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都说二十岁的宝宝只有两岁的智力。
一米七左右高的宝宝头微微有点偏,脖子上围条毛巾,嘴角的口水清亮亮的,滴答在毛巾上。有时鼻涕流出来,和着口水。他的毛巾,有着明显的湿漉漉的一块。
除了头有点偏,宝宝走路和正常人并没有两样。
宝宝只会说两个字,爸或者妈。
有时宝宝不听话,他妈妈桂芳会用竹梢子抽他一下。如果宝宝感觉很痛,愤怒扭曲了他的脸庞,就会骂骂咧咧,凝聚成一个字,妈——
每每此时,桂芳就会把竹梢扔掉,抱着宝宝的肩膀,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宝宝的爸爸石田就会用一只手摩挲着桂芳抽动的肩膀,一只手去抹桂芳脸上的泪珠,然后在自己的衣角上揩一下。桂芳就会用手去揩宝宝纵横的鼻涕泪水,往地上一甩,然后在衣服上抹来抹去。
宝宝的眼睛清澈如茅屋村的那口老井里的水。像两面镜子,映出了石田和桂芳鬓角的白发。
桂芳往往叹口气,说,崽啊,就是生气,也还是这么稚嫩。
石田往往用手抚一下宝宝的凸出的喉结,说,造孽啊造孽!
可宝宝的眼神更加清澈。仿佛桂芳的那根竹梢,抽去了上面透明的一层浮尘。
2
宝宝的上面有两个姐姐,石花和石朵。大姐石花嫁到了茅塘村,膝下有一女一儿,女孩叫胡妹,男孩叫胡弟。石朵很早就出去打工,后来长期居住珠海,给人家做二奶,养了一个私生子,名叫豪帝。
桂芳怀石花的時候,公公婆婆就想要带把儿的孙子。生下石花后,发现是个孙女,公公婆婆就建议石田悄悄地把石花放在尿桶里溺死。可是石田下不了手。毕竟是鲜活的生命。后来,公公瘫痪在床五年,生不如死,婆婆被卡车轧死,在乡村机耕路上血肉模糊,肠子横流。桂芳就对石田说,公公婆婆心思毒辣,终于不得好死。
怀石朵前,石田和桂芳合计着想要个男孩。他们就烧香拜佛,渴盼祖公老子和观音菩萨赐给他们男孩。怀上石朵时,公公婆婆还健在。公公婆婆也天天在神龛前敬香烧纸钱。生下石朵时,公公婆婆来了更狠的一招,要亲手掐死这个女婴。桂芳死死护住,公公婆婆才没有得逞。也就是石朵满月时,公公瘫痪了。石朵一岁时,婆婆被卡车轧死了。
其实,石田和桂芳是交了罚款才生下石朵的。按照政策,石田和桂芳不能再生了。就是交罚款也不能再生了。桂芳被强制去上了环。本来石田要被强制去结扎,但石田七拐八拐去医院打了个证明,说他不能再做结扎手术。偷偷地,找了个游医,桂芳将体内的那个环摘了,大出血,差点就死掉了。还算桂芳命大,活了下来,吃了五十只母鸡,身体才复原。
桂芳身体复原后,就怀上了宝宝。石田说,我们去广东深圳打工把孩子生下来吧。桂芳死活不肯离开茅屋村。桂芳说,我连字都不认识,你也是个文盲,我怕。石田说,我也怕。桂芳的肚子开始有点现形的时候,就闭门不出。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桂芳肚子里的宝宝九个月的时候,乡政府的人员凶悍地从稻草垛里揪出了桂芳。几个人控制她的手和脚。茅屋村有名的赤脚医生,专门负责阉牛阉猪阉鸡的鲁逵给桂芳打了一针堕胎剂。
都以为桂芳会生下一个死胎。可结果呢,生下的胎儿竟然是活的。石田哭着说,真是老天有眼,给我送来一个儿子,毒针打不死的儿子。桂芳喜极而泣,口里一个劲地说,宝宝,宝宝,宝宝……
3
石花的女儿胡妹向着宝宝喊,舅舅,舅舅,舅舅。
宝宝歪着的头动了动,嘴角的口水绽开花朵,说,妈——,又说,爸——
胡妹又喊,舅舅,舅舅,舅舅。
宝宝的鼻涕就挂下来了。宝宝用手指着胡妹,说,爸——,又说,妈——
宝宝的眼睛清澈无比。像茅屋村的那口老井里的泉水。胡妹的眼里有时还有乌云袭过。可宝宝的眼里几乎从来没有乌云。
胡妹仰望着舅舅。胡妹盯着宝宝的裤裆看。原来宝宝还穿着开裆裤。
宝宝看到胡妹盯着自己的裤裆,就把手放进裤裆兴奋地喊,爸——,又喊,妈——
正在晒谷坪替桂芳翻谷的石花气急败坏地走过来,一把把胡妹拉开。呱唧一声,给宝宝扇了一个耳光。
宝宝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宝宝把手拿出来,抚摸自己的脸。宝宝的泪水洗得他的眼睛清亮如玉。
石花愣怔着。她觉得自己的手火辣辣的。她感到自己的手充满了罪恶。
宝宝对石花喊,妈——
石花的心抖了抖。她看到了愤怒的宝宝。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宝宝又对石花喊,妈——
石花的心像山涧水的蹄子颤了颤。她感到弟弟宝宝的愤怒已化为灰烬。
石花就搂着宝宝的粗大的肩膀,泪珠在茅屋村的地上击出一片响亮。
宝宝破涕为笑,喊,爸——,又喊,妈——
4
石朵要把目不识丁的石田和桂芳接到珠海去玩玩。石花的儿子胡弟一直由外公石田外婆桂芳带着,嚷着要去。宝宝一时兴奋地喊,爸——,一时兴奋地喊,妈——石田和桂芳知道宝宝想跟着去。石田和桂芳本来想把宝宝寄放在他姐姐石花家,宝宝就大发脾气,把铁饭碗摔进了猪圈,搞得两头猪争抢起来,嘴里哼哼着唱起战争进行曲。桂芳吆喝了几声,两头猪就甩着尾巴,盯着桂芳手里舀着潲水的木勺。桂芳把潲水倒进猪食盆,两头猪跑过来呱唧呱唧地吮吸猪食盆里的潲水。桂芳趁机跳进猪圈,把宝宝的铁饭碗捞了出来。被猪粪缠绵的稻草就亲密地吻着桂芳的腿。桂芳从水缸里舀起一勺水,冲洗着宝宝的铁饭碗上沾的猪粪。桂芳对宝宝说,姆妈可以带宝宝去珠海。
宝宝兴奋地跳起来,脸上的笑的云彩像是一头乳猪。宝宝拍着手掌,一会儿喊,爸——,一会儿喊,妈——
石朵给弟弟宝宝换了条新毛巾,系在他的脖子上。宝宝很爱护这条新毛巾,他舍不得让口水滴在新毛巾上,捍卫着不让鼻涕刮向新毛巾。宝宝转着圈,试图把喷薄而出的鼻涕甩到猪圈里去。可是他没有成功,鼻涕擦着毛巾边,似坠非坠地俯瞰着地面。宝宝义愤填膺地用手撸一把鼻涕甩向猪圈,引得两头猪又一番争吵。宝宝无奈地望着毛巾上被鼻涕濡湿的一角,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就势在空气中爆炸。
石朵说,宝宝乖,宝宝乖,毛巾就算弄脏了,二姐再给你买。宝宝就势将头拱向石朵的怀抱。宝宝的嘴在石朵的散发着香水味的丰满的胸脯上拱来拱去。
5
看到宝宝穿得一崭新,拄着拐杖的鲁逵说,宝宝啊宝宝,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啊?!
宝宝清澈的眼睛盯着鲁逵苍老的面孔,似乎对鲁逵的赞扬很受用,就嘿嘿地笑起来,喊了声,妈——
鲁逵苍老的面孔就被开心的笑扭曲了,说,宝宝啊宝宝,我是男的,你应该喊我爸。
宝宝看到鲁逵开心地笑,仿佛受到了鼓舞,清澈的眼里就飘漾出云朵,就像茅屋村的那口老井倒映着的疯狂的云朵。
宝宝朝着鲁逵喊,爸——
鲁逵兴高采烈地用拐杖捣着地面,发出咚咚咚的钝响,赞叹道,宝宝乖,宝宝是个聪明的孩子,喊我作爸就对了。
鲁逵苍老的面孔笑成了一朵花。一朵苍老的枯萎的花。
宝宝要去拿鲁逵的拐杖玩。鲁逵不干。宝宝就把脖子上崭新的毛巾解下来递给鲁逵,嘴里呜噜呜噜着。鲁逵知道宝宝想用崭新的毛巾来换。鲁逵摇摇头。鲁逵用拐杖在地上捣得咚咚响。宝宝就是喜欢鲁逵的拐杖在地面上敲出的咚咚声,像是拐杖擂着大地这面鼓。
鲁逵说,宝宝,你再叫我爸爸,我就把拐杖给你玩。
宝宝就喊,妈——
鲁逵摇摇头,用拐杖捣着地面,说,喊错了。
宝宝又喊,爸——
正好石朵走過来,看到宝宝一手攥毛巾,一手去拿鲁逵的拐杖,就锐声喊道,宝宝。
宝宝被二姐石朵的叫声吓了一跳。他手里的毛巾就蓦地脱落,被眼疾手快的石朵跑上去一把接住。石朵身上的香水味,就像飞舞的蜜蜂,嗡嗡轰鸣,让鲁逵的苍老的鼻孔贪婪地吸溜着,有时眯缝一下眼睛,作陶醉状。
鲁逵看着石朵被旗袍绷紧勾勒出的凹凸有致的身子,说,朵朵是咱们茅屋村的第一大美女,啧啧。
石朵就朝着鲁逵嫣然一笑。
鲁逵说,朵朵在珠海做少奶奶吧?!
