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篱
1
1971年的暑假那么令人期待,你看,那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本来覆满了金黄的冬小麦,以及嫩黄的油菜花。某天,它们被一扫而空,一直陪伴它们的稻草人也不见了。远处剩下一束束麦秸秆整齐地站立,像列队的孩子在等待出操的口令。这些被遗忘的麦秸秆孩子,孤独、快乐,依然姿势挺拔,整齐地站立在收获后的田野上。早晨和下午,拾麦穗的孩子一个个互相跟着,就在麦秸秆孩子旁边埋头寻找,天空中的鸟儿也热热闹闹地赶来啄食,周遭的村庄飘来榨菜籽油的香味。几天以后,土地里再没有一颗小麦。没有了小孩的身影,小鸟也只是偶尔歇歇脚,麦秸秆孩子真正寂寞了。
比麦秸秆孩子更加寂寞和期待的,是穆姝老师。
刚下课的陈少伦老师走到教师宿舍前,敲我家隔壁的穆姝老师的窗户。
“木梳!木梳!”
他总是叫她木梳,亲昵、调侃。他俩和李忠福,是风谷中学建校后的第一届高中毕业生。他俩考入西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又一起回风谷中学任教。
穆姝推开窗:“我在收拾东西。”
“木梳,你放心回重庆吧,你的课我都帮你代了,我排得过来。”
“谢谢啊,少伦!我还一直犹豫呢。”
“有什么好犹豫的。”
陈少伦老婆在屋里破口大骂。
陈少伦迅速迈开长腿跨进家门,吼起来:“疯婆娘你骂哪个?”
“我骂陈大和陈二,水缸里一滴水都没有,不晓得他两个死哪里去了。”麻雀的声音虚了。
“球!你是骂给我听的!我去挑水。”
陈少伦担着木水桶走上土冈,他老婆就目送着他的背影站到了门前。这是个瘦小的女人,褐色皮肤,五官小而匀称,鼻子下巴尖尖的,外号麻雀,在学校饭堂煮饭。
麻雀是风镇人,读高中时和陈少伦老师好上的。麻雀来风谷中学读书,就是为了嫁给陈少伦。据说她的成绩一塌糊涂,到毕业时所有课本都是新崭崭的从没翻开过。
“装啥子!”
麻雀看陈少伦的身影消失在山冈后面,就开始骂,还扭头往左边吐痰,是想吐到穆姝门前的,只是功力不够。
李忠福老婆随即也跨出自家门槛,和麻雀站到一起。她朝穆姝那边努嘴,想把麻雀的火撩撥得更旺一些。
“又在支使你男人?有一个还不够?在西师就搞了一个,在风谷还想搞?别说你,我都看不下去了!”
“哼,我日她先人板板!”麻雀脸上的雀斑跳跃起来。
李忠福老婆也是风镇人,小小的狐狸脸苍白,身体略佝偻,外号笑面狐。她来风谷中学读书的目的,也是要嫁给李忠福。
对待穆姝老师,这两个女人长期以来一个出于妒忌,另一个则完全将穆姝当成潜在敌人,结为联盟。关于穆姝的流言,会源源不断出自她俩的舌头。但是,穆姝和男教师们打成一片,彼此信任,所以,她俩尚不敢公开诋毁她。
这个安静的下午,陈少伦去挑水了,其他男教师都还在教室里,穆姝刚好在家,真是个好机会。
笑面狐继续加油:“好像个个男的都围球倒她转呢!”
“骚货,就不怕我找苗药来放蛊,毒死她!”
“毒死她!”
她们等待着穆姝的动静,希望她应战,她们好大显身手,狠狠地教训她。她们跃跃欲试地要对她动手了。
穆姝没动静。
“你说她啥子意思,又要你家陈少伦心甘情愿给她代课?”笑面狐搓着掌心。
“哪个晓得她啥子意思,她那个野男人不来风谷,她不去重庆,就这么拖着。人家不愿来风谷,可以理解,毕竟这里是乡下。她不去重庆,在之点阴倒起搞名堂!”
“她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啷个晓得?这骚货,闷倒起,不敢出来哦!”
“砸!”笑面狐邪从心起,怂恿麻雀,“砸她的窗,看她出不出来!”
“嗯?”这个提议让麻雀有点兴奋。
麻雀正犹豫,看见陈少伦挑着水出现在前方坡路上,赶紧掉头回屋。
晚饭后,我父亲在煤油灯前举起一枚钥匙。
“穆老师要去重庆探亲,这个暑假请我们家的孩子看屋,谁去呢?紫音?”
“我愿意……”我激动地接过钥匙。
穆姝老师的家和我家,光线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枕头有脂粉香,家具有檀木香。书桌上有小镜子,蝴蝶牌冷蝶霜的蓝色的圆形铁盒上,印有蝴蝶,香味扑鼻……
屋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迷人的。
原来女性的生活,和别人是多么的不一样啊!墙壁上贴的日历画位置恰当,刚好抬头就能看见。蚊帐往两边拉开,蚊帐钩上各有一朵用红头绳扎的花结,床上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被褥温香。
里间和外间,地上一尘不染,桌椅洁净。窗前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蓝色的干花和玫红色的蝴蝶,以及穆老师学生时代的毕业合影照。照片上,父亲和老师们坐在第一排,穆老师和女同学站在第二排。她的头发很黑,卷曲又蓬松,编成的辫子很粗壮。
合照旁边,有一张男人的照片,他的嘴唇有一点红,好像抹了稀释过的淡淡的红墨水——每到学期末,父亲要批改大堆试卷,红墨水不够用,我就给他稍稍加一点水。
照片上的这个男人,瘦削,戴眼镜,头微扬微偏,两脚呈八字张开站立,手背在身后,整个姿势自负而骄傲。
他像个特别重要的人物,在众人之前,居高临下,抬起下巴,背手踱步。
他好像在笑,得意却又带点嘲弄地笑。我还没在成年人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我的父亲,别的老师,他们全都不苟言笑。
我仔细研究他的表情。
他似乎有个奇妙的秘密,一个准备置某人于死地的秘密。这是个所有人不能得知的秘密,他正在进行,或者已经做了。所以,他的笑就按捺不住悄悄浮到脸上了。
不用证实,这就是穆老师西师的那个男友了。
照片下印有“芳芳照相馆”,这是成都闹市区的一家古老的照相馆。父亲和母亲那张大学时期的合照,肩叠着肩安静地凝视右前方的照片,下面也印了这几个字:“芳芳照相馆”。
到照相馆照相的人都坐着,为什么他要站着呢?
玻璃板很重,我使出全身力气,才抬起一点点,轻轻抽出他的照片,凑到窗前端详。
他的衣服是父辈们常穿的那种中山装,裤子却不是一般的布料,它看起来厚实、笔挺,两条熨烫出来的中线笔直锋利。
还有,他穿皮鞋!风谷中学里的老师们都是穿布鞋。他站立,就是为了强调和突出高档料子的裤子、铮亮的黑皮鞋?
他背手,并微微侧了身,这个隆重的姿势,不仅有十足的炫耀,还有几分轻浮。
照片后面写有钢笔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穆姝同学存念。某某某,于渝。
我认不出他的签名。他好像是故意不写时间,名字也写得除了她谁都认不出。我想,等穆老师开学回来,一定要告诉她,这个人是个骗子!
我爱上了新的玩具——桌子上的那面小镜子。我用它照自己在各种光线里的面孔,干净、柔和,灰色的小脸,五官端正,嘴巴略大,面无表情时特别漂亮。
“镜子镜子,我是不是长得像穆姝老师?”
我渴望像她,像各种书上那些我喜欢的人。我对那些十八世纪以及更早的欧洲宫廷女子非常着迷,她们面庞如花,身姿挺拔,腰细如蜂,长裙拖曳。一旦有机会,我肯定会模仿她们。
茶几下敞开的抽斗里,有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小东西:指甲剪、火柴盒、橡皮筋。还有一大摞信札,用红头绳细心地捆扎了一个蝴蝶结,每个信封上的邮票都被揭下来,放进集邮册里。
很多信,一定是那个扭扭捏捏又自我欣赏的男人写给她的。他至少一周给她写一封吧。
现在,她已经回到他那里去了。
她是个成年女人,一个可以被男人牵挂和牵挂男人的女人,一个可以和男人有联系、有关系的女人,一个可以爱、可以相思、可以坐长途车去很远的地方找心上人的女人。
这多么美好啊,多么令我惆怅!
我将镜子带到森林里,躺在厚厚的松针上。
我看到自己被林间的阳光照亮的金黄色的脸,有一层淡淡的绒毛,毛孔里好像被撒了金粉。
我用镜子晃森林边上寂寞的路人,他们东张西望,搞不清耀眼的光芒从何而来。
夜半,我躺在穆姝老师的床上,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我还要照一照自己。这正是做梦的时辰,我看到的一切都比白昼来得美丽,充满魅力。我的眼睫毛又长长了一些,嘴唇更加紧致饱满。窗户是蓝色的,屋内深蓝色的光里,镜子里的我的眼睛,睁得特别大,几乎占满整个镜子。
我喜欢这种蓝色的夜晚。人们都呼呼入睡,虫儿叫个不停,远处的犬吠也像睡梦中一般有声无力。世界如此宁静,我也格外安心,没有任何忧虑。我可以规定万物的秩序,随心所欲,呼唤什么,什么就会出现,就会应答,想什么,什么就如我所想。
风吹过林梢,浩浩荡荡,松涛平息之处,宛如呼吸,细致入微,轻轻休止。屋子里的所有家什陷入阴影,在我的各种意念之下,按各自的角色排演戏剧……
我既瞌睡又清醒。
漫长的饥饿,好像从生下来起,就没停止过对我的折磨,如今,我已经习惯享受它,享受缺少食物和营养的身体的轻飘感。我将身体蜷曲,然后拉伸,再蜷曲,再拉伸,肚腹里的痉挛减轻了许多。
我再次拉伸、蹬腿、深呼吸。这时,我总可以摸到从胸部开始延续的两扇肋骨,脊骨像帐篷一样高高撑着。我反复数肋骨,并非哥哥说的只有一根,而是左右相加共有20多根——到底有二十几根,我也不确定,因为从肋弓到浮肋的地方,我总会数错。我以为,我渐小渐短的浮肋,是应该长却长不长的肋骨。它们无法生长,是我悲哀并且自卑的根源,是必须保守的秘密。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们,双手滑过肚腹,可以感觉到我的身体如此单薄,像风筝,如果不按住,就可以飘拂起来……
一个又一个白天。
弟弟用一块石头敲击玻璃窗:“紫音丫头,出来!”
我不能再装着听不见了。我朝外面大吼:“你要是敲坏了穆老师的窗,看爸爸揍不揍你!”
“她说话了!我听见她说话了!我就知道她藏在穆老师家!”
孩子们都伏到低矮的窗前来,我看到他们脑袋聚集的剪影,赶紧离开我的梦幻场,开门出来。
到大家说梦的时间了。
我们在宿舍四周徘徊。
我們的很多事体,都是我哥哥来规定的。比如说,他要求学校里的所有孩子坐满楼梯的第一级至第十级,他则站在地上仰视我们,教我们唱歌或者朗诵;比如说,我们必须在白天的某个时候,离开家,聚集在校园里的某处,一起讲述各自头晚的梦;还有,夜晚睡觉前,只要没有大人干预,我们也得跟随他,围坐在火炉旁,比赛讲鬼故事。
又到大家说梦的时间——这是午后,大人有的去补课了,有的还在家里备课。我们得找一个地方,森林里或者水池旁。
围绕宿舍走了两圈之后,欧阳老师家的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小白提议,去工字房后面的草地,他认为那里的草很密很美。
工字房是仿苏式建筑,盖金黄的琉璃瓦,是学校的办公室。我们远远地绕着校园走,尽量避免被正在教室里给学生补课的父亲看见,更要回避常在工字房那儿进进出出的敲钟人老王,他的目光像鹰一样炯炯有神。
工字房背后的草地,果然很美,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地方,草棵密而高,非常茂盛。草丛中摇晃着一朵朵蓝色的雏菊。
孩子们陆陆续续到齐,坐下来,开始说和听。有人摘了雏菊在手里,将它小小的紫蓝色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来。小白的梦,和音乐有关,他又在梦中听见小提琴说话了。小提琴的声音,像妈妈。我妈妈在四年前失踪了。他说梦的时候,我觉得我和他才是亲生的,他才是我妈妈的儿子。
弟弟梦见远方的河流从地底敞露出来,水波是蓝绿色的。他准备在水下建人造卫星基地。
我忘记自己做了什么梦,便将穆老师的那些信、照片,以及我的一些杂碎想法,当成梦说了出来。
我哥哥微微笑一下,然后沉默。他通过这种梦的讲述活动,逐步掌握我心里的一部分秘密,这让我有点担心。不过,我哥哥生来是守口如瓶的人。
弟弟和笑面狐的儿子石头,脸上都浮现出调皮和狡黠的笑。
在被我忽略的光阴里,这些男孩子全部从沉默和文静的躯壳里破茧而出,他们的举止和心思都开始荒谬起来,兴奋得不得了。以弟弟为首,他们一致要求去穆老师的家里探险。他们认为,那些信极有可能是珍贵的情报,并且相信她的床底有供特务藏身的地洞,她的屋顶一定有发报用的天线。她的抽屉,总可以找到一把勃朗宁小手枪和一些生了锈的子弹。
总之,他们必须去侦察一番!
