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行

2017-06-07 17:00李子胜
雪莲 2017年9期
关键词:张总闺蜜司机

李子胜

她是仲夏夜里十点多接到经理电话的。

看到手机显示来电是经理的号码,她心里就一哆嗦。电话里经理的口气阴森冰冷,他说,我在卫市的一个私人会所,张总也在。你打车过来吧,不要告诉任何人,必须的。

必须的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扎透了她的身体。她没弄明白是必须赶过去,还是必须不要告诉任何人,还是两者都必须。那一刻,她刚走出浴室,白里透红的身子暖乎乎的,还不断散发着热气,内衣还没来得及穿,本来想光溜溜钻进被窝里,搂着自己光洁的身子好好睡一宿。这个电话让她身体突然冰凉,透心凉。她知道,她必须得去那里,卫市距离她家所在的小城,至少八十公里,可再远她也得去。

选了条厚实的内裤,一身不太暴露的衣服,匆匆穿好,连唇膏都没抹,她就脚步匆忙沉重地下了楼。按动遥控器,汽车尾灯对她眨了一下眼。钻进汽车,发动引擎,在音乐播放器随手快按几次,一首歌曲自动回响在黑暗的车内。她喜欢开车时听歌,光盘就一直插在播放器里,随手一按,随机播放的歌曲充满车内,这随机播放的歌曲会让她判断当天的运气。悲伤的歌,会让她觉得当天压抑,她就不断提醒自己言行要格外当心。欢乐的歌曲,会让她心情明朗,轻松自如,当天就可以无拘无束。这次响起的歌曲,是齐秦和姐姐齐豫合唱的《梦田》。她最喜欢里面的一句歌词:种桃种李种种春风。这是一首优美的歌曲,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信心,不过,这首歌让她无法猜测今晚的运气是好还是坏,应该不是很糟糕吧,可是,这样的深夜赴约,那里的两个人,让她紧缩的心情无法松弛。她把歌曲听完,忽然决定,不能独自开车去那个会所,这么深不可测的夜,距离又是如此遥远,她得打个出租车。好在她居住的小区门口,有几家豪华的歌厅,很多黑出租车会趴活到后半夜,这些黑出租车司机,很多都是不景气企业的职工,他们买了四五万元的低价的汽车,业余时间偷偷拉活儿,还有一些是渔村拆迁后暴富的渔民,他们乍一拿到巨额补偿款,冲动之下买了二三十万的好车后,大多无所事事,很多人竟然也干起了偷偷揽客拉活的生意,这个小城的黑出租车里,不伦不类地多了很多豪车。今晚,她一定要从容选择,选一辆舒适的车子,找一个面相和善的司机,尽管这个未知的司机是可怕的陌生人,至少这个深夜的行程不至于太难捱。

走出小区,迎面路上的行人让她觉得这座她生活了十年的小城市是如此不熟悉,这个时刻,四周出没的只有陌生人,她在这个城市认识的那些为数不多的熟人,应该都躺在了各自的床上,为进入梦乡做准备。她的高跟鞋槖橐地敲打着地面,声音与她的心跳声一样巨大。她的脚步声显然引起了几个离她很近的司机的注意,他们行注目礼一样,眼睛齐刷刷盯着她,她浑身爬满了毛毛虫一样不自在,她耸耸肩,好像要把这些目光的毛毛虫抖落干净。

经过第一辆出租车时,她侧眼观察,车子很破旧,是一辆低廉的吉利轿车,司机有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眼袋肉鼓鼓的,一脸麻木和疲惫,他还只穿着跨栏背心,裸露的胳膊肌肉松弛,像同龄的大娘的胳膊。她毫不犹豫走了过去。呦,大妹子要打车吗,坐我的车吧。第二位司机主动走过来和她搭讪,此人身量矮小,一脸媚笑,眼睛很不老实,滴溜溜乱转,她赶忙把手抬到腰间,摆了摆,匆匆过去,旁边站立的几个司机哄笑,老三,你这叫拿热脸蹭冷屁股,这大半夜的,美女看不上你,还是大妈们适合你拉。随后就是几个人的坏笑。