石朵脸上的笑容就有点僵住。
鲁逵说,我的老五儿子鲁福也在珠海呢。
来找宝宝的桂芳,一看到鲁逵,就铁青着脸,气呼呼地走上来,一手拉着宝宝,一手拽着石朵,脚底生风,赶紧离开。
对这位昔日专门给孕妇打堕胎针的赤脚医生鲁逵,桂芳可没有好脸色。
宝宝一步一回头地望着鲁逵,望着鲁逵手里的拐杖,拐杖在地面弹奏出咚咚声。
鲁逵嗓子有点喑哑地呼唤,朵朵大美女,到珠海记着和我的老五儿子鲁福联系哦。
6
说起赤脚医生兼兽医鲁逵,桂芳就咬牙切齿。
不过,怀宝宝之前,石田桂芳夫妻俩与鲁逵的关系还是挺好的。那时,除了在茅草公社(乡)当赤脚医生给乡亲们看病外,鲁逵还是一个兽医,给畜禽看看病,最重要的是阉牛、阉猪、阉鸡,割下的牛卵、猪卵、鸡卵,是很好的下酒菜。鲁逵经常提着这些战利品到石田家去,桂芳炒了,石田和鲁逵就着喝米酒,常常是喝得满脸酡红。丰盛的时候,一大盘。少的时候,也有满满一碟。那时,石花、石朵姐妹经常能分享这美味佳肴。姐妹俩总是盼望着鲁逵来家里。
石田和鲁逵就着美味佳肴神聊海吹。从茅屋大队(村)扯到茅塘大队(村),扯到茅草公社(乡),甚至扯到茅店县。
“今天这副牛卵足有斤把重!”鲁逵用筷子夹起一片牛卵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出了弹性,抿进一口米酒,那弹性就湿漉漉、醉醺醺的。
“这头牛肯定功夫了得!”石田喝口米酒,筷子上夹着的一块牛卵散发的浓郁香味中,明显有着牛的气息。
“这头牛骚劲十足。看到母牛,就要把两条前腿搭到母牛的屁股上去。在山上吃草不安心,在田里拉犁胡搞。如果不是我身手利索,差点被它踩死。如果不是我刀法准、狠,这副牛卵就难吃得到了。”鲁逵用手抹了一下嘴巴,眉飞色舞。
这些记忆,就是时光化成灰烬,桂芳也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鲁逵提来的牛卵、猪卵、鸡卵到底有多少,桂芳炒了多少,她倒是不记得了。因为太多了。有时一个月吃得作呕,腻味。
鲁逵有五个孩子。严重地超越了计划生育所能容忍的范围。鲁逵的大女儿,据他自己说是个聋子,但有人说她的聋是假的。她的二女儿,据他自己说是个哑巴,但还是有人表示怀疑。鲁逵说,老大老二都是残疾,都有医院的证明。老三是女儿,正常。老四是个女儿,正常,交了罚款。至于老五鲁福,却是个特例。怀老五鲁福时,鲁逵的老婆已经五十好几了。后来大家就开玩笑说,鲁逵和老婆吃的牛卵、猪卵、鸡卵多,滋阴壮阳,功力凶悍威猛。
鲁逵自吹自擂他是计划生育的模范。他说自己给那么多人打堕胎针,不可能以权谋私,何况权并不在自己手里。
老五鲁福的出生,确系事出有因。鲁逵老婆生大女儿二女儿是顺产,生三女儿四女儿却是剖腹产。鲁逵说,给老婆打堕胎针,老婆就有生命危险。当然鲁逵自己说了不算,就拉到茅店县人民医院检查,证明鲁逵老婆引产确实危及其生命。县计生委向市计生委汇报,市计生委责成市人民医院检查,认为其引产确实会危及生命。市计生委向省计生委汇报,省计生委责成省人民医院复查,证实鲁逵老婆的子宫靠近剖腹产伤口的地方只有0.03厘米厚,厚度太薄,随时有生命危险。这样一来,就没有进行强制引产。
石破天惊的是,省市县乡计生部门都不能对鲁逵的老婆采取措施,鲁逵冒着风险,让老婆在家自然生产,竟然没点事。生下来的竟然是一个儿子。鲁逵喜极而泣,认为儿子命大福大,取名鲁福。
有人说,鲁逵的眼睛是鹰眼,锐利骇人。石田和桂芳怀疑是鲁逵告的密,乡政府把怀胎九个月的桂芳从稻草垛里揪了出来。而且是鲁逵亲自给大肚子桂芳打的强制堕胎针。
尽管鲁逵一再发誓,不是他告的密。可是石田桂芳都不相信。因为有一段时间,鲁逵提着猪卵来加工,是石田炒的,不见桂芳的影子。喝米酒吃猪卵时,鲁逵问过几次,弟媳妇桂芳到哪里去了。石田支支吾吾说,走亲戚去了。后来,鲁逵索性不问了。
当桂芳从稻草垛里被乡政府揪出来,鲁逵迟疑了一下,给桂芳打强制堕胎针时,他看到了桂芳眼里吞噬一切的仇恨的火焰。
7
鲁逵的驼背老婆提着一个尼龙袋,蹒跚着来到石田和桂英夫妇家。
宝宝是个人来疯,看到鲁逵的驼背老婆,就兴奋地喊,爸——
桂芳在宝宝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痛得宝宝哎吆哎吆叫起来。
石田、桂芳假装没有看到鲁逵的驼背老婆。
石朵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对着鲁逵的驼背老婆展开笑颜,从她的手里接过尼龙袋子,递给她一张竹凳子,请她坐下。
鲁逵的驼背老婆抓着石朵的手不放,上下打量着石朵,说,我看这朵朵就是个美人胚子,像是电视里的电影明星呢。
宝宝就看着穿旗袍的二姐石朵,吮吸着从她身上洋溢出来的香水味道。
石朵谦虚地说,老人家过奖了。
鲁逵的驼背老婆说,我是好多年没上你们家来过了,听说宝宝要去珠海,我们送上家里种的土花生、大豆,还有家里母鸡生的二十个土鸡蛋。
石田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他瞅了一眼桂芳,没等她表态,他就和鲁逵的驼背老婆搭起腔来,说,老大姐啊,你怎么讲这么多客气?!
桂芳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本来,按她的脾气、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怨气,她要把鲁逵的驼背老婆轰出去。但她没有。随着心头一热,故意搓弄着一蔸大蒜子,假装才看到似的,说,老大姐,你来了。话说出口,才感觉很假,但说出去,就懒得更改了。
如果桂芳没记错,自从鲁逵给她打了那针堕胎剂后,两家结了仇,很少往来。鲁逵的驼背老婆是多年来第一次上桂芳家的门,送东西就更是第一次。撇开多年前鲁逵提来的阉牛阉猪阉鸡时割下的畜禽卵不说。
桂芳记得,鲁逵的老婆原来背不驼的。也难怪,岁月不饶人,养了五个孩子,据说老大老二不是聋子就是哑巴,真不容易,背驼了也是自然。
桂芳说,老大姐来坐坐就来坐坐,何必提什么东西呢。
鲁逵的驼背老婆抚着桂芳的手说,对你们家,不,对很多家庭,我们家鲁逵是有罪的。
石田说,老大姐啊老大姐,鲁逵大哥也是形势所迫,他本人并不想害我家宝宝的。
鲁逵的驼背老婆说,但不管怎么说,鲁逵的手上是沾了血的,有猪牛的血,有公鸡的血,更有未出生的孩子的血。鲁逵总是做恶梦,丢了卵的公牛用牛角来撞他的肚子,丢了卵的猪用牙齿来咬他的拿着刀的手,丢了卵的线鸡来啄他的眼睛要求还它们公鸡的雄风,胞衣里的孩子泼羊水给他,要把鲁逵淹死。造孽啊造孽。
桂芳说,老大姐啊老大姐,不怪鲁逵大哥,就怪我和石田不识字,当时如果识字,我们就逃到了广东海南岛,偷偷摸摸地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宝宝。
鲁逵的驼背老婆就说,我和鲁逵都是有罪的,他亲手杀死了很多“人”,就等于我亲手杀了很多“人”,我们的手上和心尖都有血。
桂芳说,老大姐啊老大姐,要这么说,我和石田也是有罪的,现在看来,我生的石花和石朵两个闺女,都很孝顺。其实不生宝宝这个冤孽,就好了。
宝宝翻着鲁逵的驼背老婆送来的尼龙袋,抓起一颗花生、一粒黄豆、一个鸡蛋就往嘴里送,被穿旗袍的石朵一把夺下。
鲁逵的驼背老婆说,我的花生是土花生,黄豆是土黄豆,鸡蛋是土鸡蛋,现在城里的花生天大一粒,黄豆也是天大一粒,鸡蛋可以当乒乓球打,都是转基因或含激素的,女人吃了要么怀不上崽,要么怀上的是畸形儿。
石朵对鲁逵的驼背老婆说,看来老人家很内行。
宝宝兴奋地朝着鲁逵的驼背老婆喊,妈——
鲁逵的驼背老婆用手拍了拍宝宝的肩膀。
鲁逵的驼背老婆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小纸条,递给石朵说,朵朵啊朵朵,我的儿子老五鲁福也在珠海,这是他的电话,你们有空就找他吧。
宝宝的清澈无比的眼睛盯着鲁逵的驼背老婆的有点混浊的眼睛。
鲁逵的驼背老婆的有点混浊的眼睛盯着宝宝的澄澈无比、天真无邪的眼睛。
8
宝宝要吃奶。
宝宝的嘴在桂芳的胸脯上拱动着。
石朵说,宝宝,羞,羞,羞,二十岁了,还没断奶。
桂芳说,宝宝永远长不大呢。
一米七高的宝宝,却像个两岁的婴儿,并不知道害羞,对石朵的话置若罔闻。
桂芳撩起衣襟,两只下垂的乳房跳出来,跳进宝宝的嘴里。宝宝的吮咂声分外响亮。没有乳汁却仿佛有溪水奔流歌唱。
桂芳用手摩挲着宝宝的头发,说,宝宝,我们要去珠海,该出发了。
石田、桂芳带着宝宝、石花的儿子胡弟,在石朵的带领下上路了。他们要从茅屋村走十里路到茅草乡,从茅草乡坐慢慢游三轮车颠簸五十多里,到茅店县县城,再乘长途大巴到市里,从市里坐火车到深圳,再从深圳坐车到珠海。
第一次出远门,石田、桂芳、宝宝、胡弟都很兴奋。
走了不到一里路,胡弟就走不动了,要外婆桂芳背。
看到桂芳背着胡弟,宝宝也不愿意走,示意爸爸石田背他。石田说,宝宝啊宝宝,你都二十岁了,一百多斤,谁背得起你呢?
石朵用宝宝脖子上的毛巾揩了揩他嘴角的口水,说,宝宝乖,宝宝乖,宝宝是男子汉大丈夫,自己会走路!
宝宝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喊了声,爸——,又喊了声,妈——
宝宝又上路了。
走了一程,宝宝要撒尿。桂芳看到宝寶急得团团转,就把胡弟从背上放下来,帮宝宝剐下没有开裆的裤子。嗞的一声,一道抛物线呼啸着擦过桂芳的裤腿,落到路边一朵踮起脚跟的野花上,野花的脸庞颤了颤。
撒了尿的宝宝畅快无比,嘴里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喊毕,宝宝一把背起胡弟,竟然走了一里多路。
石田说,宝宝真是胡弟的好舅舅啊。
宝宝朝着石田嘿嘿一笑。他的清澈的眼睛就像茅屋村的那口老井里的水,把漂泊的云洗得干干净净,晶莹剔透。
宝宝的额头凝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汗珠映着他的清澈的眼睛。他的清澈的眼睛也倒映着他的似坠未坠,或者坠落的汗珠。
9
连胡弟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对宝宝说,舅舅,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宝宝不知哪里来的蛮劲,操在后面的两只手箍住胡弟的屁股,往上送了送,又腾腾腾地走了一里来路。
连石田和桂芳都看不下去了。石田一把拦住了宝宝,把胡弟从他背上卸了下来。
宝宝喘着气,嘴里却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兴奋地喊一声,妈——
胡弟用手揩着舅舅寶宝脸上的汗滴,面露愧色。五岁的胡弟,智力是五岁的智力。可舅舅宝宝,二十岁的身子,只有两岁的智力。
宝宝用脖子上的毛巾揩着额头上的汗珠,清澈的眼睛望着二姐石朵。穿着旗袍的石朵在山路上更加婀娜多姿,像是乡村绽放的一朵妖冶的奇葩。石朵知道弟弟宝宝用毛巾揩汗时想起了她,因为毛巾是她新买送给他的。
石朵走上去搂住宝宝的肩膀,两颗晶莹的泪珠就吧嗒而出。
石朵说,宝宝啊宝宝,你的外甥豪帝正在珠海等你呢。
宝宝的清澈的眼珠子转了转,手指搓弄着,似乎在致力理清与豪帝的逻辑关系。他显然很吃力,就像别的小朋友遇到奥数难题那样觉得非常吃力。
也许宝宝很快知难而退,从逻辑关系中挣脱出来,做一个简单的不想事的人,因为他嘴里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10
宝宝第一次来到茅草乡。嘴里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长到二十岁,宝宝一直在茅屋村,最远的地方也就去过大姐石花嫁到的茅塘村。那时,他觉得茅塘村已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地方。他感到,茅塘村与茅屋村最大的区别,就是茅塘村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里的水,波光粼粼,让宝宝觉得很好玩。让他觉得更好玩的是,白天天上有个太阳,池塘里也有个太阳。他就掰着手指比划,到底是天上的太阳大,还是池塘里的太阳大。他得出的结论是,池塘里的太阳比天上的太阳大。他为自己的结论而兴奋,嘴里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他的脚已经迈进了池塘,准备去捕捉那只太阳,可池塘里的漂亮妖艳的水霎时间吞噬了他……当他醒来时,他已躺在大姐石花家的雕花凌波床上,石花的手攥着他的手,黯然垂泪。他用手去揩石花脸上的泪珠。他感到姐姐石花的泪珠里闪烁着无数只碎碎的太阳。他噗嗤一声兴奋地笑了。他感到是自己捕捉到了池塘里的太阳,揉碎了,装进了大姐石花的泪珠小屋里。
宝宝觉得茅草乡真大。茅草乡的人真多。茅草乡的街道上有卖肉的,卖青蛙的,卖鸡鸭的,卖瓜果的。宝宝觉得脚底生风。他看到木盆里的游弋的鱼。他觉得那鱼就像自己,或者说那鱼就是自己。他猛地朝自己扑去。幸亏石田反应快,一把拽住了他。但他的惯性所带来的冲击波,使木盆里的鱼惊慌失措,搅得水花迸溅。卖鱼人目瞪口呆。桂芳和石朵忙着向卖鱼人赔不是。卖鱼人看到宝宝歪歪的头,脖子上扎条接口水的毛巾,笑了笑,扬了扬手,说,不跟傻瓜计较!
石田横了卖鱼人一眼。桂芳拉了拉石田的衣角。卖鱼人假装没看到,注视着木盆里的鱼或者翕动嘴儿,或者犁开浪花。
宝宝看到乡政府的房子,用手指来指去。桂芳给胡弟解释说,你舅舅宝宝是在夸乡政府的房子洋气呢!
