不同成员是负责主攻不同的细分市场的。与此同时,成员与成员之间还要有特定的互动关系,比如,CP、团队爱,等等。
韩:是的,像韩国SM公司打造一个偶像组合时,就会设定一个世界观、讲一个故事,把每个成员设定一种超能力,如EXO出道时每个成员都设定了一种超能力,鹿晗的专属技能就是:精神控制,这个技能与组合成员KAI的瞬间移动相对。
邵:如果说,人格,就是这个人确确实实是这样,那么,人设怎么与它区别?
高:人设一定是精心打造出来的,可以吸引某个固定的受众群体的,能够让粉丝喜欢,让他们花钱的。比如,最近比较流行的老干部、禁欲系人设,就满足了刚刚涉足粉丝圈的一批高知、高收入女性的需求。对一个专业的爱豆来说,他做的所有事情,各种各样的行为举止,根本目的都是为了让他符合人设的要求。唯其如此,他的核心粉丝才能感到满意,持续为他付费。
林:每一位真實的个体其实都会比他展现出来的那个人设更加复杂,人设就是把你的人格当中的某一个或某几个侧面拎出来,然后将其纯化、放大。
高:对,专业的偶像组合的打造模式就是这样的。偶像在出道之前,公司会去了解他,然后给他设计一套人设,包括在公众面前应该怎么表现,如何跟队友互动等等。当然,官方设定有时候也会崩。此外如果偶像的经纪公司,对他之前的职业规划感到不满意,也会对人设进行调整。因为所谓的人设,可能在某个时期的市场环境当中受欢迎,但过几年之后,也许就不流行了,这时候就会换一个人设。最经典的例子,可能是近几年诸多女艺人(比如刘亦菲、刘涛)忽然开始走“老公”路线,打造中性人设吸引审美取向较为开放的高端粉丝,尽管她们出道的时候,或是仙女或是贤妻的形象。
韩:所以说人设更像是爱豆戴上的一层具有象征性作用的面具,有时因为影响力巨大,他们或许还要失去做自己的权利。而相对的,粉丝则是戴上粉丝滤镜,对爱豆的行为选择性的接受和进行阐释。
邵:那么饭爱豆的时候,你们是在饭他们的人设?
韩:我是。我相信自己是在通过人设饭爱豆,比如努力、笃定、勇气。更进一步说,还会饭他的“反差萌”,像吴亦凡外表是高冷人设,再多了解后就会发现他是一个身体不协调、偶尔犯蠢的邻家小哥哥,这种带有张力的类似反转属性的设定会让他形象更立体,也会让他更有“人性”,这也是一个不断确定边界的过程。我甚至一直相信:明星与粉丝之间的关系有时是一种“交换幻觉”和“相互误会”。
肖:我不是。几乎每个偶像在出道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官方定位的,红到一定程度以后,他们就可以开始稍微“放飞自我”,展现自己的形象了。会有一个自我形象跟人设的,可以说是“分离”,也可以说是“融合”的过程,地位稳固了之后演自己就好了。
东方神起出道时成员年纪都很小(16~18岁),不仅对摄像头不熟悉,整个偶像工业也还不成熟,只能以相对保守的让大众更容易接受的人设来出道,而当人设需要改动的时候,也可以自圆其说了,把它解释成是他们随着成长而发生的自然的变化。后来就越来越接近他们本来的性格了,比如沈昌珉,由当年的卖萌少年,变成了现在的肌肉男,高冷又毒舌。可以说我们家已经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固定形象了,从初代爱豆,到鼎盛状态,再到后面无所谓人设,他们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高:我自认为不是在饭人设。因为陈伟霆还是很特殊的,他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偶像工业的产物。虽然他出身香港,又是以偶像组合艺人出道,但是那个组合实在是不红,公司不会费工夫为他们精心设计、维护人设(维护人设需要大量公关成本)。而且他的职业生涯大部分时间处在一个“不红”的状态里,我粉上他之后去翻他过往的一些资料,他籍籍无名时的为人处世和红了之后并无差异。
王:有人设都是事实,但是跟现实不完全一样。前面这些都是非常特殊的状态,跟一般的饭爱豆不同。偶像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实就是人设,连绯闻都是跟人设相一致的。我们家,非常安心地相信,偶像会一辈子演人设,除非他突然有一天从J家辞职,否则人设就不会崩。这是偶像的基本的敬业精神。
邵:从迷人格到饭人设,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如果说,我喜欢的是人设的话,其实是,主权在我,是我喜欢这一类的人,如果你不担当这个人设,我可以换一个人。而按照古典爱情的模式,我刚开始也可能喜欢人设,就是聚光灯之下恰好闪现的那部分,而我因为一个人设爱上这个人之后,无论他变成什么,我还是爱,这个人和我就连接在了一起。
把人格和人设分开,在文学上可以称为“元叙事”——原来,只有上帝,或者只有作者才能够知道——而现在大家都看透了内部,都知道这其实是个故事,但我们还是会选择相信,选择喜欢。在这里,确实可以看到网络时代一种本质上的民主性质,人民群众在行使消费者权利的意义上当家作主了。这个当家,首先是当自己精神的家。当年我们追星的时候,正是因为没有像人格——人设这样清晰的概念界限,所以会有很多人自杀、杀人。
高:对,就是因为我觉得你崩坏了,而我又在你身上投射了太多,你对我造成了伤害,所以我要把这个已经崩坏了的你干掉。这样的事件出现过不少。比如约翰·列侬被粉丝所杀的事件。
大家都知道这是场游戏,但难道你就不玩了吗?
