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向
陌生的号码不厌其烦地响着,已经是一天中的第四通了。屏幕在黑暗中闪烁着刺眼的光,我犹豫不决,不知要不要去接。
时间就在这样的人与物的静止对望中流逝了。
上午8点50分,我照例第一个来到单位。我放下文公包,小心翼翼地给主管房间里的吊兰调整着方向,好让阳光能够充分照射这一小丛绿色的生命。
白色的陶瓷花盆漂亮圆润,干净得晃人眼睛。
然后我迅速地打开办公室的窗户,倒掉昨天的垃圾,并给水壶打满开水。
完成了这些后我才安心地坐回椅子上。之前有过那么一回,我来得稍迟了些,主管先我一步到了办公室。她把茶叶搁到杯子里后发现无水可用立刻发了火,将这时才刚走进门的我狠狠训斥了一番。从那以后我再不敢踩着点到单位了。
12个小时前无奈下接通的电话,屏幕那头的人平静地告诉我父亲去世了。
整个晚上我都一头雾水。
即使今天上班途中又琢磨了一路,也没能完全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电的人声称自己是徽市的警察。他告诉我说,我的父亲死于某种重病,至于其他具体细节他一概不清楚。但据他们的可靠调查,我是“这位男士唯一一个能联系上的亲属”了。他要求我尽快赶到徽市人民医院,找到那里的太平间,将父亲认领、火化后带回家。
“节哀顺变吧。”他说。
这话一点帮助都没有。
我很愤然,试图从他的措辞、不标准的普通话中发现他故事中的漏洞,以证明整件事不过是一场不怀好意的骗局。
我与父亲多年未见,他很早就与母亲分道扬镳,自己一个人远走高飞。当时我年纪还小,而那又是一个与任何一个放学后的嬉闹都别无二致的傍晚。父亲像一只受到季节传唤的大马哈鱼,午饭时还与我们讨论腌制入冬后的第一坛雪里蕻,转身却突然地从家中离开,消失在了门外走过无数次的青石板街尽头。一转眼都已经是16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我们互无联络,母亲在父亲走后对他绝口不提,一个人支撑起我与年迈婆婆的生计。现如今我过得虽然不算太好——半年前遇上公司裁员失了业,没过太久前妻就和我办理了离婚手续。自然是我搬出了原来同住的公寓;最近刚找到一份勉强能够维持房租与日常开销的文员工作……但好在我对生活也没什么太多需求。我得说,没有老人需要我赡养的确是件能让人松口气的事情。至少以我目前情况,就算父亲在我身边,我想我也没办法帮他负担医药费或者其他什么。
父亲果真去世了么?我说不好。我只是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切好像都是真的。
打印机的墨又没了,做了半天的表格一边有字另一边模模糊糊,有的地方则干脆一片空白。我泄气地把它们举过头顶,往常那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今天格外严重。我心神不宁,捏着A4纸对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从左边看过来再从右边看过去。我瞄到挂在墙上的表,离下班还有不到半小时了。
父亲的事一直压在我的心上,趁着吸烟室里没人,我溜进去关上了门,再次打给那家医院确认了消息。接着又不死心似的找到了可能与父亲有过联系的亲戚朋友,向他们打听了一些细节。
两个小时候后我得到了事情大致的情况:我的父亲死于胃癌晚期的最后一次抢救。那是3天前的一个夜晚,他的身边没有人陪伴。
我不得不停止了手头的工作。
现在事态明朗起来了。徽市距北市1100多公里,是一座南方的小城,我是父亲最后的一点希望。我将尽快赶去那里的人民医院,在他的死亡证明书上签字。那之后我把他的骨灰带回北市,销假上班。
父亲的故乡在海边的小镇,那里山高海阔,妇女儿童皆会潜水捕鱼。但交通极为不便。我已经很多年不曾回去。
父亲不在的那些岁月里,我们成了街坊茶余饭后小声讨论的话题,人们对于父亲出走的原因饶有兴致地猜测了大半年,说的最多的无非是父亲在外头有了女人。母亲对此强装着没听见,关上房门后却总会将我拉过去大骂一番:
“男人不是好东西!不知道香臭的玩意儿,你以后也好不了!”