我用眼神向哥哥求救,哥哥心领神会,用一个小小的借口就驱散了他们。
2
暑假结束,已经立秋,酷热的夏天就要过去,燥热的空气里充满不祥气息。
午睡时,我做了个梦,看见穆老师扭曲着身体,斜躺在山冈上,一只高跟黑皮鞋抛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真是她的鞋,某次我见她从重庆带回来的行李里取出鞋子,放在厨房后面的树荫下吹风。
在梦里,我离她很近,又很远,心中充满疑惑,遥遥地望着她。她深深熟睡,安静得几乎没有呼吸,脸颊失去了温度,像石头一样洁净,紧闭的眼睛睫毛一丝丝非常分明。
“穆老师,你在做梦吗?”
她不回答。我相信她正在做一个很难醒来的梦。
我醒来后,口干舌燥。厨房里水壶空空的,水缸里也没水。
我走出家门。
学校里安静得只有风的声音,男孩子们都去谷底找溪水洗澡去了,他们带走了这个世界的喧嚣,我可以坦然地将他们忘却,忘却不断逝去的一切。
看不到一个成年人,家家门窗紧闭。我来到穆老师的窗下,轻轻敲玻璃。我知道她已经返校了。
没有回应。她的窗户是浅蓝色的,玻璃后面是蓝色的的确良窗帘,神秘,安静。
我转身回家,去床上睡。
有人叫我的名字,同时也叫我哥哥的名字。
我走出家门,看见学校里的孩子们正四处找人。天空干净、晴朗。热风呼呼,阵雨带来的潮气被一扫而空。
又到我们的说梦时间!
人到齐后,我们一起向学校走去。
正值开学前夕,校园里特别宁静,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都非常干净。我心里对时光带来的各种事物充满了期待。
我们围坐在大操场边,在两棵老杉树的荫凉中,凝神屏息,轮流讲述各自的梦。
哥哥的梦和一只小鸟有关,他梦见自己在森林里行走,跟着它,结果它受伤了,羽毛褪尽,变成一个哭泣的女人。
哥哥讲述得如此清晰,梦中的一切,超出我们的想象力和逻辑判断,个个都傻傻地不出声。
历来的顺序都是,哥哥之后,就到我。我一直沉浸在穆老師躺在山坡上不会醒来的那个梦中,哥哥的梦加重了我的悲伤。我不想说话,更不想说出我的梦。
我不说,他们就要罚我。有人要求我唱歌,有人要求我跳舞,跳那种在雪山上感恩的舞蹈,舞蹈的最后是把双手打开,一只脚猛朝前伸,大喊一声:“巴扎嘿!”我们都看到过哥哥的几个女同学,用条纹枕巾当围裙系在腰间,有那么一点像藏族,在风镇的戏台上跳过。
我当然不会为这些屁孩们跳这种舞,我看不起他们。瞧,这些男孩子的脖子里总有洗不干净的污垢,黑乎乎的!
我以沉默抗拒着。
石头结结巴巴地威胁我。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结巴了?他说,如果我不讲一个梦或者唱一首歌或者跳一个舞,他将把他刚打死的一条小蛇,绕到我的脖子上。
蛇是我最怕的东西,我浑身皮肤立刻泛滥一层鸡皮疙瘩。
恰好这时候,穆老师笑呵呵来了。
在直射的强烈的阳光里,我们不得不眯着眼睛看她。
她从工字房里出来,可能刚在老王手里取了男友寄来的信和包裹——她刚回到学校,他的信就紧随而来了。她脸上浮现出多么明媚的笑容!看见孩子们的聊天尴尬地停顿下来,她就向我们走来了。
很多年以后,直到1997年,以及2000年,这段画面都反复在我眼前回放。我看见她告别老王,从工字房那儿向我们走来,走进正午耀眼的尘雾中。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封新鲜的情信,另一只手握着老王帮她从镇上的邮局取回来的小包裹。那情信是她精神的蜜糖,包裹则是她现实的栖息。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多么富有啊!
她来了,头上有光,一双大眼睛望向我们,也望向这个寂寞而干净的世界。一团光雾始终笼罩在她美丽的卷曲头发上。
她似乎还带有电流,从工字房那儿,沿一股颤动的波纹流,向我们旋动而来。我等待着她拥抱我们。我感觉她时时刻刻会随着头顶的光雾上升,一直上升……
我深深地呼吸,闭了一下眼睛。
从她慢节奏的优雅步伐里,从她眼睛蒙眬的光里,可以看出,她一心要将胸中的幸福感隐藏得更久些。在回到光线幽暗的闺房里尽情沉醉之前,她准备大方地花一点时间,和我们这些孩子一起,品尝这个世界的纯真和美好。
她舍不得马上将信拆阅,也舍不得打开她的包裹,在我们的目光集体注视下,她将双手背到身后,遮住手里的东西,满脸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我能感觉到,在孩子们的眼里,我与她,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什么关系却没人能说得清,好像我们是一伙的。只要她在,野蛮又骄横的石头那些针对我的威胁的话和行为,就没有胆量说和做出来。
我一直在看她头顶的光雾,并尝试伸手去摸。
她捉住了我的手。
我讪讪地:“穆老师,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卷?是不是用火钳烫的?”
我记得麻雀污蔑说她的头发是用食堂的火钳烫的。
我知道她的头发是天然卷曲的,但麻雀总对孩子们说她是用火钳烫的。火钳是夹煤块进泥炉子时用的。麻雀对丈夫陈少伦的这位漂亮女同学的妒忌,就像她的咳嗽一样无法隐瞒得住。
接下来,穆老师替我,给孩子们讲了一个她的梦。在梦里,她奋力地往电线杆上爬,爬得十分利索。当她到达电线杆顶端的时候,天突然黑了,电线杆顶端噼里啪啦地爆出火花,那火花之大,是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像云朵那么大。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也变成了火花。她摔下来了……
巨大的不安突然在我心里弹跳起来,我几乎要哭了。
说完,她看看天色,似在判断时辰。她开始走神并迅速离开我们,回去她那个芳香而幽暗的房间。
没有人过多地去想这个梦。我只感到浑身无力。
我们散开之后,蓝色晴朗的天空顷刻变黄,就像北方的沙尘暴袭来一般,四野顿时一片苍黄。
疾风阵阵,将森林里的枯树枝卷来,抽打在我们奔跑的足踝上。空气闷热,白色的小猫在土墙上烦躁地走来走去,看见我叫个不停,声音与以往全然不同,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孩。我以为它没有胆量从墙上跳下来,赶紧跑到墙根,伸出双臂准备接它。我向它伸出双臂,耐心地等着,它却闪电一般飞过我头顶,蓦然消失了,留下我惊愕呆立。
我转身往家跑。
乌云蔽日,天早早地黑下来了。东北方向黑沉沉的天空,出现抽搐的闪电,乌云像一座座岛屿压下来,雷声隆隆。
我爬上床铺,钻进被子里,心里非常恐惧。
为了节省煤油,哥哥总是一再推迟点灯的时间。屋子里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漆黑一团。雷声控制了整个世界,令我对其他声音失听。闪电一次次将窗外的土墙和远处的山冈照亮,树木、土路、坟茔、灌木丛一次次在电光里现身,就那么一瞬间,显露出世界苍白而狰狞的面孔。
本该是晚霞灿烂的黄昏,突然变成黑暗,宇宙几乎完全坠入深谷。
又一声更响的惊雷从天而降,直接落到我们的房顶上……
真的有人看见了,像云朵那么大的火花,闪耀着蓝光和黄光……
在比我们更高的地方,风镇的人们,看见火花被闪电抛下,又像来自某座远方山巅的激光,照亮天空,飞进峡谷,落在风谷中学教师宿舍房顶上。
穆老师的屋顶洞穿,碎瓦撒在房间各处。
巨雷之后是滂沱大雨,她的闺房变成了汪洋。
她面容发黑,身体扭曲,躺在水里,一只手还紧抓住那个从包裹里取出来的半导体收音机。它已经烧焦,竹节一样的天线嵌进她的手掌,和她骨肉难以分离。
那个高高在上、矫揉造作的男人写给她的那些情信,数百封,最早的和最后的,一封封全部打开,全部纸页,真情或谎言,在水上漂浮,在两个房间里打旋,在她曾经芳香四溢的闺床下打旋,在书桌、沙发椅和茶几底下转来转去,最后随水势,越过房间和厨房之间的低矮门槛,涌进厨房,在污水沟处形成壅塞。
是我父亲和陈少伦将她抬到床上的。不知是尸体变重还是床变朽,他们刚把她放上去,床就轰然倒塌了。
这让我父亲和陈少伦万分痛心和內疚。直到天亮,他们才想出一个办法,找到一个最最结实的安放她的地方——学校实验室的巨大案台。实验室本来就空空的,只有一些玻璃试管放在墙上的试管架里。
安顿好她之后,我父亲清理了那些信,排干了房内的水,把它们晾在桌上、椅子上和茶几上。
天一亮,他就去镇上的邮局,给那个重庆的男人拍电报。
每天,我头痛欲裂,耳朵里一直是轰隆隆的雷声。
石头在教师宿舍前大喊——
“紫音丫头聋了!她聋了!”
哥哥向我示范——
“双手不断地同时拍耳朵,拍,拍,拍。”
我一直拍。脑海里的雷声变成一阵一阵的轰鸣,还带着震耳欲聋的回响。我痛苦得在床上翻滚不停。
某个白天,我在森林里痛哭。哭尽全身力气时,头皮发麻,浑身颤抖,耳朵里涌出了巨大的气流,我立刻感到无比轻松。
我再次听见了松涛,听见家里收音机的声音,甚至听见火炉上砂锅里的粥翻滚的噗噗声。我听见陈少伦呵斥麻雀,听见王家寨的牛哞,听见张家寨母鸡跳出鸡窝的欢鸣……
没人知道,我不但恢复了听觉,我的听觉甚至超过了墙角的猫、水里的鱼、岩洞里的蝙蝠。我可以听见镇上神婆跳神的哼哼声,听见大山底下西河的暗流。
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去看过她几次。
我们搬石头来垫脚,趴在锁闭的实验室的后窗口,看见她躺在白被单下面,大案台上铺的是那张地震时搭帐篷用的军用防雨帆布。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洁净、安宁。现在,她不用备课,也不用管那些女生宿舍的琐事,不用和男教师们争论。她停止了走动和微笑,停止说话和唱歌,她将她的脸,她的身体,一起隐藏起来,静静等待。
但她没有等来那个重庆的男人,我们的父亲们也没有等到。
最后一次,在一个艳阳暖人的下午,我独自去看她。我踮着脚在石头上,双手吊住红漆斑驳的窗框,看她。
我叫她,和她说话,说我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林涛滚滚而来的夜晚得到的预告,以及看见她躺在山冈上的梦。我太蠢,如果我尽早把那个预告和梦告诉她,如果她能明白爬电线杆的梦的警告,梦已经将它的暗示传达给我们,就像密电,如果她能够及时领会,那么,她有时间准备,或许能够逃过一劫,她的生命或许还能和我的一样,会感觉到痛和麻木,会发出声音。
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庞大,肚腹在白被单下高高隆起。
她是要生孩子了吗?
或者,她的魂魄正在肉身里聚集、复原,准备一冲云霄?
