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晨琪
生民
◎喻晨琪
1
庄倩倩就着昏黄的路灯从巷子口摸进去,一只带着羊毛手套的手间歇在粗糙的拉纹水泥墙上扶着,不然她就倒下去了。粗糙的水泥拉纹拉着羊毛手套上的丝绒,一抓一抓的。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心疼了,就觉得提着的香梨盒子很重,很勒手,戴着手套也勒。她看到一个橘红色的拆字刷在墙上,自己巨大的影子掠过那个字。拆?什么拆?她没有思考这个字的意义。走到房门口,路边正有一盏灯对着门口台阶,像是召唤她回来。地上还有鞭炮屑子,被炽黄的光照成桔黄色,她又想起那个橘红色的字,正常光下肯定是正红色的,但正红色在晚上就会变成那个鸟样子。新年的气氛还没过,庄倩倩从小就喜欢闻鞭炮的硝药味,但现在她没有闻到任何味道。打开门,进门时把箱子换了个手,看见盒子也是橘红色的。
大门一开,那幽长的进深,黑暗中隐约的楼梯轮廓迎面而来,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今天,当她靠近它时,一阵软弱感袭来,好像这部分生命枯竭了似的。外面红色的建筑发着淡光,亲切又破旧。她曾不喜欢这些房子,它们太旧了。白天,巷子是这样的:二楼挂着零星的万国旗、床单、衣物、被褥之类,一楼墙边靠着自行车,红色砖墙和红漆百叶窗肃穆地伫立。这是上个世纪民国时期的石库门建筑,骨相很漂亮,但这些在她心里曾也不重要。清晨,大门纷纷吱呀呀开了,街坊们出来,三两走动,继而消散在巷子里。黄昏时分,他们又回来,像一群溯流而上回来产卵的大马哈鱼。
进门后,电视的声音清晰了,在屋外时,那声音从临街的百叶窗传出来,小而闷,现在清晰得让她震惊,就好像一件事突然清晰了一样。她站在走道里,脑子里在理那件清晰起来的事情,仿佛重新走进这个一年来视而不见的家里。台阶很高,她抬腿迈进去,走进铺着木头地板的堂屋,里面是老企松板子楼梯,刚刚打了蜡,散发着一股老味儿,快八十年了,它还没垮掉。左边是康康和赵叔的房间,开门就对着电视,百叶窗就在电视机一侧,康康此时把那双大长腿伸得笔直,搭在书桌的腿上。他还是不穿棉裤,只靠一条毛绒紧身裤过冬。庄倩倩想,自己有没有说过这样很娘?赵叔不在,肯定找胡婆婆打牌去了,这个通宵不得回来,他不把身上几个卖报钱都输掉就浑身痒痒。
她站在楼梯下,刚才的事实像只铁秤砣垂了下来,一直垂到胃里,垂得心口一紧。已经有几个月了,平衡感出了问题,走路经常绊着东西,磕磕碰碰的让她烦心死。有一次就从这个楼梯上滚下来。她现在真是怕上楼梯。那天幸而楼下的赵康在,手脚麻利地把她接住了。
就是刚才,她买了一盒香梨,红色的盒子,颜色很喜庆。她拎着往回走,第一个就想到费东城。费东城在老家过年,今天初五了,再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她注意到自己思考的时候也是用的“问候”这个词。谈了一年恋爱,她始终放不开,说话处处掂量考虑,斟酌犹豫,而且文绉绉的,说出的话像背书一样,她越来越讨厌自己这样。他接了,声音很遥远,跟她预料的差不多。她一下失去了底气。梨?什么梨?他生硬地问。
她抓住扶手,脚步沉重地往上走。现在她只想到“问候”这个词,她让费东城代自己问候他妈妈。蠢,以前自己也这么讲话的,打个电话像念发言稿一样,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这么生硬了。他是个商人,自己是个小职员,对自己来说,他的世界是那么莫测。没错,她确实一直想飞出这个老里分,不要再住这种少说有小一百年历史的房子,想到最新的小区去,想有车,想过一种让现在的自己刮目相看的生活。不是都说,女孩子结婚是第二次改变命运么。她就是要抓住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即使谈不上有什么感觉,也要做出有感觉的样子,不管什么恋爱都可以演出来。找对象,先挑的是硬件,否则她头都不会侧一下。费东城是自己公司的客户,是个模具制造商,在本地至少有五套房子,还有两个商铺出租。自从他第一次约她出来喝咖啡,庄倩倩就开始兴奋了,她认为自己不会浪费命运递出的这根橄榄枝。这个男人快四十了,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个头中等,有点胖,但也看得过去。庄倩倩对他的外貌没有任何要求,她也准备好自己的剧本了,但可惜越演越力不从心,和设想的大相径庭。
楼梯上到一半,扶手下突然伸出一个头。康康把下巴搁在扶手上:“今天怎么不摔跟头了?”“怪不得前天那么勤快地给楼梯打蜡,是等着我又摔给你看的?”康康笑道:“好事变坏事,怕你怕你。不过今天气色看起来不错呀。”“哎呀,那谢谢你咧。”
庄倩倩往上走,胃里的秤砣还是那么重。楼上是黄幽幽的一团灯光,李红在左边厢房里。楼梯边是个小平台,擦得干干净净,仍是企松板,油亮亮的,放着毛绒玩具一般的棉拖鞋。庄倩倩的是一双绵羊头,李红是一双男士狗熊头。她伸头一看,李红果然靠在床上,电视屏幕的光把她的脸映得青白交加。庄倩倩在门口把鞋子换得沙沙响,把梨子放到房门口。“还买个礼包?送人的?”李红沙沙的嗓音从里面传来。“自己吃,香梨。”“苕,礼包多贵!”“买都买了。”
她进右边的厢房,把手套围巾脱下来扔在乌屉柜上。这一屋东西今天看着又亲切起来,怕是要跟它们再过个几年了。按亮顶灯,一屋白色的光。几个月前李红要换个时髦的顶灯,在灯具跳蚤市场转了几圈,拿了一个白玻璃印花外罩的节能吸顶灯回来,庄倩倩讽刺说,我以为你要换个欧式吊灯呢。李红说,你懂什么,华而不实!这破房子连个欧式壁纸没有,要个吊灯来闹眼子?那时候庄倩倩得意地一笑,她觉得以后何止是壁纸,欧式装修也能来一套。
当时,费东城每晚邀她出去玩,不是迪吧就是KTV,她坐在高脚椅子上,手搭着桌子,染成栗色的顺直长发垂下来,假睫毛一眨一眨的,她觉得自己风情万种。她对李红说每天晚上加班,李红后来不信了,她就想别的办法,说去同学家了,同学聚会,同事聚餐,李红问她哪个同学,要同事号码,庄倩倩不胜其烦。有一次,她当着李红的面把手机掉进水池子里,捞出来说,完了,坏了!就像有一个开关“吧嗒”一声响起,李红的脸突然黯淡下去,换了一种苍老的色调。庄倩倩感到抱歉,但是她只能勇往直前。这是个节点,一个母女之间的节点出现了。从此她每件事都感觉到有节点,甚至每个人都有。后来李红不问她去向了。就这样,直到另一声“吧嗒”响起——她和费东城之间节点的声音,在这个接近岁暮的时刻,终于响起来了。这个声音响彻天际,响彻街头巷尾,在每一条路、每一栋建筑旁边。
她躺在床上,脑子像风扇一样响。完了,完了!吧嗒吧嗒!完了完了,奥古斯丁!
李红就在隔壁。庄倩倩想爬起来,去跟她说点心里话。在今天的白色灯光下,心里好像特别脆弱,因为脑子里不停地响着那个吧嗒吧嗒。她想说,我错了。但她只是侧了个身子,又躺着。
因为李红要说的话一出口,肯定一切都要还原。她知道自己最讨厌什么,在最需要的时候,也许来的不是最想要的东西。何必惹闲气。你个苕货,以为自己几斤几两?李红的语气她不用模仿,随便放一放口子,小李红就会从心口跑出来,她就是个小李红,可惜的是费东城从没看过自己那个样子。那也是街坊的口气,她也不用琢磨,随便一张嘴,一条街的人都呼啦跑出来。现在,她又是个骄傲的小市民了。
“你看到那个拆字没有?”那边房里突然问道。
她呆呆的。“么事车子?”
“拆房子撒!”
李红噌地坐起来,向庄倩倩房里张望。只看到门口对着的乌屉柜一角。
庄倩倩心想,拆吧,正好把庄容行的痕迹都抹掉,免得她还隔三差五地看到。这个爹真是跟费东城一模一样,什么都三不管,谈恋爱的时候就三不管,成家了也是,最可恨的是居然在她五岁那年一声不响地出走了,至今杳无音信。
她问李红:“怎么就突然要拆房子了,什么人来拆?”
李红说:“我哪知道,今天傍晚来刷的,街坊都是才看到,都说,明天去问居委会。”
怎么搞的,到处都是破事儿!庄倩倩瘫平在床上。
2
赵康连着画坏两个花瓣纹样,林默生把白瓶坯重重地顿在工案上。赵康不敢作声。平日师傅都教他轻拿轻放,今天自己却砸起坯模来。办公室的人都知道早上林默生跟厂长李升发吵了一架,把李升发桌上那个瓷烟灰缸给摔了,这个烟灰缸还是林默生亲手烧制的呢。据张青苗描述,李升发几个手指头发抖,一齐指着林默生说,你走,你走。现在已经是下午,中午张青苗把赵康拉出去吃饭,咯咯笑着谈这事儿,赵康心想,师傅这回该下决心了。然而他不敢对张青苗说什么。
下午三点后林师傅又不见了,赵康知道他去看自己的小作坊去了。两点半后张青苗不在车间,定是回办公室去了,林默生就借此机会隔三差五出去。林师傅很信任赵康,也有意拉他入伙。其实赵康和林默生一样,觉得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导火线虽然是张青苗,可厂长李升发才是核心问题。
三年前李升发求贤的时候,还是很通达下士的。他们在香港一个陶瓷展会上认识,当时林默生跟着一个台湾老板做法兰瓷,李升发就在他们的展位上停着看,林默生过去和他聊,发现是老乡,互相留了名片。李升发很惊讶,一般的小青年不可能一上手就是法兰瓷。林默生展示了他的天赋和见识,最重要的是一种精力旺盛又踏踏实实的人格气质。一来二去熟了,那台湾老板因私人原因要从内地撤资,李升发就向林默生发出邀请。那年林默生二十七岁,他自二十岁离开湖北,在广东只身漂泊了七年,正是思乡的时候,便一起回到江城。
后来闹得不可收拾,在外人看来,只因出来一个张青苗。关于二人之间的冲突,林默生只对赵康说了一点,实则根本原因是他跟李升发的冲突不可调和,跟张青苗不可调和倒是其次。
说起这个张青苗,还是林默生介绍进来的,是他一位远房亲戚的朋友,之前做过前台、招待,往往几个月就辞职,一年在家赋闲数月,说工作没意思。家人看不下去了,拖来拖去,找到林默生,虽然这个陶瓷厂也非大单位,但在办公室做份文职,也还能将就。林默生见了,觉得小姑娘漂亮,谈话机灵,在办公室迎来送往也算一副好门面,于是介绍给李升发,李升发自然愿意。
那时候李升发正是器重林默生的日子,直接安排到管理层,厂子里一些老人都归他管。林默生受这知遇之恩着实感动,尽心尽力地做,但执行规章制度也不容易,他是个新人,年龄也不算大,这里老油条多,要照顾老人的面子,就不可能完全捍卫厂子的利益,所以得罪了一堆人。但起先张青苗是和他站一边的,同仇敌忾,她又办事灵光,深得李升发信任,二人气势如虹,一时谁也不敢公开得罪了。
张青苗这人,不做事则已,做起来倒很有一套,早来晚去,把办公室清扫得干干净净,文件整理得分门别类,小脑瓜子像个计算机,哪个东西在哪里,脑袋里仿佛贴了标签,每每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出来,李升发从没碰过这么省事的,喜得跳脚。其后发展到应酬也带她去,各种杂事找她办,出差也带着。林默生调侃她是贴身侍卫,张青苗也得意得很。
起初出勤和人事的规章条例是林默生筹划的,执行也是他。慢慢地,他感到张青苗的影子覆盖上来了,一些小地方都有所改动。林默生虽然不习惯,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青苗既然能干,就随她去吧,何况李升发越来越器重她。酒桌上两人聊张青苗,李升发竟然谈起她过去的风流事,林默生吃了一惊,没想到张青苗嘴巴这么大,自己的私事儿全往外说。
没过多久他的预感成真了,张青苗每天坐厂长的桑塔纳副驾下班,两条腿都翘到车窗上去,晚上经常和李升发出双入对。林默生有点不自在了。
不自在归不自在,事实就是事实。林默生认了,小女孩子,都有自己的路子,还能拦着是咋的?他并不想掺合这种事。
事态主要恶化在考勤上。林默生管月考勤,张青苗的日考勤却逐日空缺,隔三差五就是十点多才到,她变得有点病怏怏的,脸色发黄,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来上班,总说这儿疼那儿也不舒服。来了之后事情还是在做,就是不大听指挥了。李总的称呼也变成了老李,可她一口一个老李,林默生却只能李总李总地叫,于是经常没法接话。
从此林默生再到办公室就像背上搁了一根刺,有点不想看到张青苗那张脸,于是常在车间里呆着。过了不久,向李升发提出想干回技术,不愿意在办公区了。只是李升发没同意职位调动,默许他留在车间。赵康是最高兴的,林默生一下来就指导他,一天学到的东西顶十天。赵康想一直跟着林师傅学,他喜欢法兰瓷,想有一天也能做这种工艺品,林默生不置可否,因为在这个厂是不可能的。但他教授技巧一直尽心尽力,偶尔说一句,什么事情当成行当做了,就不好玩了,这时候责任心就要大于一切了。
赵康不跟林默生顶嘴,闷头把技艺学好。林默生也看得出,赵康是个有主见的人,不随波逐流,有些事情可以放心地托付。当时,他没有透露自己工作室的情况,因为那时候还没有跟张青苗闹僵。
考勤的问题又持续了三个月,林默生忍不下去了,示意出纳给张青苗按规章扣钱,出纳却不敢,背后偷偷告诉李升发,李升发闻知没作声,后来找个机会拍着林默生的肩膀说:“丫头片子不懂事,你是对的,工作的事不能马虎,有什么该扣就扣!”但听罗司机说,李升发每月私下给张青苗一部分补助。张青苗是不怕罚钱的,仍是坐在罗司机车上说说笑笑,乃至于有一次举着手机半侧着头,似是对林默生又似是对罗司机笑道:“老李又充了1000,哎呀我这话费都用不完,出去直接流量上了,还真比公共场所的水货wifi好,看视频和听歌都不掉线!”
