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公园(短篇小说)

2017-06-08 08:39周洁茹
创作与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马鞍山波波大熊

周洁茹

一、香港公园

我因为嫉妒比尔而痛哭的那个晚上,露比让我去躺一会儿,她说躺一会儿就好了。我不好,第二天还是不好。嫉妒生了根,发芽,马上要种出树来了。

我的眼睛已经肿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洗了脸,洗了头,我花了整整一天洗自己,眼睛还是肿着。露比说你吃点什么吧。我什么都不吃,就像我见到比尔的那一天,我什么都不吃。吃饭太浪费时间了。我想起了安卓。

比尔和安卓都在麦肯锡呆过,也许安卓更好一点,安卓有酒窝,说话的时候会看着你的眼睛。除了麦肯锡,比尔和安卓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离了婚。

这个夏天,我们都来到了香港,每个人都在说安卓,他娶了那么有名的老婆,他自己又这么有名。

我看着安卓坐电梯从一楼到十一楼,他要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号码,我们都在上海的那一天。

安卓在斯坦福大学念博士时是什么样的。安卓永远穿汗衫和拖鞋,安卓的坏电脑永远不扔掉,安卓永远吃五块九毛五的泰国炒面。

我亲眼看着他要电话号码,也许他只是训练他自己。我看着他。

安卓二十七岁的时候坐在飞机上看我的竖版书,安卓回到美国的时候还摇着头对我说你啊你啊,你不道德啊。安卓二十八岁去上海上班,安卓三十岁在香港离婚。

我说安卓,你喜欢加州还是台北。安卓说我最爱上海。安卓说这句话的时候整张脸往上扬,开满桃花。

安卓最神气的时候,全世界都是他的。

他们说安卓再也不能回台湾了。

风神在香港的时候我也在香港,我旁边坐着的姑娘说安卓令她恶心。我们在香港公园的对面,太古的上面,外面下着大雨。她让我很难过,我一直以为我爱的男人别的女人们也爱。

我看着窗子的外面,下着雨,什么都是灰的,香港公园是绿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是香港公园,我在香港的爱恨情愁全部发生在香港公园。

二、铜锣湾

我总是坐在马鞍山公园的长椅上给露比打电话。是的露比,她也在香港了,我们都在香港了。可是她不出来见我,她也不要我去看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夏天,我只能给她打电话。

我知道她割舍不下新港,可是她让我觉是她是唯一那个只要离开新港就会死掉的人。

其实我和露比,不是香蕉共和国的包包那种,我和露比,是站在克里斯多夫街的地下铁站台里各自沉默的两个人。我们没有靠得更近。

她只是让我知道她的忧郁完全只是因为亨利,她说她一秒钟都不能离开他。2001年九月的一个早晨亨利上班的楼在两个小时内崩塌,她也崩塌了。可是亨利只是困在Path里,她并没有失去他。可是她开始忧郁。

我只是说不出来,亨利比她爱他更爱她。他们结婚以后,亨利的眼珠子再也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我和露比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他总会来电话,如果我们在炮台公园那儿,他只有五分钟他也跑过来。他们不是情人,他们是有执照的夫妻,他们一生的一半时间要睡在一起,可是每天中午他们还要通电话。

我不是说露比不够爱他,露比爱他才离开新港。我好像已经说过了要露比离开新港比让她去死还严重,我只是不愿意露比再被亨利之外的男人爱。我想我都要哭了,我又不能说出来。我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让露比觉得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不买新鞋,不化妆,每天穿一样的衣服,让露比觉得我已经干得有点过头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早已经厌烦了做我自己,就像我会分裂成女公务员和女反社会人员一样,然后我分裂成了女神经病和残废了的中年家庭妇女。

露比接受了我家庭妇女的那一面,露比觉得我是一个很差劲的家庭妇女,除了不搽眼霜不吃维生素,我饭前不喝汤饭后还不吃水果,J.Crew半夜大减价的时候我也没有等在电脑的前面。

我也没有我的亨利,一起看网球比赛的亨利,睡前一起喝杯红酒。我不看任何比赛,睡前我也许喝一杯牛奶。

我在新港的日子,一半和露比在一起,另一半和波波在一起。我说过我和我的女朋友们是四个,必须是四个,不可以多一个也不可以少一个。可是我在新港的日子,我和露比是两个,我和波波也是两个,我们三个从来没有在一起。

有时候我们会在维多利亚的秘密碰到,有一天是我陪波波买内衣,碰到了露比,有一天是我陪露比买内衣,碰到了波波。她们有那么多的内衣要买,她们的尺寸都一样,她们挑选内衣的时候我会有错觉,不知道今天和谁在一起。

可是从维多利亚的秘密出来以后,我和波波会去小杂货店买一卷圆筒纸再买一张彩票,每一次波波都会说你也买一张吧,每一次我都会说不。而我和露比会去吃点甜的,她穿着她百分之一百喀什米尔的开襟衫,有跟的鞋,我乱着头发,和昨天一样的衣服。吃完了甜点露比赶回去睡午觉,她睡觉的时间永远不能被改变。

我不睡觉,睡觉太浪费时间了。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窗外,我的新港的时间啊,我细水长流的时间,过得这么慢又这么慢。

