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

2017-06-07 16:59孙鹏飞
雪莲 2017年9期
关键词:秤杆小儿子养老院

孙鹏飞

老刘头和张奶奶成了。老孙头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没羞没臊的,竟然成了。要说还是老刘头给他老孙头介绍的。他俩坐在大厅下棋,斜阳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跳跃到室内,染得俩老头的佝偻的背影金灿灿的。

车在养老院的楼下停了片刻。俩老头只顾走棋,谁也没注意。等到年轻姑娘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拎上来,俩人这次看了一眼。是老孙头先看的,他冲着老刘头努了努起满褶子的下巴。老孙头说,大户人家。然后张奶奶跟着小姑娘从他俩旁边走过去。

“瞧着咋样?”老刘头问他。

老孙头眼珠子转了好几圈,低下头瞅着棋盘说,“该你了。”

“这可不该我。”老刘头说,“你老伴走了这些年了,这二年没打算再张罗个?”

“该你了。”老孙头催他。

“我一个人,习惯了。”老刘头坦然道。

说完这话,老孙头记着老刘头舒服地倚着藤椅背,喝了口茶,吐了茶根,斜阳下喷出的口水泛着七彩虹。

后来老刘头借着给老孙头说老伴的由头,跟张奶奶成了。

老孙头这才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戒了一个冬天的烟,又点上了。老刘头也不跟他来往了,每天一睁眼,老刘头便和张奶奶到院子里舞剑。吃过早饭,老刘头和张奶奶坐在大厅的藤椅上聊天,下午跳交际舞,忙得不可开交。

老孙头分析过,老刘头看上老孙头的花了,自打老孙头住进养老院,老刘头就觊觎他的花。老孙头养的是桂花,桂花长得慢,磨练性子的。老孙头年轻时候是个暴脾气,老了,养养花草,性子磨合的好了。老刘头跟他提过,每一株花草老孙头都养了几十年了,不舍得给。

老刘头就时不时到老孙头房间串个门,给花草浇浇水。就这样俩老头熟了起来。

熟了,再不给就难为情了。好在,老刘头再也没开口要。

老孙头借着走廊里的暖黄色灯光盯着窗台上摆的四季桂,气不过,骨碌一下爬起来。站在门口吸完了烟,咳嗽了一阵,开了门,去敲老刘头的门。老刘头半夜醒来,瓮声瓮气问一句谁啊。敲门声这才停下。老孙头再蹑着手脚去敲张奶奶的门。

老孙头气的不是老刘头跟张奶奶成了,报复老孙头不给他桂花。老孙头气的是老刘头打着给他说老伴的幌子,抛下了他。气的就是老刘头骗他,骗他的人都不可饶恕。老孙头年轻时候是个工人,在一家军火工厂当焊工。退休时小儿子接了他的班。他的班没有给大儿子,大儿子很不爽,跟老孙头分了家。

老孙头刚拿退休金盖起来的新房子,大儿子要结婚,住进去了。老孙头只好带着老伴去开荒。老孙头有手艺,在河滩上搭了木头屋子,荒地里种了小麦,俩人这么扶持着过起了日子。这一待就是二十四年。

老伴闭了眼睛。没几年,村支书要回了河滩上的地,做了开发项目。老孙头只好去投奔小儿子。

跟着小儿子也省心,有吃有喝,只是儿媳妇看他不满。

不满也不是老孙头白吃白喝,儿媳妇看不惯他,而是小儿子的房子小,一家四口人挤在小房子里,日子过得拧巴。

儿媳妇跟小儿子说,能把你爹接来住,也能把我爹接来住。

小儿子和儿媳妇每天都为这个吵嘴。小儿子理亏,当年的军火工厂,让人承包了,改生产包皮线。那几年效益差,小儿子下了岗。现在的小房子还是儿媳妇的父母垫的钱。

小儿子送老孙头来养老院时,说很快就接你回去。

老孙头浑浊的老眼望着苍天,儿啊,你咋接我。

小儿子哭了,说,爸爸你先委屈几年。

老孙头说,莫骗我。

小儿子说,不骗你。

住进来了,就再没有动静了。小儿子只说委屈几年,没说委屈几年。老孙头回去过一趟,原先的房子已经卖了。为了小儿子的闺女上学近,搬了新家。老孙头打听着找过去,小儿子开了门,吃了一惊。

“爸,你咋来了?”