奶奶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痴呆,起初她神志清醒的时候还经常揽着我说父亲就快回来了,她偷偷往我的兜里塞些一块、五块的纸币,让我放学路上自己买东西吃——她觉得父亲走后母亲就不再疼我了。“你以后可要娶一个好媳妇,别像你妈似的,自己的男人都栓不住心。”到了后来,她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庭,一坐就是一天,嘴边的口水流到衣襟上了也不知道擦一下。这种罪她没受两年就离世了。一直到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在她混乱不堪的意识里竟还始终认得出母亲,她一声声低低地唤着“爱云爱云”母亲的名字,期待着母亲略带责备地去往她身边。
我猜测这么多年来母亲都是知道父亲在哪的。奶奶去世后母亲大概写信通知了他,但我想她并没有收到什么回复,她缝的那块多出来的黑色孝布丧事那天也没有用得上。
如今,故乡的老房子已经卖掉,路途遥远,我无法将父亲带回那里。父亲最后的归宿只剩下我的那间出租屋了。它位于北市居民区密集的东城,大概15平。1.2米宽的双人床靠在左墙角,旁边是宜家249块钱的利蒙桌和房主留下的三合板大衣柜。阳台的窗边放着一盆巴西铁——离婚所得,随便地养在一个赭色瓦盆里。父亲的骨灰就可以放在这里,但愿他生前改了抽烟的毛病,不再讨厌植物。
我計算了一下,时间有些紧迫。但如果我今天夜里就出发,到达徽市将是明天上午。那么,就算殡仪馆会耗上我很多时间,最迟后天晚上我就可以赶回北市。我才得到手上这份工作不久,现在经济不景气,几乎所有用人单位都在找理由赶工人们回家。
听到我要请假,主管脸上流露出很不情愿的神情,但因为我的理由让人不能拒绝,因此最后她还是同意批我两天假。
“你现在就下班吧,处理好以后就尽快回来。上头就要来视察了,咱们部门这个季度的工作总结还没有写呢。”
主管说完就朝我挥了挥手,我知趣地退了出来。
6年前我从一所二流大学毕业,同专业的男生大都继续搞了技术,要么进了电气公司要么自己做家电维修。而我应聘了几处都没什么结果,又不愿意再回小城和母亲同住,兜兜转转最后干的却是跟学了几年的东西毫不相关的销售工作——卖中药足浴盆。我不擅应酬,跟顾客说不上几句话,自然也没多少业绩,两年多下来就被淘汰了。我又换了几份类似的工作,得到的评价也都是“缺乏魄力和干劲”。后来干脆成了一个文员,每天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时间就过去了。前妻嫌弃我的工作,说我干的净是女人们的活。
我决定搭3点钟的地铁回家。虽然现在已经是9月下旬,但北市依旧很热。车厢里的空调大概是坏了,没有多久我的衬衫就被汗水打湿,沾在了我的后背上。左边胖女人的肥硕屁股大面积地挤占着我的直立空间,却还时不时地瞪我一眼,好像是我在占她便宜一样。这怎么可能。我喜欢的女人至少应该是苏娜那样的,苗条、性感。尽管我们已经离婚,我还是会时常想起她。
列车摇晃着吱呀向前,我的脚和我的胃都很不舒服。我意识到这似乎是某些不详之事的一个征兆:也许接下来还会有更为漫长的两天。
我回到出租房里。合租的两个男人听说了我父亲的事之后纷纷聚拢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他们中的一个甚至说起了自己的父亲去世时的场景。
“我跟我哥两个人跪了一整夜,给那些来灵堂祭拜的人磕头。”
“可不嘛,最后腿都没感觉了。”
在他们嘴中,丧事好像已经成了很值得一提的谈资,两个人接连不断地说着一些与死去的人无关的细枝末节,本來并不怎么熟悉的合租者们竟然显得兴致勃勃。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以要回房间收拾出门的行李为由退出了他们的对话。
我关上了房门,走到衣柜前,将两件短袖衫、一件黑色长袖衫和一条内裤塞进登山包,并用毛巾把牙刷、牙膏、洗面奶都裹上装进塑料袋,然后又装进一卷卫生纸、水壶。将窗户外挂的衣服收进屋里,最后换上运动鞋。做完了这些后我坐在单人床边上打开了电视,并顺手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抽了起来。
一个人过有一个人的好处呐。
后来我就睡着了。我很久没有在下午睡过觉了。
醒来时电视里已经在播整点新闻之前的天气预告了。屋子里昏暗、寂静。
我挣扎着爬起来,听见预告里正在说,未来两天南方有雨。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我的雨伞忘在办公室里桌子右侧的第二层抽屉里。
像往常一样,大约7点钟,我坐在楼下的小饭馆里点了一份青椒肉丝盖浇饭。我向老板娘说起我父亲的事,这个善良的女人竟然免了我的饭钱。她寡居多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副软心肠,这反倒使我羞愧起来。父亲的离开我并没有感到很难过。
由于家中没有男人,小的时候我总会被同龄人凌辱、嘲笑。就连学校里的老师,每当我考砸了,也总要说上一句“没有爹就是不像话”。后井几条街上的小混混隔三岔五地将我围堵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逼我交出身上的零用钱。
“你娘是个男人婆,把你爹吓跑了!”