罗司机行伍出身,气质肃穆,又很聪明,该做做,该说说,多余的表情和动作一个都没有,林默生总觉得这人很了不起,他还从没见过这种安静得跟一面镜子似的人。罗司机有时会告诉他老板的一些行程,同行的人是谁,席间有什么事,但林默生知道,只要他能听到的,那是大家都能知道的,不知道的,也就不知道了。
扣钱不管用,林默生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威信可言了,自己介绍来的人,现在却完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跟自己对着干。于是又向李升发申请回车间,这次也不说别的缘故,他知道根源在哪里。只说想做一线的事,不想清闲。其间,他对赵康越发地好,当作关门弟子一样教授,要求得也严,因为他冒出一个主意,以后就算自己单干,也不能是真光杆一个,起码得有一个像赵康这样的助手。
压垮骆驼的那半根稻草,是产品的事。张青苗觉得自己已经坐稳了办公室,就不能不关心一下销售额,以及车间。这次她指点的东西多了点,指点到林默生的彩瓷上来,说那颜色乡里乡气,有钱人都玩青瓷和白瓷了。这件事是罗司机告诉林默生的,罗司机仍然一副正直的表情,林默生听得脑袋像炸了一万响的鞭炮一样。
他觉得自己脑袋已经成了个大窟窿,于是就顶着这个窟窿到办公室去,把李升发的烟灰缸砸了一个。砸完了他就知道,自己还真不是这块料,还是老老实实捏泥巴比较好。
所以回到车间时林默生蔫蔫的,坐在那儿看样片。张青苗这时候已经下放到车间了,进门一看到林默生在,扭头就走。
张青苗怎么会下放到车间里来的,还是因为李升发的老婆王海英。王海英一家有官有商,刚开始起厂子还是岳父给李升发资助的一笔钱,她自己在某大型国企做技术员,却颇有个性,爱骑山地车,唯一一次全副装备地跑到办公室来,就是山地车那套行头。那是半个月前。
张青苗在窗口就看见李升发老婆铁甲银盔地来了,骑一辆黑色山地车,旋风一样进了大门。她心里一紧,就像野兽焕发了原始本能,跳下来打开门就往安全通道跑,脚上还是个凉拖,一路拖得震天响,所幸撞上了赵康。赵康是帮着林师傅来拿东西的,他最不耐烦坐电梯,小三层楼总是三步两步跑安全通道的楼梯。张青苗一把抓住赵康说,快快快!
赵康先被她拖着跑,回过神来,就抓着她往下跑,快到门口时被张青苗拉住,别跑啦,就在这里等着!
“你看清楚了是老板娘?”
“高头大马的我能认错?还骑个山地车,你没见过她?”
赵康倒是见过一次,果然人高马大,自己一米八二的个子,王海英只比自己略矮点,对于一米六出头的张青苗,那绝对秒杀了。罗司机和王海英很熟,但罗司机嘴巴很严,赵康打死也不相信这事儿是老罗捅出去的。王海英这人从不过问厂子的具体事务,也对员工没兴趣,但财政大权是把握着的,这人要是发起飙来,李升发会有点受不了。
张青苗拉着赵康的袖子,楚楚可怜地缩着,现在是一点气势也没有了。不过赵康知道等事情过去,她又会像个弹簧似的复原。饶是如此,他还是怜香惜玉,让张青苗在这里躲着,自己出去在通道门口另一侧张望,一楼电梯离通道有十米远,只听扑扑扑的脚步声近了,一个个头高大的女人走进来,全身黑色赛车骑装,手里拿着头盔。
这个人高马大的女人跺着脚不耐烦地站在电梯口,一会儿电梯门开了,身形很灵巧地闪进去。
那天王海英在办公室没找到张青苗,就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喝了三杯西湖龙井,两杯咖啡,吃了会计小孙一包葵花子,将近四点才离开。张青苗一直躲在车间,林默生和赵康在里面干活,她就在一边看着,间或拿点东西,帮做清洁,大气也不出。林默生见她这样,暗自好笑,并不说什么。
从那天后,李升发也觉得办公室不安全,整个办公楼都不安全,干脆就把张青苗放在打样车间,让她跟林默生学点手艺。林默生哪愿意教她,打发给赵康,赵康就给了一堆色彩搭配和陶瓷入门的书让她自学,张青苗哪儿看得进去,来了就抱着手机玩一天。
3
一个月内,老巷子里的红色拆字布满了所有房子,街坊们都在骚动。但李红却安静起来,不出门,也不说话,逢人问,说是腰椎间盘的毛病犯了,必须躺着。在巷子头有一家私人诊所,老板是个女大夫,会一手推拿和针灸,李红这几天就躺在她家。
女大夫叫胡明月,也是孤身一人,跟丈夫离婚时连孩子都没有。她早年从正规医科大学毕业,却没考上研究生,在小卫生所混了三四年,又去自学针灸推拿,考了医师证,辗转来去,在自家开了个诊所。她家也是小二层楼,一楼用玻璃拉门一隔,街坊生意就做起来。李红刚嫁进来时,跟胡明月没话说,总觉得对方眼高于顶,自恃是个医科大学生就瞧不起小市民,后来眼看着她结婚又离婚,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过着,还开了诊所,自己养活自己,不觉顿生同命相怜的钦佩之心。胡明月那婚离得悄无声息,等街坊发现她丈夫不再于此间出入时,已经离婚数月了。
胡明月身材高大,骨架子却不粗,平常穿衣服就修长飘逸,离婚后颜色又都是黑白灰配,往往裹着黑大衣,高挑地来去,倒别有一种气质。她跟邻居言谈间总有丝淡漠气,巷子里的姑婆们不自觉地避之,感到谈不拢。胡明月除了给她们开点感冒药,处理下紧急伤口,按摩下颈椎腰椎,施点针灸术,聊天就是谈谈保养之道,对街头巷尾的闲谈不参与不搅合,外面闹翻了天她也不会出门。
李红是个嘴巴绷不住的人,平常没少打听议论东家西家,但这拆迁的事她还真就不议论了,每日早早出门,早早关门,就为了避开老来串门的几位。对这房子她是有心结的,又不愿让人看笑话,这条街上几乎住的都是业主本家,大部分都拥有小两层的完整产权,她这房子却是庄容行的,虽然两证都在手里,毕竟不是户主,而且七十年代还房子的时候,产权还被分割了一半,庄家只有楼上,楼下的被赵家拿去了,说是公家分配的,但李红认定赵德福耍了手段,要不人家的房子怎么没被分去?同一条街上在解放前做过资本家的有好几户,人家产权都是完整的呢。她为这事横眉冷对赵德福十几年,却绷不住打小儿看着那赵康可爱又聪明,于是嫌弃老子疼干儿,有时候赵德福黑天白夜打牌去了,她就给赵康弄吃的,招呼起居,还叮嘱赵康说给你的东西千万不能给你老子,不然下次老姨不给你了!赵康是个伶俐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夹在赵德福和李红之间,也过得十分惬意。
李红想起这些窝心事,又想到拆迁,自己一个半边楼能得多少补益,实在难说,而且这是庄家的,庄容行那厮虽然蒸发了十几年,保不齐哪天下雨下雹子把他给落回来了,这房子不还得全部归他?她灰心丧气,只能将希望寄予在庄倩倩身上,要么自己好好工作挣点基业,要么找个金龟婿。她自己一个橡胶厂下岗员工,各小公司的兼职会计,都是不稳定的行当。
她一着急就上火,一上火就犯腰疼病,自己也弄不清到底应该拔火罐,还是推拿,抑或是针灸,总之天天躺倒在胡大夫的小诊所里。李红不是拿钱不当事,腰病初期时跑过大医院,诊来诊去也无非是开点药,牵引牵引,说有效也有效,没效也没效。某一日回家,看到胡明月的牌子,一抬脚就走进去了。胡大夫那天心情不错,给她一边理疗一边聊,李红发现这个平常看着有距离感的女人,原来也能叫人如沐春风。
李红躺在那榻上想事儿,趴在那儿就看见胡明月穿着白大褂走来走去,白大褂里穿了个黑马甲,只有一双鞋微微带点尖头和跟。一双瘦而白骨节又鲜明的手在旁边忙来忙去,玻璃瓶铁盘子叮叮地响,空气中弥漫着干净舒服惬意的气息。李红浑身骨头仿佛都卸在窄床上,云里雾里飘着。于是说:“胡大夫,你这身儿帅得跟男人似的啊。”胡明月说:“帅吧帅吧,自己跟自己过日子,像个男人就对了。”李红在心里接了下句,那你就是不想再找了呗。
胡明月在药箱里翻着东西,瞥她一眼说:“想什么呢。”李红拖长调子说:“胡大夫,你说你一个医生,我一个会计,放在旧社会也都算是手艺人,是不是一技傍身走遍天下都不怕了?”胡大夫拿出一盒针来:“是吧,你怕不怕我这盒针?”李红笑,“要是房子不拆迁,你扎我一身针也不怕!”胡大夫开始在她背上仔仔细细一根根地捻。“拆就拆吧,政府要还建的啊。”
李红侧着脑袋趴在那里,心里那块石头又压上来。“胡大夫,这小二层产权都是你的吧?”听她嗯了一声,于是接着说:“我那房子就复杂了,劈出去楼下一层,自己二楼这层是那个死鬼的。”胡大夫细细捻着针,说:“老庄走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大倩倩,做爹又做妈,他最后也不得来要房子的。”
“我主要是一想,自己忙了这些年,其实一场空,就郁闷得很。倩倩现在谈朋友,不两年也嫁出去了,我就落个自己跟自己过,孤独寂寞冷。”
胡明月笑了:“你也拽几个时髦的词。”不过,心里也像捻上了一根针。小诊所在此处开了几年,攒了点人气,一拆迁,万事得从头来。但脸上不动声色。李红的女儿倩倩仿佛谈了个有钱的男友,这是街上飘来的风声,来此处推拿的婆婆们也说,她只是不搭话。不过李红天天来躺着,偶尔絮叨自己的事,话不多,知道该安静的时候就安静趴着,胡明月很满意,觉得她适合自己的风格,也就随便了点。
一周后,又见到通知,拆迁办有人要来和大家商量,谈条件,邻居们都很激动,站在街上三五成群地说。胡明月隔着玻璃看他们,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间或一些梳着高发髻、烫着小卷发的嫂子们,年轻的男人很少见。她问李红,李嫂子,你怎么不出去跟他们聊?李红嗤一声,我才不出去,出去他们又得同情我半套房子,不要他们同情。胡明月大笑起来。这是李红第一次见她放声大笑。
李红出去的时候,天都擦黑了,那些人吃了饭,又聚在房檐下聊。胡婆婆在她背后拍一巴掌:“李红!你这些日子怎么变了哑巴?”李红一边走一边说:“我一个孤老,说些什么。”胡婆婆说:“你也不关心一下还建的事情。”李红说:“等上面有通知看怎么搞,现在光一张嘴巴能说出花来?”
回去以后,看到赵康和倩倩也回来了,两人在后面的天井搭手洗菜刷锅。这也是老习惯,他们先回来就弄菜,洗切得整整齐齐的,等李红回来炒,然后在大堂里一起吃。赵德福已经一个月不在家吃饭了,晚上打牌时顺便吃点下酒菜,或者不吃。一天,李红见他脸黑黄黑黄的,就说:“以后早点回来吃个饭再走,天天晚上瞎混。”赵德福说:“不得死的。”李红也就懒得管他。但她还是想把赵康管得好好的,这小子似乎有点艺术天赋,不上班就在家里画画,看制瓷的书,小小一间卧室的小书柜都塞满了书。李红喜欢读书人,庄倩倩虽然念了大学,却不喜欢看书,天天化妆打扮,李红很是看不惯,但想到人家在谈朋友,这也是必要投资,就什么都没说。
有时候李红想,赵德福要是死了,她认赵康做个干儿子。但这么想又很有罪孽感,赶快默念几声哈里路亚阿弥陀佛,这些杂七杂八的祈福语是街坊传的,他们有信基督教的,有信佛的,逢年过节就约着往寺庙跑,要做礼拜的就约着去教堂。李红很懒散,不愿意大费周折去信某个教,但事到临头又怕运气不好,所以就采取实用主义态度,着急的时候胡念真言。
她对胡明月说想认赵康做干儿子,却不喜欢他老子,这事儿纠结了若干年。胡明月说:“认干儿子只是个形式,你喜欢他待他好就行了。”李红说:“那可不一样,干儿子基本就等于儿子,我的东西都可以给他,又不怕他跑。”胡明月又大笑:“难道干儿子就不跑?”李红坚定地说:“干儿子肯定不跑。”
胡明月觉得李红很有趣,外表泼辣世故,内心童真幼稚。
街上暂时风平浪静,只是某个晚上墙上又多出了几个拆字,红油漆都淋到地上,叫人看了很不舒服。一个爹爹说:“这个字写得像杀人一样!”老巷子里老人多,年轻人都在外奔忙,出息一点的在别处安家落户,结婚都不回老房子来,老人们也觉得落寞,觉得时代在自己眼前落幕了,自己仿佛要跟着房子一样被拆散了。但他们脾气也不太好,白天在街上声音嘹亮地骂,说对方鬼鬼祟祟,不是政府派来的,都是资本家,是地痞流氓。赵德福回家也骂,说自己若是见到那帮小子可不会客气!赵康说:“老头子你莫惹事,最后都要拆,管他们现在写几个字?”赵德福怒了,桌子一拍,说生了个没用的小杂种,胆小,不像自己,不要他再喊老子。李红在楼上高声说:“自己说自己儿子是小杂种,真有出息,你不要儿子,别个要!”
