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生活的融合方式

2017-06-05 17:10王宏健
书屋 2017年5期
关键词:存在论城邦海德格尔

王宏健

马克思有过一个著名的比喻:有个人掉落水中,他不会游泳,该怎么办呢?他的办法是,迫使自己相信没有重力,于是就不至于下沉而淹死了。这个想法,表面上看极为荒唐。但在现实中,却有不少人是这么做的。我们姑且来分析一下这个落水者的自救策略,看看他到底犯了什么错。首先,他落水了,这构成了他所面临的一种危机。面对这种危机,他开始寻找导致危机的原因。在此隐藏了一个三段论:具有某种属性的东西会下落,他具有这种属性,所以,他会下落。这种属性,他命名为重力。所以,这个三段论也可表述为:具有重力的东西会下落,他具有重力,所以,他会下落。而要让结论所对应的事情不发生,就要阻挡前提的发生。这时候,他的突破点就是这里的小前提,于是,他拒绝相信自己受到重力制约。

从表面上看,这样的推断合情合理。但是,偏偏就是这个来源于头脑的东西,却不受头脑的控制了,原因在于,你的确可以从脑中清除“重力”(这个词),但你却没法同时清除重力(这个词所指向的的东西)。于是,我们就清楚了:在词与物之间,存在着一条难以克服的鸿沟,而这就是以往的哲学家以及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所犯的错误。要是我们只专注于词、思想,那忽视的就是物、现实。现象学的“面向实事本身”的口号,在某种程度上指的就是,脱离“词语之拥有”,走向“实事之拥有”,而前者,正是通常哲学所易犯的错误。海德格尔曾在一门讲课中指出:“如果对整个此在的考察和解释都渗透着这种仅仅是词语之拥有概念,那哲学概念就真的成了我们的灾难了。这些概念意味着极大的危险,这种危险乃是,人们今天在词语中、而非在实事中从事哲学活动了。”

哲学不止是一种和概念相关的人类活动;毋宁说,这些概念都要面向实事、面向现实、面向实行(否则就成了僵死的概念)。也就是说,哲学的出发点不在概念和理论之中,而是在具体、实际的人生及其世界之中。概念与实事,同时也意味着哲学与生活:其中的取舍已经十分清楚了。

公共生活

在生活与哲学的关系上,首先我们会发现一个矛盾:哲学源于生活,但贬低生活;生活产生了哲学,却远离哲学。这种处境,有其历史的原因,因为我们的时代,并非哲学流行的时代。但即便我们回顾哲学最辉煌的时代,古希腊,这个人人乐于谈论哲学、崇敬哲学的时代,也仍然会疑惑:哲学与生活的分裂究竟是可以克服的吗?

希腊人区分三种生活:享乐、政治和沉思的生活。据说在沉思之中,哲学与生活融合为一了。但这毕竟只属于少数人。希腊人虽然认识到生活的这种可能性,并认为这是最高的生活,但他们究竟是“节制的”。这种节制不仅体现在对享乐的节制上,也体现在对“沉思”的节制上:他们只让“少数人”沉思。全民沉思是可怕的,这也在后来的基督教流行的时代得到了验证。

但属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是什么呢?大多数希腊人会认为,这是公共的、政治的生活,因为他们过的也恰恰是这样的生活。人,作为共同体的一分子,积极地参与共同体的活动,并且,站在共同体的角度来思考当下和未来。在这个意义上,人的生活获得了意义、变得崇高,这就是所谓的“积极生活”。

我们发现,公共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克服了享乐生活和沉思生活的局限。“城邦之外,非神即兽”。沉思生活是属神的,而享乐生活则是动物性的体现。只有城邦的公共生活,才体现了人之为人的特殊性。这种生活既是现实的,又不满于现实;既出于人性,又超越人性。它属于人的有所作为和自我实现。城邦自有其逻各斯,也就是其话语。这种逻各斯不是前面说的落水者的“贫瘠”的逻各斯,而是一种充实的、实现的逻各斯,它发生于公共空间而非个别人的沉思之中。与享乐相比,它要摆脱欲望、力图超越;与沉思相比,它又紧扣生活、远离孤寂。它既承认现实的有限,又要试图克服这种有限。正是在这种张力之中,人之为人的独特根本才逐渐展露出来。

