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志(短篇小说)

2017-06-08 08:29姬中宪
创作与评论 2017年5期

姬中宪

很多重大的事情都发生在午睡后。汶川大地震发生在下午14时28分,正是该从午睡中醒来的时刻,那些没醒来的人被砸进深渊(据统计87150人死亡或失踪;另一项略为可疑的数据则表明,截止震前一小时,至少有6倍于上述数字的老鼠提前逃窜。想想看,那是一场多么壮观的迁徙)。而逃脱的人又有多么痛!像被强行逐出家门的人,从此对每一场午睡都心悸,害怕一睁开眼,眼前站着一场新的灾难或阴谋,比黑夜里的魔鬼更可怕,因为黑夜原本可怕,现在如果连大白天也不可靠,人们就只能一直睁着眼(很多灾后幸存者终生不敢再睡午觉)。

对他这样的年轻人而言,午睡不算是常规的睡眠,不像办公室里等退休的那些半老的人,将午睡公然纳入工作一环,每天午饭后摊开躺椅,睡得大张旗鼓。然而正是在某一天,一场计划外的午睡之后,他领悟到这场婚姻的另一层本质。

现在看来,他的前妻(现在他要慢慢适应这文雅的字眼)很早就在布局,本着“你的都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一流行观点,她从婚后第一天就收走他所有的银行卡,并勒令他将所有现金收入及时上缴。有一次他仅仅因为将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忘在包里包被扔在桌子底下几天没拿出来,就被她抓住罪证反复盘问,她像一个普法教育者一样一遍遍重申那些婚内条例,末了还话锋一转,很体贴地问他:你是不是偷偷欠了赌债之类的要还?

赌债,亏她想得出,这两个字里的任何一个字都与他无缘,何况两个组合在一起。她也知道这不可能,只是她觉得有义务排除所有可能,从而将结论归结为她理想的那一点。就像去医院挂号一样,医生一眼就看穿你的病灶,然而还是给你开出一连串检查,让你从B超CT肠镜胃镜核磁共振里走一圈,然后才排除所有杂念,一心接受医生的结论。

总之自这一次的惩戒之后,他有钱必交,慢慢将这作为讨好她、也省去自身麻烦的伎俩,也算调节夫妻关系的缓冲剂,屡试不爽。有时他甚至会涉险将那种印着各式落款的信封(他们亲切地称之为“小红包”——如同马克思从一枚货币出发,纸面上颠覆了整个资本主义,他则从一个小红包入手,摸索出导致最终决堤的那个最初的蚁缝。)压在包里几天,等一个她面露愠色的时机再拿出来(这样的时机总会有,等等就来)。她接过来,仅仅是出于礼节也要将脸色缓和些,并将这气氛维持20至30小时不等。小红包就是他的玫瑰花啊,代表了惊喜、浪漫以及背后必要的成本,像某种保证金。隔三差五地,他和她这样交接一次,就像女人隔段时间就要确认一次:你还爱我吗?男人说:爱。他们就手挽起手,太平一阵子。

时间久了,她对他也报之以信任,他把小红包递过去,报一个数字,她拿两根手指夹住那信封(好像它是一件脏东西),说:你点过了?你点过我就不点了——随手丢进抽屉或包里。可事实上,她当晚就将那数字记在一个小本本上,第二天一早就急急赶赴一个银行网点,将那信封里的脏东西一张一张存进去,然后查看一下余额,为那个又创新高的数字暗自振奋。对她来说,这次交接直到此时才算完成(其实还没有完成,后续她还有更深远的安排,要等到很多年之后他才手捧着厚厚一叠银行流水账单,在律师的指点下看出一些端倪。那时他觉得银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每个家庭都在那里存放了一部生活史,一部财经视角的婚史,逐年累月,以编年体的形式记录在案。那些细密打印的表格就像牙齿或发根的化石,有心人可据此还原出当事人的音容笑貌。他则根据那些数字与日期,慢慢串联出一桩婚姻的嬗变过程,这时他既有考古学家式的发现的喜悦,也有身为账户持有人被自己的愚钝所激起的恼怒——连她存现比例逐年减少,提现金额不断增大、频率逐渐提高的节奏,都能与这些年他们之间感情冷热亲疏的节点一一对应起来)。就是这样,她通过现金、网上银行、支付宝、手机理财、股票期货以及银行柜面和ATM机,组建起一个私人金融帝国,她是这帝国绝对的独裁者。