庄倩倩在里面说:“你就是怪没把我生成个儿子。”李红说:“怎么又有你的事了!你迟早要嫁出去,我肯定就是个孤孤老。”庄倩倩冷笑说:“我可能是个老姑娘呢,跟你一样做孤孤老。”李红听了这话就不作声了。
第三个礼拜后李红又上了火,腮帮子肿老高,躺在胡明月的那张小诊床上。胡明月给她开了牛黄解毒丸,照例推拿腰。一边揉一边说:“别人有别人的福气,自己有自己的福气,你瞎操什么心。”李红说:“胡大夫还是个宿命论者,我就不信这个邪,就算躺在这里,也不能让他们瞎胡闹!”胡明月笑道:“你想怎么搞?倩倩的朋友,你不能帮着谈,赵叔的儿子,你不能帮着管。”李红说:“去你的。”
李红又问:“那你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又怎么样,好歹你开了一个小诊所,做了小老板。”胡明月说:“还不是被抬起来的,我原来在学校医务室呆着挺好,老秦非要我出来。”
老秦是胡明月前夫,李红很吃惊,胡明月从不在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她却也不敢问,怕把这些日子的热络打回原形了。胡明月又说:“其实当时出来也以为人生有什么起色,后来还是平淡下去了,这个诊所都开出来了,只好坚持下去,也幸亏你们街坊都给面子,时间长了觉得不用听领导这啊那的,也蛮自在。”李红说那是!胡明月又说:“其实我没先平淡,是老秦先淡下去了,他最后说没意思,你说一个人心原来热热的,可是后来渐渐冷了,捂也捂不回,这不是势是什么?”
李红问:“势是什么?”胡明月说:“就是天意啊。”李红说:“哦,说了半天,还是要哈里路亚如来佛祖来搭救我们。”胡明月大笑。
这几天街上总三五成群站着人,李红在两边腮帮子上涂满两面针牙膏,绿着一张脸,站在那里听他们讲。胡婆婆看到说:“李嫂子,你怎么了?”李红指着腮帮说:“上火,这是祖传秘方!”胡婆婆说:“什么鬼秘方,这不就是牙膏吗?”
人们研究拆迁办的来头,要价问题,时间表,还建地点,地段,楼价,配套,这样一谈,觉得面临的问题无穷无尽。李红听他们讲,大概是要还建在三环的一个大型楼盘里,规格算是经济适用房,地段偏,楼价低,不过据说政府已经下了规划,以后那是个重点发展的居住区和商业区,先去的都是市中心拆迁过去的住户。
学区和上班地点已经不是李红要考虑的,小孩大了,她做兼职会计,去哪儿无非就是公交地铁,倩倩现在也不操心这些,她们公司有临时宿舍,住得远的只要申请,都能免费住宿,何况倩倩算这个公司的元老,打创业就跟着老板,有什么便利还到不了她头上。李红盘算的是楼上楼下面积具体怎么划,公共天井和后院怎么算,最后还到手里的小房子究竟多大。
胡明月不操心这些,她跟着大流走,只要价格合适,面积对,还到哪里算哪里。李红问:“那你这生意怎么做?”胡明月说:“能做就做,不能做找个地方上班。”李红差点冲口而出,你真的不再找个男人了,孩子还要不要的?但她想起自己,马上闭嘴了。
4
庄倩倩在公司里又见过一次费东城。他穿个开春流行的条纹体恤,卡其色裤子,剪了个小年轻最流行的围桶平头。他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地过来玩,跟大家开玩笑,跟庄倩倩开玩笑。庄倩倩不得不应付两声。等他走了,她把桌上的纸杯子,废纸,一次性白板笔,都扔到垃圾桶里。坐了一会儿,又开始删手机里的文档和图片。弄了一个小时,觉得没什么可清理的,就去拿了一把扫帚,扫起地来。
忙到快下班,她开始发火了,把办公室里两个小文员说了一顿,让她们去清理柜子,拖地,骂下雨拿进来的伞都不沥水,地板上污迹一圈一圈的。眼看要下班,两个小女孩满肚子不高兴,拖沓沓清扫起来,庄倩倩就把桌上和杂志架上的书刊码了又码。走在路上,她知道那俩小姑娘肯定要在背后嚼舌根了。
但是她也管不着。有本事都爬上来,那就不受气了。过几天要出差了,她得收拾东西,想起要到外地呆一个星期就高兴。如果不在四十八小时内登上火车,她会马上闷死。走在路上,发现自己还是头重脚轻,每次想起费东城,或者不小心看见他,都觉得平衡的问题更严重。她恐惧地想,莫非自己对他还是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以前,他们在这种天气经常出去玩,江边,江边的剧院,全城有巨幕的影院,去过几次国际广场,他给自己买了一只手表,全身运动服,她站在旁边想,这么能花,结婚后自己可得管着账。那时候她想得太远了。她根本没注意到,费东城从没打算过跟她结婚。
庄倩倩一看自己走到步行街来了。看,对面那个亨达利的老店,父亲庄容行有过他们的一只机械表,现在还留在家里,李红拿出去修过,现在只要上了发条,那指针就能滴答滴答地走着。还有这个中国工商银行的老洋楼,早年间是法国人和民族资本家一起建的,艾奥尼亚立柱三段式的建筑,巨大的石块表面上有风霜和污迹,但永不改那巍峨雄浑的体量,也是地标之一。这里和上海外滩一样,数不清的异国风情。她想,这些楼比我还老,我算是本地人,可一百多年前,根子也不在这里,庄家祖父是江西人,跟着卖茶叶的老板来到此地落户。费东城却是从湖北县城来的,在这里白手起家,如今几个商圈都置了业。其实汉口一直是外地人多过本地人,从清末开埠就是了,大家都来此处行商,这里真正是市场经济的地盘。庄倩倩转进巷子,沿江这一大片是寸土寸金,新房子若建起来得卖全市最高价,但住在这里的人得搬走了,这里的新房不是他们买得起的。所以,新兴的富人开始进驻老江城的市中心,而土著们却要被赶到三环去了。
她提着一堆东西进了家门,进去就撞见赵康蹲在堂屋里码箱子。“你又翘班了?“
“我忙死了,你看,帮师傅扛回来这么多资料。”
“你师傅现在已经单干了?”
“还没有完全脱离呢。”
“就是那个DIY陶艺店?”
“对啊。”
“行啊,也算是自己的事业了,当上老板了。”
“我是希望他红红火火,我还要跟着学手艺呢。”
赵康看庄倩倩提着东西往楼上走,于是伸手去接,她也就顺手给他。“你们过节啊?杂粮,沙田柚,卤菜,还有菜籽油,买这么多。”
“是过节呀,天天过节,心情好。”庄倩倩说。然后一拐一拐上了楼。
上楼后,看见李红趴在床上,腮帮子上涂得绿油油。庄倩倩把塑料袋放下,往外拿东西。
“妈你又搞成这个鬼样子。跟你说我要出差了,可能出去一个月。”
“去这么久是搞什么名堂,你从来不肯出差的。难道跟男朋友吹了?”李红脱口而出。
“谁告诉你的,根本没影儿的事。”
李红趴着说:“你少哄我,我全知道了。”
庄倩倩看她趴着还在划拉手机屏幕。“莫趴着看了,本来就有腰椎病。”
“胡大夫说了,颈椎病就得这么趴着。”
庄倩倩把卤猪蹄、鸭脖、藕、海带、豆棍拿出来,香溢四周。李红说:“好香!晚上让康康一起来吃。”“晓得。”庄倩倩说。
李红又问出差去哪儿,要几周?
“老娘呀,你是什么记性,说了可能是一个月。”
李红向她招手说:“来,来,问你个事。”
庄倩倩走去在床沿坐着。李红压低声音问:“你就跟我说句真话,这段时间谈了没有,就算现在吹了,也告诉我。你就我这一个老娘,什么事都瞒着,有什么好处?”
庄倩倩把头一摇,又一点。李红急了:“什么意思?”
“分了,过年的时候就分了。那个人太忙,说几年内不想结婚。”庄倩倩本来想说两人就是玩玩,话到嘴边摁住了,这话非让李红炸了不可。
李红一抬头说:“忙也是借口?你个苕货,对方一开始没想要过日子吧,你碰到渣男了。”
“老娘你还晓得渣男这个词?”
“老子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工作的?多大?家庭怎么样?”
庄倩倩拿着卤菜站起来要走。
“吃一堑长一智喂,我得帮你参谋一下,以后再谈万一又不靠谱呢?”
庄倩倩心想你那老公也不靠谱吧。但话说回来,现在李红什么都知道,真的是日子过长了,人都活成了老狐狸。
“他是个小老板,跟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往来了一年多就认识了,说谈也没怎么深谈,只是吃饭、逛街、看电影之类,后来就是发现对方不想结婚,就散了。”
李红说:“好嘛,这还算一段整话。”
庄倩倩下楼,觉得脚下一轻一重的。怎么就好不了了?出差回来,她还得去费东城那房子去一趟,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拿回来。
为了这件事,她写了一本日记,带锁的那种。她写私密的东西不喜欢用电脑,白纸黑字仿佛能令自己安心一些似的。日记本锁在办公室桌子一个带锁的小屉子里,平常没人会进去。不过她现在想把这本子拿回来了,就放自己卧室,卧室照样有带锁的抽屉,李红虽然进来,却只会打扫一下清洁,从不翻她的个人用品。李红在尊重小孩隐私方面,简直有一流的认识。
庄倩倩在楼下厨房做饭,赵康又过来了,二话不说把筐子拿过去摘菜。“等下一起上去吃啊,不在下面了。”“嗯。”他说。
赵德福提前打过招呼,今天要在胡婆婆家里玩通宵,赵康这边也习惯了,一周有四天都是跟李红她们吃的,有时他买菜,有时她们买菜,李红不让他分得那么清楚,有时候他想,如果有这么一个老娘就好了。这么想的时候,他嘴角微微上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嘴角旋出两个梨涡来。作为男人是不该有梨涡的,但长在赵康脸上却挺好看,也不女气。他又身材高大,所以一条街的人都亲昵地叫他康康。对好看的人,人们都要格外看重一点。李红常常奇怪赵德福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来的,便在心里瞎猜,因为赵德福的老婆毕竟是跟人跑掉的。
庄倩倩把毛豆一个一个洗干净,扔进钢盆里崩崩响,觉得手开始痒了,脖子也痒,于是伸头缩肩地扭来扭去,赵康看了说:“你别弄了,我来做。”庄倩倩笑道:“你会炒菜了?”赵康说:“师傅那个工作室有厨房,我们去守摊子的时候就自己做菜,做菜很简单嘛,一学就会。”
“那你还不得空给我们炒几个?”庄倩倩撇撇嘴又问,“你们上班能请出假来自己去搞事?”
“只要一批货出完不用盯着,师傅就能请出假来,还能带着我去‘看货’。”
“这好像有点不地道啊。”
“师傅原来不这样啊,单位里一些人、事让他灰心了,他的脾气很倔强,厂长都拿他没办法,不过他很负责,没有耽误公家的事。”
“哪个单位没有乱七八糟的事,你们要小心身边有小人捣乱。”
赵康想起张青苗,就笑了。
庄倩倩边装盘边说:“我妈现在天天不是躺着就是趴着,你说这个房子拆迁最后会成什么样?我都不知道街上在谈什么,妈也不说,说政策给什么样就什么样,闹也闹不来,她是不是被大前年附近那片拆迁挂标语打人给吓到了?”
“唉,我也不知道,也不爱管这些。”
庄倩倩翻他一眼。“你一向这样。不过,要是以后跟你师傅出来单干,我也不奇怪,那就是个节点到了。吧嗒!”她油腻卤香的十指向空中猛一抓。
赵康被她突如其来的手势和叫声吓一跳,说什么节点?
“万事万物都有个节点,你不知道?这是我最新的哲学研究成果。”
5
这个月底的最后一批货出了后,林默生外出得更频繁,不过他私下交代赵康盯着张青苗,张青苗仍和李升发在一起,只不过在厂里也偷偷摸摸了,中午和下午,不定期溜出去。
赵康觉得,反正大家互相都有话柄,就算捅穿了也没什么。林默生不这么看,说赵康幼稚。又说虽然自己不算是个老实人,但该对得起兄弟的地方也得对得起。
所以这两拨人在车间里你来我往,表面上互不相扰。张青苗知道这两个男人都很骄傲,而且有种契约感。有的男人就是这样。不过,她很善于把坏事扭成好事,因为除非太过分,男人一般不会为难漂亮女人,她会弄一些小恩小惠,带些零嘴,旅游纪念品,帮他们打卡,打杂。赵康来者不拒,林默生不吃零食,也不找她麻烦,按他对赵康说的就是“当她是空气”。张青苗意识到自己是空气,但不跟林默生正面冲突也是她喜闻乐见的,她跟赵康说林师傅只是不善言辞,其实是面硬心软的一个人。听了赵康的转述,林默生笑道:“什么面硬心软?我其实是面硬心硬。”
林默生有一批在广东的老客户,需要个性化的摆件,大厂不批量生产的小玩意,前期做这些单子就能应付房租和成本,他雇了个小工,看店子接单子,自己晚上就去做。每天忙忙碌碌,他也实在无暇管别人长短。但张青苗还是闲的时候多,闲的时候就拉赵康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延伸开来,不过赵康只谈自己家里拆迁的事儿。
“你家只划后院储藏室的一半太亏了,干脆整个都划来!不能吃亏,盯着要价,不到心理价位不给搬。”张青苗积极地出主意。
赵康说:“不现实,各家分多少之前都有协议了,房子是共有的,公有权也是公证过的。”张青苗说:“只是个协议,又不是两个本子的房产证,怎么不直接分开办?赵康说:“没听说过一个房子办两个证的。”
过了几天,张青苗找赵康说:“我有个哥们,在房交所有熟人,说是找管理规划的人可以帮忙办。”
赵康问:“这靠谱吗?能搞到两个合法的本子?”
张青苗说:“废话!有关系还有办不成的事?”
赵康不作声。赵德福之前就找房交所扯过皮,为了在共有权里划出一半来,后来闹到签了协议,这个协议有两份,一份是关于共有权的,一份是私人协议,里面有两家同意占的面积、房屋、具体份额。这个房子本来是庄容行的祖业,能掰成两半给他们一半也是托了闹资本家的福。庄家一直视房子被分割为耻辱,李红虽然是后嫁进来的,对这一点也不平。赵康从内心一点也不想为这事和李红闹。
张青苗很热心,仿佛唯恐帮不上赵康的忙。赵康犹豫了一阵子,决定不跟赵德福说,于是总说没空去搞。
张青苗看出来了,拍着他肩头说:“你是舍不得楼上那一家吧?”
