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燕
1
门楣上方的牌子上写着“周乐无极限”,乍看以为是个娱乐场所。从一面后墙上开出来的一扇门,以前是小镇税务所的一排办公室,税务所和法庭联合盖了一幢办公楼,就把屁股临街的平房全给租了出去。四家租户全开了商店,周乐最初也卖百货,但周乐有天在杂货中间创意性地摆上了药品。
周乐是医院看门人周爷的儿子,周乐上过两年卫校,什么病都敢给人看,不过,至今倒也没出过什么乱子,一旦有什么不妙,医院就在药店正对面,跨上几大步就穿越过去了。你也知道,如今到医院看病一定要把你浑身的器官给查个遍,小街上的人宁愿先到周乐这来碰碰运气,治着试,试着治,不好了再上医院。来买包盐的,“呀”一下想起还要买几片头疼药,周乐这时会说,把这几样配上一起吃效果好。主要是,周乐卖的什么都便宜。
门里,饮料和啤酒箱子堆得高高的,两排柜台,左边是百货,右边是药品,周乐大大方方地出售,有人偶尔来查,周乐往药盒子上放一层膨化食品,花花绿绿,盖个严实。人们没事都爱往药店跑。药店的音乐跟放亮的天光会同时叫醒小街上的人,周乐往房顶上放了两只音箱,再僻静的巷子里也能听得到那震荡的音乐,杨沉舟走到那一截,总要进来说两句:
“周总啊,音量放小点,樱花村张老实那头怀孕的驴都给你震流产了。”
在一家小药店里弄出一个舞场来,你肯定没听说过吧。晚上,周乐把柜台挪靠到墙跟前,箱子、椅子搬到门外去。房顶上的电子音乐震荡起来时,小街上的人就都来看热闹了。
小棉下了晚自习,老远看见药店门前那片灯火,感觉沉闷的生活猛地出现了一线生机。一伙年轻人陶醉地跳着,舞场里只容得下三四对舞伴,在玻璃柜台和货物之间兴高采烈地贴来晃去。小棉一走进去,周乐一下就把她裹挟到音乐中了,周乐是为了小棉才想的这个主意。我母亲和荷姨有时也会进去跳几曲,小街上可供娱乐的场所几乎再没有了。
有小棉在药店里转的那一圈又一圈,周乐整天都很快乐。
“小棉,给老子回家!”
听到这个尖细的嗓门儿,周乐猛一下拔了音响的电源,舞会便散了。
周乐走到门口去,靠在门框上,看小棉快速消失在巷子口。半弯儿月亮,悬在幽蓝的夜空。
小棉母女走起路来,天生的杨柳摆,母亲比女儿的姿势更撩人。荷姨的脸在夏天时像淡淡的红糖色,冬季里又会变得温和,像牛奶慢慢浸入了她的皮肤。我母亲说起一个人巨大的变化来,就拿荷姨比画:
“真是判若两人,小棉她妈,是这两年才有点女人样的。”
一旦跟我父亲谈论起荷姨,我母亲会换一种口吻:“一只山鸡完全是可以变成凤凰的。”
我母亲很快就没有时机刻薄了。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就调到城里去了。照我母亲暗示给我的意思,我父亲是个鬼影,是不能把他存在记忆里的。
荷姨坐在门槛上,一边喝茶一边听我把我母亲的话学给她。荷姨说,我母亲剥夺了我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权力。
我母亲站在宿舍门前的台阶上洗手,大声地回敬道,一个女人太硬气了只能自己受苦。我母亲习惯用肥皂,一盆肥皂水哗啦啦飞溅,我将一瓢温水缓缓地浇到那双常年被肥皂腐蚀的手指上,我母亲才算洗干净了一双手。
两个女人从不面对面交谈,她们会对着我和小棉发表对彼此的不满,有时,也站在周乐的店里互不相干似地说对方,非常不屑的样子。人们很早就把周乐的杂货店叫药店,后来周乐真开了家正规的药店。
“有工作闲,还不是跟老子一样,自己靠自己。谁让你有一副牛脾气。”荷姨后来变得特别爱说话,就像喝水一样,成了她生命的必需。我母亲听到荷姨称自己“老子”,一愣之后什么也不再说了。
我母亲是在县城里生的我,我父亲是双子镇中学的校长,没工夫管我。他们的朋友给我母亲介绍了秋菊,她只有十三岁,秋菊每天把我抱到太阳下,由着我在楼下的空地上爬来滚去。我母亲有轻微的洁癖,每天都要亲自为我换四遍衣裳,一边换一边还有空在电话里诅咒双子镇上一个人享清闲的我爸,我爸说,你就忍一忍吧,条件就这样。我母亲故意让我大声地哭。那你到镇上来吧。我父亲那时正在镇中学里干劲十足,连续三年高考成绩居全县第二。秋菊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能给我讲很多故事,而每当秋菊拿起一本书神情激昂地念起来时,我总能表现出像是能听懂她故事的样子,就为这个,我母亲容忍秋菊直到她也调到了双子镇上。那时,我已经四岁了。
荷姨来医院看病,我母亲跟她对视两眼,当即决定把我交给这个女人照管。
