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斌
摘要:随着1990年代后期文化语境的变化,部分作家从物质消费、身体经验和性别视野等日常主题中突围出来,重新开掘了新的话语向度:其一是知识分子开始有意识地对现代性进程中出现的新“国民性格”进行省思:其二是对底层人的生存状态表达一种平民化的人道关怀:其三是于故土家园、人情人性以及民情风俗中发掘真诚、善良和美德,意图以此实现对生活庸常性的超越。考察日常叙事话语突围的维度,对把握作家的自我认同变化以及当下小说的精神重建都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关键词:日常叙事;话语突围;新“国民性”省思;现实关怀;诗化超越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268(2017)01-0135-07
1990年代初、中期的文学创作,较为明显的趋向是作家们很少去涉及宏大的主题,而更多的是以非代言人的角色和边缘化的立场来关注生存经历、个性体验甚至内心的隐秘世界。随着日常生活的浮出、作家价值观的世俗化转向、文学批评话语的分化及期刊栏目的策划,日常叙事逐渐汇成一股主题纷呈的叙事潮流。这在使1990年代初、中期的小说得以摆脱曾经加诸其上的政治文化负载、远离长期以来文学概念化创作的同时,某种程度上让小说得以进入到一个小叙事的时代,一个以原色“日常生活”及其中的“人”作为主要叙写对象的时代。然而,一些作家在迎来了一个自由的写作节日之后,却又在日常叙事中轻松地建构起一种新的话语意识形态,即在叙事中过于粘附现实细节,表达对物质财富的渴慕和身体感官的享受,不加分辨地与一切世俗迎合,对于人文关怀丧失、精神拯救缺乏的现实背景失却在根源上对其进行审视与追问的勇气,有相当部分作家甚至丢失了最起码的价值原则,以致当代日常生活的真正状况被简化成了一些庸常的物质消费、无聊的精神漫游和自恋的性别空间。文学作为超越生活的艺术真实及其特殊的审美性则被悬置起来。1990年代后期以来,随着作家写作视点的多元化和精神认同的自律调整,日常叙事在重新实现文学与人心、与现实的交流对话及提高文学审美品格方面又出现了新的话语向度。
一、社会转型期的新“国民性”省思
“国民性”原是日本人在近代西学东渐过程中“意译”自西方的英语词汇,后再由国人加以改造而引入的外来词,其具体内涵是指某一民族于特定历史文化环境中形成的、具有普适性的价值理念、社会心理及与之相适应且重复出现的行为特征之和。与之意义相近的还有如“国民精神”“民族性”“民族性格”等。通常,重大政治事件、旧有体制与新制度的更替甚至不同文化的相互交流等都会使“国民性”发生某种程度上的变化。“国民性”表现出的精神文化与行为方式,无论是对国家或民族的生存发展具有积极意义还是消极作用的方面,都具有不同程度的传承性。
就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他们自接触和接受西方“国民性”理论之初,就是基于启蒙主义立场对这一语词加以理解和运用,并以此来勘剔那些与时代发展不相宜的民众心理及性格的糟粕部分,循着这一路向,启蒙先驱们对“国民性”的批判得以深入至封建专制体制与传统文化的内核。在启蒙实践方面,从晚清梁启超所倡导的思想启蒙运动至“新文化运动”,更是在文化层面掀起了一场旨在“立人”的思想和文学革命的热潮。特别是将“新民”思想引入文学借以批判、改良“国民性”的方式,逐渐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相当长一段时期的文学总主题。寄予着晚清爱国知识分子深厚现实关怀的现代文学,即是在与社会人生的紧密联系中获得了自身的精神特质。
当热情洋溢的革命青年将时代的主潮定义为“革命”一词之时,文学主潮也从五四时期对“人的精神”与个性主义的张扬转向了对“时代精神”的阐释及对集体主义的崇尚。随着1930年代救亡与革命主题的浮出,致力于启蒙的“国民性”改造主题在现代文学叙事话语中日益边缘化。1940年代后,文艺的“人民本位”观及“工农兵方向”的确立,“暴露”与“歌颂”关系问题的阐明,全面铺开了知识分子反省、批判和改造运动,启蒙主体的个性意识、批判精神和独立品格渐渐消退,也意味着文学启蒙的“国民性”命题在时代主题的冲击下不断地被覆盖。