老孙头咽了口唾沫,不远处高铁开了过去。

“爸,忘了告诉你搬了家。”

“挺好。”老孙头说。他想着用粮票的那个年代,老伴抱着小儿子到省城的军火工厂看他,他领了俩白面馒头给小儿子。小儿子在乡下吃地瓜干,七岁了没见过白面,抱着馒头在床上滚。

“爸,新家有你的房间。”

“有高铁,我睡不惯。”

老孙头一路浑浊的老眼望着苍天回了养老院。

老刘头这几天神经衰弱。夜里睡不踏实,而且一合上眼睛就做噩梦。老刘头原是个地道的手艺人,会做秤杆。做秤杆是祖传的,祖辈的老手艺传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五代,传了一百六十年。老刘头做秤杆的三十年间,实实在在经历了秤杆的兴旺没落。早些年间,每年得做两千支,供不应求。这几年连着做了六百支,还有四百支留在了手里没卖出去。

老刘头的手艺想传给了儿子,儿子去了公司上班。传给女儿,俩女儿都嫁了人。

老刘头的老伴走的早,他自己拉扯大了三个孩子。孩子大了,怕讨人嫌,自己要求进的养老院。

老刘头进养老院也是为了秤杆,在家里做秤杆,儿子管,女儿管,来了这里,没人管。

卖秤杆的钱还能供自己花销几年,而且现在的老刘头每天都忙个不停。刮杆、量尺寸打孔、不锈钢包头、安装秤刀、校秤、画斤两标线、钻星眼,每一道程序都马虎不得。原先也不过是在六平方米的小作坊做秤杆,养活了三个孩子。现在来了养老院,自己的作坊大了,老刘头是极满意的。

唯一不满的是张奶奶,老刘头原本要给老孙头说老伴的。老刘头做出秤杆,去集上卖。一个人赶路,一个人叫卖,嫌闷。叫别人,没人搭理他。叫老孙头,老孙头跟着他赶路,跟着他到集上叫卖。俩人闲余还能杀棋。

张奶奶来了,张奶奶的下巴长了痦子。老刘头的老伴下巴上也有大黑痦子。成亲那天,老刘头掀开盖头一看,新媳妇四四方方的白脸,下巴长着大痦子,像毛主席。现在看见张奶奶的痦子,老刘头想到的不是毛主席,而是自己的老伴。

想起老伴,又想起缺吃缺穿的那几年,除了两老口相依为命做秤杆,生活实在没有滋味可言。唯一欣慰是老伴喜欢花花草草,家里摆满了瓶瓶罐罐。老伴閉了眼,老刘头接着养花花草草,养了没几年,秤杆买卖越做越坏,花花草草也都死了。

老刘头叹息着,小气的老孙头,连棵花都不给。他还想着给老孙头说给老伴,成了,老孙头一高兴,给他棵大桂花。现在不用了,张奶奶好说话,来了养老院了,也不挑了,就想找个伴,安度晚年。然后老刘头一看见张奶奶的痦子,就不想再养花了,和张奶奶就成了。

隔了几天,老刘头眯缝着眼睛到处找老孙头。

老孙头在大食堂吃过下午饭,刚把假牙泡进茶缸子里,老刘头过来了。

“老孙头,杀一盘去。”

老孙头说,“下午你得跳交际舞,没空。”

弄得老刘头站在旁边搓着手,搓的掌心手背都红了。

“老孙头,我……”

“你为啥骗我?”

“老孙头,我……”老刘头叫完老孙头,也没了话。站在那里半天,两个人都沉默着。

“老孙头,明天就是大集,你陪我去不?”