“胆小鬼,晚上是不是替你爹给你娘暖被窝!你娘的胸脯香不香?软不软?哈哈哈!”
“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的裤裆老子就叫你看个够!蹲这,没让你起来就不准起!”
我给了钱缩在青石板上不敢再抬头。不知道到了多久,天都黑了,母亲出现在我眼前。她拉起我,一面哭一面重重地拍打我身上的土。我两条腿麻得站不稳,歪歪斜斜地跟在母亲的身后。狭长的街道,母亲压抑着哭声快步走着,她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很可怜。
不过从那时候起我却发现了母亲的可怜。后井街上的女人们个个粗俗无比,她们毫不顾忌地将裤衩和奶罩晾晒在门口与窗外。她们的男人隔三差五就要出海打鱼,一连多日不在家中。剩下的这些女人们就像多产的母猫,一部分时间用来与邻居隔街叫骂,其余的时光里某家屋门背后一丁点儿的腥臊都能让她们结成同盟兴奋不已。父亲出走前母亲与她们并无二致。我开始拒绝再让母亲帮我洗澡。同时,我心里渐渐抑制不住地想要早一天离开她。我由此羡慕起父亲。我惊讶的意识到自己原来真的就像母亲口中说的,是个不知道香臭的男人,和父亲一样靠不住。
“你要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下葬么?”她剥着大蒜问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来不及回去了。我只有两天假啊。”
“太可怜喽。人老了都不得落叶归根。”
我点了点头算是答话。继而拿起包,走出了小店。
我在转角的路口乘45路公交车赶往火车站。
我昏昏沉沉,上车后就把帽子罩到了脸上。我靠在窗户边,一路上几乎都在睡觉。大约凌晨5点,我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车厢里的人正四处交头接耳。由于突然见到亮光,我双眼又酸又痒,也许是过敏了。我的脖子也因为没有支撑物而难受得不行。我从旅行包里掏出眼药水点了两滴。这时邻座的大哥告诉我刚才车上发生了一桩盗窃案,小偷趁着大家都在睡觉,偷了两个女孩子的钱包。这会俩人跟着列车长到车头的操作室里看监控去了。
“现在火车里的贼最多了。马上就到合市了,这会找不到就别想抓到咯。”他说。
我悄悄摸了摸上衣的口袋。还好,钱包、手机俱在。
“我不到合市,我到徽市。”,我松了口气,冲他笑着说,“我父亲去世了,我去那火化。”他斜瞥了我一眼,扭过头不再理我。而我也重新倚回海绵靠背上,不久便又睡了过去。
窗外大雨滂沱。我趿拉着奶奶的旧拖鞋和肩膀破洞的白背心被父亲罚站在饭厅的一角。我一面哭一面用力往肚子里吸那两道味道微咸的鼻涕。下雨前,我兴致勃勃地从水田旁捉回两只巴掌大的水牵牛,养在厨房铺着白菜叶的筐里。等我蹲在地上玩了半天后就丢下它们去看电视节目了。直到母亲系着围裙准备做饭时才发现那两只牵牛,一只跌进了面粉缸,正在里面手舞足蹈;另一只惨了,被房顶掉落的泥块砸中了半边。父亲知道后立刻从房间冲出来。他用力地打着我的屁股教训我:
“跟你讲了多少遍,叫你不要捉虫回家。好好的生命被你夺去了自由,还要死在你的手上。连上次被你带回的乌龟都没得活。”
我呜呜地哭出声,它飘出屋门混进风雨交加的昏暗午后,很快就成为石板街人家晚饭前忙碌房檐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火车还在不断向前行驶,天已经大亮了。我回忆着模糊陈旧的往事,睡意也渐渐消失。