五千年的历史文化积淀无疑在国人性格形塑和变化方面都打下了深刻的印记。某些人文积习虽然暂时消失于文学叙事之中,但在新的文化环境下也会有新的存身空间。虽然近代各时段精英知识分子的“国民性”改造已经改变了国民性格中诸多不足之处,可随着现代性进程的不断推进,当前转型期社会环境的显著变化必然会反映在文化层面,并进而对国民性格产生一定的影响。在市场经济和体制改革的背景下,确实也出现了一些如经济层面的利益型人格、政治层面的奴从型人格及文化层面的宗法愚蛮型人格等,这些问题人格在当下的日常交往、日常观念中呈现出一种较为稳定的表征和强大的型构力量之势,从而使得自身、他人、群体甚至社会出现一系列的精神、文化和社会症候。
当下文学叙事“国民性”主题的再现并不是偶然现象,其有着久长的历时性承传。虽然20世纪50-70年代文学中“国民性”主题曾经中断,但整体来看,有“国民性”症候就有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而“国民性”解剖與“重造”的传统也一直熔铸在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血脉中。如1920年代,鲁迅于精神与现实生存的苦难层面剖视了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从对国民精神病态的揭示而深入探视社会和时代的方方面面,通过将“国民劣根性”批判与社会批判融合为一体来辐射自己的思想力量。随后,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京派”文人在1930年代的批评和创作中,都显示出了异于当时文坛主流的审美特征,他们着眼于都市社会中人性的缺失,在坚持文学审美原则下反思现代文明,并致力于个体人生的再造和民族品德的重塑,在强调与启蒙现代性的理性至上之相对话语中,显示出其作为具有自由人格的知识分子基于“国民性”思考而开启的审美救赎功能。及至1940年代,以胡风、路翎为代表的“七月”派文人,则在作家的“主观战斗精神”与人民身上的“精神奴役的创伤”之间,实现对民众麻木意识和奴性人格的批判及主体人格的确立,在继承鲁迅改造“国民性”精神传统的同时,又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作了富有时代特征的阐发和开掘。endprint
当下日常叙事转向“国民性”主题也跟作家身份调整及滋生的现代性焦虑有很大关系。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层面的变化有力地冲击了以前的思想观念、行为模式和心理状态,现代性带来的诸如消费主义、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价值观,一度使不少知识分子身上的人文理想和圣洁光辉迅速黯淡,可以说,当代作家群体的主体认同亦处于一种深刻的“嬗变”之中。于是,精神坚守、价值迷惘与形而下沉溺也在文学中呈现出复杂的叙事景观:一方面,远离传统依托的作家开始呈现出一种“悬空”“游走”及认同世俗价值的姿态:另一方面,不少作家或仍在“以笔为旗”、清洁自己的理想和精神,或以孤独的姿态抵抗世俗价值的裹挟。其实,早在1980年代初、中期,当时代的主题重新定位于“人”,并在对“人”的思考中来发掘“优根”、筛汰“劣根”的时候,一些意图“重铸和镀亮民族自我”的作家如韩少功、阿城等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转向了“国民性”主题的续接和关注。
需要指出的是,如今中国的“国民性”问题与20世纪20-40年代有着因文化语境不同而带来的表现差异。如果说立足于国家民族层面的如何“新民”与“立人”是20世纪20-40年代启蒙先驱们的思考重点的话,那么,立足于经济文化层面的个体与日常为何“异化”、又该如何“存在”,则是当下知识分子的关注焦点。换言之,当下社会转型期的个人或群体在价值定位与伦理选择等方面的认同危机,也使得这一现实问题成为知识分子的现代性焦虑,“国民性”话题于是很自然地进入到作家的叙事视野中。较之于鲁迅对“国民性”及其病根的解剖,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京派”文人对理想人性的形塑“七月”派文人致力于对知識分子和民众双重主体人格的确立,当下作家对社会转型带来的新“国民性”心理与行为进行省思则具有了强烈的“转型”特点。如夏天敏的《好大一对羊》对“权力崇拜”场阈中的世相检视,胡学文的《麦子的盖头》、季栋梁的《冰容》和乔典运的《冷惊》对村民惧官心理和权力畏惧的呈示,阎连科的《黑猪毛白猪毛》对现代人向权力占有者自觉取悦的奴从表现,等等。