我母亲认为自己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清她内在的一切,她认为荷姨不是个简单的农妇,但我母亲给我父亲说的是:
“这个女人看着干净利索。”
小棉带着我在周乐的药店里玩耍,有人看着我说:
“茉莉呵,你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
我五岁半上了一年级。我父亲又调到城里去了。我母亲再想往城里调,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双子镇中学是一所完全中学,我和已上高中的小棉每天一起去上学。学校舉办了一场联欢会。我父亲喜欢拉小提琴,学校的文艺活动一直很多,但这将是最后一场,不久的将来,学校的文艺团体基本上就全解散了。这场联欢会欢送我父亲,同时迎接方校长的到来。
我父亲把布置会议室的任务交给了小棉,小棉从花园子里采了鲜花,大清早就带到学校。我偷拿了我母亲的三只花瓶。她晓得了会把荷姨骂个半死。
联欢会上,我父亲拉了几首帕格尼尼的曲子,小棉和方校长带头起劲鼓掌。荷姨也来了,我父亲给她安排了前排中间的位置。方校长本来坐在第一排的,不知怎么的,后来他和荷姨坐一块儿了。
我父亲拉小提琴时,像一头孤独忧伤的狮子。我母亲爱打扮,她认为小提琴发出的声音太让人悲伤了,人活着,不应该太悲伤。倒是荷姨听得像是魂飞魄散,连方校长问话都没听见,方校长不得不碰了下她的衣裳,引得所有人都看他们。
“你喜欢古典乐?”
“小时候学过一点,多少年没碰过了。”荷姨说这个时,两眼茫空。“小时候”荷姨重复了几遍。
我父亲的小提琴曾经吸引着荷姨,她有几次走到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去。
几排平房围在一个巨大的花坛四周,到了花开时节,整个校园里流窜着一股猛烈的气息。荷姨在这气息里走得悄然恍惚。整条街都在午睡。荷姨出了巷子,低头走在寂空的小街。荷姨穿了件月白色的裙子,式样老旧,但这件裙子让荷姨走得风生水起,仿佛是从古老的时光里来,往不曾被打断过的时光里延续而去。烈日晒得整个世界都变空旷了,花坛里杂树繁花,从围栏里探伸而出,荷姨从花坛右边的小径拐过去,一排大房子挡住了她,她走进最中间那道门里。
“来了。”我父亲轻声说,他一直站在門后往花坛里望着。他戴着一个圆框眼镜,白衬衫的领子直立着,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他的眼神却如孩童,在看见荷姨的瞬间,有刹那的迷茫。
两个手足无措的成年人,在一个个花开的午后,像做着梦一样,发现了他们从不曾知晓的隐藏得很深的另一个自己。如果没有这样的遇见,他们的某部分自我将永远沉睡。
荷姨感觉身体里有泉,我父亲的眼神让它涌流。我父亲拿出他名贵的琴来,递到荷姨的手里:
“只要你曾经喜欢过,就一定会找到那种感觉。”
荷姨有种小姑娘的冲动,当她第四次拿起那把小提琴的时候,阳光铺满了花坛,整个世界都很静,他们从彼此的眼睛里艰难地辨认着。我父亲的手按在荷姨的肩膀上,没法把目光从荷姨脸上给撕扯下来。
一阵熟悉的香水味,隔开了空气里弥漫的那阵花的香气。我母亲走进那道门里去,长裙拖过门槛,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母亲看了两眼那把琴,转身走了出去。空气里猛烈的气息让我母亲眩晕。
“这要命的夏天啊。”我母亲叹了口气。
那段日子,她们在我和小棉跟前再不说一个字的彼此。
我父亲要调走时,我母亲打发我去叫荷姨:“就说我请她来。”她们合作做了一桌菜,那天来了很多人,我们的晚餐桌上,一直有客人进出,他们一来,我就溜出去找小棉。
餐桌上挤不下我和小棉,我们把吃的装在一只袋子里,拎到院子里的那截城墙上去吃。
好多事似乎是在那天的晚餐桌上发生变化的。我母亲追着人家方校长碰了许多杯酒。
我父亲第二天就离开了,他走时,我母亲还醉生梦死在床上,后来我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彻底住到了小棉家。我母亲醉了一个礼拜,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是她头一次醉酒。
方校长一来便大兴土木扩建学校,方校长爱踢球,学校的操场还是个土操场,方校长看中了操场旁边的几块地。
荷姨那天正在麦地里锄草,方校长的影子忽然罩住了她。她没回头,继续锄草。
“你这个女人,不晓得生活里不止有种地这件事吗?”