每个月,她在灯下数出一笔钱,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预想每一张钱的去向。随后,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将那钱拍到他手里,作为他每月的日常支出,同时说一些语重心长的话(她总能将当月最恰当的那几句话留到此时,这让他想到他家的阁楼,他每次要上阁楼时,她总能适时想起某样东西让他捎上去,“风扇不用了正好捎上去吧”,“那几本书暂时不看先捎上去吧”,好像她脑子里常年储备着一件需要放上阁楼的东西,只等他上楼。有时他临时决定要上阁楼,楼梯爬到一半也会被她叫住,“喂,吸尘器怎么不顺手带上去呢?”),让伸手接钱的人不由自主地俯身点头。他抱怨过几次后,她也曾追加过钱,然而他真正不满的是这种形式,却不便说出口。

他是这样一种人:刚工作时,每次找领导签字报销,那领导总会立刻换上一副签字专用表情,询问每一张打车票的来由,虽然最后也都签了,但几次之后他就不肯再来,宁愿自己掏钱打车,为的是不看他的脸色。有一年他爸妈劝他和一位他讨厌的人搞好关系,说:你就说句好话怎么了,又不搭东西。意思是说好话没有成本,张口就来。他的回复是:我宁肯给他点东西,让他别来烦我。

然而就是这样一张薄脸皮,现在要接受婚内的反復考验,每个月总有几天,他像生理周期到来一样局促难受,原本合情合理的诉求让他难以开口。差不多每一次,他向她要钱时,她总是一副被吓了一小跳的样子,说:啊?上个月给你的钱这么快就花完了?可是查一下日期,确实已经一个月了。如果这日期真的提前了几天,她就会问:上个月也没什么大花销啊,你都买了什么?他努力回忆,真的真的想不起来。他觉得当众回忆花销本身就是一种屈辱,这种屈辱之下,脑子就越发地空白。他也想过学她的样子弄一个小本本,把每一笔花销都记下来,上中学时他将每一个写错的单词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被英语老师发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他,他还记得那感觉。然而真正要操作的时候他才发现,记账和记单词不一样,他连一个星期都坚持不下来。现在,他意识到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节俭,尽量少花钱,把消费的欲望降到最低生活保障。

下个月,那日期已过去几天了他还不开口,连她都忍不住问:是不是该给你钱了?他立刻早有准备地说:不用,上次的还没花完。心里竟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与证据不足当庭释放的迟到的正义感。打开钱包,里面确实还剩下两三张。她却还是数出一叠钱,说:还是给你吧,不然我这边的计划要乱了——但是少给你三张。

她像個会计一样分毫不差,而他则更加对钱心生厌恶,觉得越少和它发生关系越好,于是更加放手,撒手,慢慢成为一名“钱盲”(他后来强行收回自己的银行卡后,甚至都忘记怎么使用了,有一次他吃饭忘带钱,想申请外出取钱,服务员看着他手里的卡说:你可以刷卡啊。他说:这是储蓄卡,能刷吗?服务员诧异说:当然能啊,只要里面有钱——他才想起来,人类发明刷卡已经很多年了,而且不是只有信用卡才能刷。再后来,那件事情之后,他把一句话发到朋友圈里自勉:经济社会里,人人都是经济动物,因为房产,很多不起眼的人都成了大型经济动物,所以如果不懂钱,你就不是一头合格的动物)。

她有时会强调管钱的辛苦,他听了之后说:那我来管好了,每月多给你点零花钱。她立刻说:好啊,那每个月吃穿用度你都要管,卫生间没卷筒纸了也要管。他立刻被吓住,再不敢提半句,渐渐也觉得无官一身轻,这样“轻资产”地活着也未尝不可。只是人越来越小气,外人面前从不请客,聚餐买单时永远手抄在兜里。

