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万宏
三月的追思:我把娘葬在春天里
◎ 赵万宏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三年前的三月二十二日,就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盛开的日子里,母亲溘然长逝,永远离开了我们。三年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不思量,自难忘,然而却最怕提起母亲,就像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一不小心触到,便会血流不止,痛到骨髓里。
按照古礼,到今年的春天,我为母亲服丧三年届满。但是,我的内心依然无法从巨大的丧母之痛中片刻抽离。长歌可以当哭,追忆可以当归。三年了,是该好好梳理下思绪,说说我那平生多艰而又慈善刚强的母亲了!
母亲姓梁,生于一九四○年夏,外公外婆膝下无儿,唯有两女,母亲为幼。母亲从小聪明伶俐,虽因家贫没上过几年学,却也能识文断字,一般的写个信算个账不在话下。二十岁出头嫁给了当时在省城西安上大学的父亲。父亲大学毕业后,分回洋县当中学教师,母亲操持家务,照顾我们三兄妹吃喝穿戴、上学读书,还要在生产队里种庄稼,田里地里,泥里水里,受尽了辛苦。要强的母亲硬是把屋里屋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孩子们管教得懂事上进。母亲的贤惠能干,在我们村里无人不夸。
母亲为人端方慈爱,乐善好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由于受当时政策的影响,加上落后的生产方式的制约,虽然有着与今天同样的土地,可就是怎么都不打粮食。农民们苦熬苦挣,一年到头却分不到多少口粮,缺少劳动力的人家因挣不够工分,不仅分不到粮,还得给生产队倒找“缺粮款”。我家虽然只有母亲一个人劳动,但要强的母亲为了一家大小的温饱,总像男人一般风里来,雨里去,拼命干活,因此绝大多数时候总能分到口粮,即使有时候也需要给生产队倒找钱,那也不存在多少困难,因为毕竟父亲是个“工作”人,每月都有那令人羡慕的三十多元工资收入。由于母亲勤俭持家,精打细算,加上父亲定期从城里捎回些粮油副食,我家的日子在村子里倒还算过得去。然而,总有一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乡亲邻里,为生活所迫,常常需要跟人东借西凑地苦捱日子。对于这样的乡亲,母亲没有像平常人那样,唯恐避之不及,而总是或钱或粮,没多有少地周济他们。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生病、残疾或者无依无靠的孤寡人,母亲还常常会把饭菜主动端到他们的手里。小时候,我就不知道在母亲的安排下给他们送过多少次饭呢!
一九七六年前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家也没粮食吃了。那时我上小学,每天中午放学后就是一锅蒸红薯等着我,偶尔能吃上一顿红苕玉米糁子米饭,就好比过年。一天中午,放学晚归的我正狼吞虎咽着好几天都没见过的杂粮米饭,突然间,一只脏兮兮的掉尽了瓷的大缸子伸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妈呀”大叫一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老乞丐正弯腰站在我面前。正在一旁低头剁猪草的母亲听到我的喊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边安慰我别怕,一边快步走到那人面前,轻轻接过他手中的缸子,不由分说,转身就到屋里把本来留给我的米饭,一粒不剩全都盛给了乞丐,还顺手搬过一把椅子,招呼他坐下来慢慢吃。当这位年老的乞食人佝偻着身子,颤抖着双手,从母亲手里接过满满一缸子饭菜时,我分明看见他浑浊的眼窝里溢出了两行清泪。而我的那顿午饭只吃了个半饱,母亲只是十分歉疚地对我说:“妈知道你没吃饱,还有早晨的红苕哩,妈这就给你热去。”
母亲不信佛,但终生积德行善。长大后,我参加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工资。每次在大街上走过,看到那些万般可怜的乞讨者,我总要三元两元地将些零钱掏给他们,似乎只有这样做了,心里才感到一丝踏实。时间一久,竟然成了习惯。有时,当我把这种事随口说给母亲时,母亲总是欣慰地说:“遇见苦辛人,你就帮帮他,这是积德哩!”