露比和波波,她们唯一相同的地方是维多利亚的秘密。

可是你只看这一段你不要以为露比只顾自己而波波顾家,事实上波波很少碰她的家,如果我要求去她那儿打一局牌,她就会使劲地擦那张最大的桌子,连擦桌子的纸都是黑的。而露比,她搬来搬去她的地毯和钢琴总是跟着她,她的硬币都放在对的地方。

有时候我和谁都不在一起,我一个人,我不买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最多我买一只粉红色的维多利亚秘密狗,再买一个巨大的粉红色包包装那只狗。我一个人的时候去美国的鹰,那儿的每一件东西都停留在女生宿舍,永远停在那儿。我去那儿,沙发上总是坐着一圈高中生,他们年轻得令我着迷。

我那么留恋过去。神经病一样。

我好像确实也听过那么一首西班牙歌,哎呀,失去了少女的小辫又没有女人的快乐。

我在过街的时候看到林达,她硬邦邦的卷发和安泰勒长裤,她要去退換什么,她每天都要去退换什么。波波说你相信吗?林达买了半年的衣服都退得掉。波波说我拒绝和林达一起去安泰勒是因为林达试所有的衣服,然后把它们全部扔在试衣间的地板上,波波说林达丢光了所有中国女人的脸。现在我知道安泰勒的店员为什么站在店门口用眼白瞪我了,我又不去安泰勒,家庭妇女去的地方。

我假装没有看到林达,绿灯亮了,我飞快地绕过了她也绕过了她的华亭路的古奇包包。

谁都猜得到我一定会和波波翻脸,不是这一天就是那一天,完全没有理由的。不像我和林达,我和林达翻脸一定是因为梅西百货往每个信箱里都放了一张优惠券,我扔掉了所有的优惠券以后我又需要那张券买一把刀,我给住在隔壁的林达打电话,林达说她有券她也不要买刀可是她把券放在某本杂志的下面了,她说要她移开杂志拿券她觉得很麻烦。你看你看,她找了这么一个曲折的借口。而波波和林达翻脸一定是因为波波打电话给早她十分钟去河边散步的林达问天气,林达说今天真热,热得我以为夏天跳过了春天直接来了,波波就穿着一件花衬衫来到了积雪又刮大风的河边。波波冻得半死,咳嗽了整整一个月。你看你看,林达尽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我和波波翻脸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了什么。我跟露比说我丢了波波,露比说你从来就没有得过。

可是到了香港以后,我连露比也丢了。

我坐在马鞍山公园给露比打电话,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如果她从湾仔坐船到尖沙咀,她穿过海港城,海防道和九龙公园,她从尖沙沮站一直坐到大围站,她在大围转马铁,恒安的后一站,乌溪沙的前一站,就是马鞍山。如果她曾经从铜锣湾叫一部的士去西贡吃海鲜,她也一定会叫一部的士来马鞍山看一下我,可是她没有来。如果我坐807小巴到大学,大学到九龙塘转观塘线到旺角,旺角转荃湾线到金钟转港岛线,金钟再过去两站,就是露比的铜锣湾,可是我也没有去。

我不大去香港岛,也许只有两次,一次是为了我的驾照去运输署一次是为了富婆凯西的太阳眼镜去崇光百货。我宁愿坐在香港公园的对面听一个台湾姑娘说安卓让她恶心,我也没有去看露比一眼。我们分别了整整一年,我们谁都没有忘记谁,可是我们竟然不见面。

我想起來有一天在霍博肯,巴斯金罗宾斯冰淇淋店的门口,露比开着一辆陌生的车停在了我的面前,她红得像桃花,她让我突然想起安卓。我们坐在陌生的车里吃冰淇淋,我一直在发抖,我要努力不把冰淇淋滴在车座上。我说过我不要亨利之外的男子爱她,我会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只是习惯地承担陌生人的罪,并且感到痛苦。

我以为到了圣诞节她就能见我了,可是整个十二月,我仍然坐在马鞍山公园。我和比尔通了一个电话,比尔说他很忙。比尔比安卓狠,安卓能够坚持好几年,可是比尔总要比安卓多出一年。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嫉妒比尔,我已经对狠的男子麻木。从小到大,我们的身边充满了狠男人。

比尔重新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在马鞍山广场。我从来不买东西,我什么都不买,我想不出来我要什么。我去马鞍山广场因为那儿有一座旋转木马。我靠在栏杆上看木马,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无论比尔说什么我只是说嗯。木马停下来,比尔挂了他的电话。

夏天,太平山顶,我见到了露比。我们没有拥抱。等待的时间里,我绕着凌宵阁走了一圈又一圈。露比说她有心情出来是因为和亨利的关系得到了一些缓解,而且她有点接受香港了,不得不接受。

她执意要让我去凌宵阁的顶,她把她的缆车套票塞在我手里,我只好去那里,独自一人,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站了一会儿,风灌到我嘴里。

晚上七点钟,我们有两桌人。我看到了亨利,他穿着蓝衬衫,挂着他们公司的磁卡,他的脖子上安卓的脖子上还有比尔的脖子上都挂着还没有来得及取下的卡片。有时候我会想,他们都在围绕着香港公园的楼里上班,他们走来走去总会互相碰到,如果没有这些相识的女人们,他们只会是三万个脖子上挂卡片的男人中的三个,他们互相都不会多看一眼,除非他们爱女人又爱男人。

我坐在杨美丽的旁边,露比没有心情见我的日子里,杨美丽带着我逛中文大学,杨美丽住在明教授的楼下,她指给我看小太太的车,那台车真是大极了。她说你非要去看北岛吗?他又不住在这里。