赵康说:“李姨对我挺好的。”
张青苗笑道:“你姐姐对你一直也挺好的。”
“是挺好。但你什么意思啊?”赵康说。
“你就是舍不得庄家姐姐。”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是一种亲情,你不了解的。”赵康说。
“对呀,就是青梅竹马撒。”
“得得,我舍不得你好吧,姐姐?”
“那我受宠若惊咧!”
赵康尴尬一笑。张青苗心里一动,这赵康,只可惜是个小学徒。转念又想到林默生,林默生那么杠的一个人,也就是个打工的,谁能比谁强啊。
林默生正好进来,看到这场景就一愣。
事后他对赵康说:“小屁孩,你要注意一点,那种小妞不能撩。”
赵康说:“没有没有,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个鬼!”林默生把他肩膀一按,说:“说正事,我那个小工还是比较给力的,接单子接待客人不成问题,现在就是缺做的人。目前这批单子有点急,我一个人天天晚上赶也够呛,你来帮把手吧。报酬不用担心,同等劳动水平,绝对比工资高。”
赵康说:“没问题!”转念一想,担心道,“我现在的水平恐怕拿不下那些眼光比较刁钻的客户吧?”
“当然拿不下了!”林默生说。
“啊?!”
“你做基础,其他我做,现在就是重复劳动的部分忙不过来,我没有时间和精力。但这些活目前对你来说是合适的,因为你就需要熟能生巧,连熟练都做不到,就不要谈技术了。”
“明白明白!”赵康连连点头。
此后赵康就经常在下班后跟着林默生到那个商城去。此地位于武昌新兴的商业区,周边有大中专学校,学生多,情侣多,上班的小资多,而且多是科技和艺术就业者,玩法多种多样,也没有开陶艺吧的,竞争者少,人流多,光顾小店的人还不少,有的转转走了,有的停下摸摸看看,也有进来坐着玩的。那小工也是学这行的,只是技艺稚嫩,教一些亲子游戏,手捏陶艺,对付一般客人够了。赵康转转看看,觉得林默生的眼光着实不错。但林默生并不满意,总觉得不能局限在教亲子和学生上,时间一长,自己这里不就成了个儿童乐园?于是把自己做的个性瓷也摆橱窗,标价出卖。做了一个多月,干脆分区,卖陶瓷、定制陶瓷的,在里间,但展品摆到外间来,做DIY的在外间,设置了低龄幼儿区和成人区。
晚上两人进去,就在里间开工,这里的器具更专业,做好了的陶模放在墙上的木架子上晾干,干透之后再由林默生送到烧瓷的地方烧好。这里配了一个电阻丝的烧瓷电炉,对于专业生产来说不够,只对DIY开放。
干了几天,赵康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忙,林默生精益求精,两人常忙到转钟。出门只能拦的士,这个钱林默生给报销的,但赵康第二天上班得六点爬起来,四五天以后就觉得吃不消了。然而他看林默生精神矍铄的样子,心中感叹道,给自己干活就是不一样啊。
一周后,林默生对他说:“这样吧,给你入个股怎么样?”
赵康先是一激动,再摸下荷包,泄气地说:“我哪有钱啊?”
“给你垫着呀,有钱了再还我。”
赵康不相信有这等好事,觉得林默生简直比赵德福对自己还好。
于是他说:“那……我啥时候能还这钱呢?”
林默生说:“都说了有钱了再还。参了股,你就是半个小老板了,只要这个店子兴旺起来,你就能挣到钱,所以我们就是一伙的了,加油吧小伙子!”
赵康心里雀跃起来。
不过每天只睡五个小时,过了十来天也着实疲惫,赵康中午吃了饭就在车间用两张椅子搭个床睡起来,也不跟张青苗侃了。张青苗见赵康近日兴致寥寥,每天都挂着两个黑眼圈,觉得奇怪,问他就说打游戏打的。张青苗不信,按赵康的勤奋劲儿,没活干了就看书,最近白天更是努力,弄来几本新的陶瓷纹样,还有一本讲法兰瓷的,有空没空都瞅几眼。张青苗看得出,他这种看书法不是闲暇学习式的,而是如饥似渴,甚至带点焦灼,仿佛揣着一堆谜题,必须要在这些书里找到答案,乃至吃午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就算食堂的菜难吃,他以前也没像现在这样随便扒几口就扔了的。
从车间出来,张青苗见他本来白白的肤色都发青了,寡言少语,搭一件夹克在肩膀上,健壮的身体就套着一件T恤。往常这个时候赵康要出去,在院子里打二十分钟篮球,厂子中间做了个篮球场,一边篮筐打歪了,他常年在另一边练。
张青苗这几天格外关注他的动静,洗了饭盒,就趴在窗口看操场,见赵康果然拿个球慢慢走到那儿,用手拍几下,又拿着走几步,忽然心不在焉地停下来,一只手在空气中划拉什么。
走火入魔了吧?张青苗想。同时觉得他这样子有点可爱。
赵康打一会儿球,发一会儿呆,没到二十分钟,就披着衣服耷拉着头回来了,趴在台子上睡觉,看样子是雷劈不醒地累。
张青苗端了一杯水去看,不慎洒了几滴在台子的书上,拿起来一擦一翻,见是写小型摆件的,心想厂子哪里生产过这种东西?
下班的时候,张青苗看见林默生在收拾东西,路过赵康的时候,两人隐隐似有默契地动弹了一下,赵康也收拾东西,两人就跟一块儿整体似的出去了。张青苗心里纳闷,她在这儿呆了将近两个月,李升发一直不说把自己弄回办公室,车间的事情又插不上手,林默生什么活儿都不许她碰,就让做点清洁,跑个腿,看点书。她早就憋出毛病来,浑身不得劲。林默生有个个人的柜子,天天上锁,中午不上锁时,赵康在这儿,两人都不在时,柜子就上了锁。她围着这柜子转了一圈,觉得里面肯定有些了不得的东西。
往日她在这里多待半个小时,李升发的司机就会来找,把她捎出去,或者捎回家,或者捎到哪个馆子会所去,今天百无聊赖地玩下手机,看到一条信息,是李升发的,说让她自己回家,今儿有事。张青苗骂了两句,突然不想回去了,叫了个外卖,在手机里找了个剧,一集一集地看下去。窗外天光暗下来了,远远的车水马龙的声音清晰起来。她看着电视剧里人悲欢离合或哭或笑,便也傻笑,就是不动身。
张青苗家其实是亲姐姐的家,她姐姐嫁到这个城市,姐夫做生意有点小钱,就买了两套房,这套本是放着出租,张青苗来之后,就住进来,房租象征性给了两个月,后面就不给了,间或去姐姐家玩,给外甥女买点礼品就抵过了。姐姐一家人好说话,就由她住着。和李升发好上后,张青苗换了把锁,跟姐姐说是怕不安全,因为这原来是个出租房,钥匙给出不知多少把,姐姐也由着她,哪知张青苗其实是怕两人在房里时被发现呢。
房子离工厂不远,靠着大马路,人多热闹,其实无需司机带,她慢慢走个二十分钟也就到了,尤其这春天的晚上,吹着点凉风,在街道店铺间行走,也是舒服的。然而今天她就是不想走,一个人待在空厂房里,吃炸鸡,喝凉茶,看电视剧,觉得比一个人待在家里过瘾。
大约看到九点多,突然听大门一响,那铁锁仿佛是开了,她不由汗毛直竖,这大铁锁的钥匙她有,李升发有,林默生有,还有谁有?大半夜的谁回厂里来了?
她把视频一关,台子上可调节的灯扭到最小,屏声静气等着,也不敢出去,手上把电话紧急呼叫的键攥着,以防不测就要打出110。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还不止一个人,那步伐一个稳重一个轻,交杂着轻快地一直到自己这间房。张青苗吓坏了,莫非是贼?这车间里也没什么可偷的,只有机器和各种泥坯。
门一开,进来的人首先怔了怔。张青苗看到林默生的脸,后面赵康也挤了进来。她不由松口气,是这俩人啊。
“你怎么没回家?”
“今天没事不想回去,在这儿看电视剧玩。”
林默生瞧了她一眼,打开顶上大灯,径直走向那个柜子。正要开,迟疑了一下,扭头对赵康说:“算了,我们今天把上午的样片补完。”
赵康嗯了一声,似要说什么,又闭嘴了。
张青苗奇怪地说:“你们是回来加班的?最近又不赶着出货,现在加班也没加班费呀。”
赵康笑道:“你和老李说一声,我们不就有加班费了?”
“好说好说。”张青苗说。他们私下都叫李升发老李老李的。
“不抓紧事儿永远干不完,我们经常这么回来加班,你不知道?”林默生笑道。
“还真不知道。”
“老板娘,你太不关心群众了。”赵康又调侃。
“滚!”
“好了好了。”林默生拿出图纸来摆到案子上。
仨人于是默不作声。林默生和赵康在台子上干活,张青苗拿出耳机塞上,继续看电视剧,整间房只有顶上大灯嗡嗡的整流器在响。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林默生回头看看张青苗,说:“小张,你还不回家?”
张青苗说:“这么晚了我一个人哪敢走,正好你们来了一起走。”
“那行,我们马上就走。”
张青苗故意磨到跟他们一起走,她才不相信这两人克己奉公,半夜跑来干公家的事。但眼见他们忙忙碌碌,又不像是瞎忙。窗外已经黑成一片,这厂房后面是一片城中村,正在拆迁改造,已经拆了一大半,剩下几户还钉着,夜里亮着几扇窗户,像孤零零的萤火。林默生把包一夹,说:“我们从后门走。”
后门正对着拆迁的城中村,因为路灯也挖了,一大片都黑乎乎的。这晚又出来一轮月亮,正是月半时候,青白的光泛下来,整片地泛着青光。锁上后门,仨人踩着瓦砾从小道走,嘎吱嘎吱的,都默不作声,张青苗觉得加自己这三个人,好像三匹狼走在戈壁上。从后门走是因为离张青苗家近一点,他俩准备把她送到门口,如果从大门出去走大马路,得多绕十来分钟。
望着那月亮和光,张青苗说:“这些人也是厉害呀,还有几家挺到现在都没搬,都断水断电了。”
她说的是一堆瓦砾里剩下的两栋六层私房,还亮着几个窗户呢。林默生扭头看了看,说:“你在大路上就看不到这些了。”
“我平常不走大路的,你说这些人钉着不走是为什么。”
“肯定是条件不满意,想更好一点,拆迁方出价也是有底线的,这是个博弈,人心是复杂的,对吧。”林默生说。
“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赵康冒出一句:“总不是要拆的?谁能扛得过。”
张青苗笑道:“你应该明天来这里跟他们聊聊,取下经,学习学习怎么谈条件。”
“我对这种事随缘就好了,只要不太离谱,城市改造嘛,小老百姓总得服从大局。”
“你到底是情商高还是胆小怕事啊?”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各有各的想法和志气,年轻人不怕失去。”林默生说。
赵康点头。
张青苗瞧瞧他们,不觉有种寂寞横生心头。
6
李红的牙龈早就不疼了,也不肿,但还是天天抹一腮帮子绿绿的两面针,又拿条白毛巾搭在脖子上。她不做账时就闭门不出,要么就到胡明月那儿去,消磨完了回来做菜。
庄倩倩出差已经三天了,李红在家里的座机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里面是个男声,问庄倩倩在不在?李红说她出差了,你是她朋友?对方哦了一声,说谢谢就挂了。李红没听过这个声音,听起来口气比较成熟,怀疑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前男友。这人还找到家里来。但能追到家里证明其未死心,二人的关系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李红电光火石一转念,就给这事定了性,包上毛巾,又往胡明月那里去了。
一到诊所门口,看到玻璃门前挂个纸牌子,写“暂停营业,有事请致电XXXXXXXXXXX,胡医生”。但是门没锁。她也不见外,直接推门进去,走到里屋,看见胡明月在洗头。
“怎么了,今天养着了,不赚钱了?”
胡明月直起身子,把湿淋淋的头发包住,转过头来。李红看到她的脸又红又白,吓了一跳。
“我得给自己上药呢,这样子能给别人看病吗?”
“谁干的?”
“老秦。狗日的气得我发抖。”胡明月一边擦头,一边踱出来。
“你们都离了,他怎么还跑来纠缠,报警啊。”
“报个鬼,就动了几下手。”
“你的脸都打肿了。”
“我把他也抓流血了,那儿也踢了,不知道影不影响后代?”
李红想笑又憋住。“你们两口子,哦,不,两冤家。为什么动手啊?”
“不知好歹,跑来纠缠房子,这是我胡家祖产,他说是婚后夫妻财产,拆迁要分一半。”
“鬼话,婚前财产分个屁!”李红吼了一声。
“天老爷,你也吓我一跳。”胡明月一边擦头一边说。
李红坐了下来。“就是上法院,他也捞不到什么,这明显是婚前财产啊。”
“这个房子我们结婚后修过两次,顶上搭了个半边房,整体还翻新装修了一次,买了些家具,诊所也是后来改造的。”
“那又怎样?顶多给他点家具装修折旧费。”
“哈哈,家具折旧,人是不是也得折旧?”
“对,你还得找他要青春折旧费。”
“但他也得找我要啊。”
“你们两个狗东西,真是混扯皮,牵不长扯不断的。”李红白了她一眼。心里又悬起来,那个庄容行不知死在外面没有?听说这里拆迁,别巴巴地又赶回来。现在的人心都不可信了。
胡明月示意她趴在小床上。
“算了,你今天休息。”
“那是跟别人说的,你来了该搞什么还得搞。”
“算了算了,我就在这里喝口茶。”
胡明月看看她的腮帮子。“你搞什么啊,牙齿还没好?”
“早就好了,我就是不想说话。”
胡明月笑了。
“你要是个男的,我就找你二婚得了。”李红笑道。
“那得到荷兰去。”胡明月哈哈大笑。
“就是没有路费,也租不起房子。”
“拆了眼前这两栋就有钱了,有两麻袋呢,不知道兑成荷兰的钱值多少?”