宝宝一兴奋,就用头拱动着桂芳的胸脯,要吃奶。
11
宝宝第一次要坐慢慢游三轮车,兴奋得手舞足蹈,嘴里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开慢慢游三轮车的是一位花白胡子老者,脸色古铜,皱纹沟壑纵横。桂芳就有些犹豫。
老者就对桂芳说,弟妹啊弟妹,在茅草乡开慢慢游三轮车的,都是老头子,你要找年轻的驾驶员是找不到了。
桂芳还在犹豫之中,宝宝已经坐进了老者的三轮车。宝宝的屁股在充满油污的坐垫上弹了弹,觉得新鲜无比。老者朝宝宝竖起了大拇指,说,这位年轻人真聪明。宝宝还是第一次看到陌生人朝自己竖起大拇指,便觉得新鲜,兴奋地喊了声,爸——,又喊了声,妈——
老者收回竖起的大拇指,对着宝宝说,原来……欲言又止。
石田看了看几台慢慢游三轮车,驾驶员基本上都是六七十岁的老者,身体都还硬朗,基本上看不到中青年的身影。石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说,上吧。
老者就兴奋地说,好嘞,到茅店县城价格五元。
桂芳还想砍价,见石朵直朝她摇手,就不吱声了。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钻进了三轮车。这时,才发现三轮车里还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老者明白过来,对着桂芳狐疑的目光说,我的乖孙女丫丫啊,你就往里头一点坐,让客人们好坐一点。
老者解释说,家里的老大老二两个儿子带着媳妇儿女到城里打工去了,小儿子老三夫妻俩带着大女儿去了深圳打工,把小女儿丫丫放在老家,我老伴去世了,我要开车赚钱,只好把丫丫带着。
石田和桂芳的嘴里哦哦地应着。
老者发动着三轮车。原来是机械,不是人力的。发动机的轰鸣声让宝宝吓得身子抖了抖,但很快恢复,兴奋地喊了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三轮车颠簸着上路了。
老者吹着口哨,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老者说,说实话,老三生了两个女儿,到外面去打工,一是赚钱,二是躲到外面去想生三胎,搞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宝宝眨巴着清澈的眼睛。他琢磨着,驾驶员老者到底在说些什么。
宝宝看着车上角落里的老者的孙女丫丫,丫丫也看着他。
宝宝从丫丫的大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试图用手去拨丫丫的大眼睛,想看个究竟。
丫丫尖叫起来。她的尖叫像一把锋利的刀。
三轮车严重地颠簸了一下。老者惊魂甫定。
老者怒瞪了宝宝一眼,又柔和下来,说,丫丫,别怕,这位笨熊叔叔是不会打你的。
石朵用手揽紧了宝宝,生怕他再去动丫丫。
老者舒了口气,说,吓了我一跳。我这辈子就是被吓过两次,一次就是今天,另一次就是上次他们强征我的田,去办什么化工厂?!
12
慢慢游三轮车蓦地在茅石村路段停住了。而且,老者把火也熄了。
原来,前面出殡送葬的队伍迤逦而行。看上去,披麻戴孝的队伍似动未动。只有不时炸响的鞭炮,提醒人们,这支出殡送葬的队伍,是在缓慢前行的。
听到鞭炮响,宝宝就有点按捺不住。他拱动着身子,要下车去捡鞭炮。被石田一把拽住。
在宝宝的印象里,每当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放鞭炮。还有,大姐出嫁时,放了鞭炮。可在宝宝的记忆里,大姐石花是在过年时出嫁的,或者说,大姐石花出嫁就是过年。一句话,放鞭炮就是过年。
石田对宝宝说,这不是过年。他知道宝宝想下去捡鞭炮。每每过年,宝宝总喜欢去捡那些没有燃爆的零星鞭炮。宝宝喜欢把这些鞭炮摞在一个塑料袋里,从神龛上拿下一炷香,就着神龛上的烛火点燃,再一个一个地燃放鞭炮,就像宝宝生日时享用一坨瘦肉,不是狼吞虎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条斯理、细嚼慢咽地享用。一个鞭炮的炸响,总是让宝宝心花怒放。一个鞭炮在空中灿烂地尽情绽放,宝宝清澈的眼神也会尽情绚烂地绽放,就像流水在悬崖上雀跃着尽情绽放。
石田拽住宝宝的力度,明显加了码。石田明显感到了二十岁身子两岁智力的儿子宝宝开始用蛮劲来挣脱父亲的手。
石田大声呵斥,说,宝宝,这不是过年,你不要胡闹,不要去捡鞭炮。石田记得有一次过年,宝宝去捡鞭炮,有几个鞭炮在他伸出手时炸响,炸得他的手鲜血淋漓,炸得他睁不开眼睛。可他捡鞭炮的癖好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改变。
桂芳也呵斥宝宝,说,宝宝,这是死人上山,不是过年。
二姐石朵柔声说,宝宝乖,宝宝乖,等到了珠海,鞭炮多的是!
宝宝倔强地摇摇头,清澈的眼睛盯着出殡送葬队伍炸响的鞭炮。间隔那么几分钟,还有响铳,仿佛要把整个天空都震塌下来,倒是让宝宝的身子抖了抖。
胡弟看着倔强的舅舅宝宝。
丫丫瑟缩着,每一声鞭炮响,都会让她的娇小的身子抖一抖。
宝宝放开喉咙喊了声,爸——,又喊了声,妈——
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像是给宝宝伴奏,又像是给他壮胆。
花白胡子老者从口袋里摸出几个显然是捡来的烟屁股,把里面的烟丝剥出来,用一小块废报纸卷了,卷成了一个小喇叭,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燃,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花白胡子老者说,捡了一辈子的烟屁股,这个习惯改不了啰!
花白胡子老者说话间,宝宝已经梭下了慢慢游三輪车,向茅石村出殡送葬的队伍一颠一颠地跑过去。
马上就有两个披麻戴孝的人向宝宝走来。石田嘴上说声不好,赶快下了慢慢游三轮车。
两位披麻戴孝者向着宝宝行三跪九叩大礼。宝宝对两位的跪拜大礼却无动于衷,清澈的眼睛搜寻着鞭炮。
石田跑上去,赶快将两位披麻戴孝者扶起。原来是一个女孩,一个男孩。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又向石田行跪拜大礼。
石田一下子被弄懵了。
披麻戴孝的女孩说,我的爷爷要上山,抬柩的都是些老爷爷,他们都有些抬不动了,在路上歇息。
石田果然看到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停在路上,像一只黑色的兽蹲在路上,棺头上的金黄色“寿”字在阳光下有些冷漠地熠熠生辉。几位抬柩者,蹲在棺材旁边歇息,都是些六七十岁的老者。
披麻戴孝的男孩说,两位伯伯叔叔行行好,帮帮忙,帮我们抬柩,让我爷爷顺利上山吧。
石田倒是一时手足无措。
石田对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说,你们等一下。
石田回到慢慢游三轮车上来,向桂芳说,宝宝他妈,我要去给他们帮下忙抬柩,你们就在这里等一下吧。
谁知,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已跟上来了,向着慢慢游三轮车的驾驶员花白胡子老者下跪,哭着说,爷爷行行好,抬柩的爷爷们抬不动了,请你帮忙去抬一下柩吧。
花白胡子老者慢条斯理地吸着烟喇叭,问,帮忙抬柩,给多少钱?
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面面相觑。很显然,女孩和男孩难以回答花白胡子老者的问题。或者说,以女孩和男孩弱小的身影,难以向花白胡子老者作出哪怕微薄的金钱承诺。
披麻戴孝的女孩并不甘心,对花白胡子老者说,大慈大悲的爷爷啊,我爷爷出殡送葬的鞭炮,都是其他爷爷帮忙给的,放的响铳,也是其他奶奶帮忙给的,只是棺材,是我爸妈出外打工前就给爷爷准备好了的,你就行行好,帮帮忙,免费帮帮忙抬柩,让我爷爷入土为安吧。
花白胡子老者问,你们的爸妈呢?
披麻戴孝的男孩抢着答道,爸妈在广东的厂里打工,老板不让他们请假回茅石村料理爷爷的后事,否则就要开除。
花白胡子老者猛吸了口烟,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就像他的叹息明明灭灭。他骂道,他妈的,现在,一面是民工荒,一面是老板抓紧压迫民工。
花白胡子老者将烟头又猛吸一口,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瘪,连着那明明灭灭的火星踩瘪。
花白胡子老者对丫丫说,孙女儿,你和阿姨、姐姐先呆在车里,别动,爷爷去做点善事。
石田和花白胡子老者随着披麻戴孝的女孩和男孩向黑漆漆的棺材走去时,宝宝早已加入了送葬的队伍。
抬柩的队伍基本上是六七十岁的老头们。
石田成了抬柩队伍里的壮年派。
宝宝手里攥着几枚鞭炮,脸上乐呵呵的。
宝宝看到漆黑的棺材被杠绳抬起来。他学着石田,把肩膀置于抬柩的杠下。
宝宝清澈的眼睛眨呀眨的,棺材的漆黑、孝麻孝布的灰白或雪白在他清澈的眼睛里荡漾。
宝宝手里的几枚鞭炮映红了他的脸。
几个老奶奶颤颤兢兢放响铳,响铳喷出的火花在茅石村的上空美如彩虹。
彩虹在尖叫,在宝宝清澈的眼睛里尖叫。
13
茅店县城的人真多啊。
宝宝也是个人来疯。看到这么多的人,他身上的疲惫一扫而尽。倒是胡弟老是说走不动了。以前,石田和桂芳带着外孙胡弟来过县城。倒是二十岁的宝宝是第一次来到茅石县城。
第一次来到茅石县城的宝宝便有些兴奋。一兴奋,宝宝就喊,爸——,又喊,妈——
宝宝脖子上的毛巾上的口水干了,留下蔓延的痕迹,像是树木的横断面,绽开的深深浅浅的纹路。
宝宝的兴奋的鼻涕似坠未坠地欲刮向毛巾,被眼疾手快的石朵手攥纸巾,揩去了。
宝宝清澈的眼睛看了看二姐石朵旗袍上的泥点子,指了指她的快折断跟的高跟鞋,有点诧异地喊了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石朵用手指摩挲着宝宝的歪出一派天真的歪头,充满怜爱。
宝宝也用手指抚摸着二姐石朵涂脂抹粉的散溢着香水味的脸蛋,清澈的眼神一派天真,天真的眼神里似乎在说话。
石朵问,宝宝是想外甥豪帝了吧?