杨美丽的的旁边是杨美丽的丈夫,那个男人是一个传奇,要不然他娶不了传奇的杨美丽,传奇夫妇的旁边是露比还有亨利,然后我发现这两桌人全部是我在新港的朋友,我们像是把整个新港都搬到了香港。他们坐在那里谈笑,我有了错觉,我以为我们还在美国,谁都没有动弹一下。

我看着露比,我托着我的下巴,看她看得入神,我也是这样看着比尔或者安卓,因为没有明天,只能盯着,往死里看,看得像是没有了明天。缪西的句子,淡水的夕阳,吻得像是没有了明天。这一句话我隔了十年都没有忘掉。

我忘了露比其实是来看过我的,尽管她并没有去到马鞍山,她说我们要找一个中间的地方。我们在沙田吃了饭。两个女人,谁都没有付出多一点谁都没有付出少一点。吃完饭以后我们在大太阳底下坐史诺比的船,露比打着伞,露比说你仍然不用防晒霜你对你自己太狠了。整个下午我们都坐在新城市广场的咖啡店,冷得发抖。我现在知道亨利,安卓还有比尔为什么都要穿衬衫了,因为香港,实在是一个寒冷的地方。

我上飞机的前夜,露比到了深圳。她本可以早一点的,但是她忘了她的护照,就像上一次她也在港澳码头忘了她的护照一样,她总是想不起来从香港到澳门,从澳门到深圳,哪里都要护照,她还以为我们住在新港,我们坐七站Path到了33街,除了驾照和信用卡我们什么都不带。我是不是说过了在去42街的船上我丢了最后一只相机?其实那一天露比在我的身边,露比觉得我很差劲,我什么都丢。从那一天开始,我连驾照都不带了。

早晨第一班的飞机,我什么都没有收拾,所有的衣服都还挂着,所有的证件都找不到,驾照或者护照。夜很深了,我和露比还在大灰狼喝酒,露比已经开始胡说八道,我想像不出来这个每天睡前都要一口红酒的女人会砸在糯米酒上。我突然清醒,很清醒。

我在飞机上说不了话,我的喉咙哑了,我一定是说了整整一年的话,我把话都说光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八月,我在香港公园等待露比的某一个瞬间,我才知道我早已经失去她了。大太阳下面,她向我走过来,她戴着她的夏奈儿太阳眼镜,她的脸是笑着的,可是我失去了她。

三、马鞍山

我相信每个地方都会有一座马鞍山,就如同每个美国城市都会有一条加州大街一样,所以所有山的形状都应该是一样,像马鞍一样。我的故乡有一位被杀掉的公主,他们讲她被分成三段埋葬,于是埋葬她破碎身体的山就像身体的三个部分,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山和其他的山也没有什么分别,它们全部都像马鞍一样。其实我时时想起那位公主,他们说杀她的是父兄,无情的故事。香港的马鞍山曾经是矿场,它也一定无情。

我住在马鞍山以后,每天去马鞍山行山,山上有一些洞,土是红的,我又想起来它曾经是矿场,的确无情。可是对我来说,整个香港,没有哪个地方比它更合适我了。

我坐在马鞍山公园打电话给露比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会住在马鞍山,我看着旋转木马一圈又一圈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次会住一年二年三年四年。

我看着旋转木马,有人塞了一张海澄轩的广告在我的手里,然后我就住在海澄轩了。

除了迪士尼乐园,马鞍山广场有全香港唯一的一座旋转木马。中央公园有旋转木马,它们不再金光闪闪却仍然气势汹汹,就像大纽约市一样。图书馆后边的草地上,也有一座小小的旋转木马,马和音乐都旧了,转起来吱吱呀呀,可是我更爱那一座,很多年了,我忘不了它,它总和所有的好词搭在一块儿,甜的,棉花糖,小孩,五颜六色,过去了的好时光。

我对旋转木马着迷是因为我童年时时常做奇异的梦,每一场梦都发生在马戏团,每一次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旋转木马。我后来读过的每一本儿童书也都会出现旋转木马,那些孩子不是死了,不是失踪了,他们不喜欢现实,又迷恋木马,就坐着旋转木马离开了。

我以为别人都跟我一样,这一生一定要看一次马戏,这一生一定要有一座忘不了的旋转木马。

我以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直到别人告诉我不是这样,没有谁的童年完整,你是少见的能被爱的小孩。可是你知道吗?有的父母在就好像不存在一样,有的爱从来没有过就不会再失去。

我在寻找海澄轩的路上迷了路。我拖着箱子,拦住一个中年妇女,我问她住在马鞍山会怎么样?她说很好,住在这里很好。她长了一张香港的脸,可是她的普通话流利。我肯定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也许我们后来时常在马鞍山碰到,但是不记得了。我记得她说过的话,住在这里很好。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往事,马鞍山也不再安静。今天你再来问同样的问题,没有人会停下来,也没有人会回答你。

台湾人苏十年都住在海澄轩,楼价暴跌的时候,她没有买楼,楼价暴涨的时候,她也没有买楼,她就一直住在海澄轩,没有移动过。他们都为她惋惜,他们说如果你怎么样怎么样,你就会怎么样怎么样,苏平静地说,自己住的,跌或者涨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们都离开海澄轩了,除了台湾人苏。