邵:现在的粉丝是怎么看待爱豆的人设呢?知道是人设,还能那么入迷吗?
王:其实,不光爱豆有人设,粉丝也有人设,一个人会用自己的粉丝人设去爱爱豆人设,而他同时有清醒的自我,知道这一切是假的。粉丝圈有三个切忌,就是:倾家荡产、真情实感、啥事都管。真情实感,是因为当粉丝作为粉丝人设的时候,她/他是真诚地爱着爱豆的,而她/他同时需要有一个清醒的自我,知道这一切是假的,随时从中退出来,不能用我的全部去爱。这就是让粉丝有一个保护机制。啥事都管,指的是恋爱禁止,以及对偶像的事业指手画脚等。
高:粉圈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其实大家都知道追星是场游戏,但难道这样,你就不玩了吗?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游戏,但是我们还在玩。
邵:我觉得饭爱豆,特别适合独身社会。不但安全、稳定,还自由,选择权全在自己身上,完全可以自我控制,而且你沒有任何受伤害的可能性。
韩:是的。我们常说,饭爱豆就是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是渴了你去花钱买一瓶水,饭爱豆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此自然的一件事。我选择、我付出(付费),而“随时离开/改变”的选项也握在我的手里,我是可以掌握主动权的,就更有安全感。特别的关注、时间和金钱上的投入,满足的或许是我关于亲密关系想象,或是我成就他的保护性心态,但一定是暗合了我的某种深层次的需求,从心理机制到情感机制。
肖:而且饭爱豆与恋爱也并非不相容。爱豆和恋爱其实很像,而且一般属于一见钟情,只要不断有新的资料被生产、被发现,不断满足和产生你的新欲望点,你就会一直被吸引。现在媒体信息这么发达,只要你在网上一天,就能继续接收这些资料。
王:爱豆受到的所有的训练都是为了让人爱你。比如,山下智久,他毫无演技,而所有他主演的电视剧中的角色,都是按照他的人设设置的,所以他演得非常好,基本上每个他演的电视剧都会火。他一辈子演好一个角色,就是他自己,那也够了。不过,国内有些小鲜肉,连演好自己的人设这个也做不到。
邵:所以我们整个生活在数据库化,是技术意义上的虚拟现实。
爱豆:粉丝消费权利的提示物
邵:本来我也一直觉得,爱豆文化是用商业机制打造人格神。上帝死了,我们造出一些爱神来代替他,替他指引我,关爱我。但在你们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王:不,爱豆不是神。爱豆魅力的重要来源,是我能想象他和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他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而他如此的优秀。如果是神的话,前提必须是和我异质的存在,所以他才是伟大的。
韩:是的,爱豆存在的价值,是他如此优秀,而他的存在,让我有动力想成为更好的人,和他一起进步、共同成长。这种心态可能与现在流行的陪伴型偶像更接近。
高:而且爱豆一定是有肉体,并且那个肉体是有性吸引力的,所以他们才会那么美好。甚至可以说,性吸引力,是比较基础的,是覆盖面最广的。爱豆也经常被粉丝像神一样供着,但是这个神其实是随时可以被粉丝罢黜的。
偶像工业越是发展到后期,像是日本那种成熟的商业机制,推出来的爱豆越是普通,从颜值到才艺都没有格外突出之处,给人一种“邻家”的感觉。只有这样,粉丝、资本(运营方)才能在偶像工业的生产中分别掌握至高的话语权。粉丝不支持你,你就无法成为爱豆,这是偶像工业内部逐渐生成发展着的逻辑。当下的偶像工业,可以说是将粉丝权利最大化的商业机制,粉丝在一定意义上是股东,粉丝的消费权利具有一定的众筹资本权力的性质。爱豆们其实是粉丝,也即消费者权利—众筹资本权力的提示物。
女性恋爱模式的逆转
邵:如果说,饭爱豆和恋爱很像,这种模仿的恋爱关系是什么样子的呢?