亚里士多德指出,公共生活有两大要素。一是荣誉、二是德性。荣誉是外在的,德性是内在的,两者共同维系着人的公共性。荣誉是人类的伟大发明,正是对荣誉的追求,激励着人不断地向着卓越前进。获得荣誉的人往往是某一领域内最优秀的人:娴熟的工匠、英勇的战士、满腹经纶的学者。荣誉与“好”、“最好”紧密相关。但是,荣誉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它有赖于授予荣誉者,因而它是不自足的。如果说,只有伯乐才识千里马,那么,谁来选择伯乐?在某一行业,学徒的荣誉可由教授们决定,但教授的荣誉呢?也就是说,在荣誉问题上,我们一般会认为,高等级的人可以决定低等级的人,那么,至高的荣誉由谁决定?由他自己?这显然违背荣誉的公共性。或者由大家的公认?这就是说,低等级的人也能决定高等级的人。而这恰恰也是公共生活的特点:公共性有赖于“同意”与“承认”,并且,其合法性也可从中产生。

当然,所谓的公众的“同意”并不是随意的、完全约定俗成的,它的基础在于人类的“共通感”。共通感一方面是出于人的本性,另一方面则是通过教化和培育而习得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能获得好的arche(前提、始点)。”而这也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德性。一方面,普通人的德性经由教化而来;另一方面,我们必须要问:德性的老师又是谁?也就是说,最初的德性是由谁揭示而制定的?中华先贤的回答乃是圣人:我们尊重圣人带给我们的传统,且在与传统的对话中对其有所损益。

而在希腊人那里,这个重担则落实到了哲学家身上。哲学家是批判型的知识分子,他们与智者不同,后者是为了牟利而使用理性的,而哲学家则根据内心的良知和人的理性扣问、反思和考察德性。而这也就是哲学家为城邦生活所能作出的最大贡献。苏格拉底自比雅典城邦的牛虻,他医治城邦、让城邦这个有机体得以保持良好的运作。柏拉图则直接提出“哲人王”的构想,要想拯救城邦,须得哲学家的领导。事实上,哲学家是城邦的良心的保证、德性的保证。

荣誉和德性共同构成和维系了古希腊政治生活的繁华。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公共生活体现出现实与哲学的互相妥协。在广场上,哲人可以质问大众,大众也或虚心或自满地与哲人探讨,这样的“问答逻辑”体现了現实与哲学斗争着的互动,这造就了哲学的兴盛,也形成了哲学与生活相融合的一个高潮。这就是著名的“雅典模式”。

大众艺术

而今天的我们呢?不难发现,哲学与现实的分裂已跃然纸上。现实问题,哲学无力涉及。即便是在人们偶尔乞灵于哲学时,往往看重的是哲学的麻醉功能。而哲学家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几乎是本文开头所说的落水者。与此同时,哲学本身成了脱离生活的单纯“文本”,成了少数专家研究的对象。哲学与现实的矛盾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阶段。

在这个时候,一种试图打破、重新弥合两者之分裂的勇气就显得至关重要而又艰巨无比了。除了让现实和哲学之间互相接近之外,找出一个能承担此功能的“第三者”尤为关键,而这就是“大众艺术”。而在此,我们以较为普及的艺术形式,亦即电影艺术为例来说明这一点。

电影艺术既是现实的,又是超越现实的,既有普及、流行的元素,又有提高、超越的可能。这种可能在于:电影的观看者(接受者)同时也是评判者,甚至是重构者、创造者。因而,电影是被动接受与主动创造的结合。如果说,现实生活只能被动接受而让我们无法发挥创造力,哲学思考只能主动创造而让我们失去了接受能力,那么,电影艺术则是两者之间的中和。一种接受着的创造、创造着的接受,对于我们的“教化”十分重要。接受而不创造,只有迷茫;创造而无接受,沦为空洞。因而,对待现实生活要多一点主动想法;对待哲学文本,要多一点现实联想,即便现实是未经论证的、必须设为前提的东西。

在电影中,人们不必亲身经历,却获得了近乎亲身的经验。而依靠这种非亲身的亲身性,人们可以体验死、极致的爱,跨越现实生活的种种界限,激活现实生活中已经沉睡的思想。理想的电影艺术要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自我,并且能够想到可能的自我,能够有所超越、有所实现的自我。何谓“教化”?这当然不是意识形态的灌输,而是唤醒灵魂、激发思想,它不代替你思想,而是引导你获得独自思想的能力。