我在袖管上抹泪水,袖管全湿了。
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以为她在回答我了。
我的心怦怦跳。我听见白被单下她身体表面的声音,是她的皮肤,开始小片小片地爆裂,噼啪,噼啪,发出轻快细密的声音。
我待了很久,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等待她笑呵呵掀起白被单那个瞬间,我可不能错过了。刚入秋的斜照的阳光,在她身边拉了一条金黄的光带,从窗户高处一直斜拉到大案台的腿旁。光带里有密密麻麻发亮的尘埃,合着一种特殊的韵律集体颤动。
我的手指终于麻木,拉不住窗框,跌下来。
阳光将森林的影子,拉到道路和原野上。
我缓缓往回走,想走进像稻子一般金黄的光里去,想让自己的影子和森林的影子并列到一起。
我不再哭泣,满怀哀伤。她将时光的一部分凝固,并带走了。
3
我住在我工作的杂志社一间无人使用的小办公室里。我已经大学毕业十年了。周末,我带个小锄头和一群画家出去,他们写生,我挖树根,背回来做盆景。
到乡下的交通班车一天只有一次,我们往往是步行到郊区。
有时他们会走得更远,寻找原始和粗拙丑陋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少数民族聚居的本土,资源实在丰富。他们把它尽可能夸大,做成砂陶,或在版画和油画里呈现,巫气浓郁,夸张刺激,人的肢体形象,往往被光滑黢黑的青蛙代替。我没有他们那么兴奋。
我这个人,为什么很难与他人产生共鸣?难道是因为我们没有共同的文化父亲?
我也曾经和一些音乐人玩。我的同事,一个老编辑,我跟他去一条老街淘唱片,自己改装音箱。我爱德彪西和拉威尔,德彪西让我安静、忘却,拉威尔带给我无穷的灵感。
我在古典音乐里休息了一段时间。没有爱情。
孤独,茫然,每一天都那么漫长、空洞。
有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样,穿长裙,戴上草帽,去上班。我总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18世纪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妇女的模样,享受微风拖动裙裾在我脚背上拂扫的感觉,喜欢炫耀罗裙轻裹的细腰。我将用细软的稻草编成的草帽扣在头发上,压低至眉,避过迎面而来的路人。
我在狮子山脚下,穿过每天都要走的一条马路,沿着报社的报栏,在屋檐底下走。又过了一个街口,我开始走上一段斜坡。斜坡上的左边那里,有个小院子,就是我工作的杂志社。与杂志社相邻的大学是我的母校,所以,斜坡上獅子山脚下的这一大片地方,就像我的家园。
杂志社和校园之间,有大片绿野,虽然隔有矮墙,但墙身有缺口,是早年被学生们拆的。这个幽僻之地,青草比别的地方更茂盛,空气湿润,野花在草丛中开得十分美丽,金黄的阳光在早晨和黄昏照进小树林。平常,只有一些谈恋爱的学生、附近拾狗粪的农民,才会光临此地。
那天早晨,我走上斜坡后,看看手表,离上班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就想去那片绿野走走。
我踩过一些新鲜的青草,露水湿透了鞋帮。一些小小的黄蜻蜓在眼前飞来飞去。阳光金黄、新鲜,空气里有青草和野蔷薇的甜香。我穿过绿野中的小树林,抚摸小白杨灰白光滑的树身,树身上已经有了一些年轻的眼睛。
我走出小树林,继续朝北,从覆盖着青草的矮墙缺口处穿过,走进校园,迎接桃花源一般的豁然开朗。
但是,我看到的是陌生的景象。眼前只是一个荒芜了很久的地方,一些废弃很久的旧厂房,塌陷的屋顶上有鸟窝,围绕旧厂房的断墙被高大的芒草掩隐。
杂草里的刺棵勾拉着我的裙子,蒲公英的花絮粘在上面。我小跑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我以前读书的中文系教室,没有找到图书馆和椭圆形的大操场。没有从球场上传来的呐喊声,没有红楼和白楼,没有白楼的男孩子到红楼底下对着某个窗户弹吉他。
四周宁静、陌生,空气新鲜。
我退回来,重新回到斜坡的道路,去上班,回到可靠的现实当中。
但是,我好像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不再是我来的路。我只能继续往前。
就这样,结果是无法想象的,我竟然走到一个公交车站。
路边,布满尘埃的亭子盖下面,竖立着绿色的站牌,我凑上去,想看清楚站名,这样我就得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从这个地方又可以去到别的什么地方。
我没看清站牌上的字,站牌上的绿油漆已经斑驳了,黑色的字太小,它太模糊了,我看不清。没等我再凑近些,我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喧哗的人声像洪流一样滚滚而来,很快,一些扛着行李、拎着包裹的人就在我后面推攘,他们急迫,不顾一切。我身不由己,被后面那些拥来的人推上了一辆橘红色的破旧公交车。
公交车驶过我不熟悉的街道,经过广场和石桥。
广场上有灰色的巨人雕塑,高额头,军呢大衣是苏联款式,皱褶生动。巨人挥臂直指天空,手指头上蹲了五只麻雀,在窗外一晃而过。
我扑到没有玻璃的车窗前。这是我生活的城市吗?
无法确定,因为每个城市都那么相似,城市广场的巨人雕塑都一模一样。车窗哐当哐当地响,似乎窗框随时要跌落下来。道路边破旧的房屋、斑驳的一排梧桐树缓慢地退后。一些人在街边等候。他们有着黄褐色的面孔,穿粗呢大衣和蓝布裤子,头发被行驶的车流带动的风吹乱。
公交车掠过树木和街边人们苍白疲惫的脸孔,不再停靠,勇猛地驶出市区,在郊区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前进。
约有半小时的光景,公交车在一个接近火车站的灰尘很厚的空地停下了。乘客们顿时凶猛地奔出车门。有一只手猛推我的后背,我几乎扑倒在前面人身上。后面等不及的人把我搡到一边,他们的行李磕碰着我的头和肩。我只好将帽子紧紧按在胸前,身体缩向一边给他们让道。
前方,火车站敞开的售票窗,像军事碉堡的枪口。我被人流推到了那里,我前面的人买了票,我正犹豫,后面又有手掌拍我,我只好也买一张,然后,被同样买到了车票的人们簇拥着进了一个大棚。这是候车室,条凳上挤满了人,地上也坐满了人。
我们在有着尿臊味的臭烘烘的候车室一直等到晚上,然后在漆黑的夜里上了火车。火车不断在隧道里穿行,黑夜变得多了起来,车窗玻璃像镜子,车厢里人们的脸孔,各种各样睡眼蒙眬的脸孔,映在里面,像鬼。突然间,某张粗粝的脸转向我,目光炯亮,吓得我立刻蹲了下去,蒙住头。
黑夜终于结束,黎明出现在窗外。
温暖、潮湿的风,从打开的车窗涌进来,我感觉到脸上、手臂上的毛孔立刻张开,吞咽这带咸味的南风。大地平坦,银色的高速公路时而在天边,时而在眼前。
接近城市,火车减速,慢慢驶进站台。
我随人流走下火车。人们那么急促,匆匆地走,仿佛迟了就会永远被锁定在站台上。
一辆大客车在广场上接客。
它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汽车大很多,高很多,很新,仿佛是从别的国度开来的。
人人都乐意上这辆大客车。高靠背座椅,车窗也非常宽大,全密封。车厢里混合着无法稀释的浓烈的塑料味和机油味,我用手帕紧紧捂着鼻子和嘴。后面上来的人一把把我推开,坐到旁边的位置上。霸了位置的男人和女人,兴奋地打手势,呼喊没上车的人。他们大口呼吸车里的气味,显得欢喜和满足。我怀疑他们乘上这车,就是循这气味而来,要去呼吸更多的塑料味和机油味,呼吸更浓烈的金属气味和甲醛气味。
我想离开,但不可能做到。
车厢很快坐满了人。司机和售票员把在门边,只准上不准下。车里的人等待着。后面陆续上来的人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或者直接坐在过道上。
大客车在平原上跑了大半天。尽管车窗很脏,我还是能看到窗外绵绵不尽的甘蔗林和香蕉林。
天黑时,大客车在高速公路的一个出口停下,有人在车下吆喝,司机和售票员也将我们驱赶。整车人下了车,又被车下的人赶到另一辆大客车上。
不到一小时,大客车在一个有几栋破房子的厂区停下。司机高喊:“东莞到了!”
这是无比明亮的南方,迎面吹来的风像火焰,裸露的皮肤上一阵灼痛。
这城市,我在梦里见过,身在其中,宛如曾经的梦境的延续。
街面很窄,两边的楼群很高,中间的车流很急。
我在街东边的人行道上姗姗独行。傍晚时分,我身边的店面笼罩金色夕晖,街西边则沉入蓝色阴影,像大海上遥远的礁岛。阴影中的楼群忽高忽低,恰似暮色中的青藏高原边缘连绵起伏的远山,挽臂而行。而我母親的羌族祖先,成群结队,躬身蹒跚,在高原旷野中一路向南……
我常在梦里看见我母亲的祖先,女人和男人,他们面孔黝黑,牙齿雪白,目光深邃而犀利。
街两边是密密的榕树、芒果树和紫荆树,树下人来人往。逆光,我看不清人们的脸。夕阳在西边高楼后面,在大海上,将西天映得金黄。光线越来越柔和,东边的街铺已经映成炭红。
我目光向下,看榕树气根以下,人的膝盖以下。
我看地砖的缝,榕树四处扩张的根,像蟒蛇一样蔓延在砖缝里,正在蓄势暗暗伸展。毫无疑问,有朝一日,它们将咆哮,掀尘扬土,挣脱束缚,一切秩序崩溃,城市变为废墟……我狠狠地瞪视它们,这些古怪而赫然的树根,在人所不注意的时光里,一刻不停迅速生长,紧紧抓牢泥土和石头,一直抓进地心!
偶尔,我被身边橱窗里的东西吸引。
在各种灯光里,时髦的裙子、鞋子、头饰、腰带、手袋、首饰,魅惑地炫耀,让人联想到舞会、派对、游戏、饭局。诱惑和勾引。它们令我不安,就像陌生男人的目光令我心悸。
金色。玫红色。孔雀蓝。
绸缎。聚酯纤维。色丁。羽毛和狐狸毛。滩羊毛和鸵鸟毛。
迷彩。数码喷绘。豹纹和蛇纹。斑马纹。鳄鱼纹。黑点和红点。
黄水晶和紫水晶。
翡翠。珍珠。水钻。金丝玉。
白金扣。古铜环。电镀银。玫瑰金。
所有假的东西,比真的更耀眼,美得令人眩晕。
我不能分辨真品和赝品,也没什么钱。我连钱包都没有。我既无法拥有奢侈品,更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
我唯一的行李,是记忆,我的,我父亲母亲的,我父亲的父亲、我母亲的母亲的,我曾认识和从不认识的人们的。
每个迎面而来的人都看出我的疲累。
他们看不见我的记忆。
什么东西在对我催眠?
我用意念,费劲地将自己催醒,弄清楚方位,分辨光和阴影,分辨静止和移动,低了头,继续沿街缓缓北行。
前面不远,就到城门了。出了城门,是运河,运河的两边是更加密集的榕树、芒果树,偶尔还间隔有芳香的栀子树。
运河边隔条街,是一溜骑楼,墙面布满裂缝,杂草和怒放的殷红的三角梅,大团大团,从二楼的露台垂挂下来。
迎面而来,这么多面孔!
没有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一些表情复制着另一些表情。一些喊出来的声音和一些仍然在唇齿间犹豫的词句,是相同的内容。
一些面孔一晃而过,他们表情狡猾,眼睛激愣愣地发亮,东张西望,在捕捉目标;另外一些慢慢移动的面孔——如我——则怯生生地,尽量躲避别人的目光。
越过他们,定有异象。
前方,不远处的巷口,有个水果摊,堆放着榴梿和菠萝,就像是从巷子里倾泻出来的。
在风镇,五月里红樱桃刚刚成熟,五月里满街是烂菠萝的甜香。
榴梿长得像刺猬,个头比刺猬大,黄绿的颜色,浑身坚硬的刺。卖水果的女人戴着厚厚的手套,用橡皮筋小心绑已经绽裂的榴梿,里面黄色的肉瓣,诱人垂涎。她胳膊粗壮,黑色鬈发蓬松,在脑后松松地编成大辫子。
她坚实的下巴,干净的小麦色皮肤……我的心脏猛然狂跳,天空倾斜。
她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眼睑像画过一样线条分明,眼白洁净。
“穆老师……”
我定定地望她。我父母的学生,风谷中学的穆老师。她看看我,目光渐渐温和起来。
我靠近些,不容她躲避。我听见我的声音回到童年——
“穆老师……”
4
你遇见过那些早已离开人世的人吗?
