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荣健
〔摘 要〕从主题品格、声腔特色、导演手法等角度,对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进行分析评述
〔关键词〕湘剧 主题 声腔 导演
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里,赵子龙近乎是一个完人。他长相英俊,文武全才,勇猛异常,智慧一流。更难得的是,他几乎没有什么性格缺陷。在中国民间,但凡提到“常胜将军”,人们眼前几乎都会闪过这么一个英武的形象——一身银盔白甲素罗袍,手持龙胆亮银枪,七进七出杀入曹营救回阿斗,常山赵子龙是也。
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取材于《三国演义》第五十二回,编剧是龚孝雄和许贤志,导演贺希娟,出品方是湖南省桂阳县湘剧团。在原故事中,赵子龙领军攻取桂阳,桂阳太守赵范施美人计,佯欲将寡嫂樊氏许于赵云,被拒后又派人诈降,赵子龙将计就计,斩了诈降来将,夜取桂阳。情节不长,却节节铿锵,把赵子龙塑造得从容智慧、气节凛然。较之原作,这部戏又有新的演绎,不再强调美人计,而是通过赵范挟百姓为守城之质、伪造书信挑拨蜀汉军队与芙蓉寨的仇恨、赵子龙出于仁义而不忍攻城展开故事。
对于一个县级基层院团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戏曲取话本传奇、历史故事加以演绎由来已久。像三国戏、清官戏、婚变戏等,都成为一种自觉的选择。原因在此不展开,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基层民间对于这类故事、人物早已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大体而言,此类故事也往往比较简洁,无需太多解说,就能让老百姓看明白,从而释出更多戏曲本体的欣赏空间。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勾连出一个历史人物与桂阳当地的渊源,与戏曲传统自觉呼应,也点染出一种集体的原乡记忆。创作题材接地气,在走乡串镇的基层演出中,不难获得共鸣。
自有戏曲以来,基层班子都是与老百姓接触最广泛、关系最紧密的大多数。即便从现代舞台语境出发,立足院团自身及滋育、承载其生存发展的民间土壤,也具有更普泛的意义。我以为,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值得称道的地方,有一定的代表性。
一、主题品格的升华
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在旧醪新酿的勾兑中,重新发现了宽仁爱民的精神内核——让人物跳出一般历史演义故事中“各为其主”的局限性,让抚民、爱民不再停留于“得民心者安天下”的封建割据思维,而呈现出一种以人为本的现代质感。这样的尝试,可能还有磨合的余地,如主角唱词中“赵子龙为国为民上战场,为的是天下太平民安康”略显高调,与历史人物有一些距离,但我以为并不影响整体的方向感。
这部戏讲的是老故事,是老故事的新编。自然,它很容易就能获得观众的兴趣,但若完全依照原故事的描述,可能跟提供一集电视剧没有太大区别——各为其主的乱世三国模式、个人英雄主义的赵子龙形象以及缺乏个性温度的、脸谱化的吃瓜群众,这些信息并未传递出一个地方戏曲院团在当代的价值承载。怎么承载?实际上,这也是众多戏曲创作所面临的现实课题。我一贯反对过于贴标签、喊口号的方式,让古代人讲当代话,并主张让“现代感”熔炼到人物的个性中去。人性,往往是古今贯通的、最恢弘且可不断拓展的领域,“以人为本”的渐进式发现,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人类文明最坎坷的现代进程。
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取乎于此,对赵子龙丰富内心的刻画,已具有了一定的现代感。由此展开他与赵范的斗智斗勇、与樊氏的恩怨情仇(虽未充分展开)等,让原本十分扁平、工具化的赵范、樊氏拥有了相对复杂的内心和形象的温度。在传统题材的现代转换中,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的主题品格,借此亦实现了从民间性向人民性的升华。
二、声腔色彩的融汇