我已经习惯了离合,总有人走,也总有人来。起先我以为马鞍山与新港完全不同,除了人们来来往往,除了香港或者美国都只是中国人的一座桥。新港的对岸是纽约,哈德逊河,马鞍山的对岸是大浦,吐露港。从马鞍山去大浦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如果你选择港铁,那就会是更大的弯,你得经过恒安,大水坑,石门,第一城,沙田围和车公庙,到达大围以后你再经过沙田,火炭,有时候是马场,如果那一天有赌马,然后是大学,最后才是大浦。从地图上来看,真的是一个好大好大的弯。大学到大浦的那一站最长,还是大围到九龙塘的那一站最长,我分不清楚。有位艺人讲她不得不搭港铁她只好去坐头等舱,可是头等舱的门却没有打开,她说她很气,她说大学到大浦的那一站又这么长。有多么长呢?长过欣澳到东涌吗?多数离开迪斯尼乐园的游客都会走错那么一次,他们看着窗外的景色逐渐不同,他们疲惫又厌烦,可是错了的车开啊开啊总是停不下来。

我在新泽西经常坐错车,即使已经是很多次以后,火车会开往新泽西的其他地方,我说过的破旧的房子,坏掉了的道路,那样的地方。

折返的路我总是疲惫又厌烦,我厌烦我自己,我對周围一切的不关心。如果我还有点心,我为什么搭错每天都要搭的火车。如果我还有点心,我对香港多少也会有一点感情。

很多人离开了,新来的人并没有填补那些空洞。

有人回了故乡,他们在故乡还有房子和土地,他们在香港兴许是不笑的,没有人在香港笑,走路都走得飞快的地方,他们在故乡一定可以笑了。

有人去了上海或者上海的附近,是的是的又是上海,本来可以不去的,扔掉香港的一切赶过去,数码通的手机计划,香港宽带的两年合约,什么都扔得掉。大山去的也是上海,大山的太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我是不是说过了从来没有得到过也就不会有什么失去。没有人再见到大山,也许通过一些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里也是飘荡的。他也是很重要的人,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可是大山离婚了,每个人都离婚了。

有人的小孩突然长大了,必须去好国家上学,你是专业人士,你的小孩就不能低到灰尘里去。

有人要回到好国家去,就像杨美丽和露比,她们本来就是从那里来的,香港给了她们好回忆,香港的国际学校给了她们的小孩好回忆,她们说香港很美好又很难忘,然后她们买好顺德的家具,离开。更多的离开是这一种。

整个七月,我都在告别,喝茶,不自然的拥抱,杨美丽的离开只是一个开始,然后是更多的人。

杨美丽卖掉了爱迪生的房子来到新港,然后卖掉了新港的房子来到香港,现在她卖掉了香港的房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再回到爱迪生,她什么都没有说。杨美丽在爱迪生的房子巨大,底层全部堆玩具。在香港,她有两个佣人,可是她没有地方,玩具和书全部都扔掉了。

杨美丽马鞍山的房子,我从没有去过。她只是住在大学,再在马鞍山买一层楼。香港人讲的一层楼,其实只是一个房间。

杨美丽说香港真是太小了。我们说明教授都只住这么大,难道你对祖国的贡献比明教授还大?杨美丽就笑了,杨美丽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些绰约,那该是怎样高山流水的人生啊,会令她如此绰约。

她们一定是要非常地爱我才能忍受我。

她们一定是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如果她们分给我一点点心我就会好起来,我会不会好起来?

我到香港以后,香港的她们也很爱我。她们说你还是要出去,第四年了你还在网上查会展中心在哪里你真是问题大了。

她们叫我出来饮茶,我不是每一次都去。我不太想知道九龙塘是不是一个好学区,我也不太想知道启新书院二年级突然有了一个名额,也许你就在等待名单的第一位。

她们都是好人,但是香港的中国人不再是美国的中国人,美国的中国人总还有点唇齿相依,那些情感,也真的是真的。

香港的中国人太多了。

我这样的人,总也分不清楚方向,我早就没有心了,我还有点情感,可是我再也没有对我童年以后去的地方产生情感,无论那些地方富裕或者贫穷,无论那些地方有没有住过我爱的人。你对某个地方产生的情感,不过是因为那些与你有关的事情,那些你对你自己的回忆。

海澄轩的游泳池我一次也没有用过,海澄轩去钻石山的穿梭小巴,我也没有坐过。租满离开的那一天,我想过坐一次那种小巴,他们拒绝了我。

四、太古

后来我们都离开海澄轩了,除了台湾人苏。

你真的就没有后悔过吗苏。

苏说只是旅行团的问题,他们霸住电梯,他们吵吵闹闹。总有一些早晨或者傍晚,半个小时你也下不了楼,你也上不了楼。这个问题真的有一点影响到我。

美琴说我在报纸上看到海澄轩成为月子公寓了,安娜说不是乌溪沙青年新村吗,比海澄轩便宜。美琴说青年村还是要花一点钱的吧,都去贝澳露营了,一分钱不要。安娜说申请香港政府钓鱼执照,露营加上钓鱼。

我的脸笑得僵硬,我对香港的所有认识都是来自于她们,所有住过海澄轩的女人们,我们有一个前海澄轩住客群,虽然我只在海澄轩住了七个月。

是她们告诉我的,专才和优才不一样,是她们告诉我的,每天早晨坐在温哥华的香港茶楼饮茶的大婆,两岸三地的小三,倒是全都一样。

有了香港的她们,我渐渐地不惦记露比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露比,我只记得我托着我的下巴,没有明天。露比说她和港岛的太太们在一起谈的只是钱,钱加钱,钱和钱。露比说我不愿意和她们一起买东西,她们从不买降价的东西。她们让我心烦意乱。

这有什么呢,我说,如果你心烦,我陪你买东西,她们从不买降价的东西,我从来不买东西。我让你舒服了一点吗?