两人笑了一阵子。
胡明月和李红都是不想多谈还建这事儿的人,但其他人都议论得欢,尤其是老人们,也不得不议论,拆迁办的人每天上门,白天敲门,晚上敲门,一直劝,软硬兼施,谈着谈着就糊涂了,觉得还划算,傍晚站在一起算账,又觉得不划算。目前新房价正在猛涨,一天一个价,原想是按市价赔偿,但给的价格表面是市价,实际上包括了过渡期的租房,新房的装修,以及买房费用,这么一算,要一个面积相同的附近的房子,自己还得贴大十几万。说不要钱只要等面积还吧,附近又没有这样的房子可给,开发商只出总价,谈判只在这总价里转圈,转来转去转进死胡同。老人们觉得自己没有几年好活,这几年都得租房子过,租几年以后,房价又不知涨成什么了,自己小三层的小楼,到时候能不能换个八九十平米的中心区房子都成问题。要么现在要等面积的房子,要么要一个合适价位的赔偿款,否则自己的这套房子等于是价值缩水了。所以双方始终不能达成一致。
李红知道街坊们想什么,但她跟他们想的不是一件事,她特别理解,但又不能不想插嘴。换到自己身上,她也会想不明白。这里的老人一辈子就一套房子,当然患得患失,生命已成烛末之光,燃到哪里都说不定,后几年都在不确定的动荡里过日子,也不能给儿孙一个清晰的结果,一生的财产成了个问号,自然是不愿意。
胡明月又说:“其实房子是小问题,这种事到律师那里一掰扯就掰扯清楚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在这里跟我耍赖。”
“对的。”李红说。
“我真气老秦那个脾气,什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脑子缺根弦似的。”
“你要搞搞清楚他的目的到底是啥?”
“目的就是跟我吵架,翻陈年旧账,我感觉他是专门来找茬。”
李红有种怪怪的感觉。“谁会闲着没事跑回来吵以前的陈年旧事啊?”
“就因为脑子缺根弦儿吧。”
“我怎么感觉不简单呢。他是不是还想跟你过啊?”
“你疯了吧。反正,叫你丫头找老公千万不要找这样的。”
“她的老公还在天上飞呢!”李红想起那个电话来,她把电话号码抄下了,回来得问问庄倩倩。
她们透过玻璃门往外看,一只袜子挂在一楼扭成一团的电线上迎风摇晃。关于巷子里蜘蛛网一样的电线,有部门来通知了,说是有安全隐患,而且这里有危房。胡婆婆很激动,沿着巷子从头走到尾,拿拐杖把房子的墙裙逐个地敲,说:“哪个是危房?哪个是危房?这是逼走我们呢!电线有安全隐患哪个不晓得,这不是他们搞的?电线杆子是我们架的?有安全隐患他们就来重搞撒,有安全隐患就要拆房子?”
电线的问题跟街坊也不是全没关系,有人绕过电表,把自家线接了铜线搭在公线上偷电,不是一家一户这么做,来人查了就拆掉,走了又装上,整年累月偷电。巷子口有个消防栓,也是拧开龙头用它洗衣服洗菜。但街坊们目前就是为房子气愤,觉得自己小老百姓,不管怎么过活也是生活逼的,这点小伎俩不算什么,拆迁他们是弱势。
胡明月看了看外面,又跟李红说:“这些日子,他都是回他老娘家住着。”李红问:“那他自己就没房子?”胡明月说:“单位给他分了个一室一厅,只装了水电,我们那时候光顾吵架了,没时间精细装修。”
老秦分得的那个一室一厅是个普通单元房的八楼,就在他单位旁边,位置较偏,胡明月不愿搬过去,嫌楼高房间小,也不是市中心,哪儿哪儿都不好,适逢单位分房改造,各家可以出点钱把房子的产权买下来,胡明月不愿意买,老秦认为房子得一间是一间,以后不要了还可以卖,胡明月却觉得这小破房地处偏远,也不是学区房,更不在商圈,卖不出价来,两人为此事吵架。李红说,你们就是为这个房子闹掰的?胡明月说,房子只是其一,还有一些经年的小问题。李红说,看样子你们是搞不好了啊。
李红闭着眼享受那银针通电的微微的麻感。这个时刻是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微微麻着,脑子空白着,声音被屏蔽了,包括视觉,和空气中微微的药水味混合在一起,按摩她的身心。药水味是最好闻的味道,它干净,救命,又不困扰,像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她把人生那些经年的烦恼最后都归结为一种和药水味相对的东西,譬如下雨天发凉的潮气,闷热时的捂气,不下雨又不热时那种晾衣服的水气,楼道里杂货的木头气,铁锈气,墩布气,旧玩具气,装蜂窝煤的破框子气,不明用途的橡胶管子气,还有人气,咳嗽喷嚏阿欠放屁,种种闻了想打瞌睡的气,这老旧的生活气,不得不放弃又不想放弃的日子气。
李红盼着拆房子的日子早点来,这样软刀子割着等着,每家各怀心思吵闹,她烦了。她跟他们不是一条心,既不想看到拆迁的人,也不想看到他们,说自己对老邻居感情不深那绝对是假话,但实际上她离了他们也能活。这话她也不敢全跟胡明月说,怕对方觉得自己冷血,但心里确乎就是那么想的。
还有一件事。她昨晚碰到赵德福,眼泡肿着,看着自己怪怪地一笑。李红心里一跳,一麻,心想这个老货笑什么?她不愿意多跟他讲话,也不能问你笑什么。对方不会告诉自己他在笑什么或心里怎么想,但李红就是认为他在暗示这个房子。当时协议签下来的时候就有争议,一楼储藏室没定下明确的划分和归属,这些年也是混着用的,两家东西各放了一部分,中间放个长条凳隔着,这可是个炸药桶。赵康会站在哪边?庄倩倩一个大姑娘跟自己也就是两个女人,吵架好不好使?李红认为自己想这么多绝不多余,赵德福的真实想法就是一楼全归他们父子,二楼归李红母子,他就是个混账东西,认为国家已经收过的房子再放下来,就不是原主人的,谁拿到就得各凭本事。
赵德福那天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出来烧水倒水多走了几趟,都是往后院去的。李红在楼上听着,总觉得他往储藏室去了,去量地去了,算自己能得多少面积。他这个人,保证往那里一站,脑子里就会想,这里都是我的,我老赵家的,仔细量好了,一厘米也不能少得。赵德福的固定牌友是胡婆婆,胡婆婆是最关心拆迁的人,成天站在街上议论的就是她。而且两人之间把生活费输来赢去,不知图的什么乐子,甚至李红怀疑他俩有一腿。胡婆婆虽然脚跛了要拄拐杖,但年纪没比赵德福大几岁,只是不爱打扮,整天梳个婆婆头,插把五十年代的木头发髻,穿黑衫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想到这些,她就在床上滚来滚去,觉得恶心,觉得脊椎骨每个关节都不舒服。
赵康这一连两个星期都回来得非常晚,李红也没机会做菜和他一起吃,庄倩倩也不在,这令她更烦赵德福。每日只要在家就把二楼的门锁得紧紧的,但电视音量总是开得小小的,留神楼下的动静。
李红有了手机后,就玩起微信来,微信里只有庄倩倩、胡明月和几个同事,后来加了赵康。她不会玩朋友圈,也不发,只是单独给他们发消息:去哪儿了?来吃饭!那天她给赵康发了条信息:晚了回来看看,你爸要是不在就上来下,有事找你聊聊!赵康回信说,嗯好。
这天赵康回来得还真是晚,快十二点了蹑手蹑脚开门进来,先往自己屋里一看,赵德福不在,蛮好,放下包换了鞋子就往楼上去了。
上去一敲门,门立刻就开了,见李红又用白毛巾包着头,百无精神地笼着一件宽大睡衫。她侧身把赵康让进来,让他在卧室的藤椅上坐着,自己坐在床沿上。她说:“我问不着你爹,只好来问问你,老赵对拆迁这事怎么个看法,有没有跟你提起过?”
赵康说:“我见他的时间说不定比见您还少,他那种闷葫芦,是什么事都不会先跟我说的。”
李红双手一拍,说:“就是怕他这种闷葫芦打闷主意,到时候突然说出个什么话堵死人!你也晓得我们这个房子的问题,我现在就是在想这个问题,你看想得我脑壳都疼。”
赵康一如既往温和地笑着。
李红连珠炮似地说:“我呢,一直是服从政府安排的,政府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虽说这个房子以前是老庄家的,但是既然分了,我也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以前说协商,我家都是好好协商的,对签字是没有二话的,对吧?政府说,没商量好的细节两家自己去敲定。现在呢,是这么一个情况,我们住了二十多年了,都是咱们的家了,可这个家马上要拆了,不可能说不让拆,不可能的事情就不去谈它,虽然都很惋惜。既然迟早是要拆,就只能放眼未来。说到赔偿还建,先就得算清楚各家面积,该多少是多少。康康啊,这么多年,你心里晓得,我一直都疼你。有吃有喝叫来吃,大喜事小喜事没落下,不要脸地自己夸一句,我是不是也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赵康使劲地点头,说:“那当然,这有什么话说,就像我的亲姆妈一样。”
李红双手一拍:“所以,以后也不能伤了这情义二字。拆迁是拆迁,我们是我们,就算你老子有什么想法,你也不能对我们有啥想法,那就没道理了,对不对?”
赵康说:“您放心,就算我老头子有什么想法,我都决不会跟着他瞎胡闹的。”
“我还真是担心他会瞎胡闹啊。就说那个储藏室吧,它搭起来的时候我屋里那个死人老庄还在,眼看着画图搭的,原先里面放了不少老庄家的东西。虽然这个死人死不见了,但它搁我手里有个好歹,我也算对不起公公爹爹,公爹对我是极好的。”
赵康明白李红的意思,他还真想把心掏出来给李红看一下,他对这个储藏室实在没有半点心眼,觉得房子都是原主人的,自家占了楼下一层就不错了。还建是要算面积,但那小房间一个,院子里空搭出来的,要一半没意思,给一半也丢不了命。赵康对这些不看重,他觉得自己年轻,还得挣一辈子,这半边小房子算屁大个事情。但赵德福的意思他也懂,赵德福认为自己半边身子入土,临了的身家丢一点是一点,虽说埋人就一捧土,但活着的时候走动之处都是自己的地盘,人不争死就争活。赵德福对他讲过这些话,赵康也不好跟李红说。他一方面想剖明心迹,一方面又有赵德福的话梗在这里。
后来两人又拉了下家常。李红突然问:“康康,你看我家倩倩怎么样啊?”
赵康说:“倩倩姐很不错的。”
李红脸上笑开了花。接着又跟一句:“就是找不到个好男人啊。”
而庄倩倩在外省看到一个未接来电,就心神不宁了。虽然删了费东城的号,但一看那号码就认识。
过了两天,收到一个短信:笔记本在我这里。她吓出一身汗。那个本子确实失踪了,办公室和家里都没翻到,她还鬼鬼祟祟中午回家在赵德福的报刊箱里翻了一阵。这箱子的钥匙是赵康给的,他们从小就在赵德福的箱子里翻书看,庄倩倩翻了两遍确认没有,心里倒有点高兴。那笔记本写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就是小女生情窦初开的那点破事。庄倩倩摸了一下午手机,回宿舍的路上终于发了一条短信:那就好,什么时候还给我?对方的短信一下就来了:等你回汉联系。庄倩倩想了想,回短信说:短时间内回不去,帮寄过来,就快递到付吧!谢谢!附上一条办公室的详细地址。但对方再不回复了。
庄倩倩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费东城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就是这样,长得像一口深井,不管有道理没道理,他总有道理,自己总没道理。但本子怎么也得要回,那是她的东西,她的记忆,她的心!就算目的不纯,但她毕竟是有心的人!
自己还有一套新买的衣服和一点化妆品寄存在他那个三居室里,她想起这些东西,就仿佛是章鱼被剁了的脚寄存在别处,动一动,还牵着心口一阵阵烦躁。
这一年里,她就是不知道费东城的心思。一件事情他说怎样就是怎样,她若开口说个意见,声音也十分虚浮,不值一笑。费东城成竹在胸,运筹帷幄,感情仿佛被放在秤杆子上精确度量。而庄倩倩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她仿佛是一只宠物猫或宠物狗。这种不对等的需要,庄倩倩越来越感觉难受。她终于觉得,自己也是个有需要的人,一个要把握自己、把握生活的人,她受不了走路没有方向,做事不能决断。
她很奇怪不管是什么饭局自己都插不上嘴,就跟杯子里插的那朵假玫瑰花一样,吃饭就得拿开,吃完再摆上。她终于悟到:融不进的圈子不要强行去融,不然自己会变成一个汽车挂件。她也预感到,这么下去,要换挂件的那天始终会来。最后,自己终于在大年初五那天,“咣当”一声主动掉下来了。
笔记本里写了她第一次去费东城家在台阶上摔了一跤。这是个很坏的预兆,后来她就不会走路了。这一定是老天爷在提示自己。那天,她飘飘欲仙,又觉得很污浊,飘着回家,飘进门去。那晚的李红正在骂骂咧咧地炒菜,说要不是看在康康的份儿上,决不会给赵德福炒半个菜。
上火车的时候,她又绊了一下。一个人把小行李箱拖进去,又把它举起来搁在行李架上,还好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一直脸冲着窗户,看也不看身旁人,就开始哭了,直到接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是赵康。“这个双休要是没事,能回来一下吗,阿姨要我们三个人去一下老房子。”
“老房子怎么了?”庄倩倩知道李红说的老房子是指她娘家的一个一居室,李红早年丧母,父亲在她二十多岁时也去世了,留下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单位分配的老宿舍楼,这么多年一直租给别人补贴家用。起先是李红总往老房子跑收租子,有时庄倩倩去,后来赵康也帮着跑,现在基本都由赵康去跑腿。
“老房子也快拆了,而且期限很紧,只能提前跟租户说了,结果那家不好说话,说交了一年押金,要双倍赔偿什么的,正在扯皮。”
庄倩倩看着手机想,妈的,几多破事,敢负我老娘是个孤孤老?把手机攥住,咬牙切齿说,我周六到。
7
林默生对他那个DIY工作室很满意,就是右眼皮总有点跳。他照常去上班,厂子里一如既往,新来的工人和学徒到处跑,拖箱子,做记录,很像三年前的赵康。最近他自在很多,因为张青苗又调回办公楼了,这次不是坐办公室,而是在出纳的隔子间旁边又隔了一个,专管仓储库存。
这天中午林默生出了车间,见会计小孙忙忙地跑来,对他说:“厂长要你过去一趟咧!”林默生就往办公楼走。
李升发的办公室很敞亮,有点像江汉关里那个外国司长的办公室格局,他就是喜欢排场。林默生进来不止一次了,不知怎么,今天感觉空间特别大,他多走了好几步才到那张大桌子前。
小孙的办公室就在厂长办公室隔壁。这周张青苗一直静静坐着,大部分时间戴着耳机上网,不出来跟她们说话。小孙也没事,一边看手机,一边耳朵竖得高高地听隔壁动静。然而并没什么动静。后来她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觉,迷糊间仿佛腾云驾雾,飞着飞着,一头撞上一座山峰,那山峰是青灰色的。小孙猛一睁眼,只见林默生从桌前呼啸而过,他穿一件青灰色T恤,可不就是那座山峰么!小孙看看张青苗,张青苗也往门口看,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表情。
赵康在小操场打篮球,忽然看到车间门洞里林默生高瘦的影子一闪。他收起球,拎着上衣也跑过去。
推门走进办公间,看到林默生在整理东西,铁柜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都掏出来,一件件往收纳盒放。赵康在背后看着,觉得有什么事儿终于发生了。林默生回头看了一眼,说:“帮着收拾收拾呗。”赵康于是蹲下来叠的叠,折的折,一边问:“师傅,怎么个意思啊?”