老孙头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老刘头脸上火辣辣的。

当天夜里,老刘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来绕着小床转来转去,没见老孙头来敲门。他开了门,披上衣服到了老孙头门前。他敲了敲老孙头的门,老孙头半夜醒来,瓮声瓮气问一句谁啊。敲门声这才停下。老刘头往回走,斜对面的长廊张奶奶的门开了一道缝。

张奶奶披着衣服借走廊的亮光嘟囔了一句,是你个挨千刀的夜夜敲我的门。

没等老刘头说话,张奶奶气呼呼摔上了门。

老刘头起了大早,敲开了老孙头的门给他打洗脸水。老孙头起床后,老刘头给他叠好了被子。两个人吃了早饭,路上遇见张奶奶,张奶奶张着鼻孔哼了一声,掉头走了。俩人乐了一阵,老刘头骑着三轮车,老孙头坐进斗里,朝着大集去了。

老刘头上集,不光是为了摆摊,当然也摆摊。也不光是为了保持住手艺,当然也为了手艺。但是步入晚年,还上集摆摊,为的是说话。老刘头爱说,一天到晚嘴巴闲不住。正好借着卖秤杆,跟两边摆摊的东拉西扯,心里也痛快。要说下棋,老孙头下棋是真爱下棋,老刘头只是喜欢下棋的时候说话。平常说话有人觉得他啰嗦,下棋的时候说话没人觉得他啰嗦。大集上老刘头一边看着摊子,一边支着耳朵听来来往往的老农民闲话,一边跟老孙头下棋,一边见缝插针地说话。日头挂在当头顶,老刘头去买了两斤包子,打了半斤散酒,就着包子跟老孙头喝了起来。

老刘头只有喝酒才会摘下帽子。老刘头秃了顶,除了在养老院自己的房间,其余都要戴着帽子。老孙头从不戴帽子,喝点酒就挠光秃秃的头皮,挠个不停。

墙角蹲着晒太阳干瘪的马脸大个子掰着薄皮核桃站了起来,大个子满脑袋密发扎煞,白净的脖子裸露在棉袄外面。棉袄上补满了惹眼的烟盒大小的补丁,松松垮垮的棉裤往外走着棉絮,踏着双掉了鞋帮的藏青色棉鞋。他吃着核桃一路走,停在哪个摊前,摊主拿五十块钱放进他通红的掌心里。

走到老刘头摊前,老刘头看了看他,从兜里摸出五十块钱塞给他。

这个人是凌大孬,集上的一霸。

“挣得没有交的多。”大孬走了,老刘头说。

“谁说不是。”

“得守住祖辈传下来的老手艺啊。”

老孙头急得吃上了烟,一根烟吃完,老孙头拿起一根秤杆,擎在眼前,眯缝住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看秤杆直不直。凌大孬恰好就在老孙头的瞄准范围,老孙头用嘴开了一枪,手里的秤杆应景地哆嗦了一下。

“你这不对。”老刘头接过秤杆,也瞄准起来。他是示范给老孙头看,怎么架枪,怎么瞄准。

老刘头的爸爸不光做秤杆,家里有大马场,他爸爸的嗜好便是背上气枪骑着高头大马,打猎。到了老刘头这代,别说马场,连气枪都不敢再拿出来。在一个四下无人的夜晚老刘头亲手把气枪埋进了地里。老刘头叹息着,冲着凌大孬开了一枪。

凌大孬掰着核桃,随手扔着皮,不经意瞥见老刘头开的一枪。秤杆瞄准下的凌大孬大笑一声,往秤杆这边走。

凌大孬走近,一巴掌打在了老刘头头上。老刘头像是坐着给谁鞠了个躬,又像是打瞌睡猛然醒来。

老孙头站了起来,要为老刘头寻个公道。老刘头捂住头“哎哟”叫了一嗓子,死死拽着老孙头。

老孙头看了会儿凌大孬,这才坐下。

屁股刚挨上小杌子,便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了。老孙头的大儿子就是莽撞惹的祸,关进了派出所,到现在没出来。

老孙头半天没吭声,老刘头问他话,他也不答。老刘头便收了摊子,和老孙头往回走。

自打那晚老刘头敲张奶奶的门,张奶奶讨厌起了老刘头。这几天和老孙头走得近了。

老刘头过去从没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张奶奶不跟他来往了,每天一睁眼,张奶奶便和老孙头到院子里舞剑。吃过早饭,老孙头和张奶奶坐在大厅的藤椅上聊天,下午跳交际舞。原本老刘头和老孙头下棋的地方,成了老孙头和张奶奶的专座了。