露比摇摇头,露比说我们是两个阶层的人了。

露比离开美国的条件之一是每年回两次美国,一次纽约一次加州。露比回纽约的时候一定住在新港购物中心对面的假日酒店,露比宁愿再坐几回Path,露比会在哈德逊河边再走一走,那儿有一间茶店,那儿有人说过,蛋糕不好吃吗?那儿有人笑着摇摇头,那儿有个人,吃了露比不要吃的蛋糕。

亨利满足露比所有的条件,亨利比以前更瘦,亨利沒有时间发胖。

隔了半张桌子,露比对我说你以前住的楼旁边有了新楼,新楼旁边有了新花园,你再回去一定是不认得了。

可是我也想不起来我以前住的楼了,也许那是一幢红色的楼,蟑螂们一定也会搬去那幢新楼。

露比把床和沙发都运到了香港,露比什么都能运,亨利的公司出那些钱,露比帮我运了我的书。那些书装在三个箱子里一直堆在她的帮手的房间。露比终于厌烦了,露比说你是不是还指望着我再帮你把书运回美国?

我立刻去取那些箱子,我看到了亨利,亨利仍然很瘦,上海或者北京都没能改变他。亨利说他们也只保留了床,他们雇人把美国沙发扔到了指定的垃圾桶。

三个半月以后我的沙发也到了香港,还有最完整的一桶垃圾。专业搬家公司,只做搬家,美国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地过海来香港,包括那桶被包装得密不透风的垃圾。

露比在香港公园问我,你不会和比尔发生什么吧,他帅得要死。

香港公园有好多假石头,假瀑布,鱼池的后面是泰国餐馆,也像假的。

我说不会。

我说我要那么多一模一样的男人干什么?

一个都不要,我又说。

你要比尔的电话号码吗?我说,你们可以有点什么。

露比说不要。

我带给露比的J.Crew卡片包终于没有再带回去,每次我去港岛都会带着,没有见到露比我又带走,终于这是最后一次了。

露比说谢谢。实际上露比从来没有中断过邮购J.Crew,有人回香港的时候给她带过来,没有人回香港的话他们给她寄过来,一包,又一包。可是我知道露比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露比开始尝试别的。露比站在别的衣架前拿起了一件很窄的风衣,露比说她偏要买减价的东西,为了和港岛的太太们区别开来,她说我就是要买减价的东西。

如果露比知道我会写下来,她一定会后悔出现在我生命里,她一定会后悔一直一直地被我记得。

可是我写下来的时候总会犹豫,我以前从不犹豫,我想什么,我写什么。可是如今我会犹豫。我犹豫,然后停了下来。

我曾经写下来波波和丈夫打架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波波说她把他的钱包扔到抽水马桶里去了,我问她钱包里面的现金拿出来没有。波波说你们江苏人怎么都那样啊?我说我们江苏人怎么样了啊?波波说他把他所有的衬衫都从衣柜里扒拉出来,扔到地板上用脚踩。我说真的吗真的吗,那可是你每天都洗并且熨来熨去要熨一天的衬衫啊。波波说我只有一个办法,我把他的名字写在门背后,我用脚踢。我说别把门踢坏了,你要把他名字写在地上,使劲儿地践踏。

我一定也后悔我曾经出现在波波的生命里了,波波和她的江苏丈夫和好以后一定也会觉得我恶毒,不配结交。我想我终于找到了波波跟我翻脸的理由。

我和露比在太古的底层吃冰淇淋。我说我要香草,露比说你要尝试不同的滋味,露比说你试过了一千种滋味你还是要香草,那样的香草才是值得的。

我举着不是香草的冰淇淋,我有点吃不下去,五分钟前露比一定要我把整个OOO汉堡吃下去,露比说这可是全香港最好的汉堡,七十块钱一个。我一定是为了那七十块钱才吃的。香港也没有巴斯金罗宾斯冰淇淋,手炒的意大利冰淇淋都替代不了它。

亨利刚刚离开,我不知道我已经是第几次看到亨利了,亨利还是穿着他的蓝衬衫挂着他的卡片。安卓说他有时候和亨利一起吃午饭,我想不出来这两个男人一起吃饭会谈些什么,也许他们只谈钱,也许他们什么都不谈。他们是男人。

我是不是说过了我和我的朋友们只能是四个,不多不少的四个。我在新港只有露比,我到了香港以后,一个露比都没有了。我仔细地想了一下波波,我想还是把她归入我认识的人那类会好一点。

新港的前面,我住在艾弗内尔。

我在艾弗内尔有四个朋友,我说的不是波兰人,印尼人,我美国生活里走来走去的联合国的人,我香港生活里走来走去的香港人。我的朋友只能是中国人。

我在马鞍山没有朋友,也许是因为中国人太多了,到处都是中国人。

我在艾弗内尔的朋友,小米,卡萝琳和布兰达,我认识她们的时候快要三十岁了,我还以为我过了童年就再也找不到朋友了。可是我遇到她们,人到了中年还得到新朋友,是神给的礼物。