到达徽市时将近正午,一出站却是灰蒙蒙的浓雾。周围的建筑与人流全都模糊得不像样子,抬头一看,天也阴得不行。我的眼镜片被糊上了两团白汽,在战前小广场里兜了几个圈子后勉强靠着不断擦拭才辨认出道路和方向。
在我已回忆不清的少年时代,我曾设想过父亲一意孤行,不惜抛家舍业地奔赴的地方究竟是何种面目。他必定经常坐在红色屋檐下嗅着小咖啡馆里飘出的芬芳香气读一份印着有关某制鞋厂机器失灵造成工人受伤的报纸;一间间小而旧的古货门面挨在一起,前厅均安着反着白光的金属防盗门,拥有哪怕只是一枚四方的老邮票就可以买下贴着“出租”字样纸条的一整条街道;其中夹杂着一家二手书店,最先看到的是连载漫画和过期的时尚杂志,门口晒着一滩小水洼,不时有踩高跟鞋的女人从中走过……我的父亲背着手悠然又玩世不恭地每天从南方小城的潮湿空气里汲取着他离家出走的快乐与骄傲。
我提着包兴奋而又小心翼翼地走在马路边,发现自己当时的那些想法误差竟是如此之大。合市在雾气渐渐消散后的样子显得过于颓败和萧瑟。它在过早的发展过后进入了更为长久的停滞期。所有的事物都像是进行到一半就惨遭无限期延宕的大型工程的一部分。路中央突兀的翻翘一半的井蓋;油漆没涂完整的居民楼;玻璃上的积年尘土被水汽稀释成一道道黑色的斑驳;车站边垃圾桶盘被满身污渍年纪性别不详的乞讨人抱在怀里翻找残羹冷炙;电脑城的老板正催人将报废了的笨重台式机一辆辆地搬上卡车。
我不想耽搁时间,便在离火车站两百多米的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人民医院。”
“50。”
“不打表么?这么贵。”
“都是这个价格啦。”
我没再吭声,拿出钱包付了钱。
虽然才刚刚上午,但户外却没什么光线。我把身子缩在外套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瞥着靠近自己这侧的道路。树很多,地上还有些昨夜大风吹落的叶子没来及清扫。可观的现代建筑几乎没有,沿路大都是小吃店、五金店或者批发市场。马路倒是很宽。靠近人行道的排污口浑浊的积水有几公分高。
车子开到人民医院附近时迎面看见几辆急救车从一侧飞快地驶过,摇下窗户往前一看,医院门口正被堵得水泄不通。我赶忙选择了下车步行。
“二环那边发生车祸咯!”
我避着那些血淋淋的担架往里面挤了挤,总算是进来了。
“太平间怎么走啊?”
护士没有理我,多半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是医院通知我来认领的,太平间里的人。”
“你往住院部的负一楼走。到了门口先登记。”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照着她说的方向走了过去。这是家很大的医院,拿药处排满了人。父亲生前应该得到了不错的治疗。
“你是哪个的?”一位年纪不轻的管理员拿着医院特有的那种金属文件夹问道。
“什么?”
“我说你是哪个的家属。”
我报上了父亲的名字。他核对了一下名单,然后指了指地方,让我在表格上签字确认。
我在父亲那一栏的后面签上了我的名字。我抬头看了一眼表,9点52分。我推开门,在那位面无表情的管理员的带领下走进了停放父亲遗体的太平间。
“走到最里面就是了。我在门口等你。没什么问题就快点出来噢。去住院部把你爸的欠款补上。”
“医院有运尸车,到西郊殡仪馆是200块。到了那里就赶紧排个号火化吧。都第四天了,放不住啦。别看这几天下雨,秋老虎还没走呢!”