老刘头落寞的不行,每天把自己关进房间做秤杆。把做秤杆的工具堆满了床,用一双老手给秤杆钻眼,将铜条放入秤杆钻好的眼中,用刀割断。“割星”,老刘头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俩字,他身子有点冷。刚学会“割星”时,他还是个少年。他的父亲说,这就是你今后吃饭的手艺。说完父亲准许他出去玩一天。他在小溪边设卡子捉鱼,对岸的小姑娘埋头洗衣服。他隔着亮汪汪的河看上了瘾,回了家,父亲便带着他提亲去了。

他穿着大红褂子,把老伴娶回家的那个清早,院子里噼噼啪啪放着鞭炮,他回头看祝福的邻居,脑袋顶上的太阳才刚刚升起来。

老刘头把一床的工具抖到地上,裹进被子里睡了一觉。下午他在大厅坐着等老孙头。到太阳下山,老孙头没露面。老刘头说不出为啥,自打集上回来,老孙头总躲着他。老刘头分析着凌大孬打了他一巴掌,老孙头没作为,就等于是老孙头打了老刘头一巴掌。

老刘头去了电视房。老孙头喜欢看外国片子,武打的。电视里在放豫剧,老刘头退了出来。吃过晚饭,老刘头跟在老孙头和张奶奶后面,一同进了電视房。老孙头开了电视,周杰伦的演唱会。老孙头问张奶奶喜欢不,张奶奶摇摇头。

“老孙头,我……”老刘头挡在了周杰伦前头。

老孙头低着头,等着老刘头说完。最后还是没说完,老刘头一把拉住老孙头,俩人凑了钱,买了些散酒,拎着爬上了养老院三楼的天台。他俩踩着太阳能热水管爬上了天台尖尖的屋顶。

西北风呼啸着,冻得俩老头瑟瑟发抖。冻得苍白的老手紧捏着酒壶,在高处传来传去。

“老孙头,不怨你。”老刘头摘了帽子,他只有喝酒才会摘下帽子。他脑袋上有个大疤。少年时跟一伙人赛枪,同伙把家里的老狗打成了筛子。老刘头的爸爸知道后绑起了老刘头,用鞭子抽。抽的他浑身皮开肉绽,连脑瓜子都破了。老刘头说,我没冲自家的狗开枪。爸爸说,他们开枪,你没作为,就等于是你开了枪。

老孙头呷了口酒,挠头皮挠个不停,憨憨地冲老刘头笑。

第二天老刘头感冒了,躺在床上。张奶奶进来看他。老刘头问老孙头呢,张奶奶说出去了。正好临近的一所小学献爱心,年轻的女老师领着一帮子叽叽喳喳的小孩儿来给养老院扫地、洒水,乖巧懂事的女生拉着张奶奶坐下,手拉手唠家常,没说几句话,给张奶奶剪指甲,剪头发。老师表扬了几句,也有男生效仿。

伺候完了张奶奶,几个女生结伴进了老刘头的房间。

给老刘头穿好了衣服,洗头发、剪头发,老刘头说,“献爱心是好事,你们就不能改天再来?”

几个小女生也不搭话,仍旧给老刘头剃头发。剃完了头,老刘头和衣躺下,刚盖好被子,又进来一群小女生。要给老刘头剪指甲,看见指甲太短了,老刘头平时爱收拾屋里,也习惯了顺道给老孙头收拾。几个小女生扭着头看来看去,实在没啥要做的,只好再给老刘头洗洗头,剪剪头发。

这一拨刚走,又进来一拨,老刘头轰了出去。再敲门,老刘头骂了起来。张奶奶忙把小学生请进了自己房间。

老刘头心里堵得慌,看不见老孙头他心里不踏实。

老孙头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大病一场。小儿子把他接回家了。

在小儿子的新家,老孙头住的极为谨慎。住的谨慎倒不是怕儿媳妇赶他走,而是对于小儿子一家三口陌生。对小儿子来说这不是新家,但是对老孙头就是新家。在新家住着,老孙头没有了长住的打算,一天天琢磨着病一好就回养老院。