美女,那就等你变成大娘,我再拉你吧,被唤作老三的人在她身后放肆地耍着贫嘴。

她像被窥测到了隐私少女一样,脸上一烫,赶紧加快了脚步。这时,她看到了不远处,一幢大楼拐角,一辆在街灯下车身光亮的很像迈腾的车。她的车与这辆车似乎是同款,这让她感到一点亲切,只是司机并没站在车外,汽车的牌照尾数是3,这与她的手机尾数一样,很多年了,她体会到,她遇到3这个数字时,她遇到的事情就会顺利一些,她觉得这也是一种神秘的缘分吧。她经过摇下玻璃的副驾驶位置,鼓起勇气,弯腰向司机位置看,车里有人。司机正举着手机呢,手机的亮光映照下,她看到司机有三十多岁,浓眉高鼻,深目厚唇,看起来不像坏人。她急切地低声和司机说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司机放下手机,用大眼睛呆愣地看着她,显然,司机也在盘算着,也许他在想,这么晚了,到那里得两个小时吧,自己再返回来,寂静孤独的夜晚,对多么难熬啊。当她看清司机的面容时,她想,今晚就打这辆车了。我可以多给一倍的车钱,可以吗。她语气恳切。司机嘴里“好吧”两个字还没飞出车窗,她已经打开后排的车门,躲避突降的暴雨一样,钻进了车内,坐在了司机的侧后方。

司机在她上车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拨了一个电话,低声说,哥们儿,我不能送你回家了,我要去卫城,送个朋友,你打个出租车吧。她很纳闷这个司机的措辞,怎么她成了他的朋友了,没有这样套近乎的吧。

汽车启动平稳,开车后,司机很久没说话,她心里稍微松弛了一点,她不喜欢饶舌的男人,此时此刻,沉默的气氛更让她好受。路边的繁华灯光飞驰向后,很多人光着膀子在路边摊喝啤酒,她能想象,烧烤的烟气下,这些热爱撸串不爱回家的男人嘴里的豪言壮语,而他们大多都是社会底层生存的人们,他们喜欢在深夜释放自己。

汽车经过这座城市最豪华的一家饭店时,她抬头向五楼那个包房望去,包房的灯光依然通明。不知道今晚哪些人在这个包房进餐。她忘不了闺蜜拉着她汗津津的手第一次走进这个包房的情景。

她那时刚离婚不久,正在与前夫为孩子上学问题纠结。前夫提出,让她支付高额的抚养费,对她振振有词地说,你这样的女人,以后不愁支付不起抚养费的。言外之意,她即将堕入风尘。当时她恨不得打前夫一个耳光。

她和闺蜜推开包房高大沉重的木門时,还没看清屋内的情景,她就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大家目光纷乱地盯着她俩,显然,她俩来迟了,很可能他们刚在议论她俩。她被拽到一个空位,坐在一个陌生男人左边,闺蜜则坐在了此人的右侧。

每个人面前都摆了一个细脖子大肚子的玻璃器皿,她从耳边飘过的话语中破译出来,这是分酒器,一个帅气的服务生给她面前的分酒器里倒进了一半白酒。白酒芳香浓烈,满屋子飘散起酒香。一道道菜品在亮晶晶的瓷盘中,颜色诱人,她拘谨地攥着自己的手,不肯动筷子。旁边的男人招呼大家把分酒器里的白酒斟进小酒杯,然后他站起来,大家也都站起来了,她是最后一个站起的,茫然地看着闺蜜,闺蜜向她神秘地微笑着,她没听清身边人说了什么,只见大家都把小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闺蜜也是,她喝完了,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活泛了。大家都干杯了,举着空杯子看着傻呆呆的她,她皱了一下眉头,小口呡着白酒,一股浓烈的气味差点让她咳嗽,她迅速把酒吞进嘴里,咽下咽喉,嘴里立刻麻木了。这种酒局她也参加过几次,她知道,她没得选择,如果不喝,只能成为酒桌上的靶子,成为众矢之的,那样的结局更悲惨。整个酒局,大家都谦卑恭顺,旁边的男人简直就是一个乐队的指挥,他的一颦一笑,左右大家的话题和表情,尤其是闺蜜,总是选择巴结奉承的话题,先是夸此人长得像一位英俊的电影明星,又夸此人的声音有磁性……她觉得闺蜜的话很肉麻,她一阵阵的打着冷战,至于吗,心口不一的。可是此人好像很受用这些拍马屁的话,一直笑着,一副享受的神情。

