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的“质”与“形”

2017-06-08 15:46赵文静
新作文·中学作文教学研究 2017年5期
关键词:色彩语言

赵文静

1922年闻一多写了《诗的格律》,此为“五四”运动以后,较早用新的方法、系统研究中国诗歌的民族传统论作。

《诗的格律》是闻一多先生系列诗论中最重要的一篇。在这篇论文中,他系统地提出了诗歌的“三美”,即“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这主张遂成为新格律诗派的理论纲领。

胡适先生在新诗草创时期曾提出“作诗如作文”,在这里我们不妨说,“作文如作诗”。如何在形式上、内容上让学生写一篇规范的习作,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本文就来谈谈新月派诗歌“三美理论”对中学作文教学的一些启示与 思考。

一、音韵流转,诗意盎然

老舍曾经说过:“我们的最好的思想,最深厚的感情,只能被最美妙的语言表达出来。”(《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一部优秀的或伟大的文学文本,往往以“最美妙的语言”去表现“最好的思想”和“最深厚的感情”。那么,这“最美妙的语言”内部会包含着怎样的奥秘呢?

语言是声音与意义结合的符号系统,我们在探讨文学语言组织时,不能不了解它的语音层面。语音层面是文学语言组织的基本层面之一,它是文学语言组织的语音系统,主要包括节奏和音律两种形态。在诗歌这种抒情性艺术中,声韵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它本身就是构成抒情形象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现代作家林语堂注意到,中国文学的特性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汉语的单音节性”,他指出:“这种极端的单音节性造就了极为凝练的风格,在口语中很难模仿,因为那要冒不被理解的危险,但它却造就了中国文学的美。于是我们有了每行七个音节的标准诗律,每一行即可包括英语白韵诗两行的内容,这种效果在英语或任何一种口语中都是绝难想象的。无论是在诗歌里还是在散文中,这种词语的凝练造就了一种特别的风格,其中每个字、每个音节都经过反复斟酌,体现了最微妙的语音价值,且意味无穷。如同那些一丝不苟的诗人,中国的散文作家对每一个音节也都谨慎小心。这种洗练风格的娴熟运用意味着词语选择上的炉火纯青。先是在文学传统上青睐文绉绉的词语,而后成为一种社会传统,最后变成中国人的心理习惯。”(《中国人》)

这里从汉语“单音节性”这一细微处入手,揭示了“中国文学的美”在语音层面的特征,尤其注重汉语语音的节奏和韵律美,汉语特有的形象之美是与中国文化的根本价值紧密相关的。除去诗歌之外,这种声调的节奏也可见于散文佳品之中,这一点也恰好可以用来解释中国散文的“可吟唱性”。这里,他尤其强调的还是汉语语音(节奏)形象的美质(“节奏感”“可吟唱性”)。与诗歌相比,这种语言上的音乐美相对要小一些,但是散文也往往讲究语音形象的创造。朱光潜明确地主张散文要讲究“声音节奏”,“既然是文章,无论古今中外,都离不掉声音节奏”。除此之外,一些小说家也十分重视语音形象的刻画。当代小说家汪曾祺就把语言的“声音美”看作小说的语言美乃至整个小说的美的关键因素:“声音美是语言美的很重要的因素。一个有文学修养的人,对文字训练有素的人,是会直接从字上‘看出它的声音的。中国语言因为有‘调,即‘四声,所以特别富于音乐性。写小说不比写诗词,不能有那样严格的格律,但不能不追求语言的声音美,要训练自己的耳朵。一个写小说的人,如果学写一点旧诗、曲艺、戏曲的唱词,是有好处的。”(《汪曾祺文集·文论卷》)

在小说语言的节奏方面,汪曾祺自己就做过有意义的尝试。《受戒》这样写道: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这一段文字不足100字,却有17个停顿。其中,7字以上的停顿句只有4个,而其以下的则多达13个,可见短句占绝对多数。为什么在一小段里竟运用了如此密集的停顿?作家显然是着意于节奏效果的创造。这样的文字读起来就会有一种诗词的回环与婉转,又如读了散文诗一样韵味十足。

除此之外,语言的音乐美还表现在音律层面。汉语是一种有声调的语言,而这种声调又能区别词的意义。音律的几种类型有:双声、叠韵、叠字、叠音、平仄和押韵。叠音词不仅适用于感情的抒发,而且还增强了语言的音乐美。

柔条纷冉冉,叶落何翩翩。(曹植《美女篇》)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陶渊明《和郭主簿》)

秋花紫蒙蒙,秋蝶黄茸茸。(白居易《秋蝶》)