老孙头刚进养老院时,还是老刘头给他抬到房间的箱子。不知道老刘头咋样了。张奶奶倒是来过两次,惹得儿媳妇当众说了些挖苦的话。张奶奶说老刘头把老孙头的花花草草照顾的很好。只是天天半夜去敲老孙头的门,不知道犯什么病。

老孙头病好后,一条腿不好使,添了把拐杖。他拄着拐杖跟小儿子告别,小儿子却说,爸,妞妞上大学了,她的房间空着,你住吧。

老孙头想着搬新家时,还是考虑妞妞上小学方便。这会子工夫上大学了。妞妞都上大学了他大儿子还没有放出来呢。又想起刚和小儿子在一起生活,儿媳妇怕他在家看电视,上班前带着遥控器走。下班回家儿媳妇冷眼瞧着他,似乎问他,你咋还不走。老孙头禁不住老泪纵横。哭了一场,拄着拐棍回养老院了。

回了养老院他又能痛痛快快抽烟,找老刘头下棋,找张奶奶看电视了。老孙头算着日子,镇子上五天一个集,又到了赶集的日子。赶集那天他醒了个大早,到杂物间帮着整理了几十支秤杆。他不在的日子,老刘头加班加点做了不少秤杆。他俩出了养老院才知道下着大雾,他坐在三轮车斗里,跟着老刘头穿云破雾一路到了集上。

还是在老刘头过去摆摊的位子坐下。俩老头没有下棋,坐在杌子上袖着手晒太阳。

凌大孬倚在墙角晒了会儿太阳,便往各个摊贩前面走。大孬一路啃甘蔗一路伸着通红的掌心要管理费。

大孬跟老孙头的大儿子是好友,老孙头和大孬的爹也是好友,只是后来两家断了来往。

老孙头盯着大孬的身段,大儿子也是这般模样。可惜了这个模子。正想着大孬来至身前,伸出掌心收钱。

大孬身上透着一股子霉味,像是养老院里的床单子。老孙头一拐杖打掉大孬伸来的手。

大孬另一只手握着咬过一半仍显得過长的紫皮甘蔗,冲着鲜白的瓤咬了下去,咬肌经过一阵快速的蠕动,鲜红的舌头把苍白的渣滓顶出来。他认真地舔舔薄薄的嘴唇问老孙头,你这是活叉劈了?

老刘头吓得紧忙掏一百整给大孬,大孬伸手拿,老孙头一拐杖拨开了。

“老孙头你这是干嘛?”

老孙头直勾勾盯住大孬,不说话。

“你去那边歇着去。”老刘头赶他,两只手推搡他。

老孙头握住拐棍一比划,大孬摔了个跟头。大孬起来,从怀里拿出九节鞭,不待抡起,老孙头的拐棍又勾了大孬一个跟头。

老孙头打的这叫“八步梅花”,两只脚在地上走着桩子,手里的拐杖挥舞个不停,每走八步,灰黄的土路上显出一朵土梅花。只是老孙头一条腿年轻时候害了病。

那时大儿子才四岁,媳妇抱着大儿子来厂里看他。

他正和韩国人比武,韩国人站在车间大厅的二楼,把两百斤的铁皮箱推了下来。他稳稳地接住了,一条腿把地上的方砖踩破了,疼出了一脑门汗。轮到他站在车间大厅的二楼,往下扔箱子,韩国人早跑了。

现在打着八步梅花,一条腿渐渐地吃力起来。走着走着,老孙头一头栽倒了。

大孬招架不住,九节鞭尚没抡起来就倒下了。他看老孙头倒了,自己掂量了一会儿,一溜烟儿跑了。

老刘头蹬着三轮往医院赶时,大雾还没有消散。

“老孙头你说句话。”

老刘头一脚蹬断了链子,下来推着三轮车小跑。

“我操,这大雾。”

“这叫霾。”老刘头哭着说。

“我操,这大霾。”