宝宝竟然点了点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石朵一把抱住宝宝的头,泣不成声。
宝宝用手指梳理着二姐石朵柔软的发出香波的头发,像是梳理着浸满香水的乡愁。
宝宝用嘴鼻嗅嗅二姐石朵的脖子,像是嗅到了春天的花朵。
泪水在石朵的脸上漾溢。
石朵激动地哭着说,谁说宝宝是个憨憨的傻瓜,他其实是个不老的天使,豪帝到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只来过一次,和这个舅舅宝宝只见过一次,他就记得豪帝,他竟然记得豪帝,他竟然想念豪帝。
这次轮到石田、桂芳、胡弟傻傻地看着石朵。
宝宝的手梳理着二姐石朵的头发。
宝宝的清澈的目光也梳理着二姐石朵的如瀑的头发。
14
石田、桂芳、石朵、宝宝、胡弟一行坐公共汽车去茅店县长途汽车站。本来,石田想走到长途汽车站,但胡弟不想走路。
石朵说,想不到茅店县城也有了公交车,想不到茅店县城的公交车也这么挤。
桂芳说,石朵,你现在是城里人了,大城市的人了,你的印象里的茅店县城,当然是老黄历了。
石朵说,珠海的公交车,还没有茅店县城的公交车拥挤呢。
挤在公交车上的宝宝很兴奋。宝宝是第一次坐公交车。宝宝兴奋得有点颤抖。身着旗袍的石朵一只手抓着公交车的悬杆上的悬环,一手抓着宝宝。
宝宝的一只手抓着二姐石朵,一只手抓着爸爸石田的皮带。石田的那条皮带斑驳脱皮,咧开口子。
公交车一个急刹车,一车的人颠簸起来。宝宝差点倒下。幸好,他站稳了。他不仅站稳了,而且将石朵也拉稳了,将石田也拽稳了。宝宝、石田、石朵相视一笑。
爸爸石田的笑、二姐石朵的笑,像酵母,使宝宝清澈的眼神就有点发酵,仿佛被点燃。清澈的目光被点燃的宝宝,就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宝宝的声音很响亮,使整个车里的人纷纷向他侧目。
宝宝就笑。整车的人就笑。
蓦地,宝宝睁大了眼睛。宝宝紧盯着一个男人的裤裆。宝宝就想起了自己的裤裆,以前开放的裤裆,现在封闭的裤裆。
宝宝看到那个男人的裤裆在微妙地凸起、拱起,形成一个小穹窿。在宝宝看来,这朵小穹窿像是茅屋村的屋顶。这朵屋顶在长大,在挺进。在这个男人的前面,是一位身着连衣裙的摩登女郎。这朵屋顶向摩登女郎的屁股靠紧。随着公交车的晃动,屋顶激烈地摩擦着摩登女郎的屁股。摩登女郎却浑然不觉。
宝宝的眼睛紧盯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裤裆上凸起的屋顶。宝宝看到男人腾出一只手去拉裤裆上的拉链,一个丑陋的冬笋样的直挺挺的东西急不可耐地突兀而出,頂着摩登女郎的屁股。
就在摩登女郎发出尖叫的同时,说时迟,那时快,宝宝脑中闪现出以前自己穿开裆裤时的模样,宝宝的手就像鹰爪一样凌厉地抓向那个男人的裤裆上丑陋的“冬笋”。
宝宝胀红着脸,尖锐地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摩登女郎转过身来,用手摸了一把屁股上的连衣裙,摸到粘乎乎的秽物。
摩登女郎吼叫道,抓流氓。
那个男人想夺路而逃,无奈车上的人已拥挤得水泄不通,况且车门紧闭。
宝宝的手上还抓着那个猥亵男的裤裆上吓得蜷缩成一团的“冬笋”。
公交车司机把车直接开进了派出所。
宝宝清澈的眼神被全车人目光的云团紧紧抱在怀里。
宝宝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宝宝的裤裆已经尿湿。
15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宝宝坐长途公共汽车从茅店县城去市里。去市里有339公里。
坐车前,石朵到茅店县百货商场给宝宝买了两条内裤,一条长裤,让石田陪着宝宝到试衣间,把尿湿的裤子换了下来。石朵执意要把宝宝尿湿的裤子扔到商场的垃圾桶里。石田又从垃圾桶里把宝宝尿湿的裤子捡回来。桂芳向服务员要了个塑料袋,把宝宝尿湿的裤子装好。胡弟故意掩着鼻子,作厌弃状。石朵叹了口气。石朵的叹息像商场外面的阳光,急迫而慵懒。宝宝的清澈的目光则钻进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对宝宝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世界。
坐在长途公共汽车上,宝宝睡着了。宝宝的鼾声响起,首先是小桥流水,继而雷霆滚滚。宝宝的鼾声时起时伏,时断时续,时大时小,有时螺旋式上升,有时漩涡式行走。宝宝的鼾声,让人觉得宝宝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男人。有嫌恶的目光投到宝宝的身上来,投到他的歪头上,投到他的皮肤黝黑、粗看粗糙、细看细腻的脸上,投到他脖子上留有涎水痕迹的毛巾上。
石田端详着鼾声隆隆的宝宝,把脸转向车窗外辽远、壮阔的田野、山丘。
桂芳看着熟睡的宝宝,用手去揩掉宝宝嘴角的口水,在自己的衣摆上抹了一下。这是她的習惯性动作。
胡弟把自己的长袖衬衫,盖在舅舅宝宝的身上。
石朵向胡弟翘起了大拇指。石朵对胡弟说,穷人的孩子先当家啊。
对于姨妈石朵的话,胡弟并没有什么反应。也许,他所做的,只是出于本能。
石朵的汗味,和着香水味,还有迷人的女人胴体的肉味,在汽车里弥漫着。石朵的旗袍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她就是一团火,点燃了全车人的眼睛。
当然,车上的人绝大多数不知道这个充满魅惑的女人,茅屋村人氏,在珠海当二奶。
长途公共汽车一个急刹,使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就像人猛地摔了一跤。
宝宝的鼾声戛然而止。
车门打开,一个交警上了车,又一个交警上了车,两个交警在车外,车外还有一台警车。
宝宝依然睡眼朦胧地盯了交警一眼,咧开嘴笑了。
看着宝宝笑了,石田也笑了,桂芳也笑了,胡弟也笑了,石朵也笑了。但交警紧绷着脸。
交警是来查超载的。
司机向交警陪尽笑脸。
交警清点着车上的人数。
宝宝用手指着椅子。
交警从椅子下揪出了几个人。
交警用手拍了拍宝宝的肩膀,脸上第一次发出微笑。
宝宝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笑得合不拢嘴。宝宝的清澈的眼神里波澜壮阔。
宝宝用手指着车内的地板。
交警问宝宝,什么意思?
宝宝喊了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交警说,原来是个——
石朵锐利的目光劈过来,让交警没有说出“傻子”二字。
交警准备开罚单下车。
宝宝的嘴里呜噜呜噜着,一直用手指着车内的地板。
一个交警莞尔一笑,喝令司机下车打开车底的行李箱。从行李箱中,揪出三头母猪,揪出五个人。
交警喝令司机把车开到交警大队去。
交警扣了车。让车上的人换乘了两辆车去市里。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准备众口铄金,集体讨伐宝宝,可看到宝宝天真烂漫的模样,他们竟无语。
宝宝清澈的眼神像是零落的琴声微雨,沾湿了他的记忆的苔痕,淋湿了他的一声喊,爸——,淋湿了又一声喊,妈——
16
特大的雾霭使整个市里“雾失楼台”。
整个火车站,闪烁的灯光也只是像眨动的影影绰绰的眼睛。雾霾已经钻进了火车站的每一丝缝隙。如果胡弟稍微跑出一两米,就看不到人了。
宝宝就在心里回想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的雾。茅屋村的雾啊,很柔很柔的,比弹棉匠手里的棉花还要飘逸。茅屋村的雾啊,湿漉漉的,打在人的脸上,就像是仙女的晶莹剔透的唾沫喷溅到人的脸上。茅屋村的雾,甜津津的,你放肆地咬一口,就像咬了一口山泉水。
宝宝想着茅屋村的雾,嘴里就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火车站的雾霾就戏谑般用肩膀往宝宝的身子上撞击,撞得宝宝一连串咳嗽。宝宝没想到大城市里的雾霾这么不讲礼貌。
宝宝闻到了火车站的雾霾金属质的撞击声。金戈铁马般的雾霭含沙射影。金戈铁马般的雾霭打着风的盾牌。金戈铁马般的雾霭抽击着火车站的廊柱。
宝宝看到火车站凡是挤到面前的人都戴着口罩。白色的口罩。宝宝很想去摸摸别人的口罩。他的手就动起来,别人逃也似的跑了。
宝宝闻到了雾霾的铁锈味,还有浓浓的不知名的浓重的刺激的味道。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互相搀扶着,基本上每人都伸出一只手,拽住宝宝,生怕宝宝走失。
带着硌人的看不见的锯齿的雾霭锯着火车站,锯着宝宝的脸。
火车全线晚点,或要延迟很久开。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带着宝宝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雾霾在候车室里波澜壮阔。
宝宝的歪头甩来甩去。宝宝想吐把口水,可干呕了几声,还是吐不出。宝宝就用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毛巾。脖子上的毛巾没有迎接到他披挂而下的鼻涕或口水。宝宝就想起茅屋村的轻灵的雾,雾用蹄子蹭他的毛巾,让他的毛巾飘逸。茅屋村的雾洗濯他的眼睛,使他的眼睛清澈如天空的星星,自由地遐想。
宝宝的清澈的眼神,被火车站的雾霾砸得叮当响,像是铁匠铺里锤打镰刀。即使被雾霾锤打,宝宝还是看到了伸向石朵的提包的贼手。宝宝伸手抓住了那只贼手,语无伦次地喊了声,爸——,又喊了声,妈——昏睡中的石田醒过来,桂芳醒过来,胡弟醒过来,石朵醒过来。
宝宝看到贼手亮出了明晃晃的匕首。明晃晃的匕首在雾霭里闪烁着寒光,让火车站的时隐时现的灯光也瑟索起来。
宝宝地动山摇地喝了一声,伸手过去抓贼。贼手的匕首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宝宝手上的血珠,像春天的豆芽噼里啪啦地冒出来,只不过是鲜红的。
贼在雾霭的掩护下,溜之大吉。宝宝手上的血珠,像是雾霭里闪烁的最耀眼的灯光。
石朵喊来火车站医务室的人员为宝宝受伤的手缠上纱布的时候,雾霭已经散去。
医生要给宝宝打针,可宝宝死活不肯。石朵说,宝宝乖,要打防止破伤风的针。宝宝不肯。宝宝对打针有着天生的恐惧。宝宝很犟。石田说,别勉强宝宝了,就是让九头牛来拉他,他也不会打针的。桂芳叹了口气说,宝宝这孩子灵性得很呢,天生与打针是冤家,当年他还在我的肚子里,赤脚医生加兽医鲁逵为了迫使我引产,就强制给我打了一剂堕胎针。
石朵灵机一动说,那就给他喂点消炎药吧。
医生给宝宝开了服用的消炎药。胡弟屁颠屁颠地跑去火车站的角落里,用一次性杯子接了开水,待凉了,让宝宝和着水服用消炎用的胶囊。
宝宝很乖地自己把胶囊放在嘴里,喝一口水,把药吞下去。
服了药的宝宝,脸上一派天真灿烂的光芒。
桂芳摸着宝宝的缠着纱布的受伤的手,问,痛不痛?!
宝宝清澈的眼睛静止着。宝宝没有理会姆妈桂芳的询问。也许,宝宝根本不知道桂芳在问什么。
桂芳眼角两颗黄豆大的泪珠就叭嗒着,击落在火车站候车室的地板上,溅起几许尘埃。
宝宝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原来,一个乞丐手攥一只搪瓷碗,伸到身着旗袍的石朵的面前。乞丐轻轻地摇晃着搪瓷碗,提醒石朵打发点。
石朵对乞丐冷若冰霜。
宝宝看到乞丐的搪瓷碗里躺着一元票、毛票、硬币,脏兮兮的。
宝宝的清澈的眼神里掠过几缕灯光,沉思的灯光。
宝宝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伸进裤兜,摸出了五角硬币,投进了乞丐的搪瓷碗,发出当啷的脆响。
这时,冷若冰霜的石朵本来想阻止宝宝的行动,可已经晚了。宝宝的五角硬币已踏实地躺在乞丐的搪瓷碗里。
石朵叹了口气,对宝宝说,宝宝啊宝宝,他们都是职业乞丐,来欺骗你的童心呢。
宝宝若无其事。仿佛他已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
宝宝的清澈的眼睛盯着检票口工作人员的大盖帽,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乞丐得胜般走了。
可不過五分钟,一群乞丐来了,每人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
一片搪瓷碗围住了宝宝。宝宝陷入乞丐的重围。
宝宝嘿嘿地笑,用没受伤的手撩起姆妈桂芳的衣襟,嘴巴在桂芳的胸脯上拱动。
乞丐们看到孔武身材的宝宝嘴里叼着桂芳的乳房,有模有样地砸吧着,像刀子在磨刀石上磨砺着,只有霍霍雷霆,没有水声歌唱。乞丐们吓得四散而逃,就像被激烈凌厉的阳光镀亮翅膀的乌云,忍着胸口的灼痛与慌张,仓皇逃窜。
17
火车从市里出发,穿山越岭,向深圳驶去。
宝宝显得很兴奋,对火车的呜呜鸣叫声充满兴趣,对火车的车厢充满兴趣,对火车的乘务员充满兴趣,对熙熙攘攘乘火车的人充满兴趣。
桂芳就说,宝宝这孩子,我们带他出来也太少了,别人二十岁早就在打工挣钱了。
宝宝凝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村庄、山峰、城市,清澈的眼神满是探寻的好奇。
石田瞥了一眼宝宝对桂芳说,我们也很少出来啊。
石朵说,宝宝的世界,是我们轻视的世界,实际上应该是令我们嫉妒的世界。
胡弟疑惑地盯着石朵,不明白姨妈石朵在说些什么。对于舅舅宝宝,他满是不屑。但他是羡慕宝宝的,因为宝宝从来就不需要为作业、成绩而苦恼。他知道,班上就有同学因为成绩排名不如意,而从高楼上跳楼自杀。每每想到这,他对舅舅宝宝的不屑,就悄然转化为嫉羡。
列车员来检票。列车员戴着大盖帽,像是派出所里的警察。宝宝就有些紧张,瑟索着,瑟索着,碰翻了别的乘客手中的茶杯,茶杯里的水泼到了乘务员的身上。乘务员和那位乘客一齐怒视宝宝。
宝宝歪着头,脖子上的毛巾一振一振的。宝宝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乘务员一边用手拍着身上的水,一边说,原来是个傻子!
那位乘客也说,原来是个傻子!
乘务员和那位乘客收回了怒视的目光。
现在轮到石朵,穿旗袍的石朵,怒视着乘务员和那个乘客。
就在石朵怒视乘务员和那位乘客的时候,车厢发生了激烈的颠簸。像是发生了地震。
当他们醒来时,发觉自己都躺在了医院里。
原来,新修的大桥是个豆腐渣工程,剪彩通车才一个星期,火车通过时,桥身突然崩断,六节车厢坠入河中,死伤数百人。
躺在病床上的石田说,真是傻人有傻福啊!就是我们这节车厢和后面的几节车厢在断桥上,还差一厘米就坠下河了!