叠音词“冉冉”“翩翩”“蔼蔼”“蒙蒙”和“茸茸”的运用,不仅适用于感情的抒发,而且增强了语言的音乐美。注重音律,既可以造成音乐美,也有助于意义的表达。汪曾祺曾经精当地评论过毛泽东改《智取威虎山》台词的事例:“一个搞文字的人,不能不讲一点声音之道。‘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沈约把语言声音的规律概括得很扼要。简单地说,就是平仄声要交错使用。一句话都是平声或都是仄声,一顺边,是很难听的。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有一句唱词,原来是‘迎来春天换人间,毛泽东给改了一个字,把‘天字改成‘色字。有一点旧诗词训练的人都会知道,除了‘色字更具体之外,全句声音上要好听得多。原来全句六个平声字,声音太飘,改一个声音沉重的‘色字,一下子就扳过来了。”(《“揉面”——谈语言》)

这里把“天”字改成“色”字,有双重作用:既在句中多嵌入一个仄声字,造成高低起伏的节奏,又在意义表达上更显得具体和生动,刻画出春天万紫千红的景象。

在平时的写作训练过程当中,不妨刻意训练学生在写句子时注意语言的音乐美,增强语言的表现力,增添文采,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手段。在上学期的语文教学中,我曾经有意渗透培养学生对语言音乐美的认识,下面是一位学生的习作 片段:

春風就像一把大扫帚,悠悠然地扫着大地的积雪。这把大扫帚一天天地扫,这积雪也就一天天地薄下去,春天也就到了。这时云雀也会飞来,阳光的触角也变得柔软。杜鹃也开了,春天为大山一针针绣上的纹饰,东一簇西一簇,点缀着那一团团 的青。

这段文字将长句变短句,内部音调和谐,轻声字音韵婉转,很适合这段景物描写,写出了春天一点点的变化,拉长了时序,也感受到了春天的脚步。初学写作者能够领悟汉语言的音乐美感,有意识地加以规范和运用,确实为我们中学生干瘪枯燥的语言增色不少。

再来看看另一位学生的修改文字:

动车风驰电掣,顷刻数里,一刻也不停,而太阳在我们背后穷追不舍。她仿佛是率领着白云、朝霞、沧海、苍穹,追赶着火车,过山,过水,过森林,过小村……

在这段充满着节奏感的文字里,我们感受到的是文字音乐性的跳动,以及文中所描写太阳的茫远的光芒,无所不及。

二、如画特质,一点色彩最动人

王国维说:“文学中有二元质焉:曰景、曰情。”然而,情感的表达有时要靠景物来传递的,抒情作品具有一种对画面的依赖性。新诗绘画美理论是前期新月派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主要是指诗的词藻的选用,即诗歌语言要求美丽,富有色彩,讲究诗的视觉形象和直观性。“诗画同源”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在先贤们那里,诗与画常常相得益彰、相映生辉。苏东坡在观赏王维的诗画后评价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郑板桥一竿清秀的竹子入诗入画,卓尔不群。在新月派诗人的诗作中,也经常出现红、黄、青、蓝、紫、金、黑、白等表现色彩的词以及带有鲜丽色彩的物象,此外还注重色彩的对比,使诗画相通。这种色彩鲜明的画面描写使得文学作品景中藏情,作家藏情于景,一切都通过生动的画面来表达,往往更显得情义深浓。比如英国意象派诗人F.S.弗里特的《天鹅》:

在百合的影子下,

在金雀花与紫丁香倾泻在水面的

金色、蓝色和紫色之下

有鱼群颤动着。

泛过冷的绿叶,

银色的涟漪

以及它颈部和嘴上那晦暗的铜色,

天鹅缓缓地游向

桥拱下深黑色的睡眠。

天鹅游入桥拱暗处,

游入我忧愁的黑色的深处,

它带着一朵

火焰的白玫瑰。

这首诗色彩斑斓,形象逼真,画面明丽而又深邃,“金色、蓝色、紫色、绿叶、银色、铜色、黑色、火焰的白玫瑰”,这一组对比鲜明的色彩以及带有色彩的物象构成一种迷醉的意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关于色彩的运用,在中国现当代作家那里更是不胜枚举。来看一段鲁迅在《雪》中的文字: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