老孙头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散不去的霾。

老孙头在医院住了几天,他的小儿子接他回家了。在家里也没几天,老孙头闭了眼睛。

没有举行什么葬礼,简单的火化了,埋进了祖坟。

老孙头去后,老刘头这才真正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每天一睁眼,便拉着张奶奶到院子里舞剑。吃过早饭,和张奶奶坐在大厅的藤椅上聊天,下午在院里跳交际舞。原本和老孙头下棋的地方,成了和张奶奶的专座。老孙头喜欢花花草草,他闭了眼,老刘头把他窗台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搬进了自己房间。有时候躲在房间刮黄铜草木材做秤杆,一屋子芬香,一抬头,桂花开了。老孙头养桂花也讲究,与其说功夫全在根上,不如说功夫耗在根上。如他刮杆,功夫也耗在了杆上。

他找老孙头要桂花,老孙头死活不答应。他低声咒骂着,老孙头耳背,并没听清。后来见老孙头躲电视房里看周杰伦演唱会,老刘头看周杰伦唱歌是碎碎念,声音低的听不清,才猛然醒悟,老孙头耳朵好使着呢。

老刘头还坚持做秤杆,也上集卖,只是不爱说话了。

过了小半年,秤杆买卖越做越坏,花花草草也都死了。

老刘头出门倒垃圾,把花花草草都倒了。

倒掉后,他没有回养老院。一个人沿着大马路往老家走。进了自家天井,喊着儿子的小名。儿子按老刘头的吩咐把那两年盛行打麻雀的气枪从院子里撅了出来,老刘头小心翼翼打开淋过油的牛皮纸,把两截气枪拼了起来。

老刘头抱着气枪到了镇子的大集上,蹲着吃了两个包子,喝了半斤散酒。一碗酒下了肚子,辣的流出了眼泪。埋着头呜呜哭了半天。大孬这会子在自家开的馆子前面支起烧烤摊,趿拉着凉拖鞋掐着蒲扇烤羊肉串。

老刘头的儿子三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大孬骑着他噪音浩大的摩托车载着俩儿子去弥河洗澡。大孬的大儿子斜头斜脑,说话从不正眼看人。大儿子没玩尽兴,回家后又带着弟弟去弥河。大孬喝了两壶茶躺在院子里睡午觉,等知道了赶过去俩儿子已经让水冲走了。

打捞队沿着水库搜索尸体花了两天时间,捞上来的两口大肚皮在水里泡的惨白,皮肉一圈圈裂开来透着掺水血丝。打捞船并没靠到岸边,队长用一根长铁钩子勾住两个死孩子的肋骨,俩孩子顷刻悬空起来,队长说,再加两万。

大孬的媳妇嚎啕大哭,边哭边往下薅自己的头发。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甚至拍手称赞,嘴巴嘟囔着大孬一家真是遭了报应了。大孬远远躲开人群抽了支烟,吞吐烟雾间他的双腮凹陷,面无表情像是一具骷髅,夕阳下的头发冒着白茬。他沿着河坝转悠,小心的查看着水势。他跟打捞队长说,你把孩子放到船上,我给你十万。

大孬说这话时,老刘头也在那里围观,老孙头也在围观。老刘头与老孙头还不认识。老刘头说恶人都晚景凄凉吧。有多凄凉呢,想来,跟他和老孙头的晚景一樣凄凉吧。

老刘头站在大孬全羊馆前吼了一嗓子,吃饭的人扒着窗户看,老刘头开了一枪,落地玻璃像一盆泼出去的水,哗啦一声没了。看客扔了筷子往外跑,老刘头紧接着补了一枪,第二片玻璃成了空白。

老刘头喊着大孬,是老爷们儿你出来。老刘头那天只放了三枪。

大孬从后门跑了,一下午没敢回来。老刘头站在门口等到太阳下山。

太阳下山,围观的人说,老刘头死了,你知道吧?

一枪把自个崩了。

猜你喜欢
秤杆小儿子养老院
一杆老秤挑起尘世的盖头
动物学校放寒假
日本Sakuragien-青森养老院
把幼儿园搬进养老院
山鸡舞镜
有多少钱才能住进养老院
老太太养老院
爷仨钓王八
荷叶秤
自制杆秤找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