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一
某日,做了个梦,被问:“古代你有熟人吗?”
我把这话理解为:你常去哪些古人家里串门?我的入选,会落在张志和、陆龟蒙、张岱、李渔、谢灵运、陶渊明、苏东坡,还有薛涛、鱼玄机、柳如是等人身上。缘由并非才华和成就,而是情趣、心性和活法,正像那一串串别号,“烟波钓徒”“江湖散人”“蝶庵居士”“湖上笠翁”……我尤其羡慕那缕人生的江湖感和逍遥感,那股稳稳当当的静气、闲气、散气。
我物色以上诸位,是想邀其做我的人生邻居,做我那种鸡犬相闻、蹭酒讨茶的朋友。另外,我还可凑在一旁看人家忙正事:陆龟蒙怎么扶犁担箕,赤脚在稻田里驱鼠;陶渊明怎么育菊酿酒,补他的破篱笆;浣花溪上的大美女,如何发明人称“薛涛笺”的粉色小纸……
二
我在家有个习惯,当心情低落时,就对着几幅水墨画,大声朗诵古诗,要么是《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要么是陶公的作品:“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很奏效,片刻,身上便有了甜味和暖意。
有一些职业,很容易让人越过当代界碑,偷渡到遥远的时空里去,比如搞天文的、做考古的、开博物馆的、值守故居的;有一些嗜好,也容易实现这点,像收藏古器、痴迷梨园、读先人书、临先人帖。
有位古瓷鉴藏家,她说自己这辈子看瓷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知其然,二是知其所以然,三是与古人神交。她说,看一样古物,最高境界不是用放大镜和知识去鉴赏,而是睹物思人,与之对话。古物是有生命的,它已被赋予了性灵和品格,辨物如识人,逢高品恍若遇故交,凭惊鸿一瞥即能相认。形体可仿,容颜易摹,其灵魂却难以刻画。
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到长安,拜谒千年前王殉的《伯远帖》,惺惺相惜之情大发,忍不住添墨其后:“既幸予得见王殉,又幸殉书不尽湮没,得见吾也!”话虽自负,却尽吐肺腑,也留下一段隔代神交的佳话。我见过《伯远帖》影印件,尺幅不大,董大师的友情独白占去半壁,其余空白,让给了历代递藏者的印鉴,不下十余枚,包括乾隆的。
藏轴、藏卷、藏器、藏曲……皆藏人也,皆是对先人的精神收藏,皆是一段高山流水的友谊,皆是一场肌肤未触却心灵依偎的爱恋。
三
除了鉴藏,读书亦然。明人李贽读《三国志》,情不自禁欲结交书中豪杰,大呼:吾愿与为莫逆交。“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副对联让左宗棠自励终生。
人怕的是精神孤独,尤其清流高士,无不染此“疾”,且发作起来更势急危重,所以围炉夜话、抱团取暖,便是人生大处方了,所谓“闲谈胜服药”。
翻一翻古诗文和画谱便可以发现,“朋聚”“访友”“路遇”“重逢”,乃天下文人必写之题。那“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场景,不知感动了多少寂寞之土。
知音毕竟难求。尤其在现代生活圈里,君子稀少,名利糾葛,友情难免有瑕疵,保养和维系的成本亦高。与古人神交则不同了:凡流芳后世者无不有着精致人生,且无需预约,不会扑空,他(她)就候在那儿,如星子值夜,你可来去如风。
陈继儒如此描绘自己的神交:“古之君子,行无友,则友松竹;居无友,则友云山。余无友,则友古之友松竹、友云山者……每当草蓑月冷,铁笛霜清,觉张志和、陆天随去人未远。”陆天随即陆龟蒙,与作者隔了七八百年。
“去人未远”,是啊,念及深邃,思及幽处,古今即团圆。此乃神交的唯一路径,也是全部成本。山一程、水一程,再远的路途皆在意会中。
国学大师陈寅恪,托十载光阴,毕暮年心血,著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我想灵魂上形影相吊、慰先生枯寂者,唯有这位几百年前的秦淮女子了。
人之外,还有人;世之外,还有世。
一个人的精神,若只埋头当下,不去时空的地平线以外旅行,不去光阴深处化缘,不以“古往今来”为生存背景和美学资源……那就不仅是活得太拘谨的问题,而是生命的自由度和容积率遭遇了危机。若此,人生即难成一本书,只是一张纸。无论这纸有多么大,涂得何等的密密麻麻,它也只是苍白、单薄的一个平面。
探古而知今亏,藏古方觉身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