总体而言,在他们婚姻的前半段,那些因钱而起的不快仍是暂时的,小范围的,也许当天晚上就被另一件快乐的事情冲淡。他骨子里不愿为钱所困,会想出各种说辞让自己心安理得(后半段事态逐渐恶化,一是因为钱总在寻找更多的钱,与钱有关的事总是会变本加厉,终有一天会超出他的忍耐度,二是因为“当天晚上快乐的事”越来越少,人很难在心有芥蒂的情况下寻欢作乐)。

更叫他心寒的事实则在于:每次两人大吵,或是某件事被她判断为一场婚姻危机时,她都会适时(不是在吵架或危机中,而是等吵完架或危机化解之后)拿出一张欠条,一张收据,或是别的他根本就搞不懂是什么的表格明细让他签字(她有这种随机应变、将利益最大化的天赋,从他每次上阁楼时她的反应就能看出来),比如她会将她父母资助他们买房的一点钱突然定性为他婚前单方面借款,当时手续不全,如今因为某某原因需要他补齐票据(日后他们分坐在一张面包店的桌子两侧进行离婚谈判时,她向他吐露心声:她这样做是为了拴住他,让他不能轻易离开她,就像违约金一样,这个金额被做得越大,他和她就捆得越牢固,她这样用心良苦,也是为维护这个家啊!她最后用了一个感叹号。他听完,心里回复:放屁)。他明知有诈,却因为鄙视而快快地签了字,希望这一幕赶紧过去。他甚至都不屑于低头仔细看一眼那些欠条上的字,好像每多看一眼都是多一份耻辱(那纸上的每一个字连同标点符号日后都成为她提交到法庭上的证据,那时他坐在被告席上,想到一句台词:你有权利不看纸上的字,但你签过名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呈堂证供)。如果将他签字时的表情和她候在一边看那欠条立等可取时的表情拍下来对比一下会发现:他比她还要尴尬。

他这样的表现,被她一一看在眼里,难免胃口和胆子都越发壮大起来,终于有一日,当她的名字被加到房产证上之后,她好像再不担心失去什么,或者说此时“得到”已远超过“失去”,她于是放手一搏,和她父母策划出一个更大胆、更具创意的行动,精彩得可以写进金融学案例(日后他坐在法庭上,看她像收藏家一样一件一件展示那些被精心收集和小心保管的证据时,他不得不感叹:她好像从婚后第一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离婚,他离不过她)。

那时他出国在即,两人因为一次手机充值吵起来。那之前她与他约定:每次他手机欠费时就告诉她,由她来为他充值,而他的反驳理由是,如果他在外面突然手机欠费,是没办法打电话给她的;她承认这是一个悖论,转而拿给他几张面额一百元的购物卡,叫他带在身上,紧急情况下可以充值(这让他想到速效救心丸);下一次,他试过之后发现不可以,该购物卡只能充移动而他的手机是联通,再问她要钱时,语气就带了怒火。她不喜欢他这个样子,说:你现在是在问我要钱,就不能态度好一点吗?他则说:非得要我每次低三下四问你要钱你才给我吗?一场吵架由此而来。她不满的是他此时的语气,而他则强调这语气来自经年的积怨。平心而论这并不是一次多么严重的争吵,在他们的战争史上只算一场小规模遭遇战,区别仅在于,这一次他们没有时间修复关系,机票已经订好,第二天他就飞去美国,要在那边待三个月。这是他们自相遇以来最长的一次分离,无论时空。