在大家的监督起哄下,三杯热酒下肚,她的脸烫乎乎的,心情竟然也放松了,酒桌上的人们纷纷向她身边的男人敬酒,她这才听出来,此人是这个公司新上任一个月的张副总经理,主管公司中层的升迁任职,是位大人物。这一晚,张总很照顾她,在一盘堆着冰屑的帝王蟹端上桌时,张总亲自给她选了一条粗壮的蟹腿,帮她包去蟹壳,饱蘸蘸料,把蟹腿递到她口边,她伸手要去接蟹腿,张总没有放手,大家一片暧昧的欢呼,她选择了服从,张开嘴唇,把蟹肉含在嘴里,谁知,这位行为狂放的张总把她咬剩下后残余的蟹肉迅速放进自己口中,这个举动又招来了一片低声的欢呼,她的脸羞红了,显然大家都在注视他俩。张总见她尴尬的神情,赶紧打圆场说,开玩笑哦,大家别起哄。大家的嘈杂被张总温柔地压制住了,他又盯着她的脸感叹,真是美人啊,让我想起上学时学的一句形容美女的话,叫“往来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我提议,咱们敬罗敷一杯酒如何?有人附和着张总的话,提议道。

她被这么赤裸裸的夸奖搞得更不自在,她突然站起来,心里很想愤然离席,可是她没那个勇气迈动脚步,只是垂着眼皮低着头站着。闺蜜见状,赶紧冲过来,使劲按住她的肩膀,她说,我去下洗手间。她在洗手间里,把手指伸进嗓子眼,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呕吐出来,把嘴里的异味漱干净,才走出洗手间。

后来,当一个人静下来时,回想起这个事,她总是为自己当时的屈从感到无比羞耻,她不知道自己骨子里为什么如此卑微,尽管这次酒席后,在单位走路遇到同事时,她的头总是沮丧地低下来,她还是能清晰感觉到单位的人对她态度的突然改变,她的茶杯被同屋的科长早早沏好了香气扑鼻的花茶,科长主动解释说,他刚买了一些新茶,是银针配茶花,又有绿茶的抗癌清热功效,又有花茶的扑鼻香气,请她尝尝,他今后要培养她喝茶的好习惯云云。其他的同事们也突然变得谦恭,楼道遇到了,他们多是站住了,早早仰起笑脸等着她,像是在给她让路,他们变得难以言传地客气,他们的态度,让她想起公司某位科长突然升职为副处级后大家的变化。那晚,酒席的后半程,她没再说过一句话,也没再吃过一口菜,酒席结束后,闺蜜挽着她的胳膊送她回家时,她的眼泪才放肆地流淌下来。

闺蜜搂紧了她,像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脑袋说,罗敷美人儿,乖,乖啊,乖。

她在走出校园前,实在是太乖了,好好学习,努力做个贤淑的好女孩。上班后,她的乖,成为了一种傻,不合时宜的傻;不会八面玲珑,不会顺势而为的傻。

出租车驶出小城时,遥远的天幕,滚过了一串雷声,几道微弱的闪电在云层间探头探脑,她向窗外看,浓重的夜色里,只有远处有零星的灯光闪烁。空气湿闷得能攥出水来。

司机好像也不甘于遠离城市后的寂静,他按了播放器,汽车里流淌起了一首乐曲。是班得瑞的《蓝色天际》的“无尽的地平线”。这首曲子,就像让人身心清爽的山谷清泉,她觉得自己开始浸泡在这温柔清澈的夜色里了。

您别介意,我一直在琢磨,这么晚了,您为什么孤身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啊,有急事吗,司机终于开口说话了,显然,司机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有些磁性的男中音,不然,她会反感被陌生人提问,尤其是今晚的赴约。

谁愿意这么晚了不在床上休息呢,她心里回答着,我宁可发生点可以接受的意外事件,只要躲开这次赴约。她百思不解,为什么经理深夜喊她去卫市,难道不怕自己遇到危险吗?那里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难道今晚又要发生什么让她更加不堪的事吗?