林:我觉得这是在独身时代、新媒体时代形成的新型的亲密关系。虽然这种亲密关系与一般意义上的恋爱关系存在着可替代性,但这二者之间还是存在着许多不同之处的,所以很难称之为一种“模仿”。
邵:爱豆文化跟性别革命有直接的联系吗?
高:在《粉丝文化读本》那本书里面,有一篇文章叫《我为披头士狂》,就认为披头士所掀起的追星狂潮,是女权运动前夕出现的一场性革命。1950年代之前的美国,还是很保守,但披头士的出现为持有传统性别观、婚恋观的年轻女性提供了新的性选择的可能。他们的外形是披着长发的,雌雄莫辨的,他们在挑战既有的择偶观和性想象。文章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表述的(原文中是形容猫王,但其实可以通用):他们是年轻女孩们正在展现出的权利和性欲的提示物。如果没有年轻女孩们(或者别的任何粉丝群体)倾注她们的爱慕和热情,爱豆们无法获得任何地位与名声。所以具体到现在的男爱豆们,他们自身的存在,提示的就是年轻女孩们越发强大的欲望和权利,所以直男看到他们才会那么厌恶。
邵:也就是说传统爱恋中男女的权力秩序发生了逆转,这个逆转的关键点在哪里?女孩儿们拥有了什么,使你们的欲望模式改变了?
肖:以我的个人经验,我没有办法从任何现实生活中的恋爱关系中找到安全感,找到一个能提供安全感的对象,概率实在很低,与其期待一件这么难的事情,还不如自己做,还更容易一些。于是我渐渐变成了我想要的那个男朋友,情感模式也变得更想去呵护我想要呵护的人。
当然,原本的男女的恋爱模式,对于绝大多数的“三次元”的人来说,还是生效的。他们的快感模式是在传统的爱情逻辑里的,那一套的快感和萌点,我还是能接收和理解的,并不是说完全无效。只是,我需要转换一下身份,把自己重新变成那个需要由别人提供安全感的人,才能接受那个情感模式。
王:饭爱豆,最重要的是我们关怀他,我们并不在乎他关不关怀我。而爱豆关怀的是他想象的屏幕前冠以粉丝之名的总体,并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
韩:以前追星,总幻想着明星会爱上自己。这也太玛丽苏了吧!爱豆怎么可能爱上你呢?我们的情感满足来源于主动地给予爱,而不是被动地接受爱。
高:所以如今在女性粉丝中间,也出现了某种与以往的玛丽苏式性幻想完全相反的想象。简要说来就是将男性偶像视为性客体,幻想他们是玛丽苏式的被动接受爱慕追捧的对象。而男偶像的女粉丝们,则以此为基础,完成了某种性主体的自我建构与自我赋权。
邵:这里确实在悄悄发生着一场非常内在的性别革命,至少这种发生在潜意识里的反转正在为现实中的变革奠定心理基础,试炼方法,积蓄能量。我很想知道,对于女性这种情感模式的根本性变化,传统的直男们怎么看?
李强(北大中文系博士生):现代人分群分化得很厉害,我们现在讨论的情况还是小圈子的,所以,现实威胁并不迫近。其实,传统恋爱关系给男性造成的物质和精神上的负担也很大。现实压力这么大,我觉得男女平权是对男性最大的解放。
吉云飞(北大中文系博士生):要问我最直接的感受,四个字:如释重负。
邵:谢谢你们的如释重负,看来有了爱豆,女性不但解放了自己,还解放了全人类!最后,原谅我的老生常谈,对于爱豆文化,你们觉得存在着什么弊端?或者,面对主流文化的诸多误解,你們最想自辩的是什么?
王:说到弊端的话,现在有一个倾向是所谓“饭圈逻辑”在各个网络亚文化圈中蔓延,其中有一些内容我觉得是比较负面的,比如说以过激的态度反对任何文化资源的网络免费共享(饭圈称之为反“白嫖”),再比如说习惯于以不同社群间的敌对、骂战来确立自身社群认同,极大降低了不同社群间相互理解的可能性。
高:我做一点自辩吧。可能看完这篇讨论的人,会产生一种印象,那就是参与讨论的这些“粉丝”们都是粉圈里极少数的所谓“理智粉”。而构成饭圈主体的,仍然是“脑残粉”们。但我并不觉得“理智粉”和“脑残粉”是截然区隔开来的两类人,他们本质上共享着同一种行为逻辑,尽管从表象上看来有疯狂和理智的区别,那也只是粉丝个体间性格和智识差异造成的。我想我们谈论这些,用意并不是把自己从“脑残粉”里摘出来,以“理智粉”自矜,而恰恰是一种自我确认“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统稿:韩思琪;整理:金恩惠)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