“意思是今天可以走人了。”林默生拿着一个法兰瓷的镇纸,珍爱地用报纸裹了几层,再用塑料绳牢牢绑住,“我估计啊,就是张青苗说的,老李连我的工作室地点都知道。肯定有人去过。”
赵康低着头。
“说了就说了,也不长久了,我自己也会说,长了对不住他。”林默生想这个公司虽然不大,但李升发对自己确实有知遇之恩,都是湖北老乡,如果不跟着老李回来,他在广东可能还得客居两年。在广东也不是不好,只是他自己恋旧,总想回来。何况说起定居和安家,还有一点重要的,武汉的房子便宜,按自己的经济状况,在三环找个期房,首付一出,贷款也贷得起。就拿这买房来比,李升发给的薪资性价比更高点。
赵康跟着收拾。他把几个合页夹摞整齐了递给林默生,说:“师傅,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庄倩倩这边下了火车,有种举目无亲感。她给赵康打电话,对方刚和林默生把行李放到工作室去,就骑个电瓶车来火车站了。他看到庄倩倩拿个箱子孤零零地站着,就接过来在车头后放着,庄倩倩坐在后面,一言不发。赵康也不问,一路往前开,两个人都怀着心事,电瓶车一度开到马路中央,后面响起喇叭声,赵康就往路边撇,斜刺里却又冲出来一辆摩托,两个车“砰”地撞到一起。
电话打给李红的时候,李红吓得三魂六魄跑了一半,那是个护士的声音,李红非要她在电话里把两人的情况说清楚,在哪儿撞的,跟谁撞了,伤到哪儿了,有没有后遗症,得养多少天。这是个小护士,只说快到某某医院来,来了就知道了。李红洗了一把脸,头发一扎,就去找赵德福了,他还有辆摩托。但一条巷子跑穿了头也没看到他人,倒是把胡明月惊动了,跟着一起找。一跺脚,两人就去搭公交了。这医院离家四站路,车上人多,李红抓着扶手站着全身发抖。胡明月把住她的肩膀,不停说没事没事!都说了没生命危险了!李红带着哭腔说,就怕哪里残了不好使了!
两人到了医院,一路跑到抢救室,李红一把抓住走廊里穿白大褂的人,就问车祸的两个小孩怎么样了,那人蒙得不知说什么。胡明月镇定很多,拉着李红去找医生办公室,把人名查出来了,原来两个人已经出了手术室,还好没伤骨头,庄倩倩的头磕破了,腰也有挫伤,赵康的胳膊划伤,其他倒好。李红忙忙地去办住院手续,胡明月则去照看两人,他们正挂着水,庄倩倩包着头,脑袋上头发剪了一小搓,缝了十多针,过一会儿还得去照CT。赵康则包着胳膊,说是擦伤了。
胡明月守着两人,就见两人谁也不作声,于是也不问,暗暗打量他们。见庄倩倩目光有些呆滞,纱布包了半边头,脸上也有一点淤青,赵康的眼睛老打量胳膊。她又看李红跑来跑去,最后拿着一摞单子来了,就起身去迎,跟着护士一起把活动床推出去。
李红跟在路上,嘴巴忍不住开始数落,胡明月拍了她一下,李红马上噤声。庄倩倩微微扭头看见,心想这两人够默契。
这医院病床也紧张,最后庄倩倩躺在走廊的加床上,赵康则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胡明月跟李红说这就不错了,紧张的时候走廊都没得躺!
这时候看到赵德福从一头一拐一拐地走来,李红劈头说,你又发作了,做什么一拐一拐的!赵德福也不恼,说,坐时间长了,一起来就这样了。李红知道他又去搓牌,呸了一声。赵德福只好跟胡明月打听情况,胡明月就都说了。赵德福搓着手去看赵康,转了两下,不好意思看庄倩倩,因为李红的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庄倩倩喊了一声赵叔叔,他说,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赵德福站在赵康面前骂了几句,说他不好好开车,连累别人。李红拉着胡明月走开,不想听他废话。走到一半想起一事,就叫赵德福,让把家里大的洗漱用品看着打包带来,比如盆子、桶之类,她只带了一小部分细软。赵德福答应了,转身就走。李红回头对胡明月说,你看你看,这种人,不如死了算了!
几个人这时安静下来,李红和胡明月坐在走廊,守着庄倩倩。赵康活动着胳膊,觉得完全没必要包这么一层厚厚的纱布,面对两个大人也颇尴尬,于是把纱布头捻来捻去,半晌没话。
庄倩倩的手机倒是响了,她示意赵康给掏出来,一看是费东城,便按掉,不一会儿又响,连按了两次。赵康一看这情况,拉着李红去找管床医生了,胡明月也去上厕所。庄倩倩打开短信看,什么都没有。她一阵火气上来。发了一个短信说自己出车祸住院了,有什么事来医院摊开说。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恶作剧的劲头,反正他肯定不会来。
意想不到的是,费东城来了,而且还很快。他来的时候赵康正在卫生间接水,庄倩倩在床上躺着。庄倩倩让赵康把盆子放在床底,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费东城看起来精神不错,穿一件麻灰色夹克,把惯用的那只黑色皮包放在床头柜上,地上放着一堆红绿盒子,大致就是那些保养品,还有一个水果篮,看起来很精致,价值不菲。李红不在,刚换过药。赵康踩着点来伺候,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下,两人都在脑子里搜索对方的面相,觉得在哪儿见过。庄倩倩突然对赵康说,康康,给我削个苹果。下巴微微抬向赵康。赵康忙站起来,看看费东城。
费东城笑了笑,递了一个苹果过来。
庄倩倩暗想,真是有一套。她忽然觉得也不亏,至少在费东城身上学了不少做人的本事。
她让赵康再去拿条毛巾来,意思是给自己擦脸,赵康在洗手间慢慢洗毛巾,觉得外面气氛诡异。这么有趣的场面,李红是没看见。然后他想起来了,这个点李红还真的会再来,每天十一点半她都要提一壶财鱼汤过来。老江城人坚信财鱼汤养伤,就算庄倩倩吃吐了她也要煮。
赵康把毛巾拿去,看到那个男人挽起袖子,正在摇床,手腕上露出一只表。
庄倩倩正在和她的男朋友吵架,自己最好不掺和进去。赵康立刻下判断道。但他又想起,是庄倩倩把自己拉进去的,自己第一时间也没法反抗。这下可要硬着头皮周旋了。
庄倩倩又扭头对赵康说,咱那房子的租户联系了没?
赵康说,不急不急,他们现在也没找,找也不怕。
费东城说,我给你倒点水。
赵康则拿着小刀,慢慢地削起苹果来。
庄倩倩抓着毛巾,自己擦起脸来。赵康伸手把床上挂着的帘子拨了拨,阳台上的光偏过来,打在费东城脸上。费东城抬起头,看面前的这个小青年,虽然是逆光,但轮廓和五官都显示出长得很漂亮。庄倩倩注意到这一幕。她突然被幼稚和虚荣塞满了。没办法,至少在这个人彻底消失前,失去的平衡感,摔伤的骨头,都不会好利索。经常是这样,一段关系会突然让一个人长歪,比如有人在青春期就突然长歪了,或者青年时干净得光风霁月的那种人,而立之后突然变得猥琐,都是拜一段扭曲的关系或感情所赐。
李红进来时,费东城正在削第二个苹果。果然,李红大着嗓门说:“倩倩,介绍一下撒!”
“这是我同事,顺路过来看我。”庄倩倩一边吃苹果一边说。
李红的激情消失了,语调正常地说:“你好。”
“伯母好,等会儿我给您削一个。”
李红说:“哎呀,不要这么客气,你吃你吃。”
赵康没法在这个房间呆着,他站在阳台上刷手机,玩着玩着,忽然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了,是林默生的DIY小店里,他是个模具供货商,跟个做拉坯机的老板一起过来玩儿。他俩把林默生邀出去吃饭,赵康因为要回去帮赵德福修车,就没一同去。暗淡的小桌灯旁,赵康记得当时看见费东城腕上那只表,一模一样的。
8
赵康中午仍在操场打球,张青苗就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有时退着走。赵康说,看着点路啊,你这样子,就像个晚上出去锻炼的太婆。张青苗则一笑,继续走。赵康这种人就像山里的溪水一样,对周边无所求又自由流淌。以前,她并不知道人还可以是别人心里的一景,虽然这景可大可小,可以大如泰山又可以无足轻重。
张青苗一边倒退一边算日子,有好几个日子要算,发工资的,到五一节的,李升发承诺她单独给个办公室的,还有林默生正式离开的日子。李升发虽然生气,但也不会亏待老战友,说到底还是个讲义气的人,最重要的是会做人,不然也不会做出这么大的产业。林默生虽然冲动,但最终也理智了,两人最后竟约好了一起撮一顿。张青苗很奇怪,像他们这种男人也是别有天地,像一个锁得好好的装修好的房子,凭她如何对里面的陈设感兴趣,却是不知该怎么进去。她觉得里面一定布置得出人意料。他们也有秘密,会把重要的东西藏起来,不轻易示人,就算你进去了一半,也统统锁在找不到的地方。
她知道林默生的走是水到渠成,自己只是加快了他的步伐。李升发也知道,但他的惋惜就像看着一个战友转编到另一个团里去,虽然无可奈何,但也顺理成章,以后该怎样还怎样。不管怎么说,她觉得很不如意,今天穿着一件灰色的毛绒卫衣,把辫子随便扎了马尾甩在后面,低着头像一只灰色的猫鼬一类的小生物那样走。最近赵海英的阴影又来了,她估计自己在这里也呆不长。可离开这里,又去哪里?让李升发把自己藏起来?她也看穿了,跟李升发不是个了局,她总是要另外找个人家的。
赵康告诉她明天就不来了,下午回去收东西,这是他在操场上打最后一次球。张青苗没去管他,自己走自己的,心想,以后都自己走自己的,连李升发她都不放在心上。以后谁走得好还不一定呢。她只是眼下不高兴,因为这红蓝相间的胶底操场今天格外大,格外空。而且她噌噌的脚步声听起来又长,又单调。
赵康把衣服搭在肩膀上,一弹一弹地离开了,他穿了一双发旧的球鞋。张青苗去看那双鞋,突然觉得这一定是那个姓庄的姐姐给他买的。她停下来,短暂地思索了一下“那种亲情”和“兄弟情谊”,觉得这是两个特别费脑子的词。
赵康回到车间旁的值班室,林默生也在,两人无言地收着场子。有一个新师傅马上来交接工作,林默生把属于自己的杂碎都装进收纳箱里。他特意买了两个蓝色的大收纳箱,不太透明,容量很大。赵康清理自己的架子,把书一本一本拿下来,码整齐,然后装进大背包里。在家里,他也是这么跟赵德福清报纸箱子的,赵德福越老越不会收拾,每次都是赵康收拾。
林默生看赵康沉默得有点反常,问:“家里事情怎么样了?”
赵康说:“还真是家里的状况不断,倩倩姐还没好,街上又闹事了。”
“现在到什么进度了?”