我遇见了。
死亡是真实的,我清晰地记得她被雷劈的那个夜晚,以及学校实验室里,雪白的被单下她的遗体逐渐肿胀,然后膨胀。在夕阳将田野抹得金黄的时候,我听见她的皮肤在被单下爆裂,发出啪啪声,我心里充满悲伤。
而她眼下的存在,也不容置疑。她身躯健硕,肤色匀净,眼神像中东人一般神秘而安静。虽然我闻不到她的气味,听不见她的足音,但我正挽着她粗壮的手臂。她的皮肤像新鲜的纺织品一般清凉细腻。
我激动得想哭。
我们沿着运河边的小路慢慢走。
忘记了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忘记了我们谁先开口说话,提出问题。我的胸腔里挤满了叹息,像在高原上一般眩晕。
这已经是另外一天,非常明亮的一天,就像空中的幕布完全拉开了一样。太阳还没到头顶,世界无比清晰,目光所及之处,都有各种微粒、各种边缘和平面在闪光。
我们围绕运河走了第三圈后,太阳升高了许多,空气的温度也迅速升高。
穆姝老师从我的右边移动到左边,她巨大的身影刚好為我挡住了灼热的阳光,我的眼睛可以舒服地睁开了,小心地应答她的问话。她目光虚渺,十五度斜视左前方。
左前方,运河往东的地方,那儿开始出现本地富豪的别墅群,红色的墙砖,白色的勾线,琉璃瓦的屋顶。巨大的潮州黄蜡石和来自东南亚的名贵紫檀木,按照风水师的指定位置耸立在欧式建筑前。
“紫音,来过这里吗?”
她的声音比我童年时候听到的更清晰。
“没有。”
“我是不会到荒野去的,这些寂寞的荒野。”
“你是指这里没有人群吗?我告诉你,这里很快就人满为患。这些街道和远处的街道很快连起来,这座城市和另外的一座、两座、三座城市,也会很快连成一片。到时候,高速公路不过就是一条绵绵不尽的大街。到时候,你会认不出你所在的地方,因为,每座城市都那么相似。”
“我想象不出,就这个种满榕树和芒果树的地方,和另外的种满什么树的地方会连成一片?为什么风谷不能和别的地方相连?”
她眼睛微眯,望向远方:“风谷的村寨连成一片,森林连成一片。”
“风谷能不能和别的地方相连?村寨和森林相连,风镇和川西平原相连,南方和北方相连……为什么我在任何地方,所有的地方,都无法消除陌生感?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隔阂?”
“其实你很快会发现,所有人都是带着这个隔阂的。”
“没有。我看见人们兴高采烈,他们说:要赚钱,大把地赚钱。他们兴高采烈!”
“事实是,紫音,所有人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都是使用理性而非情感。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不习惯这样,我不喜欢这样。”
“如果,你发现世事的变化让你痛苦,你只能接受。”
我们放弃这个话题,沉默了很久。
“紫音,你喜欢人口密集的地方?”
“不喜欢。人口密集的地方,也可能是荒野。”
“你认为,城市其实是荒野?”
“城市的本质就是荒野。所有让我感觉到孤独的地方,都是荒野,比如熙熙攘攘的广场,也是荒野。半夜从梦中醒来的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和红尘滚滚的大街,都一个样,都是荒野。”
“丫头……”
我回味着她声音里的怜惜。父亲从来都叫我黄毛丫头。她的口吻,就像父亲。是不是,她的躯壳里有我父亲的灵魂?
她没有表情。
她就是我记忆里的模样,似有中东基因,漂亮,智慧,温柔,洁净,眸子密布梦幻,额头宽阔细腻,黑发蓬松、卷曲,每一缕头发都在氧气里呼吸。
“丫头,我看得出,你是又一只蜗牛。”
“我是蜗牛?”
“嗯。你背着重重的壳,壳上有脐孔,有放射状的年轮弧线,你只能缓慢地行走。”
“壳就是我的记忆,我的家当。那么,穆姝老师,你去了何处,又从何而来?你是否也背了重重的壳?”
“我?一个不在人世的人,一个既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的人,我当然不是蜗牛。”
“你去了何处,又从何而来?”
“这个……如果我这样说:其实每一个人,包括死去的人,他们其实一直是存在的,只是你不一定能够遇到。我这样说,你相信吗?”
“我……我看见了你,我相信。但是为什么我不能看见我的母亲?如果你不是蜗牛,那么,你是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确定我是什么,就叫我魂灵。我是魂灵。”
为了说明魂灵和灵魂的区别,魂灵可以像肉体一样存在,她捏了一下我的手。
我抓紧她的手指。一个不在人世的人的手,会给人什么样的感觉?它们细长,清凉,不够柔软,过于光滑,质地介于塑料和玻璃之间。
当她感觉我在摩挲她的指尖,想尝试找到她的指纹,立刻抽离我手心。
(在我后来的回忆里,她的手像树荫下安静了很久的凉透了的石头。)
一个有肉体的灵魂,一个以肉体显现的灵魂;一个既不是活着的人,也不是死去的人,摆脱了时间羁绊的肉体;一个可以无处不在的,魂灵……
一个既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的人……
“穆老师,我很想知道,我没看见你的这些年,你在哪里?作为魂灵,一定很孤独。当然,对于只有一次活着的机会的人而言,孤独永远无法改变。我想知道,你怎么和孤独共处?”
“这个……存在的本质就是孤独。”她撩一把漂亮的黑色鬈发,微微抬了一下下巴。
她说:“无论是三度空间、四度空间,乃至六度空间,孤独无处不在。魂灵与魂灵,人与人,没有最孤独,只有更孤独。不只是孤独,我们,魂灵和人,还被比孤独更痛苦的一些东西折磨,比如,爱和记忆。所以,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也许,紫音,对你来说孤独的确是个问题。对我来说,不是问题。”
“点解?”这是我刚跟南方人学来的问句。
“点解?魂灵就是孤独,所以,孤独不是问题。”
“有个老人说,我们生存的立足点除了不断消逝的现实之外,别无其他。所以……”
“所以,你无须困惑。不断消逝的现实,对任何人类都是一致的,因为人类的时间不能倒回。人类在现实消失之后,还有记忆。那些已经消失的人,还有魂灵可能和你相遇。而你,不是一直携带着记忆吗?”
“是的是的。”我控制不住激动起来,“如果没有记忆,我又怎么能够和你相遇!”
她露出美妙的微笑。
她的目光和肌肤一样清凉,望向前方。
我们已经走过了新鲜的别墅群,前方是宽阔的水面,笼罩在烟雾中。岸边是长途汽车站,那些背着行李、目光茫然的青年来来往往,他们的脸被南方的太阳晒得焦黄。
我望一眼穆姝老师。在她的视野里,世界是不是我所看到的模样?
我不再主动说话,唯恐惊扰了她。
她笑了。她是敏感的。
“丫头,给我说说,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坐车。汽车,火车,然后再汽车。说起来就像做梦一样。我本来是想去海边的一座城市,听说那是个没有历史的城市,一个非常明亮的城市,它很新,新得每面幕墙都亮铮铮。我就想去这样的城市,在那里可以看见未来,未来就在一块干净透明的玻璃后面……但是,我却到了这里。是不是因为你,你在这里,你把我引到了这里……”
“我……”
“你一定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难道不是你安排了这次相遇?”
“我诚实地告诉你,”她望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深不可测,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我和我身后的街道、树木。“我也是被安排的。我来此地,我有我的目的,是我的愿望将我指引,唯独你……”
我打断她:“那么是谁,谁能做这样的安排?”
“我想,应该是……”她不语。
我深深地呼吸:“不过,我留下来,是想找莞草,穆老师你听说过吗?莞草可以治痛经。”
“可怜的孩子,痛经……”
我问她:“你知道尹大芬吗?”
“尹大芬?有点印象,她也是风谷中学毕业的。”
“对啊,我哥哥的同学,南方人。她曾经告诉我,她老家南方,有莞草,可以治痛经。”
“哈哈!”穆姝继续大笑,“这么说,你的确是找莞草来的?莞草早没了,只是传说了。”
“可是,可是,”我有些着急,“我是来找人的,我要找很多人,包括你!”
“哈哈!哈哈!”穆姝的笑声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站在街边看她。
她发现有人专注地看她,就对那人扮了一个鬼脸,那人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她居然能大笑!一个不在人世的人,居然能够发出那么大的笑声。
她从哪里得到的能量呢?
她收住笑声,问我:“是不是所有你没见过的东西,都要去找?你这一生,够用吗?”
“肯定不够,我知道。你呢?你来这里,找什么呢?”
“我也找人。我要证实一些我想证实的事情。”
“什么事情?”
“以后再告诉你。”她捋了一下被风吹拂到脸上的鬓发,“你看,这里是珠江的东岸。太多人来这里了。”
“穆老师,你看见我的第一眼,是不是不认得了?我长大了,离开风谷很久了。”
“事实上,你刚到东莞我就看见你了。如果我不想见你,你永远都不会遇见我。你样子没变,头发还是那么黄,那么卷,不过没小时候卷得那么厉害了,小时候就是羊毛卷。你走路的样子,还和小时候一样,歪歪倒倒的,灵魂出窍的样子。”
我的眼睛发潮:“记得我小时候模样的人,就是我的亲人。没想到,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我特别想找到我妈妈,我没怎么见过她。我总以为她就是你的模样,尹大芬的模样,别的那些女人的模样。她离开我太早了!她應该找我才是,她应该让我找到。这么说,我没遇见她,是她不想见我了……”
“这个……你不要太悲伤了。我们说别的吧。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说不上。在大街上问路时,那些老阿姨总是对我翻白眼,或者咕咕囔囔,她们在骂我。”
“还好你没被拐卖。”
“当然有人想拐卖我!”
某天,我饿晕了,在路边休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带着红色蛇皮袋,目光狡黠,笑容很假,靠近来。女的说:“妹子,你哪里人?什么时候来东莞的啊?找到工作没得?”男的说:“小妹,看你饿的,我帮你买个盒饭吧,说不定我们是老乡呢。”
男的去买盒饭,给女的递眼色要她看住我。
女人向我更靠近一些,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妹子,我看你好面熟,等一哈吃过盒饭,我就带你去沐足城上班哦,收入很高的,还有小费,好不好?”
我想挣脱她,她却抓得更紧了。买盒饭的男人身后又跟了一个男人,正向我们走来。情况紧急,我突然站起来:“谢谢你们给我买饭,我带了很多钱,在衣服里,你放手,我拿钱给你。”
女人一放手,我拔腿逃跑,动若脱兔,得益于我在学校里的田径比赛训练,我的百米短跑最好成绩是11秒。
“我跑掉了一只鞋跟。你瞧,我的鞋。”我给穆姝看那只没有鞋跟的鞋。“我垫了一块纸板在里面,只要不着水,还可以磨几天。”
“鞋破成这样,你回不去了。”
“我没想回去。我要找你们。穆老师,你们一个个都不见了,我爸爸,还有我的那些小伙伴,我一直在找你们。我的预感是对的,在这里能找到什么。我找到了你!”
“有人在找我们……”她面容激动,自言自语,“有人在找我们……告诉你,我也在找,只是,我不知道能找到谁,能不能如心所愿找到我想找的。”
“你找谁?找他吗?那个送你半导体收音机的男人?他不是在重庆吗?”
“听说,他离开重庆,去了成都。再后来,他下海了,没人找得到他了。但是,我很清楚,他先是去了海南,然后去了深圳,后来又离开深圳,到了虎门。后来又离开虎门……”她停顿一下,“紫音,我的故事不重要,还是说你吧。”
“我能告诉你我对他的看法吗?”我不想转移话题。
“你对他有看法?”
“当然!我小时候就对他有看法了。我在你房间里看过他的照片,他照相时还化妆,嘴唇涂了红墨水,肯定是红墨水,太难看了。他喜欢背着手,目光里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认为他是个自负又自恋的男人。”
她的目光离开我,望向远处的树梢。我注意到,她总是望远处,望空中,仿佛那里还留有她来往的痕迹。
“穆姝老师,我不是过去的那个小孩子了。”
“我知道。”
“我能感觉到他对你并不好,他不真实,也不诚实。可能他在别的方面的想法,超过了他对你的爱。”
“这个……我不想和你讨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可能我的弱点,就是因为我在恋爱,因为我一直爱着他……还是说你吧,你到底找谁呢?”
