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刚
读姬中宪的短篇小说《动物志》让我想起了乔治·奥威尔的政治寓言体小说《动物庄园》。
当然,我无意就二者做比较。我只是在《动物志》的阅读过程中,似乎隐隐感受到了《动物庄园》所揭示的人类普遍的困境,不同的是,一个趋向于抽象而具体的政治,一个趋向于具体而抽象的生活。
从这个意义上说,姬中宪是一个有胆识的小说家。也因此,姬中宪的小说显示出了它的与众不同。
姬中宪是社会学出身,所以深谙社会肌理,对生活的内在有一种深入骨髓般的把控。他能够找到生活中最为虚弱的所在,也能够发掘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道;他能够把那些最琐碎不过的日常不厌其烦地道来,也能够精细的像个厨师非要给自己的菜玩出点花样,且玩出了一种赏心悦目的视觉感。至于可口不可口则仁者见仁。
也因此,你明明知道他小说里说的都是假话(不同寻常的谎言),但还是要为他幕后精彩的导演鼓掌。
我其实并不了解姬中宪其人,但我认定他是一个幽默的人,一种冷冷的含泪的幽默,抑或一种古道热肠的黑色幽默,也因此,我把姬中宪称之为一个携带着幽默基因的作家。
这样的判断当然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迹可循。
姬中宪在小说集《我不爱你》的后记里,给我们讲述了一个读书时在篮球场上观战所经历的故事,我对那个在姬中宪看来是最幽默的女篮队员同样抱有好感且印象深刻,这个形象的生动和丰富甚至超过了一部小说的内涵和容量,也让我们不得不感叹真正的深刻其实就隐藏在不期然的生活中。这是真实的幽默,有血有肉,让人笑得出来。姬中宪在后记里说,我又不赶时间。他的淡然、沉潜,与那个赶时间的女篮队员的粗犷和急不可耐无意中又形成了一种奇妙而有趣的应和,真的让人拍案叫绝。
这种幽默的暗合不是巧合,而是一种高尚的情趣。一个有着幽默感的作家,是有趣的,是深刻的,是值得接近和了解的。
一篇优秀的小说,除了它自身存在较大的解读空间之外,还在于能激起我们更多的关于小说以外的经验和想象。读姬中宪的小说集《我不爱你》和《一二三四舞》,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许多幽默大师,鲁迅、张天翼、老舍、钱钟书、林语堂,姬中宪虽然还未跻身大师之列,但他的小说,已经隐匿着一种淡淡的幽默气质。这种幽默感时隐时现,有时候并不是特别容易捕捉,但如果细细体会,则发现其实它就隐匿在文字底下。
我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有据可依。我记不清是在哪一部小说里,姬中宪把挤车的经验做了活灵活现的描绘,这应该和他在上海的生活经历有关,那种生动和真实,既熟悉、贴切,又幽默、有趣,让人不禁地想到了钱钟书《围城》里关于挤车的那段精彩描写。如果说这种气质在《假摔》《活色》等小说中呈现出的一种开放姿态和逗笑局面,那么到了《动物志》中,这种幽默逐渐变得暧昧、含混起来。姬中宪在这部小说里表现出了他叙事的精炼和情感的内敛,熟识社会学常识的他,从没有在读者面前炫耀他博学的社会学知识,也没有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卖弄他本可以熟练操作的文字技巧,而是俯下身来,贴着生活踽踽独行,在行走和思考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现代婚姻危机样本,揭示出现代生活境遇中人类精神世界的时代难题和残酷遭遇。
《动物志》,8000多字的短篇,少的不能再少的角色设置,淡的不能再淡的人物谈话,静的不能再静的心理揣测,细的不能再细的毫末描写,一点锋芒不露,一点戾气不泻,却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刀光剑影和四面八方的哀怨楚歌。于无声处听惊雷,姬中宪利用他的不动声色,给我导演了一部活色生香却也沉重压抑的情景默片。这体现了姬中宪驾驭小说结构的能力,也表现出了他处理小说题材的智慧。