在漆黑的太平洋上空他内心无比绝望,想他正以八百公里的时速远离她,再回来时,这个家不知道会怎样(他想起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大吵,也发生在他出差的前夜,那一次他去重庆。他想如果站在她的角度,这种“吵架+出差”的组合会让女人格外不安,因为第二天一早她看到的将是一个提着行李远去的背影,虽然二者并无因果,可那是一个多么不祥的画面,他还会回来吗?待他回来,这个家会怎样?这样想来,美国之行只是重庆之行的升级版)。然而他终究是个柔软无原则的人,飞机降在达拉斯转机,他双脚一踏上陆地,心就一阵阵绞痛,他蹭机场的wifi给她发消息,报平安(而此前她连句一路平安都没有发)。那信息以“老婆”二字开场(还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能表达他的心意?),语气里是妥协与认错,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隔着一万公里,她回了简短一句,“注意安全”(他大概忘记了,重庆回来后,两人在她父母家吃过晚饭后一起走回家,她在前,他在后,一路无话。他看着她单薄突起的肩胛骨,忍不住从后面抄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那一刻他决定和好。他们手牵手回到家里,她却腾出另一只手,向他出示一张欠条……那是他遭遇的第一次突然的补签,他想尽量客观地替她开脱:牵手的那一刻,她一定也是感动的,只是欠条早已备好,她顺手就拿了出来)。

在美期间他住在一座寂寥的小城,每日踏着厚厚一层落叶出门,顶着冰蓝的天空回家,一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像一个被放逐者,有大把的时光吞咽苦楚。如今他和她隔着整个地球,爱与恨都被拉长稀释,无从谈起,他和她三个月没有通话,只通过微信发消息和图片,话题也多限于女儿。有时他站在州立大学图书馆的英语文献前,心里想的却是她此时在想什么,做什么(要过很久他才知道,她在这三个月里并没有闲着,她加快频率,将他卡上剩下的钱分期分批,全部提现)。有时他们也会突然热络起来,是因为他正在奥特莱斯或苹果专卖店购物,需要与她反复核对款式与型号。这是他婚后最大宗的采购,仅奥特莱斯就去了三次,他为她、女儿以及她的父母甚至舅舅买回各式的美国货(出国前她将自己的信用卡特别授权于他,要他消费时尽量刷卡,“为了积分”),以至于回国时行李超重,被海关罚没了好几样。

他赶在春节前一天回了国,他们过了一个各怀心事的年,除夕夜他们和她父母四个人在沙发上坐成一排,四张脸被电视屏幕的光映得阴晴不定,他们共同看了半节沉默的春晚(因为怕吵醒女儿,电视声音开得很小,他看到屏幕上满是无声的喜庆,不明白那喜庆从何而来),然后他就一个人回家(出国前她带女儿回娘家住,他回国后曾要求母女回家,她以天冷为由拒绝,她娘家最多睡四个人,含女儿。他只好一个人回家),把电视声音调大,煮了速冻水饺,开了一瓶酒(他很多年没有——也许从来没有——见过大年夜冷清无人、路灯无比凄惶的街道,因为这个时刻他总是和家人坐在沙发上,整晚除了上厕所,一秒钟不肯离开春晚)。零点时举世喧闹,他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画面仍像是静音。他歪倒在沙发上,空调有气无力,水饺冷凝在一起,白酒冷得像冰……

待到春假结束,各部门回到正轨,她在第一个法定工作日向他提出:我们换套房子吧,卖掉现在的,换一个地段更好的学区房。

事后分析,一举两得或一石三鸟都太笨拙,她此举至少有四个目的,依次是:

1、为女儿换一个好的学区,也改善一下他们的居住环境。这一点是她公开宣称的理由,可谓名正言顺,他也赞同。

2、试探他的态度,还想不想继续过下去,一个不想继续过下去的男人是不会再去折腾卖房买房的。这一点她没明说,他略有感觉,也没有多想,他用行动做了回答:他想继续过下去,哪怕暂时不知道如何过下去,他也从未真正想过放弃眼前的生活。听她说完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好啊,下班后去看房吧。他们开始了频繁的看房,已经慢慢圈定了几处目标。