她又把话题拧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能找到谁。但是我相信一定能够找到。只是,我没想到,我最先找到的是你。”
她笑了:“我就知道是紫音丫头,半梦半醒,灵魂出窍地漫游的紫音!”
“穆姝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小时候就想问的。”
“你说。”
“你,是我母亲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以为你是我母亲。我希望是这样。”
我望着她的表情,心想:这是一个让她惶恐的问题吗?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你不是,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母亲,她死了吗?”
她叹一口气,喉咙里勉强发出一些声音。我认为她是故意缓慢的,要将一些真实思想的表达继续延宕。
“紫音,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去。有的人死了,却依然活着。”
“这是一个早就死去的大人物说的。”
他死了,这个大人物死了。就在我初潮的那年。
“有些人死了。”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望向道路两边那些蟒蛇一样的榕树根,它们抓紧大地,使尽全力,呈现出疯狂的痉挛状态。她说:“我说的是不久前和现在。或者说,最近。”
“嗯?最近,谁死了?”
我以为我会看到她诡异的表情。
她没有表情。她就是我记忆里的模样,漂亮,智慧,温柔,洁净,眸子密布梦幻,额头宽阔、洁净,头发黑,卷曲,每一缕头发都在氧气里呼吸。
“穆老师,你说,谁死了?”
“伟大的人和渺小的人。比如说某某某。秦基伟,王小波,汪曾祺。比如说一个叫王金昌的口齿不清的光头男人;一个叫李近维的不会说普通话的市长;一个叫陈色冰的大脸盘扁鼻头妇女;一个香港小男孩,他是全世界第一个感染禽流感而死的;一个躺在护士怀里的还没有名字的初生婴儿……”
她居然提到汪曾祺。我说:“他不会死,智慧的人不会死。”
“这个世界上,各种空间和陆界,有异象,有魂灵,有魔鬼。我是魂灵,不是魔鬼,紫音你要相信我。”
“嗯,我相信。难道说,过去,现在,未来,它们有时候会轮流在眼前出现?”
“对,就像那种古老的玩意儿,你没见过,你父母小时候一定见过,拉洋片儿。所有在时光里存在过的人们,会像拉洋片儿一样簇拥着出现。”
我再次激动起来。
“我能看到他们吗?你的意思,你从过去来到现在,其实就是你过去时的将来?你早已知道现在的一切?那么,我能不能去到我的未来?我怎么样可以看见我的未来?还有,在我还活着并看着的时候,还有谁会死去?谁?是我认识的吗?快点告诉我呀!”
我急切地将她紧紧抱住,唯恐她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突然消失。
“紫音,死并不可怕,一些人死了,更多的人又出生了,生永远蓬蓬勃勃。一些腐朽的事物结束了,伟大的事物却一直延续着,或者说又爆发了新的事物。比如说那只克隆羊的诞生,那不是全世界最最可爱的小东西吗?”
“多莉?你说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的多莉?”
如果我和我母亲一模一样,我父亲就不会那么悲伤。我父亲已经因为悲伤而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还能因为和我母亲一模一样,将他唤回来吗?我有我母亲的肤色和模样,有我母亲的心灵,但我不是我母亲,她是她,我却是我……
“你不是用着你母亲的名字吗?你的眼睛不是和你母亲一样吗?还有你的嗓音,就是你母亲的嗓音!”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就是啊,你父亲希望你母亲存在啊!”
难以想象,我和我母亲,以同样的面目,在不同的时空里出现。虽然,这或许是件美好的事情,毕竟,肉体无法得到永生,精神却可以以各种方式保留下来。
穆姝老师微笑着抚摸我的肩部,就像一阵一阵徐缓的轻风那样轻,那样体贴,那样若有若无却又令人无比依恋。
“亲爱的紫音,别那么沉重。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以前发生在风谷中学的笑话,关于我的同学、大儿童陈少伦老师的,好吗?那可是一直流传在老师之间的经典笑话……”
她讲完了那个笑话,我也忍不住笑了,只是小声地笑。她的笑话让我恢复了好心情,我渴望像她一樣朗声而笑。
我抬头看她,穆姝老师,愉快的笑容和当年一模一样。
如果时间对她没有作用,那么时间对他们,父亲,所有逝去的人们,是不是也没作用?他们是不是依然完好,保存在另外的时光之中?也或许,我的母亲,她只是过早地,进入另外一个时空?
但是,在我的每一个梦里,母亲的形象变幻不定。而父亲,总是那么苍老、忧虑重重,令我不安。
5
梅雨季节已远去,南方五月的空气多么干爽。
我再次来到运河边上,老远看见穆姝老师,站在一棵芒果树下,等我。树上结满了青绿的芒果,她手里也握了一个。
我闻到了带着热力的芒果香。
她的目光,望向大街上的什么地方,像被阳光催眠了。
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直到我走近,她才回眸一笑,示意我上前一步。
这一段运河的水几近枯竭了,这是个干旱的年头。
我们往前走几步,到树荫更浓的地方,在一棵栀子树下坐下。我们对面街那边的骑楼,是20世纪初的建筑,清朝末期“过番”的一代莞人,中晚年时从南洋回来修建的。二楼的窗户已经全部成为空洞,一些分辨不出颜色的破布耷拉在镂空花砖围栏上,不再有人居的迹象。一楼是一家挨一家的商铺,卖五金、衣服、糕饼。两家店铺之间,有狭窄阴暗的木楼梯,通向二楼。一个眼眶凹陷的老太婆,坐在楼梯口,守一部电话机。她不时低头俯身在一个红色塑料桶上抽水烟,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极度满足之后才抬起头来。她的烟筒是一截很粗的竹筒,就放在红色的塑料水桶里,她埋头就着烟筒抽烟时,几乎上半身都埋进桶里。她抽一阵,抬起头,警惕地张望一番。
我努力回忆小时候在穆姝房间里呼吸到的那些气味,脂粉味,冷蝶霜的油味,家具的樟木味,旧书报的虫味,床上的树脂香味……风一阵阵吹拂,我嗅到干爽空气里南方各种植物的气息,浓烈且个性分明。
我们有很多话要说,却一直等着对方开口。
“紫音,你在想什么?”
我仍望着那个黑瘦的老太婆和她面前的电话。
“我想,如果我要打电话,打给谁?”
“打给谁?”
“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一定是要打给你。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没有号码,谁的号码都没有。如果可以,给我母亲,打一个电话……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
四周那么安静,我听见一片树叶掉到地上,我们的旁边。我寻找那片树叶,看见了她的脚——我之前是不敢看的,我怕她没穿鞋。据说,不在人世的人,都只穿白袜子,就像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她穿了鞋,千层底布鞋,我小时候就见过,黑色的面子,洗得发白了,鞋帮上绣茨藜花,粉红的花瓣和绿色的叶子仍然新鲜。在我的记忆里,这鞋子很美,她每次洗干净之后,都用草纸覆盖住那花朵,才拿到太阳底下曝晒。现在看起来,它实在太普通了,鞋尖被她骨骼结实的脚趾顶得有些变形。它那么真实,我感到踏实、放心。
她从怀里拿出白手绢,里面包了几颗荔枝。
“今年日照充足,荔枝甜得很。”
这手绢我小时候也见过,真丝的,用了很久,像节俭的男人的衬衫领子,像煮过的鸡蛋蛋壳一样,有些发黄,边缘的杏色云纹依然清晰。我清楚地记得,她每次用香皂洗干净后,晾在离宿舍不远的一棵小松树的枝条上,它很快被晒干,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即使微风吹拂,枝条末端的那些小小的刺,也会把它牢牢抓住,不用担心被风带走。洁白的手绢、绿色的松枝、一次次路过的夏天的香风……它们热爱彼此,共同享用夏日美好时光,并且互相欣赏,对彼此的浪漫和快乐心领神会。我欣赏它们,对它们的喁喁细语也心领神会。
我不敢碰那手绢。
它来到眼下的时光中,令我想起荆州博物馆里的战国丝绸,唯恐一触即毁。那荔枝,我虽然有些怀疑,但它却是真实的,剥开殷红的果皮,半透明凝脂状的白嫩果肉立刻溅出水珠,我用嘴啜吮,糖一般甜。
她却不吃。我不清楚她是要留给我,还是她这样的魂灵,不需要食物。
“紫音,你还记得老王吗?像树一样瘦高的敲钟人,只有一条手臂,说一口风镇人听不懂的东北话。你还记得他吗?”
“老王?记得他呀,他脸很黑,牙很细,很整齐,很白。”
老王应该是小孩子们最不在意的人。不过,我喜欢他,他一看见我就笑。
“他是你父亲的战友。在上甘岭战役,他受了伤,你父亲为救他,腿被打穿。不过,他的手臂是在武斗中被人砍掉的。”
“战友?我爸爸没他那么老啊!”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即使蓄了满脸的胡子,也年轻,英俊,沉默,沧桑。
“我们学校复课搞军训,他来做教官,还带来了你弟弟。他北方老家没什么亲人,军训结束,他留下来。他是风谷中学的‘史记,紫音,你要去找他。”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
“你会知道的。”
穆姝看我一眼,我也正在看她。我们的眼眶都涌着泪花。
她讲述爬电线杆的梦的那个下午,就是从老王那儿,满怀喜悦地向我们走来的。当时,她头上有光,目光明亮,脸庞焕发出奇异的神采。
我在心里细细回味着那些光芒。
眼下,她就在我旁边,真实,自然,我可以看清她皮肤细腻的肌理,也能嗅到她身上荔枝甜蜜的芳香。
她去寻找垃圾桶,我跟着她。我们沿运河走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垃圾桶。她将纸巾包住的荔枝核,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远方城市广场的一个大石碑上,贴着红色的大字:香港回归倒计时——41天。
阳光照得我们眯起了眼,我开始变轻,开始摇晃。
穆姝总在我就要被催眠的时候及时说点什么,将我拉回她的身边。
“重庆要成直辖市了,倒数19天。”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是未来。”
“你会不会搞错?过去、现在、未来像拉洋片儿一样频密出现的时候,你会不会将它们混淆?”
“好像还没有过。”
“你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对你?对这个世界?”
“是啊,我都想知道。”
“對于我们自己,将来会发生什么,最好不要去纠结。你要明白,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排自己的将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人生,没有!”
“我从来也没有试图去安排我的将来,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将来才是最适合我的。我主宰不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一直在试图控制我……我既不愿意被控制,又害怕被抛弃。你说啊,你告诉我,这个世界将会发生什么?”
“嗯……”她有些犹豫,“经济危机此起彼伏地发生,从泰国到韩国,从香港到俄罗斯……很多人会发现他们的钱突然像流水一样,哗地不见了。你看见前方吗?”
“什么?”
“一道亮线的那儿。”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太阳底下的珠江。江两边的那些小镇,小镇上的那些工厂,会像台风横扫香蕉地一样,呼啦啦地倒闭掉。”
“你说的是未来?”
“不会很久。”
“那么,生死呢?”
“人们关心的是经济,你却要关心生死。所有生的,你无法关心,因为他们对你来说是陌生人,他们的现实轨迹和你的现实轨迹无法交汇。所有死,你也只可能知道星星点点,因为大家都一样,会去体验快乐和陌生,体验爱和欲望,寻找一切可以消遣的东西,却没有人会去体验死亡——除非那些绝望并且产生幻觉的人,被亡灵一直呼唤着的人,对人世充满哀怨的人,失恋的人,长期抑郁的人……这些人,会主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所有对生命和生活还留恋着的人,是无法了解死亡的。”
“总有人了解死。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知道他们。比如说那个躯体里住着女神灵魂的范思哲,灰姑娘戴安娜,伟大的特蕾莎,无用的蒋纬国,让我们难以走出乡村之梦的约翰 丹佛。还有,可怜的张雨生……他们都准备好或者来不及准备,就了解了。此外,还有很多人,亚洲人、非洲人、欧洲人和美洲人,他们当中,有公司经理,有留学生,有往来世界各地的旅游者。这些人选择了数百人一起的、瞬间的、全世界震惊的方式,在西太平洋关岛,在印度尼西亚棉兰,为人类飞翔的梦想付出代价……”
“那不是选择!”我心颤了一下,“你说的是空难吧?”