我自然是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原来父亲还有欠医院的钱,难怪会有警察找上我。
太平间的里面相当敞亮,与我想象中大不相同。从地面到屋顶都刷着白色的墙漆。地上是灰色的水泥,四周是干净的窗户。父亲被从冰柜里拉出,放在了屋子正中间的一张金属床上。我犹豫着还要不要过去看父亲最后一眼。我有些畏惧,而且生理上的排斥也很明显——我胃不舒服。太平间里消毒水味比医院的其他地方都要更浓郁,我每向前走一步就加重一点,刺激着我的神经。在距离父亲还有三五步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远远地朝父亲脸上望了一下就转过了身。果然,父亲的脸已经很陌生了。
屋里气温很低,寒气穿过了我的外套慢慢地爬上我的胳膊。我试着努力,想要回想起一点小时候和父亲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但是我脑子里空空的,肚子也饿极了。我感到十分惭愧。
我按地址去往父亲生前居住的地方。
父亲的家在城南一栋狭长公寓楼顶楼的中间位置。沿着过道不断向里蔓延着邻居们为了扩张居住空间而加出来的灶台、晾衣间甚至小孩的学习室。我艰难地穿梭在这样一个挂满了大蒜、女人内衣和黑胶电线的老式建筑物里,恍惚中有了时空旅行的感觉。右手边的每一扇门后都似乎隐藏着另外一种魔法,我打开其中一扇然后念出咒语就能够进入到别的世界。而父亲就躲在门那边世界的一把摇椅里。
父亲的房间很小,大部分家具显示出历经变迁的陈旧气息。四周贴着暗绿色的墙纸,走近去看墙面许多地方都凹凸不平。在几个显眼的位置露出了几根大头钉,有一颗顶部已经生了锈。它位于客厅电视机的上方,空荡荡地被人遗忘在了那里。也许不是父亲生前使用过的。年幼的时候我从来不被允许进入父亲的房间。等到他离开了家,父亲的书房倒成了我躲避暴躁的母亲的好去处。我锁上房门,坐进父亲的藤椅里摇过来又摇过去,对屋外母亲喋喋不休的牢骚、咒骂甚至是满怀泄愤性质的洗刷声都充耳不闻。我坐在留有烟头烫过的破洞的沙发里将茶几上散落的报纸和杂志一一摞齐,翻看着父亲最后留下的几处折痕。无非是些老人家丢了猫、水稻出了杂交新品种的事迹。紧靠着客厅和卧室的是父亲的厕所。这厕所实在是小得可怜。水龙头、马桶、洗手台都非常破旧。与其说这是个厕所不如说它更像一个杂物间。带着黄褐色水渍的旧纸箱满满当当地堆在最里面,还放着一个肮脏低矮的洗衣机和数不清的清洁剂瓶子。衣服撑子被挂在门后的一根尼龙绳上,旁边是三条硬邦邦的毛巾。外面滴着雨点,父亲的屋子里光线昏暗,四处散发着潮湿发霉的气味。
我在每个屋子都待了一会,最后也没有发现值得打包邮寄回北市的东西。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在卧室桌子上发现的父亲的一摞手稿带走时从中掉出了一张小卡片。是一张不知哪里的借书卡。书号:I044/nul9。
我把纸片夹进钱包,然后离开了父亲的家。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不过两分钟窗外就滴滴答答地开始下起了雨。
路上一直堵车,等到了殡仪馆已经是下午3点多。父亲被拉去了冰室冷藏。我在火车上坐了一夜,虽然模模糊糊地睡了几回,但现在也支撑不住犯起困来。殡仪馆里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很多。大部分人,尤其是女人,都是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我站在人群中习惯性地掏出烟,放到嘴边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您家里是什么人走了啊?”排在我前面的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回过头问我。她看上去50出头,烫了一头的卷儿,被雨水打湿后都贴在了头皮上。
“我父亲病逝了。”我排队排的无聊,于是跟她聊了起来。
“哦,节哀啊!我家是我婆婆。80多岁咯。你父亲多大岁数?”
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父亲离开的时候还是风华正茂的样子,现在回忆起来至多35岁吧。这样算下来,父亲今年也许有52岁?属相是……记不清楚了。
我不免觉得有些尴尬,点了点头算是敷衍过去。
“你一会打算选个什么规格的啊?”她倒是没有继续追问。
“规格?什么?”
“你不晓得啊?你什么都不晓得?你是外地人噢?”
“嗯。”
“小伙子,我同你讲啊,一会排到你进去以后,他们的人会让你选很多项目的。遗体要不要化妆,要不要擦身子,要不要穿衣服这些都要选。最关键的”,她说,“看你要选什么炉子火化。普通炉子、中档炉子、高级炉子和豪华炉,不同炉子价格不一样的。那种普通炉半小时烧下来人都烧不彻底的你晓不晓得。没碎的骨头还要拿着锤子过去敲。啧啧,多遭罪噢!”
三个多小时后,我站得双眼酸痛,终于就快要轮到我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从屋里走了出来,通知大家今天的名额都已售完。
人群骚动起来。但我知道抱怨和投诉都于事无补。我离开了大厅。
只有明天一早再来。
我回到了市区,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小巷子里吃了碗羊肉粉丝,身上总算是又暖和起来。马路两侧有不少挂着霓虹灯的小门脸,店前放着足疗店、理发店的招牌。从外面就能看到店里挂着粉红色的帘子。
我沿着街道往前走了一会,找了家看起来就很便宜的宾馆打算凑合过这个晚上。
屋外瓢泼大雨下得还正紧,看样子这一夜是停不了了。
预告说,南方有雨,估计还要下4、5天。
啪——
屋里的灯突然灭了。紧接着是一阵巨大的雷声。
恐怕是停电了。
我摸着黑摁了几下开关,果然没什么反应。刚要去开门看看别的房间的情况就听见有人在喊老板娘修电。
“今晚没法修了!打雷太厉害了!没事都睡觉吧!”