3、虽然目前的房子已加上她的名字,但毕竟是他婚前独资购买,真要有什么变故,她也没有百分百胜算拿到一半,可是如果卖掉重买,那房子就属于婚后财产,产证上写双方名字是肯定的,购房款也变成家庭共同收入,他的份额就被进一步稀释,她的一半甚至更多产权也就进一步坐实。这一点她当然不会说,他即使预感到一些也不会介意(否则当年他也不会在产证上加她的名字)。他甚至提议她父母也卖掉房子,两家合资买套别墅,她马上笑着问他:那产证可要写四个人的名字哦,我们还要和老爸老妈住一起,你能接受吗?他那时正开着车,脱口就说:没问题啊。(当时她父母就坐在后排,她们三口人在后视镜里简短对视一眼,想事态发展得真是超乎寻常,正在开车的这孩子真是可爱到家了。这次对视由她母亲首先发起,她不动声色,仅仅是朝前排后视镜上看了一眼,另两组眼睛就相继跟来。想来她母亲一直扮演这样的角色,多年来她以普通话不熟练为由,总是羞于参加谈话,当其他人大谈特谈时,她颇为尴尬地陪坐在一边,似乎为插不上话而抱歉,可事实上,正是她的寡言为她赢得更多思考与把控的时间,她与女儿在后视镜快速对看一下,后者即刻向正开车的他开口笑问。客观来讲,他们家真像一家人,日后,在两家漫长的缠斗中,他多次恨铁不成钢地教训自己父母,希望他们能像另一个家庭一样默契分工,减少内斗,一致对外)。后来是因为别墅实在太贵,而她爸妈的房子今后仍有很大升值空间才作罢。与此同时,他们看中了一处新开盘的房子,他和她都满意,当天又带她父母去看过,也都满意,他和她还模拟老人步态,走路去最近地铁站及菜市场,看需要多少时间。一切都在朝着那个美好的方向发展,现在他眼里只有新房子和新生活。回到售樓处,他们已经开始和售楼小姐计算首付和贷款,这两笔钱都不是小数字,他自然要问起家里存款,这时候,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目标如期而至:

4、她说,家里存款很少,但她父母存款很多,所以,可以向她父母借钱。

她说了一个数字,他心头掠过一丝惊讶:没想到老两口还挺有钱啊,他们都是最普通的退休工人,拿着最低的退休工资,自己房子的贷款前几年才刚还清,怎么一下攒了这么多钱?然而这想法一闪即过,在此之前他早被培养成一个对数字没有概念的人,况且他正被眼前的电梯房与人车分流新式小区冲昏了头脑,开口说的是:好啊,可是他们会愿意吗?——他首先担心的居然是老人不肯借钱。

她则幽幽地说:这个嘛,你要自己去问他们。

他表示完全理解她的安排,认为这样的事情理应由他出面,她能提出这样一个伟大的、不乏大义灭亲味道的方案已实属不易,怎能再劳动她亲自向双亲开口呢?

他还记得当天晚饭结束后他满脸堆笑(此前他先用一顿饭的功夫极力美言这房子的战略位置多么重要,以便为饭后话题做好铺垫。想来也真是多余,他们一定等那请求等得不耐烦了)向两位老人提出借钱时,两位老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在桌边收拾东西,眼睛各望着一个方向,连必要的迟疑与相互合计都没有,就步调一致地点头:嗯嗯,我们力所能及,力所能及。他们异口同声(其实主要是她父亲在说,她母亲则只贡献了两个“嗯”),似乎对他提出的那个可怕数字早有准备。

(她的父亲,那个上一代人中的外地人,像每一代外地人一样,终其一生不能在这个本地人主导的家庭里建立地位,他曾在部队多年,老党员,现居委会党建联络组组长,方华路路面卫生巡查队督查,算得上是场面上的人物,因此会在一些重大场合被委以家庭发言人的重任,而事实上,他的优势仅在于普通话比较标准——因为不能讲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他已经被老婆孩子歧视多年,不想他也有他的用处。这用处仅限于传声筒。多数时间他被闲置在客厅里,与一台旧电视终日对视,两个女人的卧房——这个家庭真正的决策机构——则很少向他开放,因此在家庭内部隐情方面,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或者最后也不知道的那个人。此时他将“力所能及”这精心挑选的成语连说两遍,之后就把刚刚摘掉假牙的一张瘪嘴紧紧抿住,好像生怕被问及细节。)