这一类小说从“国民性”视点呈示的是对权力的畏惧顺从,这不仅会导致自身的困境,最终也必然扭曲人性并导致行为的荒诞。又如裘山山的《保卫樱桃》、李佩甫的《乡村蒙太奇》、方方的《奔跑的火光》、宋剑挺的《水霞的微笑》、严歌苓的《谁家有女初长成》等日常叙事中,既有对人性中自私、愚昧和狭隘带来日常生活失序乃至悲剧的有意观审,也照见了在高度文明的当下社会,人性的自私、愚蛮等“国民性”不仅没有消除,反而以一种更“现代”的方式影响着日常生活。当然,1990年代后期的日常叙事也不乏对日常生活中伦理道德异化的焦虑。如裴指海的《亡灵的歌唱》,就假借一个溺水而死的亡灵,将当下现实生活沉积层中的一些伦理图景真实地呈示了出来。不仅仅那种是非莫辩、善恶混沌的“群体伦理”造成的公共道德沦陷被纳入这一时期的日常叙事视野,其他如高风翔的《良心》、芭茅的《来福》、张行健的(《晚风渐凉》、冯积岐的《气味》和寇宗国的《七爷》等对于日常生活中孝亲伦理崩解的现象也流露出了深切的忧虑。
1990年代中后期日常叙事的“国民性”主题,是作家们于物质洪流和空间奇观中努力规逸世俗价值的同化,试图从日常生活表层经验的追尚契入到更深层次的文化性格肌理的叙事自觉,尽管在对“国民性”的“病态”表现及其根源挖掘、对自然人性作理性升华的理想“国民性”重建模式和人的主体确立等方面与鲁迅、沈从文等人在文化路径方面存在差异,但其在对转型期“国民性”的检省及观照时体现出知识分子应有的主体理性和独立人格层面,又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注意”的启蒙精神有着本质上的贯通之处。
二、生存困境中的现实关怀
从1990年代初期日常叙事提供的新质来看,其为文学带来的是物质消费、躯体经验与性别意识等方面全新的主题空间,如有论者所言:“作家们……对城市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新生事物都充满了兴趣。”而这似乎恰恰符合那个阶段的文学所需求的充分而又开放的现实感受。可以不夸张地说,当时的小说叙事几乎无边地伸向了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很多批评家指摘当时的文学创作过于集中在时尚、私生活、消费与性这几个话题上,这样的概括虽然略有偏颇,但也并非空穴来风。
文学是人学,即是说,它除了要聚焦各种特有的社会现象以外,也需要打开、探析和照亮人们内心中封闭、模糊和灰暗的空间。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结构性矛盾诸如经济失调、社会失序、心理失衡等问题日益突出,社会阶层的分化与整合日益明显。失地的农民和下岗的工人业已形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社会弱势群体,与此相比照的是,另一个占有社会绝大部分财富的暴富阶层已然形成了强大的经济力量和政治能量。在社会两极分化使得底层人群日趋庞大的时代背景下,与社会底层民众生活粘连紧密的边缘日常生活,给了作家们相当的创作空间,有论者曾概括这一叙事潮流出现的缘起:“随着社会阶层的分化,边缘群体的生存症候凸显,处于现代性焦虑中的知识分子试图在美学阐释中重建一种新的写作伦理,这种话语实践使得对底层人生存状态书写的底层叙事逐渐兴盛起来。”就目前底层日常生活叙事的话语策略来看,无论是“在生存中写作”的自我书写,还是“在写作中生存”的知识分子代言,大都有一个较为明显的话语维度——那就是滋生于日常生活,基于底层人生的人道主义关怀。
作为一种文艺思潮的人道主义或人文精神,具体涵盖了关于人的地位、价值、使命以及个性发展等理论,其在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历程中也经历了萌生、中断与恢复的过程。在20世纪初期,以“人的觉醒”为核心的人道主义进入中国以后,五四新文学遂开始带上了独异的个性意识和强烈的主体特征。然而,随着1950年代新中国文艺政策的调整,人性和人道主义在“一体化”的文学构成中一度被视为异端,到了十年“文革”期间,极化的叙事模式最终导致人道主义在叙事中的全面沦陷。新时期之初,人道主义作为一个广泛的社会思潮又开始盛行,特别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创作潮流对人的遭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其后又在与贴近自然主义的“新写实”思潮经过一段相互妥协、甚至屈从的写作姿态之后,文学中的道义关怀才又重新在底层日常生活的叙述中显现出其清醒而独立的探索精神。endprint