这一段描写南国雪中的景色,用的词语都是冷色调,整个色调与“美艳之至”极为相衬,不仅让人感受到雪后画面的精致与美艳,也极好地表达了作者的情绪。鲁迅是调色布景的大师,再来看看他在《秋夜》里的文字: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個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这样绝妙的写景搭配,简直就是一幅齐白石的小品。鲁迅文章里的色彩大多比较饱和浓烈,这可能跟作家个人气质有关,至于李贺的“塞上燕脂凝夜紫”那就更是油画了。善于运用色彩,通过画面来传情达意,是许多优秀作家都非常擅长的。我们回头再来看看汪曾祺《受戒》中描写芦花荡的那个片段: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相对于鲁迅的浓烈饱和,那汪曾祺就是透明的水彩色,轻灵一派。在平日的作文训练中,我们可以适当引导学生注意积累有关色彩的词语,用颜色来渲染景物特点。还可以用一种事物的颜色来比另一种事物,这就比单纯的色彩要形象生动得多。这种描写在《红楼梦》中处处可见,张爱玲更是深得此法,在自己小说里将这种描写用得淋漓尽致,色彩成为小说的意象,甚至还暗示着主题,隐匿着情感 ——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张爱玲在《金锁记》第一段的描写,别致的色彩营造了小说的氛围和意境,这里老旧沉闷还有一丝不甘,然而都随着背景暗下去。再比如《倾城之恋》中的一段描写: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蓝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

白流苏在昏昏沉沉的白公馆里消耗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青春,这里的一切就像神仙洞府,过了一千年也仿佛只是过了一天,时光是停滞的,黄色的灯光,青砖,紫檀匣子,绿泥款识……这样的暗色调仿佛荡着老时光的灰尘,一切都暗示了这里的不合时宜。

如今学生的作文,在表情达意上不能很好地利用感官视觉来营造气氛,习作中“视觉瘫痪”现象尤为普遍,感受不到四季雨雪丽日蓝天。当世间万物“失色”,怎么会有好文章出现呢?教师在教授写作课的时候进行有意识的引导,让学生感受语言“如画”特点,可以更好地表情达意,为文章增添色彩。

三、带着镣铐跳舞——章法有序,收放有致

“形式的规范作用属于功能范畴,每一种形式规范都包含着一种特殊的美学原则。形式一旦成了艺术形式,就有了审美功能,这种功能有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孙绍振《文学创作论》)新诗建筑美理论是闻一多根据汉语的特点提出来的:“我们的文字是象形的,我们中国人鉴赏文艺的时间,至少有一半的印象是要靠眼睛来传达的。原来文学本是占时间又占空间的一种艺术。既然占了空间,却又不能在视觉上引起一种具体的印象,这是欧洲文字的一个遗憾。我们的文字有了引起这种印象的可能,如果我们不去利用它,真是可惜了……如果有人要问新诗的特点是什么,我们应该回答他:增加了一种建筑美的可能性是新诗的特点之一。”闻一多先生所说的建筑美,主要是指从诗的整体外形上看,节与节之间要匀称,行与行之间要均齐,虽不必呆板地限定每行的字数一律相等,但各行的相差不能太大,以求齐整之感。在新诗发展初期,旧的体式已被否定,新的语言形式因不加节制而趋于散漫,所以迫切需要一种形式上的规范,使得新诗步入正轨蓬勃发展。

但是形式和内容是互相渗透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不存在无内容的纯粹形式。在不抑制内容的前提下,讲究一篇作文的“建筑美”是很有必要的。所以目前大部分学生的写作现状是,有了材料但不知道如何谋篇布局,如何详略取舍,如何使文章的外在形式和内在材料形成一个有机体。早在两千多年前,古希腊著名美学家亚里士多德便在《诗学》第23章提出了“寫一桩完整的事件,有头、有身、有尾”,才能像活生生的有 机体。

虽然文学文本在结构方式上可以比其他文本更自由,更洒脱,更不拘一格,更具有艺术个性,但信马由缰、不善收敛或按部就班、支离破碎,不符合有机统一的审美规范,会影响作品深沉内蕴的准确传达,所以文学作品结构的原则应该是“定体则无,大体须有”。章法有序,就是要文本结构符合事物本身的外在特征和内在规律。春夏秋冬,四时是有序更替的;东西南北,方位是不可改变的。没有现在,就没有未来;没有开花,就没有结果。事物的运行就是这么顺理成章,所以一篇文章的结构也就不能杂乱无序,没有章法。

使外在形式以可感的形态统一的技巧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是一个动作的呼应,如第二次握手;有时候是一个道具,如一个人血馒头,一粒红豆,一枚枣核,最后一片落叶;有时候是一种外在动作、表情、口头禅的重现;有时候是一种内在情绪的贯穿。所以巧用线索、首尾呼应,形式的规范性也许会束缚内容的灵活性,但是对于中学生的考场作文来说,掌握这些技巧,起码可以让材料统一起来,成为一个有机体,让一篇文章可以“立”得起来。

(江苏省苏州工业园区东沙湖学校;21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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