大熊单膝下跪向小米求婚的时候,我以为大熊会跟安卓有共同语言,毕竟他俩求婚的时候都下跪。可是大熊不认识安卓,这里不再是加州或者上海,这里是新泽西,很普通的新泽西,有一些厌倦了纽约的人会住在这里,什么时候不厌倦了他们还可以回去,新泽西和纽约,一直都是靠着的。

大熊跟卡萝琳家的胖子谈得更好一点。当然胖子并不胖,就好像大熊并不像大熊一样。大熊跪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戒指,小米说了我愿意以后,他们到处去找戒指。

小米的手指没有戴着那枚戒指,小米在用中国菜刀切米糕,小米自己做的炒米糖,里面夹了七种小果仁,能够跟小米比较的只有卡萝琳了,卡萝琳做一切你能想到的上海菜,如果她不是要在华尔街上班,她就可以去开鹿鸣春了。

他们说小米和大熊的爱情惊天地泣鬼神,因为那是一九九八年,多数人都还没有电脑,小米就和大熊网恋了,他们用的也许是ICQ,你知道ICQ是什么吗?你当然也不知道BP机是什么。他们没有打电话,连照片都没有一张,大熊在第三天飞回了北京,大熊见小米第一眼,大熊跪在了王府井大街上,大熊说,嫁给我吧。

你以为是因为小米的美貌吗?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令人智令神昏的美貌?生活不是拍电影,拍电影网恋第一面就结婚,观众都笑死了。

不是这样的,小米和大熊,从未见过的两个人,他们其实长得很像。很多夫妻共同生活了很久才开始相像,小米和大熊,从一开始就很像。

王府井的人见多识广,没有人围住他们看,也没有人异口同声地哇。然后大熊就站了起来,牵着新娘的手去买戒指。

他们说金童玉女啊,他们说被神祝福的爱情啊,他们说一九九八啊,破网络啊,你们还互相捡得到。他们都嫉妒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离开美国来到香港以后,只接过一次小米的电话,她说她在北京。

我在加州的时候认识小米,那时候她在纽约上学,每天晚上回新泽西睡。我一天到晚盯着她问新泽西的房子,新泽西的房子贵吗?新泽西的房子离格林威治村近吗?新泽西的房子闹鬼吗?我问得她不再理我。

最后我在网上找到了艾弗内尔,东新泽西州立监狱在那里。

我在大雪的早晨到达新泽西,三天以后我小见米第一眼,她成为了我在新泽西最重要的女朋友。

那个时候卡萝琳和布兰达也在,可是她们看都不看我一眼,她们盯着一个棉麻长裙,白莲花一般的女人,那女人彻底征服了她们。即使每一个女人都在银行或者律师楼上班,即使每一个女人又上班又养育儿女,即使每一个女人晚上都不要睡觉,可是白莲花女人在晚上做蛋糕,三层豪华的婚礼蛋糕,她做完蛋糕她还手绣桌布,她绣完桌布,她给蛋糕拍了照,她给桌布拍了照,放到网上。每一个人都找她签名,包括卡萝琳和布兰达。

大家都在看蛋糕女神的时候,我在看卡萝琳和布兰达,我听到了卡萝琳响亮的上海话,我就闭上了眼睛。隔了一年我才知道她的好,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新港了,为了能够见到她,我要多开一个小时的车。我不知道我们住得很近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一起,就好像我在美国的时候一口牛奶都不喝,全脱脂的百分之二脱的,我不喝,我要豆浆,我宁愿自己磨黄豆,回到中国以后我非要牛奶,又贵又有毒的牛奶。我相信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干,这些人在美国到处找川菜馆,回到中国才吃牛排。卡萝琳说,作。

卡萝琳只在第一次说,你有点可惜啊,你还是重新开始吧。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没有再多说一遍。

我说我宁愿去刷墙。

卡萝琳说你要控制你自己,犹豫没什么不对,就好像你从不做饭也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你犹豫,你可以停一下,但是不要停太久,你也要控制你的犹豫,一天,再加一天,你就不会那么犹豫了。

她也没有再说第二遍。

卡萝琳是那个唯一可以指责我懒惰的女人,她说十遍我都不反驳,当然卡萝琳说什么都只说一遍,如果你在第一遍没有理解她,她就不会再给你机会。她干脆又聪明,她像一颗银豆子。

她和大学同学胖子结了婚,胖子并不胖,胖子笑起来有酒窝。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胖子后來去旧金山,卡萝琳没有犹豫地辞掉了工作卖掉了房子,跟着他去。

卡萝琳马上在旧金山找到了新工作和新房子,她拍了一些她和胖子站在金门桥下面的照片,那些照片让我伤感透了。

杨美丽也是这样,杨美丽的每一步都冷静,如果她的他在香港,那么什么都可以扔掉,去香港,只要和他在一起。

单独留另一半在美国或者中国的,单独留另一半在北京或者上海的,最后总会失去。我们都知道。

小米,卡萝琳和布兰达,还有我,我们不是最亲近的四个,肯定有人比我们还近,她们只是进不来。我们挤在卡萝琳家的电脑前面看中年妇女晒泳装照,我们笑得都要昏过去了,很快我们就不笑了,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也是中年妇女了,中年妇女嘲笑中年妇女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于是我们坐回去,继续打我们的牌。过了几分钟,卡萝琳家的胖子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想起来如果我还在中国,我和我以前的朋友们在一起,我们通常会八卦离婚案和男女的破事,我们为着别人的因果别人的悲喜笑得神经病一样,我们肩膀发抖,互相指着对方的脸说贵圈真乱。