国民财富的增长和多种分配方式的出现,也带来了阶层结构上的明显分化。在少数人与权力、利益集团及资本结成了稳定且日趋紧密的联盟之时,从社会阶层分裂过程中脱落出来的“被抛者”也聚合成一个庞大的“边缘群体”。目前,多数社会学方面的学者认为,改革的其中一个明显结果就是导致了底层的出现。蔡翔则直接点出底层出现的原因:“权力已经可耻地和金钱结合在一起‘穷人的概念再一次浮现。”工人和农民作为曾经引以为傲的国家“主人公”,却在城市越来越繁华之时沉落边缘,成了社会学领域中的一个新概念——“底层”。当GDP不断飙升,贫富分化越来越严峻,现代化意识形态在每个人内心潜移默化地浇筑了一种截然分明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着底层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却在真正远离底层。阶层分化后的底层及其日常生活,虽然浮出现代性地表,却又成了改革进程中显著的“黯哑”存在。这种日常生活的新“失语”现象,1990年代有部分媒体开始注意到。作为“合为时”而作的文学,自然要反映这些与底层群体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必须承认,1980年代的文学曾经挣脱了社会意识形态的强烈笼罩开始回归自身,某种程度上带来了对文学“主体性”的深刻探究,但是其与社会现实的隔膜,又使得文学远离了普通大众平凡、琐碎甚至困窘中的生活。因为在那一时期,作为日常生活主体之一的大众及底层,都还是一个被遮蔽和淹没的、没有实质承担主体的语词。随着“边缘弱势群体”的“形”真实地浮现在全社会的视野之中,人道主义精神的“魂”自然也有了现实意义上的皈依。
不妨说,日常叙事的人道关怀取向是对现实存在进行有意贴近的一种写作实践。这即是小说必须真实地反映生活,即使是角落里的生活,也是文學对概念话语的一种逆反,同时也是对当下浮躁精神活动的一种抵抗和矫正。的确,它首先是社会文化转型中的深层次矛盾真实反映的要求带来现实主义精神的复归。其次,也是文学日常叙事话语中人道主义同情和关怀的匮乏带来文学创作的转向。
在一些底层日常叙事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久违的人道主义、现实主义,虽然它们的批判力度还值得讨论,如胡学文的《命案高悬》中,农村妇女尹小梅莫名其妙地死亡,不仅在日常生活中没有引发任何波澜,就连她的丈夫也在金钱诱惑与权力恐吓中保持了缄默。然而,一个非官非富的吴响,却执意要弄清尹小梅死亡事件的真相。虽然命案高悬依旧是最终的结果,但吴响作为一个“多余人”,却执着地为一个死去的和众多活着的人讨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我们从高悬的这一“命案”中,看到了日常生活中“沉默”背后的强大支配力量,也感受到了其中微弱的“发声”,那就是吴响在行动上对社会公正与正义的诉求及对弱者的同情。胡学文在其他如《飞翔的女人》等小说中,所涉及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普通农民、下岗工人、城市民工、没有任何保护的柔弱的乡村妇女,等等,这些主人公基本处在社会底层,而且皆是被抛弃的弱者,小说在叙述这些人物因不同遭遇而陷于绝境时,都流露出深沉的人道关怀底色。
此外,像张楚的《草莓冰山》《大象》,杨遥的《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徐则臣的《跑步穿过中关村》《西夏》等作品同样在叙述艰难、困窘的日常生活之时,表达了作家对笔下人物精神信仰的呵护和境遇改变的一丝希望。又如阎连科的《丁庄梦》中,他没有局限于书写艾滋病这种令人恐惧的绝症本身,而是在权力和利益的争夺场域中,通过对人性恶的拷问来透视这万劫不复的灾难形成的深层因素,并展示出其对“恶”不回避的姿态和力量。再如《杜一民的复辟阴谋》中,李铁以犀利的笔触探及了底层工人在转型阵痛中的日常生存困境:由于外商和私企参股工厂改制,工人们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变得相当惨烈。类似这样的作品中,作家并不只是单纯地揭示工人下岗带来的生存问题,而是于底层工人生存困境中去表现他们面临的两难选择和人性之光,从人文关怀的角度去触碰那些真正深邃的社会问题。