他想婚姻大抵总是如此吧,如今他们需要一个大件来遮盖裂缝,那就把这套房子拿下来,新家新气象,一切重新开始。他们约在第二天下午去交定金,交个“大定金”,好让那位傲慢的售楼小姐对他们家足够重视。她特意向单位请了假回来,他们先在她父母家吃午饭,那顿饭吃得团结而紧凑,两位老人将饭菜备得比平时更隆重一些,好像要送两个孩子去参加类似高考这种一举决定命运的事。然而售楼小组来了电话,要比约定时间推迟两小时。这突然多出来的两小时使房间里的气氛异样起来,人们很不情愿地将刚刚提振起来的士气强行按捺下去,他则因为吃得太饱而脑缺氧,很快就歪在沙发上,无忧无虑睡过去。那是他当月第一次有机会午睡,竟睡得意外的沉。14点28分,他梦见一场缓缓发生的地震,那座新落成的人车分流的小区里,一座电梯楼房以慢动作倒下,因为太慢,他竟然觉不到眩晕或害怕,直到最后一块混凝土楼板快要将他封死在地下,还差最后一条缝就大功告成时,他醒了。他醒了,看到一场婚姻的本质就这样摆在他面前,如同眼前这房间的家具摆设一样清晰无误,向来如此。他意识到,在被定性为一场骗局的前一秒,这真相还一直在以生活的名义进行着,它完全和生活融为一体,难分表里,要揭穿这阴谋,就要毁掉这生活。

(而她并不承认什么骗局阴谋说,顶多算善意的谎言或必要的延迟告知,丈夫这个角色,理应是她父亲角色的延续,他应该安心扮演最后一个知道,或者最后也不知道的那个人。他只要不介意这一点,这场戏就还可以继续演下去。而她呢,甚至觉得这样才更显得知己——都是一家人,钱在你口袋里,还是在我妈口袋里,有什么分别?当他试图指出这其中的本质区别时,她便暗中生出一种慈禧式的不解与不屑:反正都是我家的银两,我家的河山,分点给人怎么了,关你屁事)。

他以一个午睡未尽兴者特有的懵懂与无逻辑语气开口了,他说:我们不借钱了。

他将两手插进那条缝里,磨得十指流血,要为自己推开一条生路。

(不对,不对,这不仅是表演问题,也不仅是左边口袋右边口袋的问题,这是身为人的基本尊严与权利。他曾目睹她的父亲为了买一部智能手机而将他拉到厨房,先将高压锅放气,然后在嗤嗤嗤的噪声和黄豆猪脚的香味里与他低声密谋的样子,末了他还交待:别让她俩知道,不然很烦。后来这事还是不小心败露,两个男人仿佛兵变未遂,被两个女人隔离审判。当晚他逗弄女儿的时候说——女儿才6个月,他当然是说给女儿她妈听的——我以后不会变成你外公那样吧?她听到了,当场翻脸。而他则很清楚:用不着等到二三十年以后,他现在就是她父亲的样子,只要这家庭的格局不变,他将永远是同代人中最后一个更换手机的人)。

巧的很,他宣布不再借钱时,另外三个成年人刚好都在房间里,也许从未离开过,他看到他的前胸和肩头上温馨地披了一件印着“卫生督查”的摇粒绒马甲。她正俯身为同样熟睡的女儿翻身,此时半回过身子说:你醒了——不借钱,那怎么买房子?

他以罕见的清晰口齿作答:有多少钱就买多大的房子,没钱就不买。

他想她也真可怜,她差一点就得手了,她的理想城堡还差最后一块砖头就完美竣工了。她说:为什么?

每一场天灾都是人祸,他想此役之后,她会金盆洗手吗?还是隔几年就谋划一次?他以充满兽性的冷酷语气说:因为我不想再签一张借条,大借条。

至此,她的四个目标,四三二一,全部落空了。房间很静,她的父亲正看一部无声的电视机,她的母亲正背对他们拉开或拉上窗帘,她继续侍弄孩子。看不到他们的表情。零。他们再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