湘剧是多声腔剧种,桂阳所处的郴州地区有非常丰富的戏曲文化资源。不难发现,这些资源优势在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中得到了极大的彰显。从弹腔、昆腔、高腔到瑶族歌舞、傩舞和民间小调等,于剧中既有序又摇曳。其有序,是因声腔依剧中人物的特点、具体情境的需要而设定,如赵子龙以弹腔为主、樊氏初遇赵子龙后情感荡漾则用了昆腔;其摇曳,则因各声腔及音乐的丰富,产生色彩的对比,很有韵味。
此中经验,与湘剧声腔设计的某些定法不无异曲同工之处。在湘剧高腔中,常有立柱、放流的处理,即以曲牌的原腔原调为基准,为达到丰富表现力的目的,在“立柱”之上再加“滚”,干唱辅之以伴唱,故而呈现出“放流”的挥洒迭置。在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中,以人物行当为唱腔音乐“立柱”,虽取宏观之意,但的确给整体呈现带来了鲜明的特点,武小生(赵子龙)、老生(赵范)、花旦(樊氏)和老旦(祖母)各有所擅,为其他音乐元素的融入打下了很好的基础。看戏时,与各声腔的相遇之趣,不言自得。像剧中祖母所唱的高腔,其中颇为紧促的放流,耿爽酣畅,效果甚好。
这部戏的主体情节,在赵子龙和赵范之间的斗智斗勇。两人都用了弹腔。这一声腔的特点,较有延展性,便于叙事节奏和人物情绪的表现。赵子龙的高亢激越自不必说,第四场那段“星夜暗淡天未凉”的弹腔唱段中,在后面转为高腔,把赵子龙营帐被袭、战局未定的焦灼苦闷、犹豫踌躇和坚定决心、慷慨激荡的内心表现得淋漓尽致,也很能见出湘剧旋律特色之一斑,如扩腔、缩腔、转调、交替等。赵范用“反二黄”处理的唱腔,唱来似不动声色,却是沉郁雄实、字多腔少、诡诈暗涌。有意思的是,饰演赵子龙的曹腾飞以花脸反串武小生,唱腔的色彩多了几分杀伐之气,舞台表现也挥洒利落,一开场的那段“走边”可谓英武之至、潇洒之至。而饰演樊氏的李谋香以青衣反串花旦,所唱那段昆腔自是可圈可点,于清雅惆缠中透出的挑辣、峭拔之意,合乎身份,更见鲜亮。
三、导演处理拿捏的度
我觉得好的戏曲导演总是在二度中,尽量在舞台呈现上少见乃至不着导演的痕迹,从而让演员的表演得到最大化的呈现,尤其考验功力。从整体上看,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走的是比较传统的、戏曲化的路子,同时又因“融汇”不太戏曲化的要素,如瑶族歌舞、傩舞、民间小调等,在严实的规矩上撕开一些并无大碍的口子,让人看到了另外一种舞台可能性。这样的尝试,拿捏在一个度上,是应给予肯定的。
戏曲讲究程式化的假定性。它的重点不仅在虚拟,更在虚拟出一系列的动作科范、歌舞美感和象征意味。也就是说,要有戏曲的味道。演员和导演在其虚拟的舞台实现中,正好是相向而行的。演员由具体而达宏观、识境界,导演则由整体而入微、由观念抵达技术。当然,还不能说湘剧《赵子龙计取桂阳》的导演已贯通了这些环节,但一些层面的处理还是合宜的。一方面,它的舞美是简约的,赵范的府衙正对观众,赵子龙的野外营帐则取侧台,芙蓉寨山景以修竹挂幕、背后黑底镂出一个圆形视野,换景方便,既合乎情境又不干扰演员的表演。另一方面,不乏年代、风格差异的多种审美要素出现得都比较有章法,比如傩舞场面出现在芙蓉寨祭祀中,最后的歌舞为修渠引水、民心欢腾之际。此类题材很有看点的打斗戏,也被调度得丰富而不凌乱,在现场确实也获得了观众的喝彩。
让我感觉稍有些遗憾的,一是全剧头绪偏多,有的情节显得前紧后松。救老汉,是仁义,也埋下后面示之真相、策反鲍龙的伏笔;探山遇樊氏,是情感,也悬置了一层心理期待;释放鲍龙,是智慧,类似周瑜故意让蒋干偷书,也很有吸引力。但除了老汉发挥了一定作用,其余伏笔落得似乎都有点轻。樊氏仅凭一句“十八年前江夏并未有战事”就释下冤仇,情感亦未得呼应;鲍龙走后仅是传播蜀汉军队的仁义也未见计策智慧的效果。如此,实未知赵子龙是“计取”、“义取”抑或是“情取”也。二是表导演对程式动作的提炼设计仍有一些余地。一开场那段“走边”,确实让我眼前一亮,此后的多数表演也展现出了演员的功底。但是,对于像探山寻找水源这样的动作,过于生活化是不夠的。虽然湘剧未必像京昆表演那么要求苛刻,但此处情节似松实紧,若秦琼观阵、穆桂英瞭营,本可承继而生长出一段很好看的程式表演,可惜没有看到。我想,这大概也是一种苛求吧。这部戏以一个县级基层院团的演员阵容,没有外请演员,取得如今的成色,本就已值得庆贺。就事论事,苛求是为勉策;对于基层的大多数院团来说,就是可贵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