就其本意来说,人道主义关怀就是基于一种“平民化的人文情怀”,林白的《万物花开》、铁凝的《逃跑跑》、苏童的《白雪猪头》、孙慧芬的《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北北的《寻找妻子古菜花》、潘向黎的《奇迹乘着雪橇来》、赵本夫的《鞋匠与市长》等小说中,作家都不再以知识分子居高临下的口吻去表现或阐明其精神立场,而是结合他们的生存困境,以在美学领域重建他们日常生活的方式,来表达基于“人”之立场的同情与关怀。
三“自在”“自为”境的诗化超越
在日益城市化的当下,都市在提供安身之所的同时,却无法抚慰灵魂的浮躁、紧迫与匆忙,而曾经赐给人们安闲、欢乐、回忆的故土和乡情,就成为当下都市人获得慰藉的精神家园。郭文斌的《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和《陪木子李到平凉》是以日常生活中的旅游为题材的小说,可可西里和昆仑雪山的奇丽,震湖和古堡的平凉凝重,再将简单而美丽的故事娓娓说来,使处于喧嚣都市中的年轻人在得到一种文化休闲的同时,也获得了罕见的精神上的自由。在《农历》这部长篇小说里,作家则尝试在民情乡俗的记述中来寻找现代日常生活的情感和心灵之根,对故乡的怀想于是成为作品意味深长的主调。正如作者在他的一篇散文中写道:“……以一种书写的形式温习大年,我没有想到,它会把我的伤心打碎,把我的泪水带出来。”这种对故乡念兹在兹的心态,何尝不是众多城市游子顾念精神栖地的诚挚自白。在郭文斌的另一篇小说《吉祥如意》中,他借助童贞的话语和心理描摹,表现了“宁静和谐”的朴素生存哲学与生活态度:心怀感恩、珍惜美好时光和保持人性本真。
在石舒清的作品里面,也能感受到由其故事中滋生的浓郁乡情和馈赠给读者心灵的平和与静谧。他的小说集《底片》,由家乡村庄的爷爷、父亲和自己串起了熟悉的人和事物,看似把故乡随处拾取的欢欣黏合,实际上,石舒清不仅展开了一幅时代帷幕前的西海固日常生活图景,也释放了这块土地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于天地间独异存在的魅力。《底片》里的故乡,像一个颜色深沉而又不浓不淡的梦幻一样浮现于记忆之上。老家亲戚的故事亲切、宁静,由揭示人物心灵经受的苦难再现人生困境,描绘出来却是西部土地上静美的生活。魏微的《流年》与《异乡》,话语经纬里编织着童年记忆、缠线织衣、男女恋爱、私密闲聊等漫长而又缓慢的故土生活瞬间,那些陪自己度过童年的亲人、简单的生活劳作,作家在对故乡的回忆与眷顾中,也召唤起了读者对故土家园留存的生活意趣、精神快乐与诗意感受。endprint
在对现代文明导致的情感和道德危机反思中寻找精神家园之时,作家们也在试图发掘一种人性的善良本真。迟子建曾说;“普通百姓承受着人世间的风霜雨雪。……因为经过了太多的苦难,小人物对‘堇有着天然的热爱,他们的情感世界因而丰富多彩、真挚动人。”所以,在她的小说中执着于开掘人性人情的美好。如其《沉睡的大固其固》中的媪高娘形象,虽然她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家老妇,但是心中却满蕴着对人世的大爱。为了村子里的村民不再对魏疯子恐慌,她想尽办法来缓解人们的焦虑。当灾难降临,媪高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她惦记的依然是村子和那些需要关爱的孩子。《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鄂温克族的萨满——妮浩,同样具有类似的慈悲情怀。良善、博爱的人性在迟子建的《疯人院的小磨盘》《白银那》《洋铁铺叮当响》《第三地晚餐》《亲亲土豆》《灰街瓦云》等小说中都有质朴和平实的演绎。
也有一些作家致力于在叙事中传递一种人与人、与生活、与世界之间的温婉情愫。如刘庆邦的小说《女人》,讲述的是一群挖煤汉子把在生活中缺失的柔情转化成人性的温情,补偿成为对一个小女孩苦涩生活的关爱。《梅妞放羊》中,通过人与动物的和谐关系展示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对生活、对世界的爱。在《遍地白花》里,以少年小扣子的心理感受和情绪变化展示了以爱和温暖看世界时,看似平凡的乡村生活之中其实蕴藏着无尽的美。这一时期的《白水羊头葫芦丝》《吉祥的白云》《福翩翩》等叙事里,不难留意到日常生活的动态和安宁。而其他如王祥夫的《上边》、刘玉栋的《给马兰姑姑押车》、白连春的《拯救父亲》等小说话语中,我们都能感受到1990年代初期小说所匮乏的真诚、信任、良善、美好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爱所带来的温暖和力量。