母亲古道热肠,知事明理,善于沟通,在乡亲们中间享有良好的口碑。母亲是个热心人,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都忙前忙后,主动帮助张罗。母亲心灵手巧,纺线织布,缝纫裁衣,做鞋子,打毛衣,剪头发,样样都会。我家有两台古老的纺线车和织布机,八十年代又新添了缝纫机,父亲还购买了理发工具,母亲帮乡亲们纺线织布、裁剪缝纫、修剪头发,完全都是义务帮忙。村子里男婚女嫁,红白喜事,更是少不了母亲的身影。数不清她一辈子曾为多少青年男女牵线搭桥,给多少待嫁姑娘裁制嫁妆,给多少迟暮老人缝做寿衣。母亲能言善道,见多识广,谙熟乡间做人处事的道理。大凡谁家夫妻拌嘴,父子失和,邻里冲突,她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两边劝抚,直至矛盾双方消了气,解除了误会,重归于好为止。一来二去,村里人家谁有了解不开的难题,都会主动找母亲帮忙化解,谁有了烦恼委屈,都会向母亲倾吐诉说。慢慢地,母亲的作为和影响,引起了大队党支部的注意和赞赏,他们认为母亲有文化,有能力,是个明白人,在群众中也有很高的威望,于是就找到母亲,要她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并请母亲担任空缺已久的大队妇女主任一职。母亲深明大义,也没过多推辞。就这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母亲入了党,成了一名大队妇女干部。从此,母亲工作的范围更大了,不光是本村,她的足迹走遍了流浴大队所有的自然村落,很多的妇女姐妹成了母亲几十年的好朋友。
摄于2010年
二○○○年起,为便于照看刚刚出生的小孙子,父母离开乡下,来到了汉中城。从那个时候起,在和儿孙们安享天伦之乐的十几年时光里,母亲也常常念叨着她家乡的姐妹:谁今年该有八十了,谁的腰腿病又犯了,谁的偏头疼减轻了,谁家的日子过得安宁,谁家还有些熬煎……母亲想着乡亲们,乡亲们也惦记着母亲,每当父母带着学校放假的小孙子回到村子里小住时,乡亲们总要拿了些粮菜瓜豆来家里看她,他们陪母亲聊天拉家常,一坐就是大半天。
母亲个性坚强,一生奋斗,不甘人后。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人,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生活条件不好的情况下,母亲始终把子女的教育抓得非常紧。我小时候,母亲常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她能说得上来的民谚化警语来鞭策我,激励我。多少个寒夜里,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母亲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陪我温习功课。终于以我开头,我们兄妹三人分别于二十世纪七、八、九十年代,顺利考取了不同的大专院校。毕业后,我们有在政府工作的,有在高校工作的,有在企业工作的。现如今的我们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稳定的生活与家庭,这一直是母亲生前最大的安慰和骄傲。
母亲这辈子之于赵家居功至伟。老人家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兄妹三人抚育成人之后,又无怨无悔地替我们两兄弟带孩子。如果说舐犊之爱折射的是母性光辉的话,那么母亲一生两度建房更彰显了她自强不息的勇气和雄心。
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农民造屋,艰苦卓绝。建房一座,少活十年。此话放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绝不为过。
笫一次建房是在一九八一年底。当时,祖上留下的老屋,历经世代风雨的侵蚀,干打垒的土墙已经斑驳得满目疮痍,部分房椽和局部屋脊也已断裂和塌陷。母亲下定决心,当机立断,坚决说服犹豫不决的父亲,决定另择新址建房。当费尽周折选定新的宅基地后,从打地基、备木料,到购买运输砖瓦沙石,桩桩件件都需母亲操心筹划。由于交通条件的限制,林林总总的建筑材料有时只能远远地堆卸在村头,这就需要依靠人力一点一点搬运到现场。那时父亲要兼顾工作,我作为长子远在千里之外,弟弟妹妹年纪尚小。不难想见,我那单薄却刚强的母亲啊,该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体力和心血!
经过一个冬天没日没夜的艰苦努力,在各位能工巧匠和乡亲邻里的大力帮助下,一九八二年新春刚过,一座红砖黛瓦的新居竣工了。当时,这种“一砖到顶”的漂亮大瓦房全村尚无几座,母亲的心里充满了无比的自豪和喜悦。
第二次建房开始于二○一二年。这年的九月份开始陆续备料,次年的农历正月初八正式动工。这时,一九八二年初建起的四间砖瓦房已经有了三十年的房龄,尤其后十几年,由于父母长期生活在汉中,家乡的房子就一直处于空置状态。老屋子长期不住人,没了烟火气,破败的速度就会很快。加之受二○○八年大地震的破坏,最北头的一间屋内,一根东西走向的横梁已经从卯榫接合处断裂,北山墙墙体上也出现了一条上下贯通的折裂缝,裂缝下的地基发生了局部塌陷。这一情况虽说暂时对居住影响不大,可仍然使父母忧心忡忡。
一个过节的晚上,全家人饭后围坐在一起看电视,母亲突然开口:“我和你爸再三考虑,老家的房还是要修啊!”母亲的口气,既像是宣布决定,又像是和儿子媳妇们商量。当老人的目光扫视了在座的每个人之后,见大家都不说话,母亲便轻轻叹口气,接着又说:“我担心我们死后,你们兄弟修不起来呀!”大家仍旧沉默,只有电视嘈杂的声音在响。这时寡言少语的父亲终于发话:“你们都不说话也行,反正我们已经想好了,修房也不花你们的钱,我这些年的退休工资足够了。” 母亲接过父亲的话茬:“修房也不用你们请假,我们出钱,包给人家修,没有你们啥事情,你们安心上班就是了。”二位老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其实,父母想要修房的想法由来已久。对此,我们三兄妹一直持反对的态度。理由很简单,父母已年逾古稀,体力精力不比从前,而我们兄妹三人在城里都已经有了各自还算宽敞的住房,有的甚至还不止一套,父母跟我们住也行,愿意单独另住也有条件。因此,我们觉得在农村建房,一是没必要,二是大家又要上班,时间上也不允许。所以我们对父母建房的想法一直三缄其口。现在,既然老人把话都说到了这一步,说明二老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了,那么我们做子女的还有什么理由再反对呢?