可能要下雨。司机见她不开腔,继续说着,我车上有雨伞,需要的话,下车时您带上吧。

如果有一把伞,能帮我遮住我心里的风雨就好了,她想,司机的话真像一把撑开的雨伞,让她觉得心头得到了一点被庇护的温暖,她礼貌地说,谢谢。

跑出租车很辛苦吧。她礼貌地回问。

是啊,怎么说呢,呃,那个,那什么,其实,我很少很少跑,呃,跑出租。司机支支吾吾地回答她。

你还有别的职业?她很好奇。这时,她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后排座椅上的几本书,她好奇地拿起来看,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出一本是马尔克斯的《迷宫里的将军》,一本是门罗的《逃离》,还有一本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她很惊诧,这几本书,不应该是出租车司机爱读的吧。不过,也许他故意放在车内装门面,哄骗文艺女青年?这个推测,马上被她否定了,这个年代,谁还欣赏爱好文学的男人呢。

这几本书,是你平时看的吗?她忍不住问。

司机在后视镜里冲她笑了笑,说,我就是附庸风雅。

那,你跑出租车以外的职业是?她问。

他又笑了笑,用调侃的语气说,我啊,我是这个城市贴小广告的。

听出他的语气有点油滑了,她失望地放下书,开始向车窗外看路上流淌的风景。

半年前离婚的事,就是她的世界里最大的一场风雨。他和她离婚的理由是,他受不了她的美丽,受不了那么多男人和他争,他不想活着强烈的嫉妒里,为了和她分开,他早有准备,在和她提出分手时,他已经有了外遇,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人,干瘦乏味得像手机说明书上的文字。这恰恰是对她最打击的地方,他竟然为了这么个女人,舍弃了自己。她身不由己地与那些苍蝇一样围着她嗡嗡叫的有钱的有权的男人周旋,坚守着自己的婚姻,能躲掉的酒局她都躲了,尽管每次躲避后,经理都黑着脸,对她表示了极其的不满,她假装没看出来。尽管如此,绯闻还是像无处不在的风,包围她,缠绕她,让她与之撕扯不清。办完离婚手续,他要走了七岁的儿子,儿子离去时眼睛里对她的仇恨让她的世界坍塌了。她在家躺了三天,不吃不喝,泪水洇湿了半个枕头。闺蜜擂门惊天动地,她身子软绵绵地开门的瞬间,就虚脱了,一下子躺倒在地板上了。离婚后,她不再化妆,也不买新衣服,只想做个不起眼的女人。尽管这样,一个个酒局还是像公交站牌一样,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她以后的生活里。

雨滴噼里啪啦砸在汽车玻璃上时,车子已经驶入了更深沉的夜色里。四外漆黑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路边的小河沟。汽车的大灯把雨点都照亮了,雨点箭镞一样砸下来,车顶响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哗哗声。司机早就启动了雨刷器,透过玻璃,她看到外面的夜色忽闪着,一下清晰,一下模糊。车速慢了下来,司机显然也措手不及,他好像在等她说,别去了,咱们返回吧。

在远处那个城市中豪华一隅的经理,好像猜到了司机的心思,他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她的手机铃声是许巍的《蓝莲花》,这首歌曲第一句歌词就唱得很震撼,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多么可笑的歌词,她现在就是不自由,向往自由又如何。在漆黑的车里,手机屏幕的亮光刺眼,铃声敲击心胸,她有点不寒而栗,她颤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告诉经理,她在出租车上已经半个小时了,此时突然大雨滂沱,车子开得很慢。让她惊诧的是,经理怀疑地说,下雨了吗,我这里可一滴雨也没下啊,怎么你就会赶上大雨呢。一个小时,总可以到了吧,不要让张总等得着急。

