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如母女的婆媳也会有问题？

玲子

一碗鸡汤引发的矛盾

张大妈一进咨询室，就伤心地坐在我面前：“老师，我儿媳心理出问题了，你一定要帮帮她！”我安慰她慢慢说。她喘了口气：“最近，儿媳好像变了个人，经常莫名其妙发火。今早竟然离家出走了！”张大妈开始抹眼泪。

从张大妈口中，我了解到，她的老伴已经病逝，儿子大齐常年在外地工作，平日家里就她和儿媳小悦两人生活。都说婆媳是天敌，但张大妈和小悦的关系特别融洽。小悦工作忙，张大妈就把家务活儿全包了，小悦也常给张大妈挑衣服、买保健品，婆媳俩一起散步、逛街，深得邻居们羡慕。“我待小悦真的跟亲生女儿一样……”张大妈说着，递过来手机。我看到她的朋友圈里有许多和小悦穿着母女装的照片，两人亲密无间，脸上带着幸福的笑。

“但是有一天，小悦忽然在微信上把我屏蔽了，还找各种理由疏远我。”张大妈很失落。“你仔细回忆一下，之前没觉得小悦有什么异常吗？”张大妈想了想，摇头：“我给她盛饭，她偶尔会推让一下，我坚持，她也就接受了。其他没什么异常啊。”“小悦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具体发生了什么？”张大妈叹口气：“是因为一碗鸡汤。”

昨天老家的亲戚送来了一只土鸡，张大妈炖好鸡汤，给小悦打电话，小悦却说有事不回来吃饭。张大妈一直等到深夜，汤热了好几遍，终于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把汤舀好给小悦端过去，小悦却摆摆手，一言不发地进了卧室。“我端着汤跟着进了卧室，劝她喝一口，她却突然大哭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也没敢多问什么，谁知今天早上她竟收拾东西走了！”张大妈委屈极了。

我发现，整个咨询过程中，张大妈很少提及儿子，这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婆媳关系实际上是3个人的关系—婆婆、丈夫和妻子。婆媳相处的质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丈夫（儿子）这个角色的做法。可张大妈和儿媳小悦极为亲密，甚至直接把大齐挤到了一边。

我在桌上放了3个纸杯，告诉张大妈，一个代表她自己，一个代表儿子，一个代表儿媳，让她随意摆一摆。张大妈摆好后，我发现她让“儿子”离“自己”有两指远，但“儿媳”却紧紧地挨着“自己”。张大妈解释说：“小悦是女孩子，我当然要多照顾点儿。”“所以您就什么都替她做？”我笑着问。张大妈点点头。

“大妈，我给您打个比方，您和邻居的关系非常要好，您觉得他家墙壁颜色不好看，出于好心，去帮人家刷了，合适吗？”“当然不合适，但是，小悦是我儿媳，又不是外人。”张大妈不太理解。我给她解释说：“人和人之间是需要距离的，就算是亲女儿，也会受不了妈妈不断越过边界来侵犯自己的地盘。所以，小悦其实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张大妈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小悦从来没有说过她不喜欢我做这些，我不知道她对我不满意的真正原因。”

我对张大妈说：“所以，我需要请小悦来咨询室聊一聊。”

拼命给与拼命逃

在闺蜜家住了两天后，小悦回来了，心情好像好了一些。张大妈试探着把接受咨询的事告诉了小悦。也许是压抑太久需要倾诉，小悦欣然同意了。坐在我对面的小悦，眼里全是防备：“你一定觉得我不识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知道婆婆对我好，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发火。我怕继续伤害婆婆，只好逃跑了。”小悦说完低下了头。

“我想你一定很难受。” 我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放下道德的评判，你愿意跟我聊聊你真实的感受吗？”

小悦的表情开始松动，僵硬的背部线条也柔和下来：“刚结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遇到一个真心对我好的婆婆。但是后来……我渐渐感觉浑身不自在。”我问小悦：“是因为感觉和婆婆太親密了吗？”“嗯，太亲密也是种折磨。”小悦苦笑，“我初中时就开始住校，习惯了一个人。婆婆却拿我当孩子，甚至内衣都要给我洗！还有，她总是捡我碗里的剩菜剩饭吃……”

小悦告诉我，婆婆对自己的私生活很关心。有次她在朋友圈吐槽加班太多，婆婆竟找到单位，建议领导少让她加班，搞得她非常尴尬，只好屏蔽了婆婆。

“小悦，我觉得你和婆婆的矛盾更像母女间的矛盾。一个拼命给，一个拼命逃。”小悦连忙点头：“对对！最要命的是，一旦我有怨言，所有人都站在婆婆那边，把矛头对准我。”“你和婆婆表达过，你希望她能给你一些空间吗？”小悦摇头。