卡萝琳家的胖子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起来像是美国的他们每一个都忠于爱情,忠于家庭,他们周末给院子除草,假期去爬山。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想说这些,如果你以为你制造了丑闻就可以从街头传到街尾你就错了,他们并不是真正地关心你们的丑闻,他们只是要注意他们自己的标准,离婚案和男女的事不是他们的标准。

奇怪的是,我在卡萝琳那里可以找到归属感,非常非常舒服的一种感觉。那种感觉足以让我在卡萝琳的沙发上睡着,做一个漫长的梦。梦醒以后送布兰达回家,漆黑的夜,门廊里一盏亮了小半夜的灯,布兰达看得见门把和门锁,布兰达准确地把钥匙插入了锁孔。

我的朋友们,所有的女朋友,她们每一个都是先付出,然后得到,我突然想起了加州的维维安,我想起了越来越多的女朋友,每一个都是这样。我找不到一个不付出也不得到的女人,也许只有我自己。

但是她们不是另外一种女朋友,我有过那样的女朋友,她们的男朋友每一个都要去念商学院,即使物理已经念到第三年,即使之前已经转过一次计算机,男朋友和商学院们需要时间和钱,女朋友们都坚忍着,她们供他们念完商学院,他们上班以后轮到她们念,继续坚忍着,最多五年,他们全部都去了华尔街。我不太知道以后的事情,他们不结婚也不要小孩,他们坐在他们的豪宅里,一杯红酒,窗外是纽约市的夜,闪闪发光的夜。

我说的付出,其实只是不离不弃。

我的新泽西的四个,我的加州的四个,她们都不是那样的女朋友,她们的男朋友即使要念十年比较文学,十年化学,她们都不离开他们。

最多布兰达再去工作,找工作对她来说其实不太难,曾经著名的布兰达教授,她不再做教授因为她要亲自养育小孩,亲自做有营养的饭,小孩都上了学,她再去找工作。不太难,但也不那么容易了。多么著名的著名,隔了十年,都不再是著名了。

布兰达不逼迫她的丈夫念商学院,那位丈夫,在夜半的门廊,为妻子亮一盏灯。

她们总能找到这样细致的丈夫,他们会在她们的钱包放零钱,不让她们为了停车时找不到硬币烦恼。他们和粗枝大叶的她们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他们唯一的错,只是大雪的夜,小米没有在火车站等到大熊接她回家的车,被坏念头折磨着,小米踩着半高跟的旧皮靴一头扎进了夜的深处。在新泽西的中部,冰凉,下大雪的夜,一个赶路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女作家严歌苓似乎写过,二手鞋店的旧皮靴,其实已经穿了洞没了毛底的旧皮靴,寂静的雪夜,一个女人,走在纽约的上城。

我只知道小米终于走到了家,她没有叙述那有多久,她没有叙述小腿是不是湿透了,她只是说她拼了命地砸门。没有人来开门,她的世界都塌了。

大熊睡着了,小米砸了好久他都没有醒来,其实大熊应该睡着,大熊太累了,就好像卡萝琳家的胖子加班以后也在浴缸里睡着一样。这些中国男人都太累了。

我吃了卡萝琳做的上海菜,我看到了布兰达给我看到的关于人生的真相,我的小孩得到了小米亲手做的尿布蛋糕。小米还有一个星期毕业,小米还没有做完她的毕业论文,可是小米做完了给我的礼物。她没有说她做了三个晚上,她只是说第一天的丝带不够,第二天要去买更多的,她抱歉地说她只是第一次,她没有足够的经验。

可是我只给她们看我差劲的家庭妇女的这一半,另外一半,我长久不用,自己都快要忘掉了。

她们一定是要非常地爱我才能忍受我。

她们一定是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如果她们分给我一点点心我就会好起来,我会不会好起来?

我到香港以后,香港的她们也很爱我。她们都是好人,但是香港的大陆人太多了。

有一些是优才专才群的,他们说一个大陆硕士就可以优才专才,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即使他们说一个大陆学士就可以优才或者专才,我也相信那是真的。

有一些是投资移民香港群的,我想他们有钱,有很多钱。

有一些是嫁香港老公群的,我想她們可能幸福,也可能不幸福,因为香港男人也是男人,嫁给谁都可能幸福,也可能不幸福。

有一些是在香港上学,然后留在香港工作的,他们有很多时间来挣香港身份证,包括大学的那几年。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香港身份证。

这些群互相交集,又互相独立。

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分得更细更清楚,可是我分不清楚了。我在香港的第四年还在网上查会展中心在哪里。

我只知道新移民不再是综援,天水围,老夫少妻,公屋和人间悲剧。新移民更多很有钱,有钱人有的趾高气扬,有的温文尔雅,这个道理全世界都是一样。

我只知道香港人不再友善了,也许他们也没有真的友善过。

五、香港公园

我离开以后,人们遗忘我,我的MSN只剩下三个人,她是其中之一。有一年春天她说她也许结婚,我给了她祝贺,第二天她说不结了。她的失去特别突然,我给她寄了水莲香水,可是香水不是男朋友,她那三天一定过得艰难。夏天我从香港打电话给她,我说我现在很空,如果你需要我去中环问那个男人为什么。她说不要了,她说忘了吧,她说我忘了你也应该忘掉。然后她说你和比尔一起吃饭没有,我说我为什么要和比尔一起吃饭。她说也是,比尔那样的男人只是用来观赏的。