经理挂断电话后,她像是大庭广总下被人揭露了让她难堪的心事,从心里向外,很难受。驾驶室那么狭小,司机肯定听到了经理声音激烈时的只言片语,这些语言的片段与她的回话、语气连缀起来,司机肯定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故事。接电话时她还发现,她的手机只剩下一格电了,她没来得及充电,就从家里出来了。还有,经理那边真的一滴雨也没下吗?为什么滂沱大雨被她遭遇了呢。

她把手机捏在手里,手机的温度在她手里挥散着。她的这部手机,就是张总通过闺蜜送她的,她坚决不要,闺蜜说,你必须要,不仅得要,还得让张总看到你在用这部手机。她查了这部手机在网上的价格,她把手机款执意给了闺蜜,说,只有这样,我才能用这部手机。她百思不解的是,闺蜜传话说,张总因此对她大加赞赏,不住夸她,说她与别的女人不一样。

她对张总的屈服,与她在一次对酒宴的反抗有关。

她使用新手机的转天,闺蜜又通知她参加一个酒局,说张总安排的,特地说要她出席,她坚决拒绝了,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下了班,她早早把手机关了,没敢回家,一个人躲进了电影院。十点多电影结束后,她才打开手机,手机程序启动后,她收到了闺蜜的十几条短信和微信留言。

短信与微信的内容无非是说张总多不高兴,说她这是自毁前程。

转天是周末,她去了医院,想弄一份诊断证明,为自己不能参加酒局做孩子气的辩护。医院的周末果然清静,诊室里,电脑显示屏后面,有个发型很酷的年轻男医生正举着手机自拍,他歪着头,摆着自认为可爱的表情。她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催促他,他盯着手机不耐烦地说,等会儿。医生忙完了,放下手机,抬眼看到她,她从医生突然睁大的,瞬间僵化的表情看出来,她的美貌又起作用了。医生完全换了一副表情,殷勤地要为她做体检。她内心对这样的男人早就有了根深蒂固的鄙视,最后,她说什么,医生记录什么,她说她胃痉挛,吃不下东西,医生还真信以为真,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起了胃口的养护。他还要加她微信,说这样便于以后为她随时诊断。她心里笑了一阵,这个医生自拍的照片,肯定是发给妻子以外的某个女人的,如果加了他的微信,说不定某一天她也会收到他的自恋照片,真可笑。她拿着诊断证明后,很快离开了。

雨更大了,雨刷器速度越来越快,像两只神秘的胳膊再挥舞。雨刷器扫过,玻璃透过的影像加快了更迭,就像此刻她注意力对清醒的现实与模糊的记忆交替回闪。

让她恼火的是,这个诊断证明果然很快被闺蜜演绎得尽人皆知;随后她收到的很多治疗胃痉挛的高级药品以及滋补品,又让她哭笑不得。

这一回逃避张总的酒局后,经理把她喊去办公室,不仅黑着脸看他,还冷冷地质问她,还想干吗,不行就换个地方吧。连科长也改变了态度,傲慢地支使她端茶倒水擦桌子,很多工作不给她安排,她无所事事地看着别人热烈地探讨工作,她成了一个隐形人,明明在办公室里,却被大家视而不见。这是她从没品尝过的痛苦。

让她做缴械投降动作的,是有一天,她遠在东北小医院里上班的哥哥嫂子兴高采烈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他们告诉她,他俩已经按照本地人才引进政策调入了小城唯一一个三甲医院。哥哥嫂子调入后。医院还给安排了临时住房,他们的收入比以前翻了几倍,他们把一切都安顿好了,才来单位看她。哥哥嫂子告诉她他们的计划,等条件好了,就买套大房子,把中年守寡的妈妈接过来享福。