这就是电影艺术的功能。事实上,每一个时代都有这样的媒介。在古希腊,戏剧也扮演这样的功能。在悲剧中,人们思考命运、自由与必然、生存与毁灭,人们投身其中,积极参与。剧院成了公共生活的一个重要平台。而今天,当我们越来越远离公共生活的时候,电影艺术也许就构成了这样一个“集体事件”,一个每个人都独特、本己地参与其中的共同体事件。

具体哲学

除了政治和艺术之外,哲学本身应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现实与哲学之分裂,该如何重新统一?在此,我们以二十世纪最知名的哲学家之一海德格尔为例来探讨这一点。事实上,这个问题可以看作海德格尔哲学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而他在讲课实践中以及在《存在与时间》中的思想努力,也恰恰针对这个问题。

我们经常讲,海德格尔的基本问题是存在问题,哲学就是存在论。那么,“存在论”是什么?是关于最普遍、最抽象的知识吗?显然不是。这不是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海德格尔自己倒是对此有所说明。在1923年夏季学期的一门课程中海德格尔说:存在论,就是关于存在的学说。在我们看来,这不就是什么也没说吗?海德格尔接着说:“要是从这个术语中只是听出了不确定的指示,然后我们下面再以某种论题化的方式研究和表达这个存在,那这个词作为标题就尽到它的职责了。”在这里,海德格尔显出了与传统存在论划清界限的决心。在他那里,存在论,也就是哲学,不应该停留于最普遍的东西(存在),相反,应该回归到实际生活之中。这是一条下降的哲学道路。

海德格尔也将实际生活称为“此在”。此在这个词,我们今天都以为稀松平常,但海德格尔对它的塑造是别具匠心的。这个词,其实在海德格尔之前的哲学中,甚至在德文的日常用语中都能发现。但只是在经过海德格尔的特别使用后,这个词才成为一个核心术语。

何谓“此在”?第一,此在就是存在,并且是动词意义上的存在(“去存在”),它揭示出存在的“如何”。所以,海德格尔也用“实存”来刻画此在。在哲学史上,实存是与本质对立的。本质追问存在的什么,而实存探讨存在的如何。从“什么存在”到“如何存在”,从本质到实存,这正是海德格尔之存在论有别于传统存在论的关键。第二,此在也是“此”之在,这个此,就是我们自己,是生活经验,当然,它也是一种处境化的“此”、实行着的“此”。在这个意义上,此在总是属于自己的,每个人都有其独特、本己的此在。

“此在”,沟通着实际生活与哲学(存在)。当海德格尔将这个词带入概念时,他其实已经指明了解决生活与哲学之分裂问题的方向。海德格尔会这样表述:生活=此在,在生活中、通过生活而存在。将生活刻画为此在,是对现实生活的“形式”处理,这种处理,其实是将生活带入了问题,从而使得追问生活和理解生活成为必要。而这种追问,恰恰是由哲学完成的。同时,将哲学、存在论的出发点规定为此在,是为了将哲学从传统的困境中解救出来。要领会存在,必须经过此在。在这个意义上,“此在”乃是一个中介性的概念,起着沟通生活与哲学、沟通具体与普遍的功能。

在这个过程中,关键在于,“现实”不再是我们只能被动接受的现实,而成了“问题”,而对问题的解决,召唤着一种积极主动的“实现”。这种实现有赖于哲学,此处的哲学也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和解释活动。理解,不止是针对文本,而是针对现实生活本身,或者说,现实生活正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文本”。因而,“实现”并不排除“现实”,反倒以后者作为起点;而“现实”如果不力求“实现”,就失去了生命力,就成了一种“求稳定”的趋向,不再更新,不再拥有其它可能性。

在这里,海德格尔引出了一对著名的概念:“非本真状态”与“本真状态”。未凸显和不明确的日常生活是非本真的,这种非本真状态包含沉沦趋向;而哲学的任务,恰恰是反对这种流行的趋向,是针对沉沦趋向的反向运动。这就是说,在理解和解释中将其凸显出来、并加以保持,而这就带来了本真状态。而从非本真状态到本真状态的这个过程,就是“实现”,也是具体哲学的任务。

从现实到实现,或者说现实之实现活动,这正是海德格尔哲学所想要表达的东西。这乃是一种“具体哲学”:在哲学活动中,不仅要学会对文本的阐释,更要透过文本,看到文本背后的生活,從而学会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和阐释。只有在这个时候,哲学——作为一种具体哲学——才真正开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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