桂芳说,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们大难不死!
石朵的一只手抚一下外甥胡弟,又摸一下弟弟宝宝。
石朵喃喃自语,让窗外的城市的肩膀晃了晃。
宝宝的目光从纱布缠裹的缝隙里钻出来,格外清澈,像山涧泉水,照耀得整个病房明亮而丰饶。
宝宝干裂的嘴唇上飘着薄如蝉翼的皮。
宝宝有点吃力地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宝宝的清澈的辽阔如天空的眼里似乎下雪了,天空下、田野上那排稻草垛,像是在雪铺开的被单上盛开的洁白的乳房。
宝宝的嘴唇上的干皮像是蝉翼飞翔。
桂芳撩起蓝底白花的衣襟,将没有奶水滴答的乳头塞进宝宝的嘴里。宝宝砸吧得响亮。
整个病房一片响亮。像是太阳响亮。
宝宝笑了。宝宝的清澈的眼神,像是两条河。两条河深深地犁着大地,种出长长的光芒……
18
石朵一拍自己的脑门说,坏了,鲁逵送的二十个土鸡蛋,全没了!
石田说,咱们能捡条命,就不错了,还在乎那二十个土鸡蛋,就算两百个、两千个、两万个土鸡蛋,又能怎么样?
桂芳说,我们要是坐在火车前面的几节车厢,那我们就连车带人坠入河中喂鱼了。
胡弟和舅舅宝宝在一旁掰手腕,没有参与到讨论中来。宝宝掰赢了,就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宝宝掰输了,就沮丧地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几个人身上的纱布或绷带并没有完全解除。火车车祸的恐惧也没有完全解除。
石朵说,鲁逵给的那张纸条也丢了,上面写着他的儿子鲁福的电话,我们只知道他的儿子鲁福也在珠海,却不知道鲁福在珠海是干啥的。
桂芳说,那也是因为当时鲁逵或者他婆娘来找我们时,我们没有给他们好脸色看。
石朵瞥了一眼正在和胡弟掰手腕的宝宝说,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仇恨鲁逵,仇恨这个赤脚医生兼兽医,阉猪阉牛阉鸡的医生,计划生育的凶器,专门给孕妇打堕胎针强迫引产的医生。我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还有点修养,抬手不打笑脸客,接了他的土鸡蛋,也接了他的纸条子,却没有存心把鲁福的电话号码记到手机上。
石田说,实际上,我们也不能完全怪鲁逵,我们也不能怪国家的政策。
桂芳白了一眼石田说,我们不怪鲁逵?要不是他那半生不熟的针打下去,我的宝宝会是个傻子?如果那时他不打那针,或者他假装打针,我肚中九个月大的宝宝,生下来肯定聪明健康。
石田说,如果当初鲁逵那一针打下去,你肚中九个月大的宝宝真的被打下来了,也许是件好事,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对宝宝自己来说也是件好事。
石朵说,哪有那么多如果,当时爸妈想儿子心切,在本乡本村四处躲避计划生育,生下宝宝,他和别的小孩并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慢慢地,随着他长大,才发觉他的身体发育了,智力却停在了两岁的幼儿水平上。
桂芳说,造孽啊造孽,要知道这样,当初只生石花和石朵两个女儿,也挺好的。
石田瞥了一眼正在和胡弟掰手腕的宝宝说,他毕竟是个带把的儿子啊,他的幸福也许是正常的儿子所没有的,他的智力也许是那些正常的同龄人所没有的,他敢想敢做敢为,他真诚待人,他简单快乐,他哪里是两岁的智力,他分明是有着大智慧的宝宝。
石朵对没读过什么书的父亲石田发表的宏论表示惊讶,说,用世俗的眼光看,宝宝是一个残疾,可是,用另一只眼来看,宝宝福大命大,宝宝嫉恶如仇,宝宝英气逼人,宝宝心里清白得很。宝宝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宝宝又与这个世界水乳交融。
宝宝听到爸妈和二姐在夸他,停止了和胡弟掰手腕,兴奋地用手拍了一下石田,又拍了一下桂芳,也拍了一下石朵。
宝宝兴奋地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桂芳的泪珠就扑嗒出来。她的泪珠里闪动着宝宝的清澈的眼神。作为母亲,儿子宝宝是她身上堕下的一块肉。哪怕有千难万险,她始终珍视这块从她身上堕下的一块肉。
宝宝过来用手给桂芳抹眼泪。宝宝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桂芳的泪珠就流得更欢畅了,欢畅如两条小溪。
在父母亲的心中,宝宝是健康的、快乐的。有时,父母亲甚至为宝宝感到骄傲。
桂芳说,宝宝长了二十年,我们仇恨了鲁逵二十年,他的排行第五的儿子鲁福也是福大命大——鲁逵的老婆的子宫有个关键地方特别薄,全省没有一个医院敢让她引产,竟然让她生,生下来一个健康的儿子鲁福。
石田说,看得出,鲁逵还是很后悔的,毕竟他作了那么多孽,掀人家的房子,赶猪赶牛赶鸡,抬桌椅抬电视机,为的就是给想超生的孕妇打上一针堕胎引产的药。
石朵说,鲁逵是在自我救赎啊。
桂芳听不懂石朵的话,迟疑了下,说,过去的都过去了,鲁逵也是身不由己。他现在知错了,干缺德事多了,想积点阴德,怕不得好死呢。
石朵的手机响了起来。胡弟和宝宝争着要把病床床头柜上的手机递给石朵。
胡弟让了下宝宝。宝宝双手捧着凌厉呼啸的手机,像是捧着一枚点燃引线的炸弹,心急火燎地捧给宝宝。
是石花打来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却只有石花的哭声。
石朵说,喂喂,花花姐!
电话那端石花还在哭,哭声里似乎还有茅塘村山风的低吟。
石朵说,喂喂,花花姐。
电话那端石花带着哭腔说,朵朵妹,没事吧,我知道,电话打通了,就没事。我在电视里看到从市里去深圳的火车出了大事。
石朵说,花花姐,我們福大命大,爸没事,妈没事,宝宝没事,胡弟没事。
电话那端的石花就又呜呜地哭起来。
桂芳从石朵手里夺过手机,听到电话那端石花的哭声,竟说不出话,呜呜地哭了起来。
看到二姐石朵在哭,姆妈桂芳在哭,宝宝竟然也哭起来。
宝宝一哭,桂芳和石朵立马就不哭了。
因为这么多年来,桂芳和石朵是第一次看到宝宝放声大哭,波澜壮阔地哭,石破天惊地哭。
19
站牌下的公共汽车像是逃离钟表的时间,带着乘客穿越深圳闹市。
就在公共汽车上,石朵接到了鲁逵打来的电话。鲁逵从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打来的电话。这位昔日的赤脚医生兼兽医,专司阉猪阉牛阉羊阉鸡、给人看病、给家禽家畜看病,同时作为乡政府计划生育专干、计划生育得力干将的鲁逵,用苍老、喑哑而柔和慈祥的声音,给石朵打来了电话。
鲁逵在电话那端听到石朵的声音,显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兴奋而牵出一连串咳嗽。
石朵听得出,就连鲁逵的那一连串咳嗽,也带着返老还童般的纯朴。这是只有经过岁月泉水的反复激荡才有的纯朴。
石朵并没有听得太真切,但又听得很真切。听得真切的是他的声音的真诚,听不真切的是他的连词成句。
鲁逵颤抖着声音说:你们还活着?
石朵心里一下子带灵了,说:鲁伯伯,我们没事!
鲁逵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你们真的还活着?
石朵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鲁——伯——伯——,我——们——真——的——
还——活——着——
整个公共汽车里的人都看着身穿旗袍的石朵。可石朵却视而不见。
鲁逵像是得了奖状的小学生,有点手舞足蹈,有点兴高采烈,有点泣不成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在一个公共汽车站下了车,石朵还在和鲁逵通电话。
鲁逵说:我听你姐姐石花说,你们坐的火车出了大事!
石朵说:现在没事了。
鲁逵问:你还活着?
石朵噗嗤一笑,说:我还活着。
鲁逵问:宝宝还活着?
石朵说:宝宝还活着。
鲁逵说:宝宝活着就好,宝宝活着就好!
鲁逵说:你让宝宝和我说句话!
石朵犹豫了一下,把宝宝拽过来,把手机按在宝宝的耳朵上。
宝宝很乖地手抚手机在耳朵上,听着手机里响着鲁逵的声音。
宝宝觉得手机很新鲜,竟然能发出声音。宝宝就兴奋地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宝宝兴奋地用手攥着手机,手舞足蹈。
石朵从宝宝手里抢过手机。
石朵把手机按在自己的耳朵上。手机里还响着鲁逵的声音:宝宝,宝宝,还是那个宝宝!
石朵就觉得鼻子一酸,带着哭腔说:鲁伯伯,鲁伯伯,我是朵朵。
鲁逵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就像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屋顶擎着天空蓝的那柱炊烟。
鲁逵在电话那端喃喃自语: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石朵说:谢谢鲁伯伯,谢谢鲁伯伯!
鲁逵说:朵朵,你一定要去找我的老五儿子鲁福,鲁福也在珠海呢。
鲁逵在电话那端说着鲁福的手机号码。反复地说着鲁福的手机号码。
石朵就背下了鲁福的手机号码。
石朵把鲁福的手机号码存在了手机上。
桂芳看着石朵和鲁逵通电话,眼角先是茫然,继而湿润。
胡弟和宝宝互相追赶着。
石田说:鲁逵这老东西,越老越是善心发作了。
桂芳就叹息着。她的叹息就像是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稻草垛上缥缈的雾气。
石朵就回忆着电话里鲁逵的叹息。鲁逵的叹息声里,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那只缓缓坠落的老鹰,像是奔驰的天空甩下的一只鞋子。
石朵就觉得,鲁逵的叹息真的像是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屋顶上抓住天空脊背的那缕炊烟。
20
深圳街头一对年轻男女疯狂拥抱、疯狂亲吻,吸引了宝宝驻足。
宝宝的头歪着,脖子上的毛巾逼视着他的歪头。他的清澈的目光逼视着拥吻的年轻人。
稀罕的是,只有宝宝驻足看这对拥吻的年轻人。其他人总是视而不见。其他人视而不见,使宝宝也感到好奇。使宝宝感到好奇的不只是年轻人拥吻本身,其他人习以为常的态度,也使宝宝百思不得其解。
年轻人拥抱的姿态,使宝宝觉得新鲜。宝宝使劲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宝宝仿佛依稀记得小时候姆妈桂芳是拥抱过他的,爸爸石田从来没有拥抱过他,大姐石花拥抱过他,二姐石朵拥抱过他。但他们拥抱的时间都很短,几乎让他记不起来,甚至很模糊。只有村头树下,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纠缠缱绻一两天,让村里的孩子们兴奋了很久,也让宝宝抓耳挠腮了很久。宝宝要使劲地记忆拥抱的镜头,头就有點疼,清澈的眼神就有些迷糊。
年轻人中男的嘴唇在女的嘴唇上吮出一片吧咂声。这片吧咂声有点像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老家沟里的水流声。宝宝就有点想念家乡的水沟了。水沟里有小鱼、小虾、泥鳅、黄鳝。宝宝跟随姐姐去水沟里用簸箕捞鱼虾。鱼虾出水时溅起的水花,照耀得宝宝的眼睛一片灿烂。
年轻人中男的手箍着女的腰。两个年轻人的拥抱有点天衣无缝,有点旁若无人。宝宝的眼光试图从他和她的中间穿过,但失败了,很响亮地被弹了回来。
宝宝眼盯着拥吻的年轻人。拥吻的年轻人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宝宝的脑子里就使劲地转呀转呀,想起爸爸石田曾经拥抱过水牛的头。那么高大的水牛竟然那么温驯。那水牛的舌头舔着爸爸石田的脸,喷出一股热气。热气里有股青草的气息。
宝宝看到年轻人中男的额头上荡漾着一层细密的幸福的汗珠。女的额头上栖息着一片桃花样的云。宝宝就使劲地想啊想啊,想起茅屋村那棵歪脖子桃树,那桃树上盛开的桃花,像是天使们的嘴唇,粉红色的嘴唇。粉红色的嘴唇噙着笑。
宝宝看到年轻人中男的手伸到女的胸脯里去了。宝宝忽然感到有一股热浪直冲,让他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宝宝想起小时候嘴里叼着姆妈桂芳的乳房,长大后还隔三差五去拱动姆妈桂芳的胸脯,把姆妈桂芳的乳房噙在嘴里。
宝宝站在了拥吻的年轻人的身旁。宝宝真切地看到了年轻人中男的手中鼓涌的女的光芒四射的乳房。乳房的光芒照耀得宝宝的脸膛一片灿烂。
宝宝的口水就流下来了,被脖子上的毛巾张口吸住。
宝宝的手伸了出去。就像在茅屋村时,宝宝的手伸向姆妈桂芳的胸脯。宝宝的手伸向了拥吻的年轻人的活蹦乱跳的乳房。
那个年轻的女的惊得尖叫起来:流氓!流氓!