到了年底,这些愿望都实现了,妈妈被接到了这个小城,哥嫂家隔三差五会收到很多新鲜东西,各种高档水果、鱼虾螃蟹,猪牛羊肉什么的。爱贪便宜的嫂子整天乐呵呵伺候着婆婆,看到妈妈和哥嫂开心的样子,她心里明白,这次她是逃不掉了。但是,对张总改变态度的同时,她开始疏远闺蜜,闺蜜是她的大学同学,只有她知道自己家庭情况,她不知道闺蜜背着她都做了什么,她与闺蜜分享的所有秘密,估计都被张总掌握了。她搞不懂这位让她越来越陌生的闺蜜,究竟想干什么,为了享受酒局上的美酒佳肴?还是为了以她为平台,为自己升职铺路?最后还是闺蜜酒醉后睡在她的床上,告诉了她为什么这么做。亲爱的,我是想出轨都没机会出,幸好你是个美人儿,你傻啊,你要是和张总好了,我就是张总的小姨子啊,今后谁敢欺负咱俩啊。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真是彻骨寒冷啊。她那夜再也无法入睡,看着身边这个容貌一般,眼睛与鼻孔一样大小,大腿与小腿一样粗细的闺蜜,心里泛起一阵阵怜悯与恶心。

闺蜜又劝她出席某晚的酒局时,她答应了。闺蜜嘱咐她,一定用张总给的手机。酒局进行了一半时,她有点迷离了,只见酒桌上人影散乱,但她心里是清醒的,只是在酒精作用下,眼睛有点睁不开,她无意间看到闺蜜把手机放到了桌子下面,闺蜜偷偷地在桌子下按动手机,很快,她那部张总送的手机响了,她举起手机,号码是陌生的数字,铃声响过,张总投来得意的眼神后几秒钟,手机铃声就停了,她知道,闺蜜这是故意给她打电话。为了确定这个事,她把这个陌生号码号码存下了。后来,她用一部座机拨通了这个手机号,接听电话的,果然是闺蜜。原来闺蜜另有个手机号码,她都不知道。

张总第五次加她微信好友后,她接受了,张总不断给她发一些暧昧的笑话,比如,一个九十多岁老头的小老婆怀孕了,他兴高采烈地医院问医生,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那么棒,医生思考了片刻,说,你去森林里打猎,可猎枪里没有子弹,你举起枪,瞄准猎物,扣动扳机,猎物竟然中弹倒下了,这是为什么呢?老头说,那还不简单,一定是别人在旁边偷偷开了一枪。医生点点头说,嗯,你的情况就是这样。

她忍着恶心,发过去了表示哈哈大笑的表情,张总更来劲了,又发了几个类似的笑话。

其中一个内容是,夫妻俩正在睡梦里,突然老婆说起了梦话,坏啦,我丈夫回来啦。身边的丈夫突然爬起来,下床就奔窗户去了,丈夫说,亲爱的,我跳楼躲躲吧。

还有一个是,一个地方出产大葱,这里的大葱很壮阳,但是产量有限,有人问种大葱的农民,为什么不多种点?农民说,大葱吃多了,男人受不了。两口子吃多了,床受不了。大葱种多了,地受不了。她不得不变化着发表情,表示她爱看这些笑话段子。

没完没了的低俗笑话把她包围了,后来,她看都不看,只是隔一个小时,发一个哈哈大笑的脸谱表情。两周后,张总开始暗示她,深夜酒后去他的秘密住所幽会,她坚决拒绝了。她想,即使张总没有妻子,她也绝不会答应他的要求,她根本不爱这类热衷醉卧花丛的男人,何况,她听说张总美丽的妻子是卫城出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呢。

汽车简直就是在艰难地爬行,雨水被风吹舞着,带着节奏横扫着汽车,外面更加漆黑,路上没有了过往的车辆,让她觉得,连这辆车都那么孤单。

她想起了初恋,大学时,闺蜜也帮她与初恋递过纸条,她把她俩所有海誓山盟的话都与闺蜜分享了,本以为闺蜜会见证他们的婚礼,可是毕业后,初恋说不愿意和她一起来这座海边小城生活,只给她留下一封分手信,信里面,语气很淡地说了一些感谢大学时代有她陪伴的美好日子,就毅然决然远渡重洋了,从此再没和她联系过。那时开始,她就对男人充满了困惑。工作以后,被男人赤裸裸地纠缠,更让她对男人失望,特别是离婚的打击,让她有点绝望了。