半分钟后外面就没什么动静了。我关上了门,退回到床边。本想坐到窗边抽烟,但秋雨带着扑面而来的寒意,我打开窗子的一角觉得实在有些冷便也就作罢了。
11点左右,雨小了很多。只是依旧停电。屋子里到处散发着霉变的气味。我睡不着,便穿上衣服,走下了楼。
雨后的街道很安静,既没有汽车也鲜有行人。空气的清新、土地和树木的芳香味令我精神一振。街灯下的路面亮晶晶的,小水坑一个接着一个。一只白猫突然从我脚边窜过,飞快地消失在了巷子深处。屋檐上的积水滴答滴答地掉到地面,算是我唯一的能听见的声音。
我沿着石板街走了许久,仿佛是绕着附近老旧的居民区转了一个大圈。午夜时分,火车站边上发廊的粗制招牌又出现在了眼前。我走了进去。
“剪个头。”
“要个什么样的啊大哥?”
“短点就行。”
热毛巾敷上脸瞬间浑身都舒服起来。
“大哥是做什么的?”
“你看我像是做什么的?”
“我看不像是做生意的。来出差的吧。”
“差不多。”
……
“这就走么?做做足疗呗大哥。”
“外面這么冷进屋坐会儿嘛。”
我紧了紧衣服,看了一眼她嗑瓜子的手,指甲油涂得鲜艳又工整。我点点头,跟着她拐进了闪烁着灯光的里间。
“怎么干了这行啊?”
“活着活着就干上了嘛。”
她长得其实并不美,可以说是有点难看的。在她圆形的脸上显现出已经开始剥落的粉质化妆品,就像即将掉在地上的墙皮。她看上去像20几岁,又像是40岁。但我还是在她的手下渐渐地感觉到了快意。我让她帮我放松了,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浑身都舒服极了。那之后我开始很难过。我看见天花板上有一滩水渍,那形状像我父亲的脸。我躺在窄小的按摩床上,闻着屋子里潮湿浑浊的空气。我己经放松过了。我不觉得羞耻,就是觉得难过。
第二天我睡过了头。
等到我终于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从殡仪馆准备返回市区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我从背包里抽出了黑色外套,把父亲的盒子裹上打了个结,顶在头上往车站走。没有了雨水,我脸上渐渐感觉到了温暖。坐上了公交车远远回头看过去,殡仪馆还是一片灯火辉煌。
售票口上方的屏幕上红色的字显示出最早回到北市的一班车是早上6点的。
按时销假是不可能了。
我将父亲的骨灰盒装进了背包里。候车室太闷,到处都是哭闹的小孩。我走了出来,找了门口的一根石柱靠着。
父亲是否也曾在这里停留呢?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开往莱州的T361次列车就要进站了。列车停靠2站台……”
候车室的外面,阴沉的云又从天边缓缓地聚集起来。
出站口人来人往,潮湿的地面上散布着污水洼。我怀里紧抱着装有父亲骨灰的背包,盒子冰冷坚硬的棱角抵在我的胸口上。我想起有一回父亲带着我到海边玩,那是我小时候为数不多的一次出行。我们坐了很久的长途汽车,车厢里弥漫着恼人的暑气和杂味,旅程似乎没有尽头,一路上我都在父亲的怀里睡着。等下了车,眼前突然就变成了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大海。我高兴坏了,拉着父亲朝沙滩上跑。那时候父亲的样子还很年轻,眉毛乌黑,手臂结实有力。他肩头后面有一排排的柏树绵延到远方贴近天边的山丘,风一吹叶子就沙沙的响。海面上亮晶晶的,晃人眼睛。我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雨下得很大,屋子里光线暗得不行。我站在饭厅的一角抽抽搭搭地看着父亲折身走进厨房,将那只幸存的牵牛放在手里拿到门口。那只沾满了面粉的黑色牵牛,抖了抖身子,竟在父亲的眼前张开了两对翅膀,呼扇扇地飞了起来,飞进了蒙蒙水幕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可这一刻无论我多努力都想不起自己要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