在进一步交流中，我了解到小悦的妈妈是一个不善拒绝别人的人，小悦深受其影响，尽管心里不舒服，但仍然无法直接拒绝婆婆，只能偷偷采取回避的方法。因为得不到其他人的理解，压抑已久的小悦感觉自己要发疯了。

我告诉小悦，第一，充分向婆婆表达自己的感受，尤其是负面感受，这是为了让你们更好地相处；第二，如果语言没法表达，可以尝试其他的方式，比如发微信；第三，在表达的时候，多用“当你……的时候，我感觉……”的句式，而不用“你怎么老……”的句式，以免让对方感受到指责。

比方说，鸡汤的事情，错误的说法是：妈，你怎么老逼我喝？我真的不想喝！正确的说法是：妈，您端着碗让我喝的时候，我觉得很勉强，因为我并不想喝。

小悦在我的指导下，练习了表达的技巧。 迷雾渐散，她的眼睛明亮起来了。

深藏的秘密

张大妈再来咨询室的时候，很开心地告诉我，小悦搬回去了，婆媳关系有所缓和。

“但是老师，当小悦跟我说想要多一些空间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很害怕呢？”“你害怕的时候，脑海中会出现什么画面吗？或者有什么具体的感觉？”“我不知道。”张大妈眉头紧锁。

我请她闭上眼深呼吸，对她说：“现在，想象你面前有一条河，这是属于你的河，从过去流向未来，你就坐在河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河里倒映出小悦的影子，她在对你说，请给我一点儿空间。”

我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态变化，问：“请你往河的下游看一看，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失去了小悦，她又一次离开了我。”

“你的害怕是一种要失去的感觉，对吗？”我继续放轻声音，“请你再往河的上游看一看，看看你前半生的经历，一幕一幕，重要的片段。你能找到和失去相关的画面吗？”“我的老伴，我的父母，我……”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与懊恼，“我的女儿。”

好像有一根线，串起了我内心所有的线索碎片，渐渐变成了一把发光的钥匙，而那把钥匙，开启了张大妈掩埋在内心最深处的隐秘创伤。

原来，当年张大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是大齐，女儿叫小美。因为经济条件有限，张大妈只把大齐送进了幼儿园，让小美跟在自己身边。小美很乖，爸爸妈妈在楼下的菜市场做小生意，她就安静地在旁边玩儿。

一天，小美睡着了，张大妈就把她抱回家，放在床上，然后锁上门出去忙活了，打算一个小时后再回来。没想到小美很快醒来，也许是想找妈妈，她爬上板凳，不小心从窗台摔了下去……

女儿死后，张大妈表现得很镇定，她安慰丈夫和儿子，劝走了所有来关心她的人。人们都觉得她很坚强。其实，比起能哭出来的家人，张大妈才是心伤最难愈合的那一个，因为她内心有太多太多对女儿的愧疚。她不敢想，一想就痛得肝肠寸断，所以她只能选择回避。

我在张大妈面前放了一把空椅子。“假如小美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你想对她说些什么？”“如果我没有把你抱回家，如果我能把你送去幼儿园……妈妈好恨自己，妈妈好后悔啊！你一定不会原谅妈妈，妈妈连做梦都不敢梦到你啊！”张大妈突然哭得撕心裂肺。

“不要去抗拒你的痛苦，它是小美曾存在于世间最美好的证明。你流下的泪水，就像一根连接天地的线，一头是你，一头是她。如果哪一天你不再痛苦了，你的牵绊也就没有了。所以，请接纳你的痛苦，感恩你的痛苦。”

关键性的突破

经过一段时间的咨询，张大妈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积极地看各种心理学书籍，认真做笔记，她悄悄改变着，焦虑不安的心如同被溫柔的手安抚。

“老师，我把对小美的愧疚和爱投射到了小悦的身上，对吗？”张大妈感叹地说，“我想起大齐和小悦结婚的那天，小悦对我说：‘妈，以后我就是您的女儿了。我心里激动了好多天，从那天起，我就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咨询到这里，有了关键性的突破。张大妈终于意识到，过去自己一味沉溺于母慈女孝的美好想象中，拒绝去接受自己和儿媳关系过于亲密，导致对方喘不过气，最后只得逃离的事实。她把这一切合理化地解释为是儿媳心理出现了问题，并且找心理咨询师求证。

我给这对婆媳留了几个作业：一、婆婆把所有想为儿媳做的事写在纸上，和儿媳商量，哪些是她需要的，哪些是她不需要的。把这张纸贴在墙上，时刻提醒自己。二、小悦学习与人沟通和表达自我的有效方式。三、大齐不能再长期缺席，要更多参与到家庭事务中。

一个阳光柔和的日子，我接到了小悦的电话。她告诉我，婆婆最近爱上了旅游，经常和老姐妹们出去玩儿；大齐辞职了，回家找新的工作；她还是觉得当面表达有些困难，但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方式—用笔写信。

通过心理咨询，这个家终于恢复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