世界的迅疾幻变也带来了现代文明肌质构成的变化。面对现代文明导致的情感与道德危机,作家们也在尝试寻找一种能超越时空流转又能发挥其精神重塑力的文化传统,来安放无所归趋的心灵。在美、善、真逐渐被当下物欲横流的尘世和冷漠的功利心态挤兑,而退却出原本的倚身之地时,作家们把笔触伸入偏远封闭的村落或小镇的习俗,就是意欲以此点亮一盏规约人们行为方式和道德取向的大善大美的生命之灯,照亮并找到现代人“回家的路”。
在传统的中国小说中,乡风民俗的叙述功能大致有批判和褒扬两个层次。前者有鲁迅影响下的如台静农、王鲁彦、许钦文、蹇先艾等乡土作家,他们着意于突出传统民俗中的国民愚昧性和封建落后的一面,并对之进行批判;而后者则有周作人、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更多的则是发掘乡风民俗中的美与善,并以此来褒扬传统民俗文化,因此,这一类民俗书写表现的虽是远离现实的牧歌情趣,但营构的却是乡土世界中的圣洁之境。1990年代后期以来日常叙事中的风俗民情书写,属于周作人、废名和汪曾祺一路。汪曾祺曾认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是有关于生活韵味与色彩的抒情诗。20世纪60-70年代是革命的时代,无疑也是一个破坏的时代,作为一种文化“小传统”的古老风俗民情,只有在偏远的乡村才得以保留和延续下来。这些民情风俗在1990年代以后的叙事中重新浮出,体现着作家對生活状态的某种超越的把握,或从心理、或从人性、或从群体的生命存在角度,舍弃了此在、现世的功利心态,用审美的笔触描绘生活并向人性深处开掘,展示出平凡人生中那些易被忽略的精神特质。可以看到,世纪之交的日常叙事中涉及的乡情民俗可谓丰富多彩,有记述节日习俗的,如《点灯时分》《大年》《中秋》《吉祥如意》等:有敬重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方面习俗的,如《大漠祭》《大生产》《剪刀》《八个家》《开花的牙》等。这些作品对乡情民俗的记述,着重呈现了乡民们尊祖先、近邻里、睦亲戚、爱亲人等各种传统风习的细节,而这些与以仁义礼智信为核心的儒家文化传统,在呈示民间生活及精神世界的同时,其仪式化的自律功能无疑也会潜移默化地对人产生影响。
从日常生活“为我们存在”的意义上说,对故土家园的眷念、人性本真的发掘与民情风俗的诗性言说,不仅使得作为“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的日常生活,洋溢着一种纯淳气息与澄净氛围,更重要的是这其实也是作家们在小说中所营构的一种乌托邦式的社会理想,是他们对于现实人生完美状态的一种图景化渴盼。在一个欲望弥漫、功利至上的时代,对日常生活中唯真、唯善与唯美向度的坚守与追求显得别有意味,这在给当代小说注入一种少有的性灵和诗意之时,也复活了一种久违的真诚与感动。
四、结语
在革命大潮退去,日常生活日益成为当下存在常态之时,文学自然会将其作为观照和叙写的对象。值得提及的是,在1980年代中后期至1990年代初期的文学实践中,日常生活曾经历了两个较为极端的书写时段。首先是先锋作家在文学语言、形式和话语时空的拓展期,将日常生活的叙事面貌变得“模糊而晦涩”。随后出现了把日常生活矫枉过正得非常琐碎、具体且形而下的“复写生活”的“新写实”潮流。而今看来,退守于所谓“纯客观”生活的写作,在得到更多读者的同时,也在艺术真理的追求、历史深度和人性烛照方面打了大大的折扣。实际上,在大多数文学创作拒绝与历史及人的超越理性发生联系之时,尤其是对日常生活中的物化、消费、贪婪、性感与矫情等层面的“生活流”复制,不仅难于对世界的变化与流动做出全面和准确的把握,其中粗陋的世俗旨趣也对人性中的博大情怀及社会的整体性又进行了一种新的遮蔽。而1990年代后期的一些日常叙事之作,在勘析现代人性、调整主体认同及引渡公众信仰等向度显示出的掘进姿态,从摆脱消费文化和世俗价值奴役、平衡及健全小说精神维度的意义上来说,无疑是一种积极的经验拔正与有效的美学重建。
(编辑:李春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