“说是谈补偿。”赵康最烦心的还不是进度,而是赵德福开始闹事了,不管对外还是对内。他打了半个月麻将,现在突然睡醒了一样,撺掇街上的爹爹婆婆散步,集合,拉横幅。他策划要像某次大桥上的老头子老太太一样,一排排躺在马路中间,阻拦交通。
当然赵德福没有这个胆子,他只是在聚会上说一说。他现在特别享受自己口若悬河,大家一呼百应的情势。赵康太了解自己家这老头子了,所以认为他非常不负责,一群老人里有几个极其冲动的人,如果这几个人真去躺马路躺出事来,赵德福肯定会缩在一边不出头。但是现在,一百匹马拉不回一个赵德福,他摆了多年书摊,在邻里默默无闻,只因为家里常年堆着报刊,戴着眼镜整理这些生计时总觉得自己算是个知识分子。要不是造化弄人,年轻时做电工把腿摔了,也不至于偏废一方,连个技师的职称也弄不到,只能在巷子口卖报纸糊口。赵德福喜欢看演讲与口才、格言、耸人听闻的军事小报,打麻将聊天一套一套的,已经折服了不少人,一些退休的爹爹婆婆认为他是个被屈的将才,他也趁机将怀才不遇都推到腿上。
赵康不知道老头子是否怀才不遇,但他是不愿意跟老头子深聊的,因为对方有一肚子辩证哲学,凡事都要辩出个子丑寅卯来,赵康认为聊得很累,他不想知道那么多子丑寅卯,别人也休想塞给他那么多子丑寅卯。但如果这人是老赵就不一样了,自己除了不撩他、不引战,别无他法,因为就算唯唯诺诺,也要被赵德福瞪眼。
可是在这个关口,街坊们吃这一套,尤其是退休的婆婆爹爹,子女在外,鞭长莫及的。因为政策是今天出来一个,明天出来一个,谣言四起,你说你有理,他说他讲究,没有主心骨的人觉得谁都在坑自己,惊惶失措,不知到哪里找个靠山才好。有个王奶奶,儿子媳妇在法国定居了,几年不回来一趟,平常说出来都是骄傲,现在要拿主意的时候就变成了风中飘萍,没了主张,他儿子媳妇工作紧张,也没法回来专门处理这个事情,电话里交流交流,安慰安慰,让她跟着大家走,有多少得多少。本来王奶奶也准备就这么着了,但邻居东一句西一句,她又生怕别人得的好处超过自己,怕哪里的小道消息没听真,没得落后别人一拍,想想就紧张得睡不着。给儿子去电话反复就是这些患得患失,对方也听烦了,开始敷衍。她儿子说,老娘哟,我又不在这里,哪些消息真哪些消息假也搞不清楚,你一切都听居委会的吧,还是相信政府吧!王奶奶就破口大骂了,没有良心,翅膀硬了就忘了本之类的话滔滔不绝往外甩,她儿子索性就说忙,不接电话了。
赵德福此时十分得意,他平常就讨厌王奶奶那个炫耀的劲儿,现在更要不动声色打击几句。但他打击得很讲究,既说了对方儿子靠不住,异国他乡总归是没意思的意思,又让王奶奶觉得他秉持公正,找到了个靠谱的倾诉对象,如遇知己,如遇靠山,还能让自己暗暗地爽一把。他发现自己的口才有用武之地,就逐个击破,一个个找平常那些家长里短都清楚的街坊谈心,说要组织利益共同体,居委会毕竟不是自家机构,跟拆迁办也不知有何勾连,最没有私心、最齐心的只有业主自己成立的维权委员会。没错,他就是想当这个委员会的会长。
不吃他那一套的当然还大有人在,比如李红、胡明月这些人,她们对临时成立的维权委员会无可无不可,让加入也加入,就是不发表意见,有时还不阴不阳地调侃。尤其是李红,本来就对赵德福有心病,更是不想让他做维权的头儿。
而李红本来也是这条街的风云人物,她骂街的水平一流,豁出去的猛劲一流,年轻的时候能对着对面小二层楼骂两个小时,脏词不带重样儿,直到有一天听到庄倩倩嘴里也蹦出脏字来,突然就幡然醒悟,不骂街了,除了几个惯用的口头禅戒不掉,那些问候全家上三路下三路的话全都无影无踪了。饶是这样,她威名还在,左邻右舍是不会惹她的。赵德福也是,不到最后关头,能不撕破脸就不撕破脸。虽然在李红眼里他什么都不是,但他一直认为自己这种知识分子如果跟一个泼妇对骂,实在太掉价了。
赵康每日就见老爹精神抖擞地回来,这两周也不打牌了,俨然像一个精神领袖一样出没。只是摊子还是要出的,现在报刊已经是搭头了,报亭主要经营的是饮料、零食、酸奶、烤香肠,还有小孩玩具,业务越来越杂。赵康每天要加班,回来看到一屋子的零食、玩具,觉得很烦,把他的画架子也挤得没处放了。
他不敢动老爹的书报,就把玩具、零食扔到一边儿去,把自己的画架子杵在一堆饮料中间。赵德福虽然看不上赵康的工作,但对他画画还是尊重的,每到这时候就主动去腾开地方,放模具和颜料盘子。
不过有件事他必须得对儿子讲讲了,这真正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是关于楼上楼下面积的分割。这才是让赵康头疼的核心问题。
9
庄倩倩这几日在医院里躺得很舒服,老娘把自己喂得十分满足,头部CT也没大问题,筋骨都好好的,就是头发捐了一小块,要长出来很得花点时间。她琢磨着出去先买顶假发戴戴。
而且,费东城来了两次,每次都提了些价值不菲的礼品,来了就是坐着聊天。现在他们对话倒比以前流畅多了,庄倩倩没了心理障碍。换句话说,她不再患得患失,不用再表演一个想象中的完美人格。她想通了一点,没有完美的人,只有合适的人,不合适,再琢磨也没用。所以,虽然仍然琢磨不透,但面前的人已是过去时,是她已接受的、完全失去的一个曾经亲密的朋友而已。而费东城果然就只像个普通朋友一般,看看她,讲讲话。
他说等你出院后就把东西都还给你。庄倩倩想起那个小本子,欲言又止,费东城说,不好意思,我也不能骗你,我还真的看了,因为你没锁上。庄倩倩不知该说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里面没记录起初她是如何对这段恋情起心思的。费东城则认为自己窥探到了一个女孩子的部分内心世界,哦,原来对某件事她是那么想的,原来她竟有这样的看法,哦,原来她经常不像表面那么冷静。一个女生的想法真有意思。
其实有些事情,庄倩倩不明白,但他明白。对他来说,他已超越了只需有个本地房子的老婆的外来户视野,庄倩倩是小户人家闺女,属于完全无助力的阶级。但她是个有意思的本地人,通过她,他对这个城市的土著阶层了解得更多了。
他们什么都没说透,但感觉什么都说清楚了,所以才能坦然地聊天。庄倩倩觉得自己成长了,她不再追究一件事情的真相,因为那个真相不足道,最重要的是她懂得,知道什么事会发生,什么事不会。
她不再惦记着出差了,甚至想把这事给推了,因为她又突然留恋起家里来。她说,老费,要是我能明天出院,我就请你吃饭。费东城说,哪里的话,我请你都来不及。
庄倩倩现在想的是老房子的那家租户,一想起就要找赵康,她们母女俩必须找个壮小伙一起。
她给赵康打电话,对方的背景音很嘈杂。她说你不是在陶瓷坊吗,怎么感觉在大马路上?赵康说,我就是在大马路上,在发传单呢。什么,你这个大艺术家跑去发传单啊?我去……什么鬼的大艺术家,做生意就要招徕生意啦,要趁星期天人多把单子都派出去,这边大学生和白领多,对我们的店感兴趣的好像不少咧。
赵康的声音精神抖擞,好像开足十万马力一般。他自从入了百分之十的股,劲头就更大了,觉得自己是这小店的一部分,这小店的一部分也是自己,晚上干完活把工具都整整齐齐归类的时候,他逐一摸过那白泥、坯模、手工定制的木头几案(复古造型)、玻璃门上贴的彩色图纸,还有工作台上一个小小的薰炉,这是林默生亲手做的香座,偶尔点一下,增添点雅致静谧的气氛。这些都让他心里如过电流一般,不敢相信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都跟自己有关。
这时费东城早就走了,庄倩倩想悄悄溜出去,回家看看,反正明天办出院,身上早就好了,但李红总以为她走不得动不得,已经是个玻璃人。庄倩倩换上第一天穿的衣服,穿上球鞋,拎着包,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的护士站,摁了电梯,哼着歌一路下行。
医院门口的空气那么好,花坛里的常青树和樟树那么青,遮天蔽日的树冠上,灰喜鹊偶尔叫得那么清脆,阳光洒下来满地满地的,看着那么清澈。
关键是,她身上像装了个弹簧,不管怎么弹和蹦也不会歪一下。
庄倩倩走到门口,想起费东城那辆银色的路虎,她捋了一把头发,好像仅仅在想一个路边的与己无关的风物一般。放在刚说分手的那几天,她可是一想起来就心里有个地方揪揪地痛的。现在她为那种痛感到羞愧,是什么东西遮蔽了自己,让她的眼里只有这些东西,让她走路都不会了。
到了巷子口,忽然觉得空气有点异样,往常,要穿过整个巷子扫过来的风忽然没有了,景物似乎都固定住了。屋檐下还是站着那些人,但这些人不像平常一样凑在一起紧紧张张地,眼睛都不往外看,现在这些眼睛却有不少看自己。她发现那些眼神有点好奇,有些迷茫,有些惊恐,有些躲躲闪闪,她穿越这些古怪的目光走到家门口,看到胡明月利落的一瞥。
“胡姨,我妈呢?”
“你怎么回来了?你妈现在不在。”胡明月把她拉过来,看了一下半掩的门,她刚从这个门出来,双手拍着衣服。“我刚刚从诊所过来,现在要回去做个清洁,你妈妈现在跟着120把康康的老头子送到医院去了,我那里处理不了。”
“赵叔怎么了?”
“情况不很好,他打通宵牌又喝了酒,跟外面来的小青年发生口角,走路时倒在地上,人一直昏迷,脸色卡白,我只能给他处理一下手上擦破的伤,就赶紧叫了120。”
“哪来的外面的小青年啊?”
胡明月神情古怪地看她一眼。庄倩倩知道了,李红说过最近总有不认识的人到街上晃。她问有人拍照没,摄像了没,事主在哪里,胡明月说都有,但赵德福跟人推搡了几把后,又站了几分钟,往回走时慢慢歪到地上去的。那几个年轻人早走了。
庄倩倩要给赵康打电话,胡明月说康康知道了,也去医院了。胡明月还说,你快回去,明天办了出院再过来。
晚上李红给她发消息说,人在ICU,说主要是脑溢血,不知会怎样。赵德福以前发作过一次,血管堵塞是老问题了,现在又激化了。
等庄倩倩一个人办了出院,打车到那个医院时,碰上赵康和李红黑黄着脸过来。
人没了。他们说。
他们一起去的太平间,白布盖着这一米七二的人,李红壮着胆子掀开了半边,赵康蹲了下去,捂着脸不看。庄倩倩也不怎么敢看,只瞥了一眼,赵德福的眼睛闭得很好,嘴唇卡白卡白,似乎起了皮。她从没见过人死的样子,背后嗖嗖地冒凉气,觉得这个场景既古怪又不可思议。
李红没有去拉康康,只是站在那里两脚发软,她深刻地怀疑是不是自己天天咒啊咒地咒死了老赵,不然就凭他的小胆子,哪会跟人大打出手而遭到飞来横祸?别人怎么都没死呢,自己也没死,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单单就死了他?不管怎么说,这必然跟自己有一丁点的联系。她两脚发软的时候就想起胡明月。胡明月云淡风轻的一个人,在这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的关头,这样一个稳定有情谊的局外人真是好避风港。
李红也很想找个地方去哭一哭。虽然就算是现在,说句掏心的话,她从不可惜赵德福这个人,但是作为过了二十多年的楼下邻居,作为康康的爸爸,作为庄倩倩的老叔,她非常非常痛心于这个人的离去,赵德福活着,生活还是原样,赵德福死了,生活又要改方向,调整往远方奔去的步伐,而这一串被生活拉着飞跑的人,能不能适应它冷酷无情的改变?赵德福带走的是对过去和现在认识的改变,是身边所有人关系的改变,他像一块桌布,垫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抽走了,碗摔了盘子砸了,露出光秃秃的桌子,那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叫她胆战心惊。
她又想到,现在真的是可以认干儿子了。这个念头让她默念了半天阿弥陀佛哈里路亚。她又想到储藏室、楼下、庄家的房子。一个人的死竟然可以改变这么多格局。但让她羞愧的是,站在这里,自己居然想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这些事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她手忙脚乱地堵也堵不住,就像面前戳了一面哈哈镜,她不想看到镜子里那个夸张变形的自己都不行,想自戳双眼都不行。
因为这些沉重的认知,李红显得呆若木鸡。庄倩倩看了颇为感动,对一个平常三句不离骂,嫌弃得要死的人,老娘在他生命消逝的关头还是显出了如此地有人情,这真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因为只有这么几个人,丧仪和葬礼的时间被很快定下来,赵德福有个远房的姑妈,早年就卧床不起,衍生出的那一派亲戚平日也不走动,赵康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联系方式,回去把通讯录翻来翻去,除了亲戚,找到的是以前做电工的老同事、老领导,还有现在的街坊。他翻了半天,一股旧书的味道袭上来,觉得有点令人欲呕,就放下本子,坐在画架子前。这里的杂物依然堆了几层高,但比什么时候都空。他拿着颜料盘用笔蘸水在上面抹着,抹着,那些颜色混合在一起,黑黄黑黄的,就像老头子平日的脸色。一些想看见和不想看见的画面都从眼前一幕幕跑过去,流过去,就像画笔上不受控制流下的颜色。
他开始作画了。但又放下画笔,打开门跑出去。
李红在楼上听到大门开栓子的声音,噔噔地下楼来,一看赵康出去了,屋子里留着翻动的狼藉。她喊了几声没回应,就去看桌子上的书、本子,还有画架上的画,被粗粗涂了几笔,几道棕黑色的颜色流淌下来,跟血似的。她不禁坐在凳子上。这时候庄倩倩还没回来,她去费东城那儿拿东西,此刻她着急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回来,仿佛就是把丢在外面的属于自己的全招回来,放在家里一心一意地供着,然后陪老娘活着。
李红坐在凳子上,望着那一扇少说也有八九十年历史的百叶窗,开始嚎啕大哭,悲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汹涌澎湃。
赵康站在门口,踯躅地走过来,走到跟前蹲下去,蹲在李红旁边。他人高马大,蹲下来也不比李红矮太多,手一伸,就把李红的后背环住。
两个人总算哭了个痛快。李红攥住赵康的手说:“以后你就叫我老娘,叫我就应,知不知道?”
10
庄倩倩再次出差回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小区已经收到正式的补偿方案,可以补现金,也可以调房屋,调房屋有差价补偿,还建的地点确定是在三环外的一个大型新建小区,据说那里将开发十几期,要做一个超大的生活区。老邻居现在意识到,不是舍不舍得市中心一张床的问题,而是要讨论在远处要一间多大的房子,又获得多少现金补偿。最初的浮躁过去了,现在不管是什么状况,最实在的态度就是抓住能拿到的东西。
李红的面貌焕然一变,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而是正大光明地挤进去,一起参会一起讨论,她现在心无旁骛,算新小区的得房面积、差价。一楼二楼的产权现在无须研究了,议定按以前的划分。赵康甚至想过要把整个储藏室还给李红她们,但热血了几分钟还是没开口,老赵没有留下多少钱,现在他是为自己奋斗的状态,在这个城市里,攥在手上的东西实在不多,在合理的范围内,该得就得了吧。
整个里分白天夜里就是热火朝天地算账,算自己家的账,找补偿协议的漏洞,找不安全因素,找不可控因素,人人都争取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庄倩倩一回来就被卷进这个氛围,情绪也高涨起来,跟着李红分析这分析那。而李红是个会计,账本早就一清二楚,现在她接过赵德福的棒子,成了大半条街的核心,精神领袖,十足的实力派,凡有那对法规政策不了解、不会看合同、账算不过来的人家都来找她,听她分析,让帮忙计算,其中王奶奶更是家里常客。李红忙得腮帮子真的出了火,现在涂两面针也不管用了,白天得往口腔医院跑。胡明月则在处理药品,除了应急的药,那些慢性常年要备的,都甩卖给街坊,诊所里留下理疗和按摩的床,临时用用,随时准备腾空。这几天李红不好老找她了,因为老秦又回来了,帮胡明月收拾这收拾那,赖皮地住下来。
“还真的被你说中了,他要死要活要复婚。说我上次打了他,可能打出毛病了,要求我对他的下半生负责。我要他拿出诊断证明来看,又死活不肯拿!”