(四个多月后,空难如她的预见发生,印度尼西亚航空一架空客A300在印尼棉兰机场附近坠毁,234人遇难……)
“事实上,紫音,一些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它们或许不应该被说出来……”
我听见她胸腔里轻微的叹息。
有那么片刻,她的眼神如此虚幻,虚幻到让我失去存在感。在吗?她在吗?我伸手去摸,想再次感受一下她皮肤的那种石头一般的清凉。
她避过我的手。
她站起来,伸出长而壮的臂,在栀子树上摘了一朵白色的花,插在我衣服的第一个扣眼里。
浓郁的花香立刻让我感觉到襟怀饱满。
“谢谢,我喜欢栀子花。风谷中学那些死去的人,你说,他们是怎样的选择呢?他们的死,带来了什么样的生?”
“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的孩子……”
“那么,老王呢?他孤身一人。他没有亲戚,没有本地口音,没有书信,没有左胳膊……”
“老王还在。他留着回忆和真相。”
“你了解老王吗?他那么一个孤零零的人,为什么能够与众不同地保持着可爱的微笑呢?在我记忆里微笑的人,除了你,就是他了。”
“你父亲应该最了解他。”
“嗯,我可能会最后去找他。我信任他,他和时间在一起,不是吗?”
“他是和时间在一起。但很多时候,我们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够永远和时间在一起,没人能够做到这样,无论是活着的,或死去的人。”
“我信任你们,你们一定在你们该在的地方。”
“每个地方都只是一个地方……”
她这句话好熟悉。这是一个墨西哥诗人的诗句。
“但是,我在寻找……穆姝老师,我要去每个地方。你了解其他人吗?欧阳南山老师回来了吗?钟松森老师、马嘉骏老师,还有刘庆如老师,他们……你记得我母亲吗?”
“关于你母亲,有没有和你父亲聊聊?”
“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每天!但他从来不和我聊。”
“哦?他在你梦里是什么样的?”
“和以前一模一样。有时严肃,有时悲伤。有时唱‘苏武留胡节不辱,有时哼‘伏尔加河,母亲的河。有时练书法,有时吹洞箫。”
她若有所思,眼神更加虚幻。
不止眼神,她脸的轮廓,她那些卷曲的头发,她的手臂和腿……犹如黎明时的雾岚掠过,我想抓住她,紧紧地抓住。
我在她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握住了她的衣角,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心很快就出汗了。但我狠狠地抓紧她的衣角,并且尽量轻地,不让她发现。
“穆老师,你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不会不需要交通工具吧?”
“魂灵是不需要交通工具的,魂灵就像空气。”
“哦?你这么说,我,我实在是向往。我能不能选择,变为一个魂灵?”
她笑了。
“那不行。”
“为什么?因为我还没死吗?如果我可以像空气一样自在,如果我可以无所不能,如果我可以找到所有我要找的,我宁愿死去。”
“紫音,你在寻找,你是有使命的,在现实的世界里,你必须好好地、顽强地存在着。你还有爱情,你还会有孩子,你不能放弃这一切。”
我的心里泛起一层透明的甜蜜,心跳快了一些。多么好,我会有爱情,会有孩子……我的孩子,他也是有使命的人,他要将我的记忆承载下去。我记住了我的父亲母亲,只要我在,他们就在。而我的孩子,在我死后,依然会在他的记忆里存在下去。
这就是我们不死的原因。
“那么,”我想出了一些新的问题,“穆姝老师,你为什么選择这个地方?你住在哪里?你以后会去哪里?做什么?你卖的那些水果,那个榴梿,样子很可怕,好像现在小孩子们看的那些动漫,盔甲爆裂之后,吓人的魔兽显露出来,并且见风长!”
“哈,你问得真多!本地女人很喜欢榴梿啊。你要是吃了,也会上瘾的。”
“我不想看见你卖榴梿。你为什么要卖榴梿?”
“是这样的,有个女人找到我,说她要去见一个人,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暂时离开,请我代她看着果摊。我等了几天,她没回来。”
“什么女人?她为什么会找上你?”
“可不可以这么猜测:这个女人,就是你母亲,想要你我在此相遇……”
“哦?如果是我母亲,她为什么不等我?她应该知道,我找她已经找了二十多年了!”
穆姝老师替我抹掉眼泪,又拍一下我的肩。我看见她的手用力的动作,它是重重地落在我肩上的,但我的身体却没任何感觉。难道她没有体重吗?她能够行走在我身边,说明地心吸引力依然对她有作用啊。
我们回到芒果树下。
我喜欢吃芒果,但每次吃后都会引起全身的过敏症状,有一次甚至连嘴唇都肿胀起来,全身出现红斑,呼吸困难……我对芒果树有着对芒果一样的复杂心情:渴望而又恐惧。它如同我身体里的魔鬼——滚烫的欲望,就像灵感一样,让我孤独而疯狂。
“芒果树的叶子真绿啊。”
穆姝感叹着,不停地在手指上绕那条很旧的绣了花的丝质手绢。我望着她的脸,猜想它是不是和空气一样的温度。
“穆姝老师,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你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别人做的选择吗?我的意思是,那个打雷的下午,那个包裹,他寄给你的,是个半导体收音机吧?”
“是。”
“他写给你的信,说了些什么?”
“这个……紫音……”
“就算你已经早就离开了人世,我也会尊重你的隐私。请你相信我,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
“他说……”她还是犹豫着不太愿意说。
“你就是按照他信里的指示,在雷声滚滚的时刻,打开收音机,并且拉出天线,对吧?”
“是的。”
“你为什么要拉出天线?那个时候正在打雷!”
“他说,在澳洲广播电台‘你喜爱的歌给我点了歌,就是那个时间,晚上七点半,那个节目开始的时间。我听不见雷声,也不知道暴雨即将到来。我打开了收音机,调好频道,听到了澳洲广播电台的声音,死神来临之前,已经蒙蔽了我的眼睛,堵塞了我的耳朵。我只听见:这里是澳洲广播电台,Radio Australia……我那一刻多么陶醉,被爱人的信息包围,在他的指引下,进入他安排的宿命……”
“那么,你明白他的意思了?”
“是的,就在那个时刻,我明白了!雷电击中我之前,我看到了信纸背面的一句话:不得之,摧毁之!!!”
“这么说,他真实的身份,是气象专家?他能够准确地预告冷热气流在风镇交汇的时间。”
“你猜对了,他业余时间一直在研究气候。很长时间来,他都有预报天气的爱好,他的预报比电台的还准确。我怎么就忽略了他的这个能力呢?我怎么就想不到,在我一次次拒绝他的求婚之后,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完全的扭曲呢?我一直自诩自己的敏感和直觉,它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智慧,是我非常自傲的天赋。但是,死神太强大了,当它要你灭亡的时候,一定想法将你蒙蔽,让你变得愚蠢。我就变得愚蠢了,单纯而愚蠢。在当时,对于我,只有一瞬间,我来不及抵抗,闪电就撕裂了窗外的天空,把整个世界掀翻,再抛入黑暗。我本能地想扔掉收音机,但是来不及,我来不及做任何事情……”
她脸色发黑,浑身痉挛。
我想,这就是她被雷电击中时的样子。
我拉她的衣角,它像空气一样轻。生命消失,就在瞬间。
为这瞬间,那个男人一定谋划很久了!
“他知道你是爱他的啊,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一直没答应和他结婚,因为我想留在风谷中学。”
我深深吸了一口潮热的空气,它不是风谷中学的气味。
“他是不是,就在这个城市里?你其实是来找他的,对吗?”
“他来了,又走了。”
“去了什么地方?”
“不远,深圳,或者广州。”
“我们去找他!”
“紫音,你别管这个事了,好吗?我自己处理。”
我回忆起在她房间里看他照片时的感觉,他眼镜后面的小眼睛,被染红的嘴唇,尖削的下巴,似笑非笑的表情……
“穆老师?”
她眼神茫然空洞。我张开五根手指,像扇子一样在她眼前旋转。她看见了,又没看见。
我明白,她要离开我了。
我急切地说:“真的,穆姝老师,我预感到,我能帮你找到他!”
她笑笑:“紫音,你就在这儿,我去打个电话!”
“打电话?你给谁打电话?你有誰的电话号码?”
我无法阻止她。
她像风一样拂过我,迅速跨过街道,去到对面骑楼下。她健壮的身体,立刻将抽水烟的老女人挡住了。
她真的是在打电话。
我放下心来,等着。
我想,等她打完电话,我会向她提一个要求——带我去找我的母亲,她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妈妈——”我低下头轻轻哭了一会。
等我再抬头,立刻惊诧得心慌意乱——她已经无影无踪。
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太阳已经到达头顶,芒果阴暗地绿,栀子花沧桑地白,榕树和紫荆的树冠耀眼地亮。远处的厨具广告牌,腐朽的骑楼,偶尔驶过的绿色的士,在阳光里都没留下影子。
这是一天中影子最少的时候。
阳光如此明亮,满世界闪闪发光,空气里即使一粒尘埃也无处可以藏身。
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坐在路边滚烫的石头上,除了柏油路的亮光、树冠的闪光,以及各种景物的闪光,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背靠栀子树,闭上眼睛,立刻看到了红,一片淡淡的红色,密布在我内视的空中。那是我的血流,我的皮肤,是炙热的阳光照在我的眼皮上。我小时候常常仰躺在太阳底下,闭着眼睛,看这种红色,它是我的生命,是我血液的网络,是梦想的羽毛。它时而虚渺,时而成为梦境。
“带我去,找我母亲,我父亲,你知道他们……”
我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掉在衣襟和大理石花基上,无力地说出没来得及对她说的愿望。
我在石基上呆坐着,感受着滚烫的石基慢慢变凉。天近黄昏,来自全国各地的亢奋青年,聚集到运河边上,他们呼喊,演讲——
交钱,交钱!会员费!加盟费!资格费!培训费!
钱钱钱!打电话回家要钱!
下线!发展下线!
爬到金字塔塔尖,坐到金山上!
运河边的旷地被这些面目扭曲的青年占据了。
骗子们又来了!他们男女搭配,假装情侣或夫妻,女人怀抱偷来的婴儿,笑脸盈盈,自称是老乡,拉我的手,女人给男人使眼色,男人眨眼表示明白,并且准备就绪:一旦身边没有路人,他将立刻取出喷了麻醉剂的口罩,迅速捂到我脸上。
我挣脱人贩子们,返回大街,藏进人流,躲过他们的跟踪。
天黑了,莞城大街的摩托车像凶猛的洪流奔流不息,发出的轰鸣让城市不停地震颤。广场上,大榕树下,一片半明半暗的地方,密密麻麻地,一大片排列整齐的人群,他们阴险地缄默着,双腿弯成罗圈状,比划着丑陋的东南亚某国的舞蹈动作。他们密密麻麻的眼睛像蝗虫,缓慢地转动,在暗处可怕地发亮。
我一路逃到那个卖榴梿的档口,喘息着,胸口发痛。
档口那里空空的,榴梿摊不见了。没有水果从巷口倾泻出来,也没有穆老师。那好像已经是20世纪的事情。风从江面上涌来,涌进巷子里,干净、清凉。
眼下,巷口亮着一盏有红色大灯罩的电灯,灯下,清秀的有潮州口音的女子扎着头巾,戴着围裙,忙忙碌碌,在卖鱼丸和牛丸汤。她的桌椅干净得发亮。
我终于找到一个时光宁静的缝隙,坐到一张黑亮的木头椅子上。时光环绕着我,令我几乎失去知觉。
6
时光漫长而又空洞,就算将所有生命的故事、整个城市的人群,乃至全部人类,都塞进去,又能填补什么?