后来我在香港公园看到比尔,我以为我会看走眼,我托着我的下巴把比尔从头到脚看了一分钟,这一分钟里,他吃了柚子沙拉里的柚子。

这个人温柔又有礼貌,可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没有一个男神是从一开始就是男神的。他起初也会惊讶,直到习惯到厌恶。如果光环闪亮又强硬,最好欣然接受。

人人都爱他。即使这些女人加起来再乘以三,他也顾得过来,他给她们一人一份,没有人多也没有人少,温柔的错觉铺陈开来,仍然巨大。

幸好只有一分钟,那一分钟也足够令我胆颤心惊。

如果不是想起了安卓,我知道我又在这里提安卓会令你们不快,可是安卓多少令人心痛,安卓那样的男人应该一世清白,安卓那樣的男人应该被所有的女人爱但不让她们毁坏他的生活。如果安卓和比尔一样,爱一切女人,礼貌地对待她们,又真正厌恶她们,我只希望现在我对面富有又英俊的男人应该是我们的安卓,而不是比安。

可是我又觉得他熟悉,我是不是说过他们的衬衫还有卡片。亨利也是那样,可是亨利永远是露比的丈夫,亨利永远不能和熟悉沾上边。衬衫和卡片就好像推销员每人都有的黑色箱子,围绕着香港公园上班的男人们,每一个都有衬衫和卡片,你只能够从他们的头顶分辨他们的年纪。

可是如果他们只说古汉语或者英语,如果他们都是金牛星座却爱古董,如果他们二十岁之前已经读完他们这一辈子所有的中文书和英文书,如果他们苍白又纤瘦,热面汤都不能让他们掉色,他们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更冷淡的金牛星座。

让我嫉妒得发狂,我已经很多年不知道嫉妒是怎么回事了。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我控制不住地想去掐比尔的脖子。我只是不能相信比尔为什么不去爱男人,就像我曾经怀疑他也爱男人。有一个夜晚,我找不到他,我给他所有的朋友打电话,找不到他,我甚至让大山从床上爬起来,去敲他的窗,三更半夜,大山站在窗外等,一直等到他和大山过往的情敌大明走过来,他和大明去看了一场午夜场,两个男人,一起看电影,还有爆米花。

可是他也只是我的陌生人。就好像我有一天约维维安吃饭,那一天他也许约了他的大山或者大明,我去那间餐馆,我爱那里的洋葱圈,他爱那里柔软的米皮春卷。我和维维安面对面坐着,我看到一个男人从她的背面走过来,我侧过头看着走近的他,觉得熟悉,可是我想不出来为什么。维维安按照我的眼神回头,维维安说不是他吗?我说是吧?维维安放下了她的刀叉,维维安说你啊你啊。他走近来,他在维维安的旁边停住,他似乎吃惊,他说你也在这里啊。

我们不是亨利和露比那种,他们捆绑在一起,他们出现的时候一定是亨利和亨利的太太,或者露比和露比的丈夫。他或者她做什么去哪里都在早晨告诉对方,他们每天中午通电话,露比会在电话里笑,因为亨利每天上班途中都发生好笑的事情,他把好笑的话放放好一直放到中午的电话时间,那一天最好的笑话和午间唯一的这个电话只属于露比。亨利没有时间,亨利就特别珍惜时间,露比是唯一可以占用他时间的女人,他和露比分享他的时间。

我们不是那种,我和他,即使我们同时出现,我是我的朋友们的我,他是他的朋友们的他,我们也没有共同的朋友,我们的朋友们都必须为了与我们的友谊而去容忍另一些我们的朋友们,他们都是完全不同的人们。就像我和他从来只是两个靠在一起的圆圈,我们没有重叠的部分,我们靠得最近也只有那一点。这样的话我们有各自的世界,却不分享各自的幸福。没有人可以占用他的时间,他最爱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些他的时间,他只是给,他不是要我和他分享。大山说你要去占用他的时间,你一定要占用他的时间,你就占有了他。大山说这些话的时候小水嫌弃地望着他,小水说你这个白痴,可是小水又深深地爱着这个白痴。是的是的,吸引他并且让他迷恋只需要一瞬间,可是维持这样的迷恋却要一辈子,谁都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你也不能真的爱他,即使你真的爱上他了,你要硬生生把你的爱收回来。既然你知道收的时候痛苦,起初你就不能放出去。你要保持你内心的冰凉,然后再说我爱你,你要把我爱你说得跟真的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然后你再把那句我爱你收回来的时候,就会非常地容易。

他这样的男人,他们也是这么说的,用来观赏。

是这样的,如果我已经有了一个男神,我为什么还要一个男神。

比尔说一起吃饭吧,我们有两个小时。可是后来多出了一个小时加一分钟,我不知道那多出来的是他的温柔还是他的礼貌。我们在香港公园的对面,太古的上面分手,我们的周围都是人,自动扶手梯他站在我下面的一层,这样我可以平视他的眼睛。我说比尔你为什么不去爱男人,比尔说因为我不爱男人。比尔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完全没有温度,就像他的眼睛。一分钟以后,他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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