道路上的积水越来越深,车路碾压出来的水花,在车灯照射下,像海浪一样汹涌。她感到了司机的紧张,他的头努力向前伸着,好像有点看不清道路了。咱们停车等待一会儿吧,雨太大了,实在开不动了,太危险,司机说。汽车趴在了路边,司机关掉了雨刷器,倾泻的雨水一下子模糊了一切,汽车就像汪洋里的一叶孤舟,任由暴风雨推搡,击打,冲刷。雨水啪啦啪啦地拍打着她身边的玻璃窗,雨水密集得像只魔鬼的手臂,想撕开车门,把她揪走。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逼仄空间里,司机如果想做点什么,她根本无力反抗啊,她紧张了,双手交叉在胸前,想象着司机就要贴近她,准备扯碎她的衣服,把她像水果一样剥去外皮,露出洁白光滑的身子。她有点害怕了,她希望此刻司机能多和她说话,或者,她要和司机多说说话。

啊,您看,真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大的雨,让您和我一起受罪,她故意称呼司机“您”。观察片刻,司机好像没有要冒犯她的意思,司机连头也没回,说,您别过意不去,既然一起出来了,遇到啥事,都一起面对吧,能和您有一次深夜出行,我觉得幸运呢。

她强打精神与他聊起了那三本书,她告诉他,这三本书她都看过,并且夸他看书有品位。

车外暴雨肆虐,车内的气氛有点融洽了,她又觉得,此时的车里,就像一间狭窄的斗室,空间虽拥挤,但是至少可以遮蔽风雨,让人心里稍稍能够踏实一点,真让她在暴雨中狂奔,她也无力做到,她根本无处可逃。

她举起手机,想看看是否有错过的电话、短信、或者微信,此刻,经理要是相信她遭遇了暴雨,恩准她返回小城该多好啊。就在此刻,手机呻吟了一声,甩下一段无奈的告别曲,自动关机了。手机没电了,她彻底与世隔绝了。她叹了口气,然后,就释然了,没电就没电,他们还能杀了自己吗。

您会开车吗,司机突然问她,司机的语气,有点痛苦,他好像身体不舒服,司机继续说,我们最好开到附近的加油站,在這里停车太危险,我没吃晚饭,很饿,要虚脱了。还有,我们可能走错路了。司机伸手按亮了顶灯,她看到,司机的额头沁出了一层汗珠。

她赶忙说,我会开车,我的车也是自动挡的迈腾,我来开吧。司机的表情放松下来了,他皱着眉头,好像忍着身体的极大不舒服,艰难地把腿抬起来,右腿伸进副驾驶座位下的空间,双手抓住副驾驶座椅的靠背,身子缓慢移动,像一只年迈的老鳄鱼的一样动作迟缓,好半天才坐到了副驾驶位置,她会意了,从后排位置爬上了驾驶座位,这个过程中,她始终扶着他的肩膀,隔着衣服,她能感到司机的肩膀结实厚重。

她打开了雨刷器,前挡玻璃上的雨水被雨刷器横扫着,在远光灯的照射下,外面的世界又忽闪着可以看清了,路边的杨树树叶在瑟瑟发抖,她发动了汽车。右脚轻轻踏上油门,汽车就窜了出去,她吓了一跳,赶紧抬起脚,司机笑了,说,这个车动力强,你哄着它开吧,就像男人最初追求心爱的女人一样就行。她笑了,觉得司机说话很有意思。

换了位置,她才体会到深夜里暴雨中驾驶汽车的艰难,雨雾遮蔽着道路,车灯只能照亮密匝匝的雨水,只有靠近了,才能看清几米处的路面与树,方向很难分辨,她的右脚在油门、刹车踏板上来回变换,眼睛也睁大了,大气不敢乱出。此时,身边的司机已经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他紧紧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吱吱响,她有点慌了,忙问,你怎么了?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要不要赶紧去医院?

司机只是闭着眼睛,微微摇着头,不肯说话。他从汽车手抠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撕开了,塞进嘴里,然后问她,您吃黑巧克力吗?

她说不。

她下了决心,不论明天发生什么,她也要掉头回去,她不能见死不救,此时,她觉得自己掌握着司机的生命,这种感觉突然让她有了一点冷静。

汽车掉了头,雨好像也小了一些。

许久,她听到司机声音微弱地说,我没事了,你不去卫市了吗,咱们开始返回了吗?