说干就干,建房工程一路顺利。三个多月后,一幢别致的二层小楼在原四间平房的旧址上很快拔地而起。虽说是包修,但父母和妹妹、妹夫还是自始至终,全程参与。在整个建房的过程中,母亲除了操心张罗现场杂务外,还负责和妹妹一起,每天为修房的匠人师傅、大小帮工们做一顿热气腾腾的大锅饭。二十几口人吃饭,淘米洗菜,冼冼涮涮,如此巨大的工作量,对于年迈的母亲来说该是多么地艰辛啊!特别是施工期间,由于原来的正房拆除,为了照看施工现场,我们的两位老人硬是在旁边那间湿冷透风的简易房子里住了两个多月!
摄于1990年
如今,斯人已去,人去楼空,偌大的房子里只余下身体尚且硬朗的老父。县城里的妹妹、妹夫隔三差五回家看望父亲,我们兄弟常常驱车回乡想要接父亲回城与我们同住,但老人每次都坚决不允。我深深地知道,其实父亲是想在这座用他们心血浇筑起来的房子里多陪陪母亲啊!
娘啊,您知道吗?自打您走后,我时常在想:那晚您好端端地为何突然说到“死”字?难道冥冥之中您老人家预感到什么了吗?如果我们三兄妹态度再坚决一点,使您最终放弃建房的决定,也许癌细胞就不会在您体内疯狂肆虐,您就能一直陪伴着我们,与儿女们一道流连在这多彩的世界!娘啊,我知道,您一生全为儿女操劳,您是担心如果没有了您,我们会失去家乡的人脉之利,势单力孤,为建房所难!娘啊,建房本应是我们的责任,可您老人家替我们把一切都想到了,都做到了。如今您匆匆离去,您让您的儿女们如何安放这颗残破不堪而又愧疚难安的心?
高山低首,江河呜咽。三年前送娘远行的那天,亲戚们来了,乡亲们来了,我们的同事好友也来了,您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侄儿侄女、孙儿孙女,所有的晚辈们都回来了。他们身着重孝,茶饭不思,泪水在心里、在脸上奔流,几天几夜守坐在娘的身边,为娘点一盏长明灯,照亮娘独行的路,为娘上一柱心香,化一叠纸钱,祈祷娘一路走好。更有您深情眷顾的乡亲戚里们,在您灵前扑倒,恸哭失声。娘啊!所有的人都不舍得您走,您怎么忍心就这样遽然而去!
当略备酒菜招待过前来吊唁的客人们之后,就在摆满了花圈的院落里,在乡亲们的唏嘘哀叹和悲伤低回的哀乐声中,村长支书为母亲主持了一场简朴而隆重的追悼会。乡村追悼会,在我们这个封闭偏僻的农村葬礼上并不多见,这是对一位平凡而伟大的优秀母亲的褒扬,更是对一位热爱乡亲百姓的普通共产党员的礼赞!
又见春天,万类轮回,可是独独失了我娘的消息!三年前,娘在这花海里与世长辞,分明是满目的春色,我的世界却大雨滂沱。娘啊,三年时光一晃而过,可儿对您的思念却丝毫未灭,看到高天流云想起您,看到繁星朗月想起您,看到高山大川想起您,看到青松修竹想起您,看到满桌的饭菜想起您,看到您亲手纺织的老布被单想起您……天长地久有时尽,思娘绵绵无绝期!娘啊,让我把三年前写在母亲节里的这首小诗送给您,您可听到?
又到母亲节,
娘啊儿想您。
别过已月余,
夜夜您来儿梦里。
您在那里还好吗?
愿您照顾好自己。
时值孟夏早晚凉,
莫忘适时加衣裳。
母子前世缘,
弃离痛断肠。
五十一岁失天伦,
暮暮朝朝泪成行!
(责任编辑 宋旭东)
赵万宏,男,陕西省洋县人,大学学历。现任陕西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院办主任,助理研究员,汉中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先后有五十多篇文章和论文发表于《汉中日报》《齐鲁人物》《陕西理工学院学报》《陕西教育学院学报》《电化教育研究》《教育探索》等纸媒和学术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