我常常穿过那所塞满了外籍学生的大学,从南走到北,去我的办公室,打开电脑,登录我的“梦幻者”。每天都有大量新的访问者加入。梦幻者找到了梦幻者的家园,就像小时候,我们在哥哥的领导下,每天都轮流讲述自己的梦,在“梦幻者”,每个人都把听者当成自己的兄弟姊妹,当成未曾谋面但心曲相通的知己。
校园里的这段路程,我可以彷徨又彷徨,徘徊又徘徊,尽量拖延和磨蹭,就像那些想永远留在童年的孩子一样。一旦走出校园,酒吧紧挨地铁,人流汹涌,除了派发招贴广告的,就是形形色色的乞讨者:残疾人,流浪儿,千里骑行者,孕妇,卖身葬母的学生……他们蹲或跪,在人行天桥下排成队,还霸满了天桥通道的两边。或许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但排列在天桥上下的人,他们等候的目的却是一模一样的。就像才艺大比拼,他们有的歌唱,有的默哀,有的举牌,有的现场挥毫书写。用白粉笔写在地上的和用墨汁写在新闻纸上的,打印的和复印的,都是复制的故事、互相抄袭的话,就像那些即将逐个消亡的杂志……
只有极少数乞讨者埋着头,其他人都平静自然,毫无悲伤。在我看来,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那些长久地凝望着天空或者大地,凝望城市车水马龙的人,都是哲学家。而另外还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目光在经过的行人身上瞟来瞟去,略带嘲讽和不屑——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在支撑他们呢?
我没想明白。
有些时候,我不工作,穿过校园,去到地铁站旁边的那家酒吧,就为了听一首歌——
这是1999年的冬天,
从来没经历过的寒冷,
街边的楼群指向蓝天,
人们都蜷缩在大衣里行色匆匆。
我坐在深蓝色的车里,
摇摇晃晃,行驶在狂野的城市。
突然这一切都将消失,
褪色的幻梦褪色的爱。
再见,20世纪,
再见,像我一样迷茫的人们。
有时候,我就站在酒吧欧式紫黑色的木门后面,面向大街,听它,直到那句“再见,迷茫的人们”,仿佛真的满大街的人都溺水了一样,音乐在我身后,在喧哗的市声里湮灭。
我可以去买一张碟。
这是新世纪的第一年,春天。
事实上,我更乐意站在地铁口,在人群中,在他人的世界和生活中,去寻找他们的忧愁和创伤。他们所有的忧愁和创伤,都是我的。就像这音乐,只有来到这个光线柔和的酒吧里,和众人一起聆听,我才会感到我和世界是一体的。
我庆幸1999年的冬天已经过去,并且我也忘记了过去的这个冬天我去过什么地方。过去的这个冬天我没有长冻疮。自从来到南方,我就不再长冻疮,在风镇,我的各个指节和脚后跟长满了冻疮,如今它们永远睡眠了,只在皮肤上留下浅紫色的印痕。
想想,我从5岁开始寻找,如今,我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
我两手空空,依然每天穿过那所大学,从南到北,去听歌,去地铁口看陌生人,然后默数自己记住了多少张脸。
地铁口每时每刻都在喷吐出新的陌生人。我不能走下台阶,地铁让我同时患上幽闭恐惧症和密集恐惧症。
所有的脸孔都是相似的。但实际上,世界上没有一张脸与另一张脸完全相同。
犹如幕布拉开,这是晴朗的一天。
我再次无声地走进这座华侨大学的校园。
校园安静,鸟鸣清脆,花香馥郁。早晨的阳光像水一样,将我目光所及之处清洗得干净、鲜明。道路,树篱,脚边的落叶,20世纪80年代的红砖房,远处的球场,梧桐树和广玉兰……一切随着气温的上升而膨胀,因为被阳光照耀而抖擞,像被遛的狗一样跃跃欲试。
一想到这些陆续被大地固定下来的东西,突然要手舞足蹈,我就忍不住笑了。
我旁边有人也笑了,笑得含蓄,却又故意要我听见,音量刚刚好。
我转过头。
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迎面款款而来。我们似乎见过多次,就是在这条道上。
他注视我。我笑的时候,他也在脸上无声地微微绽放出笑容,并像在仪式当中一样保持着这有节制的礼貌的笑容。
寒假刚刚开始,校园里突然空旷、安静,偶尔有私家车出入。他就在这片宁静中显现出来,在贯穿校园的大道上,从右边与我擦肩而过。
我回头看他,他也站住正回头看我。
这是个身型端正、结实的男人,两腿略分开,双手在身后手指相扣。
这站姿似曾相识。
他戴半框金丝边的眼镜,神情和那些严肃、面色发灰的教授不同,我猜是学校假期的某EMBA班或企业培训的导师。他实在不像经年累月埋首书斋的人。
我迅速收紧笑容,换上内心能够感知的陌生、拒絕的表情,目光明确用力指向他。他愣了一下,云淡风轻地转身走了。
我依然向北而行。但我感觉到他停了下来,再次回过身,远远地站在路中央打量我,依然是那种自得、傲慢的站姿。
一周以后,我们在一个心理学电影的讨论会上相见。他发现我时,脸上露出惊诧,随即变为温和的微笑。
“咱们又见面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会议啊。”
他用眼波不停地对我说话。
我点点头,但仍然将陌生、拒绝的表情调动出来,回应他。
我很快发现,我越是紧张防御,他越是放松,丝毫没有进攻的动向,只是更加细致地在暗地琢磨我。我的在场,对他没有半点干扰,相反,更加激发了他的某种控制全场的欲望。他在演讲的每一句话停顿之处,都扫视会场,并让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数秒钟。
他一直在讲《爱德华大夫》。
这是一部令我感到恐惧的电影。我抬起头来,迎接他的注视。这种注视既专注,又恍惚。
从他话语力度的轻微变化里,我能够揣测,在他分裂的精神景象里,眼前的画面与他的思绪是平行并存的。像香浓的白咖啡滑过喉咙,我迎接挑战,给他的演讲注入了新的激情。
他表达内容的推进速度略略放缓。
他显然不想很快结束。他要让自己的声音灌满全场,让这个时间持续更久一些,越久越好,最好一直在这个一千多平方米的大空间里回荡,在某些人——比如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
他细长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似是而非地微笑,似在调侃我,调侃众人,享受我们所不能享受到的一切。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这种魅力,或者说影响力,并在需要释放时有节制地释放出来,像迷魂药一样。
为什么我对他感到熟悉?
我无法确定,在有限的生命经历当中,是否见过他?他是谁?
7
薛涛博士的工作室,在校园北边的一栋老房子里。这是差不多半个世纪前的苏联风格建筑,和风谷中学的那栋工字房一样盖着琉璃瓦,有多个狭小而高的窗户,屋顶还有高高的装饰性尖塔。
我曾经几次走近这房子,犹豫一番后又离开。
今天,我一步步接近了它。
这栋被巴壁虎包裹起来的老房子,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巴壁虎翠绿的新藤和朱红的老藤浑然一体,被阳光照耀,红绿辉映,色彩妙不可言。
强烈的阳光让所有植物都蒸腾出它们各自的气息,我深深吸入这些气息,似乎可以果腹。
房子后面的杂树林荫下,一个美院的学生不时抬起头来,仰视一下。他正在专注地画这房子。
我等候了十多分钟后,薛博士推开磨砂玻璃门,略夸张地对我做出绅士的邀请动作。我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我一直在等你。”
“我没有预约。”
“不用预约。”
“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你来过很多次,每一次我都知道。我一直在等着,等你更勇敢一些,更主动一些。我庆幸你终于没有再次转身离开。”
我觉得自己的脸庞一阵阵发热,仍然想掩饰。
这是个超大房间,可以做实验剧场的那种。中间一张巨大的不规则案桌,有几十厘米厚,是不加任何修饰的整块原木,乌黑发亮,年轮的纹理非常清晰。这大房间像画室,而不是心理医生的工作室。
大案桌前面有两张柔软舒适的皮躺椅,蒙上雪白的被单,像电影《爱德华大夫》里的滑雪道一样耀眼。他的黑皮高靠背扶手椅则在大案桌后面。
我缓缓围绕大案桌走动。他开始点燃一支雪茄,吸了一口,慢慢吐掉。他虚着眼睛,乜斜目光跟着我。
“其实,吸雪茄对我来说,只是赶时髦而已。很多吸雪茄的男人,都是玩一种派头,装装贵族。其实,我更喜欢乡下的那种叶子烟,新烤出的烟叶,味香,劲足。”
他说到乡下的叶子烟。
在风谷中学,每到秋天,晴朗的周末,张家寨、李家寨、王家寨的农民,就来学校的大操场上晒他们收获的烟叶。绿黄的烟叶用稻草编串在一起,一层层铺在干净光滑的泥地上,经过太阳的反复烤晒,慢慢变成金黄,又慢慢变成褐色。农民将焦干的烟叶卷紧,用刀切成小段,装进他们乌黑油亮的竹制烟斗里,点燃,开始享受。这就是烟味浓烈呛鼻的乡下叶子烟。
“薛博士,您刚才说的乡下,是哪里的乡下?我以为您是一只大‘海龟呢。”
“哦,西南那边。”他握一下案桌上的小砂陶茶壶。这是个回避话题的动作,果然——“这没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穷地方。”
“说吧,我喜欢说乡下的事情。我想听您说说您以前待过的地方,西南?重庆?对吧?大学吗?是不是西师……”
我的嘴巴太快了,让他警觉了。
他迅速打断我:“亲爱的小姐,还是说‘你吧,别老是您您您的,太有距离了。”
“好吧,薛博士。我脑子里曾经总是有那个声音:爱德华,我的名字叫爱德华。看过《爱德华大夫》以后,我就进入了噩梦。但是,上次您分析了这部电影以后,我又去看了一次这部电影,没有以前那么害怕和压抑了,真奇怪。”
“太好了。”他耸耸肩,“你能不能不要走动,停下来?你这样看起来像乡下推磨的驴。”
我心头暗喜。他又提到了乡下。
“你形容得太好了,你简直像个作家。西南那边乡下,牛是在田里干活的,马是要翻山越岭跑物流的,只有驴,乖得很,它们像家庭成员一样,任劳任怨,整天推磨,就是这样的……”
“亲爱的,你坐下来吧,你已经转得我头晕了。我们不要再说那些遥远的事情,我们来聊一聊你,好吗?如果你不想聊,那就下次……”
“不,不。”
“那好,你要听我的,坐下来,放松,尽量放松。好的,好的,就这样。你是个乖女孩,好女孩,一个迷惘的女孩,迷人的女孩。我可以帮助你,相信我,我会帮助你……”
我在皮躺椅上坐下,慢慢躺下去。雪白的被單,滑雪道。爱德华。
他又摁灭了雪茄,关切地向我俯身。
“我看出来了,亲爱的,你要说的并不是刚才那些,而是别的什么。你可以信任我,你要信任我,你已经来到可以信任的人身边。来吧,我们进入你的主题。”
“嗯。”我当然不是为一部心理电影而来的。“我想、也需要,信任一个人。我希望信任你。”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你放松,从头顶开始,然后是脖子,然后是两只手,放松,放松,再——放——松……很好,很好。你,是不是,丧失了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我一直在找我母亲。她并不存在,我从来没有关于她的清晰的记忆,她没有在我渴望看见的时光里显现。但是,我会在自己的面容,在哥哥的五官和眼神,在弟弟的行为,在父亲的沉默和忧伤中,找到她的形象和表情,找到她带给我们所有人的爱。在家庭和亲人之中,她无处不在。如果她还在,这几十年,她在什么地方?她做了什么?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
他利用皮鞋尖的蹬力移动椅子,沿着大案桌边缘移到我旁边,保留20厘米距离,拉住我的手。
“母亲,每个人都有,只是,你失去了。”
“对于这个世界,我转瞬即逝的母亲,她的存在仅仅意味着一段短暂的生命历程?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未来,她一定有过种种愿望,在她的语言中,在她每天迎接晨光的眼神里,在她轻轻的吟唱中。我其实一直看见她的,就像我每天看见光明把窗户照亮。”
“你唱歌了?”
“唱歌了。”
“很好。你在什么时候唱歌?”
“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基本时时刻刻都是独自一人。在所有思考和回忆的时候。我母亲,她也一定是吟唱过这个世界的,只是,她是否得到回应?”
“这样,”他将躺椅靠背缓缓调低,我的身体随之被拉直,完全平躺下来。“你闭上眼睛,听音乐好吗?我会给你一些音乐,你一定喜欢。你听着音乐,回忆,看看能不能将你的母亲找回来。”
音乐来了……许多水声,还有远方羊群的咩咩,若有若无的竹笛。原野上花朵摇曳,花瓣轻微地胀裂,来自深谷的风,岩石和树木深深地呼吸……
我闭上眼睛,和音乐里的树木一起呼吸。
“很好,很好。你试试,回去吧,去你母亲那里。”
“那里是哪里?”