李红发出一阵炒钢豆儿似的笑声。“你们两个别浪费时间了,真是的,抓紧时间研究一下新房子吧,一起搬过去开夫妻店。看情形,我们这些老邻居们啊都要在一个期的小区里!”
胡明月没言语,但半抿着嘴,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赵康这边出了点小状况,第一批买的拉坯机坏了三台。而且林默生把隔壁的服装铺子也盘下来重新装修,合在一起,专业制作和DIY同时进行。这样的话,拉坯机和空气压缩机还需要几台。但是一问拉坯机又涨价了,这就超过了他们的预算。赵康回家唠叨了几句,庄倩倩听见了,白天在办公室想了想,伸手就给费东城打电话,边打边想,哼,有资源不用是浪费。费东城自己不做机器,但他的朋友做机器,还是赵康他们的合作商,以前吃饭认识的这些人,庄倩倩也是记得的。
于是商量好了休息日约出来吃饭。庄倩倩心想,自己还从没去过赵康他们的工作室呢,就趁周五下班后跑到那个商业综合区去。
这地方毗邻几个大学城,几条街都建成西洋风情的购物街,购物街里是综合商业体,餐饮娱乐电影城都在里面,人气果然很旺,白领和学生休息日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她找到了三楼这个清静一些的地方,一个连起两个铺子大小的玻璃拉门,上面贴着流行语,陶瓷贴片,工艺图画。门是拉开了半截的,里面有形状各异的原木桌子,三对情侣模样的人在那儿坐着捏陶瓷,女孩子们普遍兴致很高,她们喜欢捏一对一对、一双一双的东西,属于体验派,男生们是观察型的,动眼多过动手,坐在旁边指点挑刺。还有一对在拉坯,把一团白泥不知拉成了个什么形状,咯咯地小声笑。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过来,一只手轻轻按住那团泥,低头看里面,说:“这个捏穿了,不能用了,除非你们想做个印象派艺术的瓷筒子出来。”女孩笑着说:“不要,我还是想做瓶子,大肚子的艺术瓶子。”男人说:“做瓶子可以呀,不过这个筒子真的废了,它已经被你一箭穿心了。一般拉成这样就没法再合拢了,烧也要烧穿的。”“哎呀。”那女孩一脸的可惜。“不要紧撒,再来一团泥巴,我们再做。”她男友说。
庄倩倩见他看过来,就望着他笑笑。“有事吗?”他轻快地走过来,眼睛又落在别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灵般的忙气儿。这难道是康康天天说的那位林师傅?她想。
我找赵康。她说,又加了句,还有林师傅,我姓庄,是赵康的姐姐。这个人正是林默生,他惊讶地打量庄倩倩,说我就是林默生。
庄倩倩觉得心里一跳,这位林师傅完全跟想象里的不一样,既非老气横秋,也不严肃刻板,倒是很有活力,而且看起来舒服干净。她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是眼神看起来清爽的原因。这屋子里散发一种淡淡的薰香,说不清什么味道,难道是薰衣草?玫瑰花?林默生听了她的疑问笑道,两个都不是,是一种薰香,用暗火烤的。于是把她引去看薰炉,那袅袅的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发的。那香座炉是瓷的,乌油清亮,造型像层层叠叠的花瓣,里有炭火慢慢地焙烤。又给她看香料,有檀香、沉香、艾香,棕黄色的像子弹头一样。林默生说,这个叫塔香,中间有孔,又叫锥香,十分好看,点起来也方便。庄倩倩说,现在竟有这种薰烤的香?我还以为能烧的只有线香了,我以为古人的那种用来薰的龙脑香、鸡舌香之类都消失了呢。林默生说,厉害,能知道这几个名词就不简单,其实像你说的龙脑香现在还有,一般是入药了,也能掺进香丸,这要感谢万能的某宝,有手工作坊在做,在网上卖,比如传说中唐后主李煜自创的鹅梨帐中香,虽然配方可能有点不一样,也算是古法的香。林默生转身到里间,须臾出来,拿出一盒香丸说,这就是用古法做的手工香丸,叫避虫丹,驱虫保护衣服很有效,正好我还订了几盒别的,回头可以送你一盒玫瑰玉露,女生一般都喜欢这款。
庄倩倩有点惊呆了,感到一个别有意味的天地在洞开。不过她说,那可不一定,我就最喜欢这款避虫的,很实用。林默生笑道,正好,我也最喜欢这个,而且有好多,那这个现在就可以送你。
这时候赵康进来了,在一边笑道,倩倩姐来了,终于碰面了,文艺青年对文艺师傅,正好搭配。林默生扳住他的肩头说,我们在讨论香文化,俗人就不要插嘴了。赵康噗哧噗哧地笑。庄倩倩偷偷打量了一下,林默生竟不比赵康矮什么,那估计也有一米八左右。
庄倩倩说了机器的事,二人十分高兴,一定要留她下来吃饭。
晚上睡觉时,庄倩倩想着那幽幽的香,把白天的细节捋了又捋。她还从没这样过,躺着躺着就憋不住笑了。
11
时间流水一般过去,转眼就是一年。又快过年了。
街上的人准备腾空房子,外面的围墙也做起来了,工人在靠近路边的水沟垒砖头,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地垒了一路,间或露出口子,让里面的小商铺继续运营,居民继续出入。
早点摊子照旧在巷子口摆着,热干面,炸面窝,糊米酒,牛肉面,蒸烧卖,蒸包子,豆皮,一大早还是热气腾腾。人们坐在街面的小板凳上吃,或拿着走着吃。边走边吃早点是江城一大景,外地人总以为这里的人事多贵忙,上班前吃个饭也行色匆匆,其实只是一种习惯。偶尔还有的士师傅下来买一碗面,蹲着几分钟干完,钻进车里又一溜烟开走了。
这是个礼拜六上午,赵康提着三盒绿油油的葱花铺一层的热干面,几只炸油饺,三杯豆浆,大踏步回转家。堂屋里的钟敲了九下,隔壁对门的人也纷纷出来了,倒垃圾的,扫地的,泼水的。他提着这一堆窸窸窣窣的塑料袋,进了门,掩上,三步两步蹿上二楼。李红在扫地,庄倩倩抹家具,两人看到他招呼说,就放廊里那桌上,你先吃,我们还没搞完!
走廊上摆着个木头简易桌,几把小凳子。赵康看到二人的卧室里已经打了几个包袱放着。“快快快,先把面吃了,不然坨了。”赵康对热干面很挑剔,要趁热吃滑爽劲道的,拿起筷子把三个碗猛搅一气。
“下午车子要来?叫“蚂蚁搬家”对吧,还好我们租的房子也不远,你拾掇得怎么样了?”李红过来坐下。赵康一边吃一边说:“对,都搞定。车是我师傅联系的,熟人可以谈个最低价,他搬家超有经验。”“你师傅自己是租房子住?”“是啊,不过他早就定了一套期房,贷款都提前还完了。明年交,比我们搬到新家的时间还早。”“那你们生意好咧,他不靠家里出资?完全自己搞套房子不背贷,那是有点板眼。”赵康说:“不靠,主要是他有个弟弟混得不好,爹妈已经出钱帮买了房子,再供不起师傅了。”
吃完饭后开始大扫除,赵康清楼下,母女清楼上,一个个包袱都放到堂屋里来。楼上间或响起李红的叫声,你个鬼伢啊,说了不丢不丢非要丢。庄倩倩说,还留着这个干嘛?你以为那个姓庄的还要回来?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自己留着不行?
赵康在底下听了暗笑,手脚不停地擦擦洗洗,现在是洗刷用品,钢精盆,塑料盆,开水瓶,碗筷杯盘,都捆在一个大塑料桶里。书架子的书是第一个打包的,用了几只巨大的纸箱子塞得满满,那画架子的铁脚架还没处放。衣服没太多件,一个被单子就能捆好,他想楼上二位的衣服肯定就不止这么点儿了。家具都归拢在一起,现在这里除了百叶窗和楼梯带不走,其他能拿的都捆得整整齐齐了。屋子里放得脚塞不下,他想,平常觉得没什么东西,怎么一清就清出这么多?
庄倩倩噔噔噔下楼来,风一般地跑到后院子去。李红在上面大喊:“都快中午了,你还洗澡洗头,车子来了怎么办?把您连澡盆子一起搬走?”
赵康说:“莫慌,我再跟师傅打个电话,最后确定一下是几点到?”
“就两点吧?”李红说。
“不行!三点!”庄倩倩在后面喊。
李红从上面伸出头对赵康摆来摆去:“鬼扯,三点发车,拖过去了还要解包袱,清扫房子,那不要忙到半夜了,我们三个人怎么搞得完!”
“师傅要来帮忙的,他跟车子一起来。”
“这多不好意思?这毕竟只是我们自家的事。”
“没事!完了我们一起撮一顿呗。”
庄倩倩在后面说:“双休下午总是他最忙的时候,对吧?林师傅就是人好。”
李红说:“那也不好,我们还是找个街坊帮忙,也不是同一天清空,到时候我们再帮他们。让你师傅照顾生意,双休本来是旺季,白白地别耽误别人。”
庄倩倩又喊:“妈,你操什么心,那边有人守店子。”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也不怕别人心里有想法。”
李红噔噔噔下来,手里提着两个大包裹。赵康忙扔了盘子迎上去。这是两人的细软衣物,还有乌屉柜、电视柜、大衣柜没扛下来。
庄倩倩半裹着头发,一头湿淋淋地出来说,康康,打电话就说两点半。
李红说,哎呀,这样多不好意思?
庄倩倩又进去了,在里面说,妈,没你事儿,别个人就是好,不用你不好意思。
李红要说什么,赵康正和她互相望着,只见庄倩倩披着头发又出来了,一边说,我的吹风机呢?干毛巾呢?这么快都收了?看到他俩都站在那儿,便说,怎么啦?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林师傅就是人好!
李红对赵康说,这个人已经疯了,反复就是一句,还不让我们讲话!
赵康笑得哧哧的。
林默生很守时,搬家货车准点拐进巷子口,他的雪佛兰跟在后面。
李红看到一个瘦长灵活的青年从车里出来,长腿一迈,就站到外面,向前面的货车做了个手势,接着大步流星向他们走来,眼睛亮闪闪的。她很少见过这么精神的人。赵康迎上去,互相介绍了一番。庄倩倩这时都梳洗完毕了,头发长长地披着,身上套了个紫色夹棉的棒球衫,显得很妩媚。
李红就不由自主想起从前在医院里见过几次的费东城了,跟眼前这位比起来,那位走掉了似乎一点都不可惜。她又想,八字还没一撇呢,这次还是别打草惊蛇了,紧跟慢看,让儿女去有儿女福吧,虽然姑娘已经虚岁二十七了,再耽误不起了,可老天爷就是这么淘气,没缘分的强求不来,有缘分的赶不走。
胡明月也赶过来了,她们总要依依惜别一番。胡明月和老秦已经办了复婚,眼下就要搬到老秦的那房子去,等都安置好了,三环的新小区建起来,大部队再一起过去,大家总有再碰头的一天。她们环视了一下这个建起有一百多年、自己住了又三十多年的小巷子,一时间,惆怅、感慨、伤感油然升起在心头。这一条街,这些人的童年、青春、中年,直到老年,都在这里,哪里说割舍就割舍得掉?这里说是为保护历史建筑群,将会修旧如旧,只是不拿来做寻常民居了。
她们想象得出修整后的新街是什么样,那将是精美小店、咖啡馆、私房菜馆、艺术工坊布满的一条文艺长街,自己居住的痕迹会被抹掉。但有朝一日,她们肯定要回来看看的,坐在新的小馆子里,喝茶吃点心慢慢地看,看这街道,看这大汉口又一次嬗变的模样。
家具里的大物件都搬上车了,零碎细软也一包包都提出来了。赵康转进屋子里,在褪色的红漆百叶窗下,从留在这里的一只条凳上拿起一个黑边的玻璃大相框。这是赵德福。他看着相框,光从百叶窗的缝射进来,照在玻璃上,反射到他眼睛里,看到的是赵德福黑白的面容,天花板顶上映进来的一只油黄的灯罩。这是十年前的照片了,这只灯罩也用了十年了。灯泡不知换了多少次,他小的时候,就看着赵德福用那不灵便的腿站在长条凳上摸索着换。用手按住相框,上面忽而又映出李红的脸,一回头,她就站在身后。
李红伸手接过这个相框,说,好好地包好,等下抱在手里,不要放在车厢后晃荡。她看着相框,又说一句,唉,他终究是没看到搬家。
庄倩倩和赵康都坐在林默生的车里,李红随着货车走。赵康抱着相框,默默坐在后座,庄倩倩在副驾。她回头看去,老巷子在一点点远去,风从地上卷过,她看到卷起了一只撕开了的摔炮盒子。这一定是哪家小孩偷偷玩过的。
过两天就年三十了,今年明令禁鞭,再没有这昏黄的灯光和鞭炮屑子了,她也不会再提着一箱梨子穿一条长长的街走到自家门口。
看着前面反光镜里映出的林默生那半个毛茸茸的头,她感慨万千。
(责任编辑 徐参文)
喻晨琪,1980年出生,公司项目总监。有情感散文、影评、时政杂文、诗歌、文艺评论、书评散见于各大报刊,如《湖北青年报》《剑南文学》《花蕾》《现代教育报》《成功》《文学教育》《参花》《中国新闻出版报》《中国文艺家》等,独著《唐宋传奇故事》一部,目前为公众号和新闻网站撰写人文随笔、古文化小品。热爱写作,志在描写人生百态,以文字探索社会和人性,以文学探寻生活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