那个年轻的男的愣了片刻,马上给了宝宝两记响亮的耳光。
宝宝眼冒金星。
宝宝眼里的乳房摇曳成星光破碎的黑夜。
宝宝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
面对警察,宝宝出奇地镇定。他没有任何惧色。这使警察也暗暗地吃惊,认为宝宝是个惯犯了。
被一起带进派出所的那对年轻人仍然义愤填膺,对着猥琐的宝宝吐痰,被警察拉开了。
按常理,就在那对年轻人报警的时候,宝宝完全有机会开溜。可宝宝并没有逃跑,而是淡定地站在旁边。
通常,来到派出所的罪犯都是垂眉低眼的,战战兢兢的。可让警察诧异的是,面前的这位亵渎女性的罪犯没有丝毫惧色,好像受到侵犯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站在正义的高地。
警察就有点愤然作色,在宝宝面前虎着脸。
警察要那对年轻人描述一下案件的经过。年轻人中的女的涨红了脸。年轻人中的男的指了指宝宝,对警察说,这个流氓,来捏我的女朋友的奶子。
警察望了望年轻人中的女的胸脯,本来想笑,却憋住了。
警察说,原来是咸猪手袭胸。
警察问,是在什么情况下,这个嫌犯来捏你女朋友的奶子的?
年轻人中的男的理直气壮地说,我和女朋友正在街头拥抱接吻,我的手在我的女朋友胸脯里的时候,突然插进来了第三只手,放肆揉捏我的女朋友的……
年轻人中的女的指了指宝宝,对着警察咬牙切齿地说,就是这个流氓,恬不知耻的色狼,想捡便宜的流氓,希望警察严惩这样的色狼。
宝宝似乎并没有听出年轻男女语言中的火药味,若无其事地站在旁边。宝宝的眼睛里一片清澈。宝宝的清澈的眼睛死盯着年轻人中的女的胸脯。
年轻人中的女的对警察说,你看你看,这个臭流氓,还在盯着我的胸脯看!
警察到底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笑后,自觉不妥,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说,你们这对年轻人,也是不分场合,当众做一些出格的事。当然,你们认为这在当今时代的城市,本来就算不了什么。但我是个从乡下来的警察,是个传统保守的人,觉得有点看不惯。
年轻人中的男的说,警察同志,难道是我们错了?
警察说,不是你们错了,是这个时代错了;不是你们病了,是这个时代病了。
警察突然转向宝宝,声色俱厉地吼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
这时的宝宝像是被吓住了,两条腿抖动得厉害,裤裆尿湿了,一股热乎乎的尿骚味喷薄而出。
宝宝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对着警察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宝宝对着那对年轻人,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年轻人中的男的和女的面面相觑。
警察严厉地说,不许装疯卖傻,干了流氓事,就要敢于担当!
宝宝又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警察把拳头擂在桌上,桌上乒乓响,桌上的茶杯跳了跳。
宝宝反倒又镇静了。宝宝的清澈的眼睛盯了盯警察,又盯了盯年轻人中的男的,就盯在年轻人中的女的胸脯上。
宝宝的眼前摇晃的一会儿是姆妈桂芳的奶子,一会儿是年轻人中女的奶子。
宝宝吧咂着嘴唇。
就在警察准备用电棒惩罚宝宝,逼其就范之时,石朵在另一位警察的陪同下,来到了派出所。
原来,石朵不见了宝宝,就报了警。
来的警察向派出所的警察说明来意。
来的警察说,这是一位智障者,二十岁的年龄,只有两岁的智力。
派出所的警察松了口气,收起了电棒。
年轻人中的男的和女的又拥抱在一起。
石朵拥抱着宝宝。
宝宝兴奋地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宝宝把手伸进二姐石朵的胸脯里。
21
二奶村。
珠海的二奶村。
当然没有路牌写着二奶村三个字。但稍微知情的人都知道这里叫二奶村,或者说都习惯性地称这里为二奶村。
二奶村并不是一个村庄,也不是一个城中村。其实是一片相对集中的区域。但为什么不叫二奶城区,或二奶社区?就没有人去考究了。
二奶村的楼盘并不高大威猛,在珠海城里就显得有点低调了。但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住矮房子的人往往是有钱人,就像香港地区的浅水湾,盘踞着一些矮房子,被称作富人区,而那些高楼大厦,反而是打工仔忙碌的地方。
二奶村有它的街道,街道两旁是一些门面,门面里卖一些女性服饰和用品。这些门店的生意并不火爆,甚至有些清冷,但其或奢华或纯朴的格调并不俗气。据说,这些门店,本来就是那些所谓的富豪为二奶们开的门店,让她们解解闷。当然也有种说法,这些门店的生意不生意无所谓,却成为洗钱的机器。
二奶们身后的男人,不见得都是大富豪,有可能是小小的大款,甚至是高级打工仔,甚至连高级打工仔都不是,只是香港的一个货车司机或是厨师。比方说,珠海和香港隔海相望,周末香港人来珠海买菜,觉得大陆的东西太便宜了。顺而推之,大陆的房价太便宜了,大陆的女人太便宜了。他们包养的二奶,放在珠海,租个房子,他们的收入完全能承受得起。就像美国人乘飞机到泰国芭堤雅玩,比在国内消费便宜。珠海二奶村女人们后面的男人们豪掷千金的表象后,是经过精打细算的。他们戴着富豪的冠冕,有名副其实的,有名不副实的,有名过其实的,但他们心安理得地消费着二奶。这些二奶们,大都来自其他省份的农村,要求并不高,或者为了躲避打工的艰辛,或者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二奶们,或者成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富豪们泄欲的工具,或者在泄欲的同时,帮忙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感情也真真假假大大小小。
石朵十五六岁就出来打工,吃了几年苦头,慢慢地,心理就有点不平衡。当她的美丽点燃富豪们的目光时,她没有迅速用传统的理智熄灭或者收敛自己的光芒,而是变本加厉地释放自己的光芒,给自己略施粉黛,时而矜持时而羞涩时而明眸善睐,让富豪眼放贼光,她半推半就,和富豪约会,吃饭,看电影,游泳,投入富豪的怀抱。
石朵向富豪献出初夜时,还不知道富豪的名字。石朵只知道那些毕恭毕敬的部下们喊他豪总。石朵没有问豪总的姓名,令豪总倍加好感。石朵也没有向豪总索要钱财,令豪总扼腕兴叹。石朵也没有问豪总是否有妻室,使得豪总更加怜香惜玉。
豪总把儿子豪帝送来了。是石朵到外面去接的豪帝。宝宝像个跟屁虫一样要跟着二姐石朵去接豪帝。石朵喝斥宝宝不要跟着,可宝宝就是霸蛮要跟着。石朵就横眉怒对,可宝宝一点也不怯懦。宝宝满脸笑着,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石朵就把口气柔和下来,用手摩挲着宝宝的脸蛋说,宝宝乖,宝宝乖,二姐我去接了豪帝来跟宝宝舅舅玩!
桂芳说,宝宝乖,宝宝乖!一会儿,豪帝就来了,你是舅舅,就在家里等你的外甥豪帝吧。
桂芳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女婿——豪总。也许说女婿,是不准确的。严格点说,是桂芳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石朵后面的男人。但桂芳在心里就是要把豪总当成是自己的女婿。尽管桂芳心里清楚,女儿石朵做的是二奶。上次,豪总长途驱车,把石朵和豪帝送到了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就立即开车走了。桂芳和石田并没有见过豪总。茅屋村的人只是见过豪总的奔驰轿车,即使眼最尖的也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宝宝见二姐软硬兼施、姆妈桂芳好言相劝,用手搔了搔后脑勺,就站在房子里不动。
桂芳一不留意,宝宝已跑了出去。想起二十歲的宝宝只有两岁的智力,桂芳摇摇头,又点点头。
豪总把豪帝交到了石朵的手里。开车就走。这一次,石朵一手牵着豪帝,一手耷拉着。她怔怔地望着远去的豪总的宝马车。
豪帝仰起天真的脸庞问石朵,妈妈,你怎么哭了?我第一次看到爸爸一走,妈妈就哭!
石朵俯下身子,用嘴唇在豪帝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妈妈没哭,妈妈没哭!
豪帝却说,妈妈坚强,妈妈不会哭,不会哭的!
事实上,石朵很少哭过。只是这一次,石朵真的哭了。
多年来,石朵恪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打探豪总的任何信息,包括他的姓名。就连生下豪帝后,豪总如何去给豪帝上的户口,石朵也不得而知。
在豪总看来,石朵是那种最安分的二奶。豪总每个月会定时把资金打到石朵的账户上。石朵每个月给房东打一次租金。本来,豪总想直接给房东打租金,不用石朵亲自动手,但想到为了给石朵找点事做,就把打租金的事留给了石朵。石朵本来可以一年一次将租金打给房东,可她就是分成十二个月来打,就像将一个苹果削成十二瓣,慢慢来享用一般。
起先,石朵一直守口如瓶。但后来姆妈桂芳、爸爸石田坚持要见女婿,石朵才说自己并没有领结婚证。当桂芳问她,是不是在给人家做小老婆,当二奶?石朵保持了沉默,始终保持着沉默。桂芳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追问。
石朵感觉有一只大手到了她的脸上。是熟悉的大手。是宝宝的大手。宝宝的大手摩挲着石朵的脸蛋。
宝宝解下了脖子上的围巾,给石朵揩着脸上的泪痕。那条毛巾是石朵买给宝宝的,有一股浓重的宝宝的口水味。
宝宝望着豪总的宝马车远去的方向,清澈的眼里飘荡过一朵云。
石朵看着宝宝的眼神,心中吃了一惊。
石朵试图用手砍断宝宝的目光,但并没有成功。
豪帝热心地抱住宝宝的一条腿。宝宝却巍然屹立不动。
宝宝像头愤怒的小兽,疯狂地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22
珠海的街道显得很宽松。
宝宝、胡弟、豪帝在珠海街道上溜达。豪帝年纪最小,却是向导。
宝宝久久地看着百货公司玻璃橱窗内石膏塑的男女模特,清澈的眼神里弥漫上一层淡淡的雾霭。
豪帝却在想念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的鸟叫,那种脆生生的鸟叫声。豪帝甚至模仿乡村的鸟叫声,时而盯盯天空,仿佛珠海的天空有鸟飞过——茅屋村的鸟飞过珠海上空。但这只是幻觉。
豪帝对胡弟说,想再去茅屋村,还有茅塘村胡弟的家。
胡弟对豪帝说,胡弟的姆妈石花只一个劲地想要他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在城里工作,讨城里的老婆,永远不回乡里去。
豪帝说,城里有啥好的,还是乡下好,乡下有鸟叫,城里有鸟叫吗?乡下的饭菜香喷喷的,天然的土菜。城里的菜虽然漂亮,却并不好吃。城里有的是汽车的有毒的尾气,乡下有吗?乡下有金黄的稻子,城里有吗?乡下有活生生的鸡鸭鹅牛羊猪,城里有吗?
宝宝把目光从石膏塑的模特身上撤回来,看到胡弟和豪帝在讨论城市和乡村的问题,就兴奋地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胡弟就问豪帝,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爸爸?
豪帝沉默。沉默得像是一个小大人。
宝宝就把犹疑的目光投向豪帝。仿佛他也在问同样的问题。目光里就有点百思不得其解的意味。
胡弟的目光扎向豪帝。
豪帝皱了皱眉,瞳孔里的小树,似乎叶子枯黄,睫毛像荒草一样站立在两旁。
但很快,豪帝的眉头舒展了,或者说释然了,瞳孔里的小树恢复了翠绿,睫毛像青草一样站立在两旁。
豪帝说,因为他害羞!
胡弟吃惊地说,害羞?!这么大的城里人,有什么害羞的?!
宝宝歪着头,看看豪帝,又看看胡弟。
珠海街头的直饮水,让宝宝着迷。宝宝口渴的时候,是胡弟告诉豪帝说宝宝口渴了,豪帝就带宝宝去享用直饮水。
直饮水在水泥墩子上的槽子里,槽子里装着可扭动的管子,按动管子的按钮,管子里的水就像一条泥鳅钻出喷射出来,射溜进饮用者的嘴里。
宝宝喝得急,一连串咳嗽。嘴角沾满了水珠。
豪帝踮起脚跟拍了拍宝宝的脊背。宝宝有所舒缓。宝宝感激地望了望豪帝,喊了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豪帝说,我还是觉得茅屋村、茅塘村的山泉水好喝。
胡弟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豪帝,说,真的吗?