是的,我们在往回返,我们不去卫城了。

我能握握你的手吗,司机说着,伸出了左手。她愣住了,疑惑地看了一眼司机,可我在开车啊。

司机哦了一声,把伸出的手放在小腹上。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司机的左手抓在了手里,她的手与司机的手接触的瞬间,她感到了一阵寒凉,司机的手是如此冰冷,这只手很修长、柔软,只是有着与这个季节不符的寒凉。

你是不是很冷啊,她问。

嗯,不过,我一会儿就好了,你专心开车吧,我打开手机导航,你按照语音提示开就行了。司机抽出了左手,他好像缓过来一点了,坐直了身子,开始摆弄手机。他把手机摆放在她身边,手机发出了一声好听的语音提示,请沿着当前直行,八百米处左转。

一个人单身的日子,生活没规律,所以偶尔会犯低血糖,今天没来得及吃晚饭,你就上车了,不过现在我好多了,你安心开车吧。司机平静地说。我握握你的手,是想让你相信,我真的是不舒服,还有,我想让你心里踏实点,可以放松下来安心开车——一个手脚冰凉的攥拳头都费劲的男人,对你能有威胁吗?司机苦笑着说。

她心里一热,看不出,这个出租车司机,还有这么细腻体贴的心思。

雨真的小多了,雨刷器的頻率也降下来了,她能看到更远处的道路了。

一路上,司机再没说过话,他陪伴她的,只是微弱的鼾声以及播放器了很多好听的歌曲。快接近小城时,司机醒了,他和她换了位置。

他们大概在凌晨三四点钟返回了小城,雨水被他们彻底甩在了身后。

回到小区门口时,她才发现,因为换了衣服,自己竟然没带钱包,她告诉已经恢复常态的司机,稍等她一会儿,她上楼去取钱。

司机说,我能再握一下您的手吗?

她没有迟疑,微笑着伸出手去。

司机说,谢谢,您的手修长、柔软,和我以前的女友的手完全一样。

以前的女友?你们分手了?

是啊,分开了。

她去哪里了?她好奇地问。

司机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很老套地说了声对不起,就转身走进小区。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回望了一眼汽车,这才发现,这辆车不是迈腾,具体是什么车,她也不认识。等她捏着二百元钱冲出小区时,他和车子早就没了踪影。

上了床,把手机插好充电器,打开,她盯着手机屏幕很久,手机再没任何动静,一直到她睡眼一闭,沉入梦境的浩瀚海洋。

转天早晨她发烧了,全身酸疼,手脚寒凉,她用手机发短信,向单位办公室主任请了一周病假,她拔掉电话线,关闭手机。昏昏欲睡中,她百思不解,为什么司机不收她的钱就走了,因为没有到目的地吗,还是因为自己的美貌,他想讨好自己?应该不是,因为,讨好自己,应该留下联系方式啊。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昨晚的事,突然,豁然开朗了,她回忆起来了,她找到这辆车时,这辆车车顶上并没有出租车的顶灯,——这很可能不是一辆出租车啊。

对,这不是一辆出租车,她对自己的判断越来越坚信。

那么,司机是专门为了保护她,才决定陪她去卫城。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心里一下子洒满了五月的阳光。

一周后,她才听说了张总与经理在那个夜晚之后神秘失踪的消息,这个消息已经成为了小城人们幸灾乐祸的谈资,这个消息就像一块口香糖,在每个人嘴里嚼来嚼去,直到没有什么味道了,也舍不得吐出来。

她很感激那个司机,假如他不突然犯病,她也要和经理、张总一起失踪吧。也许就是他无意间救了自己。

后来的很多夜晚,她在路边寻找那辆汽车,那晚见过的出租车司机都在,就是找不到那辆车,她向那个叫做老三的司机反复打听,老三都摇头说,从没见过类似的车在这里趴活。那个司机与汽车,像一团纯净的烟雾,迷失在浩瀚的天空中了。

猜你喜欢
张总闺蜜司机
好闺蜜
画与理
我的闺蜜
老司机
老司机
为了谁
意外
最有价值的书法
出差
不见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