“你正在回去,你很快就知道那是哪里。回去,和你母亲在一起,看她的表情,听她说话。”
我的身体变轻,像花瓣和声音。
再次面对薛博士,我有些发抖。和那个人相比,他已经发福了,膨胀了,体重至少增加了25公斤。
但是,我能确信,他就是那个人!我就像回到童年,仰躺在穆姝老师的床上,将那个人的照片拿到眼前……
我们对坐在他工作室前面的小花园中,我的高跟鞋扔在一边,温暖柔软的花草摩挲着我的足底。
阳光落在林荫之间,成为一些光芒的碎片,青草的气息浓郁,还有篱笆旁的月季和紫荆,在微风里轻轻摆动,慵懒,催情。
我深深呼吸。
他尚保持着有节制的殷勤,将小圆桌上的咖啡略略往我面前推,再加上一个示意的温柔眼神。
我仍不敢喝他的咖啡,虽然它闻起来真是香。我问:“是海南的吗?”
“不,越南的。越南的香水不错,咖啡也很好。”
“你刚从越南回来吗?”
“是啊,我最近在越南、菲律宾、泰国这些小国家走了一圈。”
“干啥子去嘞些小国?”我突然换成四川话,“不是说嘞些小国家很不安全嘞噻。”
“玩嘛!没啥子事啊,你就像在自家地头一样耍,没啥子不安全嘞。”
他也说四川话,并且说得很开心。
我心中暗笑,这么容易就带他上路了。
“薛博士老家哪个地方嘞?是不是重庆嘞?”我继续说四川话。
“就是重庆嘞。你咋个晓得咹?”
“我猜嘞。那,你本科不是川大就是西师,对吧?我猜是西师,重庆北碚那边。”
“嗯,对头,西师嘞。”
“再过几年,就是百年校庆了哦,薛博士你一定要回去参加的哦?你啥子专业嘞?”
“我本科学物理的。”
“但你教教育心理学?你记不记得你有个女学生叫穆姝……”
他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钟,表情变得严峻:“啊哦,好像有电话,我去看看。”
他转说普通话,并站起来。
工作室根本没有响过电话铃声。
“穆姝老师……”
我用心呼唤,希望她的魂灵出现。
我盯着花园旁边的小路——它通向校园东门。校园的正门是南门,但人流最多的是北门,仿佛北门是学校默许与滚滚红尘交往的途径。东门人迹罕至,只有住在东区的教工才从东门出入。
如果穆姝的魂灵前来,她一定是從东门来的。
如果她不从东门过来,那她或许会选择南门,南门面对珠江,她可以越过珠江,从南岸到北岸,到校园里。
我仰着脸,看附近高大的玉兰树,再有一个月,白色的小花就会缀满枝头。玫瑰和玉兰,是我最喜欢的两种香型。玉兰盛开,幽香沁人心脾,我还会在这小花园中喝咖啡吗?咖啡和花香,那该让人多么满足!
薛博士无声地回来了,坐下,用一条雪白的手帕擦眼镜。
我看了一眼他的裤子。
他坐的动作当然是小心翼翼的,就因为那笔挺的裤中线!
显然,人的某种爱好和习惯,是一辈子都会保留下去的,比如说这笔挺的裤中线。
他缓慢地擦眼镜,目光却是瞥向我的。我眯着眼,承受明亮的光线,同时,在他观察我的间隙,查看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奇怪,我注意到他的眼球没有任何突出和变化,也没有近视眼摘镜后的那种恍惚无神。
他目光锐利,眼神机灵。
我说:“薛博士,你戴眼镜很长时间了吧?”
“几十年了。”
“但我看你并没有近视。”
“你看得出?”
我一把抓过他的眼镜:“我看看就知道了。哇,真的没度数,平光的!”
他有些尴尬:“我喜欢眼镜,就算没有度数,对眼睛也还是有保护,嗨嗨。对了,美女,上次我们的治疗,你什么问题?”
“我告诉过你的,我在找我母亲。”
“嗯。你母亲,有什么故事?”
“你不会爱听的。”
“谢谢你体谅,来我工作室治疗的人,都给我讲故事,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我从来都记不住。”
“你记住了什么?”
“我?”他略带狡黠地笑了,“我记住了你。”
“我想和你聊穆姝老师,可以吗?”
“这个……除非你能催眠我。”
“你知道我做不到。”我停了一下,“薛博士,我想请教一下,您是不是,对此类能够控制人的技术,或说技巧,情有独钟?”
“NO,NO!”他摇动右手食指,并微微擺头,像一个真正的大师一样。“催眠不是控制,是一种心理治疗,是激活记忆和潜意识能量的最好方法。被催眠,只是第一个层次;让你的潜意识活跃起来,消除你的心理创伤,这才是有意义的,是第二个层次。第三个层次,就是让你体验快乐,然后快乐起来。”
“我猜,薛博士你的治疗会从第一个阶段直接跨越,进入第三个阶段。”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稍稍转过头,脸上露出慷慨的笑容:“这样吧,我可以让你催眠一次。”
“太好了。那我该怎么做呢?”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眼光望白色的鞋尖。“只要两分钟,”他的目光虚无起来,“我就进入催眠状态……”
空气渐渐燥热起来,蜜蜂的声音在月季花丛中响个不停,是那种微型发动机一样的声音。他是被这类嗡嗡嗡的声音催眠的吗?他的眼睛眯缝着,眼皮浮肿。
我终于看清了他,他就是穆姝桌面玻璃板下的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个涂红了嘴唇的自恋而冷酷的男人。只是,他的皮肤薄了,松弛了,薄而发亮的皮肤被脂肪撑得圆圆的。这张灰白色的脸,额头和鼻翼浮出一片片油亮。
“你深呼吸,”我在对他说话,“深呼吸,放松,放松,头放松,肩放松,腿放松,走,慢慢地走,回去……”
“回哪里?”
“回重庆。”
“回重庆哪里?”他不由得自己说四川话了,“重庆好大的哟。”
“回西师,你的母校,也是以前你工作的地方。”
“好的,回西师。我回去了哟!”
“穆姝是你的学生吧?你是不是很爱她?”
“我很爱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我最爱她。但她是寒暑假来看我,开学又回风谷。她太固执了,我本来已经在西师安排好了她的工作。”
“你在研究天气,对吧?”
“对,我学生时代就开始研究了。”
“穆姝要走了,你们吵架了?”
“是,她要走,并且要和我分手。我看她是来真的了!开玩笑!我是不允许她这个样子的。”
“那你咋做?”
“我送她去北碚那边坐车,就在百货大楼买了小收音机,并且马上去邮局寄包裹,给她。”
“你咋能确定,她就在那天收到,就在那个时候打开,就在……”
“嘿嘿,我当然反复核算过了,没有我掌控不了的事情!”
“如果穆姝没死呢?”
“不可能。我收到了她的校长拍来的电报。”
“你后来一直没见过她?做梦也没见过?”
“梦里见过。不过,我这个人阳气足,鬼吓不了我。”
“如果她来找你呢?”
“我说了嘛,鬼是吓不了我的。”
“不是鬼,是魂灵。”
“那不是一回事嘛。”
“那你等着吧。她到了东莞,又离开了。我肯定她到了广州,我肯定她就在附近,她找你来了!”
他叫了一声,想起来,却无法动弹。
8
新世纪的春天有些漫长。我依然每天从校园里穿过,但尽量避免走近那座油画一般美丽的红砖房。
三月,玉兰花开了,校园里的芳香在远远的中山大道上也能嗅到。阳光照在被巴壁虎包裹的红砖房上,绿色、红色、紫色的叶片混杂,远远望去,像点彩一般绚烂。我忍不住,又迈步走上通往红砖房的小路。
围绕红砖房的林荫道寂静无声。翠绿和殷红的巴壁虎像美丽的秋衣,密密实实地将红砖房裹住,暖洋洋的阳光照着,真美!那些月季和紫荆,永远开不完的花,永远在含笑迎接……
我心里非常忐忑。
花园里有个瘦小的身影。我悄悄移步上前。
是个老女人,在除杂草。我确定她不是花工。
“阿姨,请问,你是帮别人干活吗?”
“不,是帮我自己。”她抬起头来,面容干净、温和,小小的脸上密布细细的皱纹,让我想起一种最新面世的皱褶面料。
“哦。这个房子,还有花园,是你的吗?”
“当然,以前学校分配给我住的。”
“好像没见你在这里住过哦。”
“很久不住了,我一直随孩子住在校外,这里只是个工作室,但也是偶尔来,没怎么用,借给朋友用。”
“听说,这里住了个戴眼镜的男人,博士,远看很年轻,近看很老。是你家人吗?还是借你房子用的?”
“你是说小薛吧?我是把工作室借给他用的,他说要搞一个人口学的研究,因为他这个研究没有得到什么资助,又是带公益性质的,所以,就借给他了。”
“阿姨,你确定他真的是在这里搞公益吗?”
老女人有些尴尬,“我是觉得这个家伙有点不对头,看他里头那个布置,就不像是工作的样子。他懂啥子心理学哦,都是骗人的,肯定是骗人的。这个挨千刀的,是我重庆老乡,江湖骗子,啥本事没有,骗人最得行。”
“阿姨,你最近……见过他吗?”
“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啦!他走了。”
“去哪里了?”
“我啷个晓得咹?是和他女朋友一起走的吧。”
“他哪个女朋友?你见过吗?”
“见过,皮肤白白的,头发卷卷的,姓穆。对头,穆姝,穆老师,也是我们重庆那边的。”
“阿姨,你知道他们去了啥子地方?”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可能是去了深圳,也可能回了重庆,也可能移民。龟儿子一直给我唠叨说要移民。”
“阿姨,”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房子还租吗?租给我吧。”
“不了,學校给我分了新楼,这个小洋房,要还给学校了。”
红砖房的门敞开着,厚重的玻璃门依然衬着高级的浅咖啡色欧根纱,站在阳光普照的草地上,看不清黑洞洞的房里有什么变化。
花园已经被老太太整理得干净漂亮。一只知了从校园的什么角落寻了过来,在花园旁边的紫荆树上开始振翅。
“叽呀——吱!叽呀——吱!叽呀——吱!”
我快要被催眠了。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老女人已经不知去向。
我退回到大道上,埋着头。
我听见了不远处穆姝的笑声,舒朗开怀的笑声。抬起头来,她和薛博士手挽着手,正向朝北的校门口走去。她穿着在东莞和我相遇时的那身宽松的白袍子,轻软的平底布鞋,辫子拖在背上。他还是那身雪白的休闲套装,好像是和她一起特别搭配的情侣装,两人步伐一致,轻松自在,甚至有些飘飘欲仙,纤尘不染。他们好像是去逛街,或者赴朋友间的一场聚会。
我的心怦怦跳,奔跑起来——
“穆姝老师!”我高声叫。
奇怪,我离他们也就是20米左右,我叫喊的声音令路上的人们惊讶,但他们就是听不见。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迎面而来,差点撞上我,等我和他互相避过,穆姝老师和薛博士美不胜收的身影已经无影无踪了。
“叽呀——吱!叽呀——吱!叽呀——吱!”
我颓然地,缓慢地踏着知了鸣唱的节奏,从南向北,穿过校园,海拔从50米上升到55米。
眼前是横贯城市东西部的中山大道,十二车道车流如大河,大地震颤。
我钻进校门外的酒吧。
酒吧里的光线是紫色的,里面的陈设一切如旧,一些孤独的人坐在角落或者窗边,几对并不刻意挑座位的男女,一边喝饮料一边低声说话。包头巾戴围裙的男女侍应,苍白的小脸像缺水的花瓣。
我感到安心,时光好像没有消逝。
留言墙上还是那些即时贴纸条,我凑上去——
二娃,你妹子从村子里出来了,租了房子住在车陂,她叫你去车陂。
旭,如果你看到这张纸条,一定等我,等我,我在想,在想,想清楚了,我就会回来的……
强子,钱不用还了。
没有人留纸条给我。
没人找我,没人了解我的存在。
我从包里小心地取出写好的一大把留言条:给母亲的,给我童年的小伙伴的,给敲钟人老王的,给……
我将它们一一贴好。
那个侍应,给人送洋葱沙拉的女孩,朝我会心一笑。
我不想留下来喝她的饮料。接下来,我离开,要去酒吧前面那个低于地平线的地铁站。那里冷气十足,宽敞又干净,漫长的通道里有人拉小提琴,单调、单纯、脆弱、空灵,犹如敏感而寂寞的女声。
我要去好好听听。
责任编辑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