宝宝的眼睛也认真地望着豪帝,似乎在说,真的吗?
晚上,胡弟和豪帝都睡了。宝宝坐在厅堂里的沙发上看电视。二姐石朵房子里的电视机很大,图像很清晰,使得宝宝不想睡。
姆妈桂芳和二姐石朵在聊天。她们并没有躲避宝宝。仿佛宝宝不存在似的。
姆妈有点唉声叹气,说,你的男人,我们怎么從来没有见过?
石朵说,看到豪帝,不就等于见到了豪总吗?他们俩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桂芳说,那可不一样,还要想象,要死脑壳细胞的。看到真人,就不一样了。
桂芳说,豪总为什么老是躲着我们?他把你们送到茅屋村,偷偷地走了,也就算了。现在我们到了珠海,应该是他的地盘,总该见见我们吧。
石朵说,别怨豪总,之所以我能跟他这么久,就是因为我从来不要求他什么,也从来不主动问他什么。他送我和豪帝到茅屋村,倒是可以和你们见见的。但他没说,我也就没邀请。到了珠海,不见得就是他的地盘。如果是他的地盘,反而不好见了。
桂芳说,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兮兮的?难道他家里有母老虎?他心里有母老虎?
石朵说,他自己倒是主动说,他老婆才是他的老板,老板没有生育能力。尽管我也猜测分析他的老婆为啥不能生,是天生不孕不育?还是以前堕过胎而破坏了子宫造成习惯性流产?但我从来不主动问,他的老婆为什么是“不下蛋的母鸡”。
桂芳说,你的手里有豪帝,你本来就应该光明正大!
豪总的宝马车的轮胎让人给放了气。
豪总跑掉了。宝马车停在了离石朵住处七八百米远处。
宝宝却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了。
石田、桂芳、石朵、胡弟、豪帝,看到鼻青脸肿的宝宝,吃惊不已。
石朵气急败坏地问,谁打的,哪个遭炮子打的欺负你这个智障儿?
宝宝嘴里呜呜噜噜地说不清楚。
石朵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报警吧!
宝宝却非常清醒地摇手示意不能报警。
石朵就有点吃惊,说,你这个二十岁只有两岁智力的人,怎么就阻止我们报警?
宝宝就扯着石朵的衣襟,往外走去。
宝宝带着石朵一行来到了宝马车旁——轮胎泄了气的宝马车旁。
石朵见到熟悉的宝马车,吃惊不小。
石朵什么都明白了。
宝宝兴奋地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石朵却陷入了她惯有的沉默。灰烬般醇厚澎拜的沉默。
23
珠海这座城市还在晨雾里打盹,石朵的手机响了。
睡眼朦胧的石朵很不情愿接听手机。
但手机更加顽强、更加嘹亮地响起,像是军营里催士兵们起床而吹响的号角。
石朵很不情愿地从床头柜揽过手机,凭着感觉按了一下接听键。
石朵含混不清地喂了一声。
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你好,我是鲁福!
石朵:鲁福?
鲁福:是朵朵姐吧,我是茅店县茅草乡茅屋村鲁逵的儿子鲁福啊!
石朵:嗷,鲁福,是鲁伯伯的儿子!
鲁福:是的,是的!
石朵:你好,你好!
鲁福:朵朵姐姐,你在珠海,我也在珠海,我们要多联系啊!
石朵:鲁伯伯已将你的手机号码给了我,存在我的手机里了。
鲁福:好的,好的,我爸已将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了。不好意思,这么早打电话给姐,只因我昨晚值夜班,现在回家准备睡觉。
石朵:没事,没事。
鲁福:姐,我挂了。
……
接完电话,石朵已经睡意全无。
早就起了床的桂芳走进来,问:谁这么早来的电话?
石朵噘了噘嘴,说:还不是那个赤脚医生的儿子鲁福!
桂芳:鲁福?赤脚医生的儿子?
石朵:姆妈,你真是老糊涂了。就是和你有着深仇大恨的鲁逵,鲁逵的儿子鲁福啊。
桂芳:谁和我有着深仇大恨啊?
石朵:姆妈,你是真的老糊涂了吗?
桂芳:我没老糊涂啊!只是宝宝被你的豪总打伤了,我的心也伤了。
石朵一下子沉默了。喧嚣般的沉默。
桂芳也沉默。凄厉如玉的星光般的沉默。
沉默与沉默击出响亮的寂静。
石朵:姆妈,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拴住男人的绳索,你没有必要去解开啊。这绳索,越扯越复杂。到时捆住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啊。
桂芳从恍惚中醒来: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个赤脚医生鲁逵,阉鸡阉羊阉牛阉猪的兽医鲁逵,经常在我家炒鸡卵羊卵牛卵猪卵下酒的赤脚医生鲁逵,后来扩大业务,阉人了,给男人结扎,给女人打堕胎针,给女人上环,丧尽天良的鲁逵!
石朵:姆妈啊姆妈,也不要说起鲁逵,就跳起脚来骂,就扛钉耙来挖着骂,就剁着砧板来骂!
桂芳:要不是鲁逵,这该千刀剐万刀杀的,强行给我打的那针堕胎药,我怎么会生出一个宝宝来,二十岁的人只有两岁的智力。总是受人欺负!
石朵陷入了沉默。她知道姆妈此时说的“欺负”宝宝的人是谁。她知道自己有时是有着大智慧的,不,大部分时间是大智若愚的。
桂芳就叹息着。她的叹息就像燃烧的稻草茬的焰火,给石朵的目光套上了彩虹。
石朵:姆妈啊姆妈,冤家宜解不宜结。人家不是主动来向咱们低头了吗?鲁逵或他老婆不是三番五次来咱们茅屋村家中,向咱们靠拢,送鸡蛋,送鲁福的电话号码?咱们遭了灾难,鲁逵也是打电话来问寒问暖?!
桂芳:鲁逵这是知道他自己罪孽深重呢!他是在给自己赎罪。
石朵:姆妈啊姆妈,我看你不仅水平高,而且挺有哲理的。
桂芳:我尽管斗大的字不识两箩筐,可我也看过电视么。鲁逵想洗洗身上的血腥,就像那些大老板,赚了黑钱,要洗一洗,到处捐钱做慈善,就是要给自己积点阴德,免得在阎王那里下油锅、上刀山!
24
宝宝、豪帝、胡弟在珠海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溜达着。
蓦地,宝宝的脚步停驻了。宝宝听到了老婆婆的呻吟声。宝宝看到一个老婆婆在地上躺着。宝宝听得出老婆婆的痛苦。宝宝看着瘦骨嶙峋的老婆婆。宝宝看到老婆婆身边的地上有红得发黑的血迹。宝宝看到一个一个的人从老婆婆身边绕过去。
胡弟拉了拉宝宝的手,示意他继续前行。但宝宝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
宝宝看到了老婆婆眼里摇曳的微弱的求助的目光,目光像是茅屋村碎裂的星星。
胡弟望了望豪帝。豪帝走过来,扯着宝宝的衣袖,要把他拽走。可宝宝就像打进地里的木桩一样,纹丝不动。
宝宝的清澈的目光照耀着瘫在地上的老婆婆。老婆婆痛苦地呻吟着。
宝宝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宝宝走过去,努力扶起老婆婆。老婆婆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宝宝嘴里呜噜呜噜地叫着。
宝宝期待着老婆婆感激的目光。
可老婆婆的目光却像刀子一样霍霍作响。
宝宝觉得扶起了老婆婆,自己该走了。可老婆婆的手抓紧他的手。他感到了老婆婆的力量。老婆婆的手的力量。瘦骨嶙峋的老婆婆的手的倔强的力量。
宝宝的清澈的目光混浊起来。他的嘴里呜噜呜噜地叫唤着。呜噜呜噜声,像是愤怒而無助的火焰。
这时跑来一个男子,不由分说揪住了宝宝。
老婆婆对那个男子说,我儿虎豹,就是这个人把我推倒在地。
虎豹揪住宝宝的肩膀的手像铁钳一样,弄得宝宝痛苦地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虎豹说,你把我娘推倒在地,你喊我爸,喊我妈,都没用。
胡弟怯生生地说,不是他推倒的,是老人家自己摔倒在地上,他去扶起来的。
老婆婆指着宝宝说,就是他把我推倒的。
豪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老婆婆说,你不要睁眼说瞎话。
虎豹说,不管怎么说,他推倒了老人,就得赔偿一万元!
胡弟喃喃自语,真是蛮不讲理。
虎豹说,他推倒人,还有理?
宝宝的眼里一派茫然。仿佛死亡的瓦片,啪地一声,砸在他的头上。
石朵接到了派出所所长的电话。石朵觉着这派出所所长的声音有些耳熟。正在她犹疑之际,派出所长自我介绍说,名字叫鲁福。
石朵恍然大悟,原来鲁福是个派出所所长。鲁福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却一直没问过他干的是什么职业。
鲁福在电话里简单介绍了一下宝宝被讹的案情,目前案情正在调查之中。宝宝、胡弟、豪帝正在派出所里呆着。
第二天的电视台都市频道新闻里,石朵看到了宝宝、胡弟、豪帝。还有老婆婆和她的儿子虎豹。派出所长鲁福向记者介绍了案情的经过。
派出所所长鲁福说,我们调出街道的监控录像,老婆婆是故意摔倒的,设了一个局,和她儿子虎豹共同设置的一个骗局。宝宝、胡弟、豪帝是无辜的,他们是见义勇为的典范,善良却被欺骗。
石朵看着电视里振振有辞的鲁福,仔细端详着。但派出所长很快从屏幕上消失了。石朵感到,鲁福和他的父亲鲁逵还是有点挂像。
石朵心中涌起了对鲁福的感激之情。就像茅屋村的那口池塘紧紧追随,池塘里的涟漪将她的心弦弹奏得珠圆玉润。
电视屏幕上,宝宝的眼睛依然是那么清澈见底,仿佛能照见烧红整个苍穹脸膛的星星的花蕊。
豪总打电話给石朵,说是在电视上看到了宝贝儿子豪帝。
石朵说,为儿子的正义感到高兴。
豪总沉默了一下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不要让他和一个傻瓜在一起玩,免得他也成了一个傻子。
石朵没有吱声。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沉默,或者说,沉默习惯了她。豪总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豪帝,可石朵并没有得到名分。石朵也从来没有去争名分。石朵不知道豪总的妻子是谁,也没有去印证他的妻子究竟是否有生育能力。也许正是石朵的逆来顺受,使得豪总这么多年来没有抛弃她。
没等石朵说话,豪总就把电话挂断了。
石朵叹了口气。她的叹息,像是颤栗的微弱的火苗,就像茅屋村的山坡上摇曳的狗尾巴草。
25
宝宝蹲下身子,像野猪一样,拱开桂芳的胸脯,吮咂得格外嘹亮,辽阔的嘹亮。桂芳并没有乳汁分泌,但在宝宝嘴里,乳房的柔软本身就是一种甜蜜的乳汁。桂芳的手摩挲着宝宝的头,像是摩挲着茅屋村的简单而质朴的红薯。
宝宝吮吸着姆妈桂芳的乳房,在珠海这座现代化的城市里,发出红薯花开的声音。
宝宝喜欢和流浪汉在一起。
逛街时,宝宝看到墙角里或者桥墩下的角落里或者地下隧道的邋遢的流浪汉,就眼睛放光,仿佛看到前世的亲人或者自己似的。
姆妈桂芳往往就搡宝宝一把,说,宝宝啊宝宝,说你什么好呢,难道命中注定你也是一个流浪汉?!
爸爸石田说,也许流浪汉们天生就是弱智,所以到处流浪。
二姐石朵说,如果没有爸爸姆妈的照顾,宝宝也许早就成了流浪汉了。
姆妈桂芳就有点泪光闪烁了,感叹道,我苦命的宝宝啊!