姬中宪是一个生活在上海的山东汉子,我们素未谋面,不知道他山东人的秉性在大都市上海的浸染中还剩下多少。我只看过他印在小说集扉页上的照片,有点冷酷的外表,有点犀利的眼神,透露着一个小说家或者说社会学家的冷静和沉思。歌手钟立风说,姬中宪的文字是冷的,但在这冷的背后,心怀善意的人总能读出温暖与明净。所以姬中宪虽然说我不爱你,他依然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给世界留足了悲悯,虽然说我仍然没有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但却彬彬有礼,流露出君子的斯文,而未与这个社会短兵相接。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超过仇视。
热爱是比仇视更丰富的情感;斯文是比暴力更深沉的力量。我覺得这是青年人尤其是青年小说家应该有的成熟价值观。当然,具体到小说写作来说,这样的观念可以呈现出更加多样的面孔。在小说《动物志》里,作者塑造了一个唯唯诺诺、满腹积怨的“他”形象,这个生活的“失败者”不由得让人想起《围城》里那个既善良又迂执、既正直又软弱、既不谙世事又玩世不恭的方鸿渐,稍稍不同的是,一个是知识分子的人生困厄,一个是市场经济体制下人的变体的生活遭际。
我应该再次强调,我无意于进行二者的比较。尽管我已经这么做了。
其实我们纵观中国的小说创作不难发现,中国的小说其实是有着幽默传统的,这种传统甚至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洋洋洒洒的小说史上,这种传统有着一以贯之的传承。虽然鲁迅说“我不爱‘幽默,并且以为这是只爱开圆桌会议的国民才闹得出的玩意儿,在中国,却连意译也做不到”,但鲁迅自身的不少写作流露出幽默的趣味,幽默像“一位冷静超远的旁观者,常于笑中带泪,泪中带笑”,可以说鲁迅其实就是一位幽默大师。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涌现了一大批有着幽默风格的作家。但这种传统到了当下却有渐行渐远之势,尤其是在青年写作中,这种传统出现了深重的断裂,原因很多,但和本文无所关涉,不赘。
我从姬中宪的后记里捕捉到了他幽默的潜质,不知道这一判断于他自己来说如何,但我觉得这种在青年写作中久违的幽默感,是十分宝贵的艺术因子。在阅读他的小说时,我似乎总能感觉到姬中宪闪动着一双寂寞的翅膀携着幽默在飞翔。从《我不爱你》的奇思异想,到《一二三四舞》中的黑色寓言,再到《动物志》里的大胆实验,姬中宪的每一部小说都给人眼前一亮之感。其中不少都和这种幽默有关。以《动物志》为例,整部小说只有一段,这也算是姬中宪幽默的一部分吧。整部小说基本都是在“他”与“她”之间的对话,以及对两个人的心理揣度中完成,不疾不徐,不温不火,我称之为是一种隐忍的幽默。他用一种十分含蓄而隐喻的方式,把生活的残忍和人在这种生活之中所遭遇的心灵扭曲,委婉却也大胆地表现了出来。这样的写作让我看到了姬中宪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创作野心。我们需要这种野心。
林语堂说,“就像玩笑和喜剧一样,幽默具有某种释放性的东西。但是,它也有一些庄严和高尚的东西,这是另外两条从智力活动中获得快乐途径所缺少的。这个庄严,显然在于自恋的胜利之中,在于自我无懈可击的胜利主张之中”。隐忍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自我的消解,而是释放,这也是姬中宪小说写作中惯用的手法。关于这一点,他的小说《假摔》已经表现得十分突出, 在《动物志》中,姬中宪也在小说的最后把压抑的气氛进行了有意的破坏,从而实现了一次思想的反转和情绪的释放,这不正是幽默所要达到的艺术效果吗?
我是不是把对姬中宪的评论写成了一封表扬信?那也请原谅我。因为我似乎也找不到要批评他小说的理由。当然,我对于姬中宪的小说还有更多的期待。我觉得姬中宪的小说还可以多一点攻击性,多一点凛然之气,还可以表现得更彻底,更决绝,我觉得这个北方汉子能够为我们当下的小说写作输入一些更加与众不同的新鲜东西。
米兰·昆德拉说,没有比理解幽默更难的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于姬中宪幽默的解读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变成一次无法逆转的误读。但我愿意让这样的误读成为我理解姬中宪小说的开始。仅仅是开始。
姬中宪说,我又不赶时间。我多么羡慕姬中宪的这种写作和生活姿态,但现在的我却经常疲于奔命,我真的是在赶时间,因此到这就匆匆打住吧。
(作者单位:江苏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