每次宝宝倔强地看着脏兮兮的流浪汉,就像蜜蜂闻到了花香。
宝宝总是对着流浪汉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宝宝经常偷偷地一个人跑出去,十有八九就是找流浪汉去了。找不到宝宝,桂芳、石田、石朵到街道的墙角或桥墩的角落里或者地下隧道里,流浪汉臭哄哄地睡觉的地方,准能找到宝宝。那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竟然把宝宝作亲兄弟对待,手里的半截脏兮兮的红薯,总是先递给宝宝品尝。有些流浪汉能说话,但说着说着就有些混乱,而宝宝只会喊,爸——,又喊一声,妈——有些流浪汉只会嘴里呜噜呜噜、哗啦哗啦,宝宝也就嘴里呜噜呜噜、哗啦哗啦,像是老外在对话。
有一次,宝宝竟然带了一个流浪汉来到了石朵家里。当然,也带来了一股臭哄哄的气息。
宝宝从抽屉里找出巧克力给流浪汉吃。流浪汉吧咂着嘴,连说,好甜好甜。
石朵回来,有点气急败坏。拿起鸡毛掸子就打宝宝。抄起扫帚,就把流浪汉打跑。流浪汉抱头鼠窜。宝宝也要跟着流浪汉跑掉,被石田一把抱住。
宝宝喘着气,仿佛刚刚悬崖勒马。
桂芳说,胡弟和豪帝都到哪儿去了?他们不是在家守着宝宝吗?我们出去一趟买东西,胡弟和豪帝都不见了,宝宝引来了一个流浪汉。
石朵说,胡弟和豪帝都嫌宝宝身上有一股臭哄哄的流浪汉的味道,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了。
桂芳说,那还得让宝宝爸爸石田和我一起守着宝宝啊。
石田和桂芳时刻盯着宝宝。宝宝还算温驯。
桂芳说,别看这宝宝二十岁只有两岁的智力,可他也有精怪的时候呢。
石田说,极少数时候,宝宝比正常人还正常啊。
桂芳眼一横,说,放屁!宝宝什么时候正常过?
石田和桂芳盯得紧,宝宝就像一条温驯的狗,蜷缩在沙发上。
当石田和桂芳放松警惕时,宝宝跑掉了。
石田和桂芳根据以往的经验,到流浪汉出没的墙角或桥墩或地下隧道去找宝宝,却没有找到。
一连三天,都没有找到宝宝。
石朵想起了派出所长鲁福,就拨通了鲁福的电话。
鲁福说,别急,你这算是报警!
鲁福打电话给石朵,说是找到了宝宝。
石朵、桂芳、石田、胡弟、豪帝一行打的来到了城市郊区的一个乌七八黑的棚户区。
蓬头垢面的宝宝站在一个腐朽的屋檐下。屋檐下的一床破棉絮里躺着一个流浪汉。
石朵喊,宝宝,宝宝!
宝宝却没有任何反应。
桂芳喊,宝宝,宝宝!
宝宝只是淡淡地看了姆妈桂芳一眼,没有吱声。
石朵一看破棉絮里蜷缩的流浪汉,竟然是到她家来过的那个流浪汉。
石朵差点尖叫起来。
派出所长鲁福赶了过来。
鲁福没有和石朵说话,径直到屋檐下,掀开流浪汉的破棉絮。
流浪汉的腰露出来,上面竟然趴着一块冰,冰块下压着一张沾水的纸条,纸条上写着:
请拨打120!
鲁福赶紧拨打了120电话。
鲁福挂断手机,对石朵说,这位流浪汉被人取了肾,得赶紧送医院。
在等待120救护车的缝隙,鲁福对石朵说,是棚户区的一个居民报的警,居民说,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子拽着他来到屋檐下看的。
大家的目光热辣辣地聚焦到宝宝身上。宝宝的眼睛一片清澈,像是发光的湖水。发光的湖水是大地上的伤口。
几天后,石朵接到了派出所长鲁福的电话,说是流浪汉的一只肾被盗取的案件水落石出。实施盗取肾手术的黑心医生已被抓。黑心医生交代了幕后指使者是一位姓豪的老板。
石朵吓得差点灵魂出窍。
石朵赶紧拨打豪总的手机。
“对不起,你拨打的手机无法接通!”中国移动服务小姐标准的珠圆玉润的嗓音。
石朵又两次拨打了豪总的手机。
中国移动服务小姐的声音依然珠圆玉润。
石朵瘫软在沙发上,像是泥巴瘫软在铁犁头上。
26
直到豪总被逮捕,石朵才知道,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的真实姓名叫豪千万。
当初,给豪帝上户口,是豪总去办的。作为豪总的二奶,石朵始终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不该知道的就不去知道,就算该知道的,也尽量不去知道。这既是当初豪总看上石朵的原因,也是多年来豪总不抛弃不放弃石朵的潜规则。仿佛石朵给自己作了一层茧,石朵不去突破,豪总也不去突破。就算有了豪帝以后,按说母以子贵,但石朵并没有过分之想,更没妄想过取代豪总的原配。
是鲁福打电话告诉石朵,豪总豪千万因策划盗取流浪汉的肾而被逮捕。鲁福说,据说,豪千万一方面开公司办厂,一方面暗中做买卖肾的生意。全国各地等待换肾的人多如牛毛。尽管国家乃至国际禁止买卖肾,但黑市交易大行其道,主要是社会上捐赠的肾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买卖肾已成为一条地下灰色产业链。肾移植专家龙博士,就被豪千万买通了。更可怕的是,豪千万与极少数利欲熏心的法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主要是法院的执行庭,对犯人执行死刑前,豪千万就派龙博士去给死刑犯验血,执行枪决后,龙博士的救护车挂上法警的车牌,将尸体运往火葬场,到达火葬场前,龙博士就将死刑犯的肾及107种器官取下来。多年来,豪千万靠买卖肾赚了不少黑心钱。现在,死刑犯越来越少,法院管理越来越规范,豪千万就打上了流浪汉的主意。目前,龙博士也已被逮捕了。
听着鲁福的话,石朵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凉气像是茅屋村冬天的雪反射的彻骨寒的光芒。
宝宝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兴奋地喊一声,妈——他的喊声像是血管中迸出的一声长啸,轰轰轰的回声,盖过风中茅屋村的低吟。
石朵不敢告诉爸爸石田和姆妈桂芳,豪总豪千万已被抓进去了。
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弟弟宝宝。宝宝的目光是那么清澈见底,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蓦地,石朵感到宝宝不是一个傻瓜,而是一个智者;不是一个弱者,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勇士。
豪总的太太找到了石朵。石朵还是第一次见到豪总的太太。
太太对石朵说,豪总要出国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她会像豪总那样定期把钱打到石朵的账上,以前該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豪帝是豪家的唯一香火,好好带着。
石朵并没有争辩什么。和豪总多年在一起,她从来不去探问什么,也从来不去争辩什么。尽管说,她从来就没有低估过自己的智力。
石朵是一个安分的二奶。
石朵空洞的目光像是两管锈蚀的枪筒,架在宝宝歪着的头上。
突然之间,石朵觉得自己变成了宝宝,二十多岁,只有两三岁的智力,却活得很纯真,很纯粹。
宝宝天真地嘟着嘴,像是哺乳期的超级大婴儿。
宝宝像茅屋村的鸟儿一样,奶声奶气地喊一声,爸——
宝宝又像茅屋村的狗尾巴草一样,奶声奶气地喊一声,妈——
27
突然而至的台风,甩出一个又一个剽悍的漩涡。
宝宝陪着石朵在珠海街道上散心,被一个漩涡吞噬了,又吐了出来。被漩涡吐出来的石朵和宝宝先是晕眩,待醒过来后,发现彼此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石朵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望着弟弟宝宝,笑了。
宝宝的手理了理脖子上的已经有点凌乱的毛巾,望着二姐石朵,笑了。
宝宝兴奋地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石朵用手指在宝宝的脸上摁了一下,摁出一个小小的指窝。凹下的指窝又慢慢地凸起,消失。
石朵的一只高跟鞋的鞋跟断了。她干脆把另一只高跟鞋的鞋跟就着街边建筑物的墙棱凶猛地磕断了。
石朵就穿着断了高跟的鞋。
宝宝嘴里呜噜呜噜着,似乎在模仿老家茅屋村山风的呼啸。
石朵的嘴里吹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茅屋村山风吹奏的声音。
姐弟俩相视一笑。
宝宝兴奋地喊一声,爸——,又兴奋地喊一声,妈——
台风的漩涡裹着滂沱大雨的响亮的夸张的蹄声。
大雨就是天空兜下的一窝箭。箭凶猛地击打着地面,击打着地面上的一切。
不到十分钟,整个街道已经是一片汪洋。
石朵和宝宝躲在一片结实的宽阔的屋檐下。城市的屋檐下。
风停了。雨熄灭了。凶猛的雨的火焰熄灭了。但地面上依然是汪洋。
宝宝很兴奋地朝着汪洋,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妈——
宝宝像个爱水的孩子,迈开双腿,趟水去了。
石朵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宝宝的脚上绽放出一朵朵惊慌失措的水花。
宝宝觉得很好玩。
石朵看了看二十岁却只有两岁智力的宝宝,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她的叹气像是没有热度的火焰,不灼人,却明亮。
扑通一声——随着一声响,宝宝不见了。
石朵环顾四周,没见了宝宝,哇地大哭起来。
围上来很多人。从石朵的哭诉里,大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拨打了报警电话。
有个明白人说,这里是一个下水道的井口,井盖搁在旁边,人肯定掉进了下水道。
过了半个小时,还不见警察来。电视台的倒来了。
石朵突然想起了派出所的鲁福。她赶紧拨打了鲁福的手机。鲁福说马上赶来。
鲁福赶到的时候,地上的积水已经消减了很多。露出了井口。
鲁福二话没说,就下井去。
有人说,应该打消防电话119。消防的没来,倒是市政局的来了,带来了几个工人。
市政局的一听说警察下井了,立即傻眼了,说,怎么能让警察下去呢?!
市政局的几个工人穿上防毒服下井了,带着有关设备。
电视台的摄像机像是一只巨眼,凝视井口。
两个小时后,工人们上来了。可是既不见宝宝,也不见警察鲁福。
电视台进行了几个小时的现场直播。似乎整个珠海都在营救宝宝和警察鲁福。
有人说,这是市政局的失误,不应该把井盖搁到一边,使下水道井成为吞噬人生命的魔口。
有人说,这是飞来横祸。
有人说,这是人祸。
鲁福的父亲鲁逵和家里几个人赶到珠海。
一连几天,还是没有找到宝宝和警察鲁福。
电视台失去了耐心。石朵失去了耐心。桂芳和石田失去了耐心。流不出泪水的眼睛一片迷惘。
一个月后,电视台报道,在珠江边,发现了宝宝的尸体,又相继发现了警察鲁福的尸体。
桂芳死活不肯把宝宝送火葬场。她说,宝宝怕烫。
石朵说,姆妈,寶宝的肉体已没有知觉。
石朵说,宝宝的灵魂纯净如水,水火不相容,他不怕烫的。
鲁逵坚持要土葬鲁福。
石朵说,鲁伯伯,城市里,人百年后,栖息陵园巴掌大的地方。
鲁逵说要把鲁福背回茅屋村。
石朵说,现在他们都是名人了,出不了城,只是原来有个朋友,87岁的父亲过了,悄无声息地,连夜开车运回了乡下。
鲁逵就咳嗽,咳出游弋着血丝的痰,像是乡下人的无助的眼睛。
石朵捧着宝宝的骨灰盒。石花扶着鲁逵,鲁逵颤巍巍地摩挲着儿子鲁福的骨灰盒。
石田说,宝宝回家吧,家在茅屋村。
桂芳说,宝宝回家吧,回茅屋村的家吧。
胡弟说,舅舅宝宝回家吧,茅屋村是你的天堂。
豪帝说,宝宝舅舅回家吧,茅屋村的鸟儿在歌唱。
石朵说,宝宝,咱们都回家吧,都市里没有为我们遮挡风雨的屋檐,茅屋村那踮起脚跟的狗尾巴草为晒谷坪舞出美丽的阴影。
石花说,宝宝,你不好玩的时候,就到茅塘村来找胡妹、胡弟吧。
鲁福的姐姐们说,鲁福回家吧,茅屋村是你的归宿。
鲁逵说,我儿鲁福回家吧,回到娘的子宫里去吧。
茅屋村沐浴着湿漉漉的山风。一个崭新的坟冢,在山风的衣襟里浑圆茁壮。山风的水袖飘飘,涌起千顷细浪,仿佛窸窣私语,像是宝宝喊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石朵让豪帝跪下,宛如雕塑。
桂芳突然撩起衣襟,两只乳房高亢而端庄地裸露出来,在乡村的风中华丽而雍容地摇曳,仿佛脖子上系着一条被口水绣出花朵的新毛巾的宝宝,一只手攀着一只乳房,一只手托着一只乳房送进嘴里,吮咂出一片乳汁汹涌澎湃的响亮的晴朗……
肖念涛,湖南洞口人,工商管理学博士。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在《大家》《芙蓉》《创作与评论》《湖南日报》《湖南工人报》《长沙晚报》等报刊。散文《灵魂山水》入选《2002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2003年出版长篇小说《独木桥上》。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湖南省财苑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现任《湖南散文》执行主编。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