“人总得靠什么活着。”
“别种地了,再种,你就老了,还没来得及享受呢。”
荷姨站起来,抓着一把灰灰草,看了眼方校长。这是个喜欢单刀直入的男人。那天的联欢会上,荷姨就已经领教过了。
“把你的地卖给我,我会给你最合适的价钱。”
“你去要别人的地,跟别人商讨价钱去吧。”
“我就看上这一块了。”方校长走到荷姨跟前,鼻子触到荷姨的草帽。
“你要我把麦子毁了?”荷姨往麦地中间走了几步,麦子绿油油一片,像燃烧着的绿色的小火苗。
方校长的眼睛里有股东西,最终放倒了荷姨的坚持。
“你要拿这块地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你只要明白,机会不是一直有。”
麦子在燃烧,这一点也不奇怪。她的眼帘在那一片海洋似的色泽中扑闪,她想到自己是应该休息下了。丈夫死得早,她自己几乎还是一个孩子,就靠着在土里劳作,养大了郑成明和小棉,尽管,她并不怎么爱他们。她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从未年轻过,她的一生,直接从一个孩子过渡到了老年。她取下草帽,想到自己乱发如草,作为一个女人活着的样子,一直潦潦草草。在那条小街上,她经历了很多事。唯独,没有爱情。
她是被拐骗来的。像无法让她的血液停止流动一样,她永远无法遗忘这一点。
在方校长的注目下,她放肆地打量自己的人生。
有多少时候,她望着两个孩子,想着抛下他们,一个人逃掉。她也一直在想,能逃多远,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对他们遗传了所憎恨之人的特点而有的恼怒和厌恶大过了对他们的爱。他们一定晓得的,郑成明早早选择了逃离。小棉一直跟她对着干。小街上的人都认为她变态,包括我母亲。他们是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看她。
“事实上,我只要那块地就够了,你瞧,”方校长指着麦地旁边那块地说,“那块洋芋地,是直接连着学校现在的操场的。”
那块洋芋地是周爷家的。
绿油油的麦田里一阵阵波浪似的翻涌。
几个月后,人们看见方校长在那个有着最新设施的体育场上踢足球,方校长的身影像在一片麦子地里奔跑。
人们站在药店里议论纷纷,争执荷姨今后会干什么,一个失去了土地的女人。
这个女人总让小街上的人大吃一惊。周爷最该说点什么的,看看周乐,周爷什么也没说。
荷姨得到一大笔赔偿款。
2
荷姨用那笔钱请回来了郑成明。我母亲调到镇上来,还是头一次看见郑成明,上高二那年,郑成明就离开了家。没有人晓得他具体在哪,干什么。郑成明每半年给荷姨寄一笔数目很小的钱,他从没给荷姨打过电话,小棉每隔一阵子,就给荷姨逼得给郑成明写信或打电话。
“你如果还没来得及去死,倒是可以回来看看。”那时小棉家里没有装电话,小棉常来借用我母亲的手机。小棉就站在我母亲的诊室里对着手机大声地说。
“你个自私自利的货,把她甩给我一个人。”小棉也在信里这样写。
荷姨是有过一点希望的,希望小棉赶紧考上大学,而郑成明有可能把她接到城里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从她被骗到这条街上的那一刹那起,就如烈酒。
那天是个礼拜天,晚饭后,闲人都聚在药店门前,小棉要去上晚自习,但忍不住跟周乐跳了几支舞。荷姨说,你给你哥打个电话。要是在家里这样说,小棉准会跟荷姨大吵一通。小棉就站在药店门前的台阶上,把我母亲的手机再次举到耳边。
“她有钱了,你不打算回来捞一把吗?”郑成明一句话也不说,小棉又说,“如果你不回来,我只好帮她全拿出去挥霍掉了。反正我是个外人,而你才是她的亲儿,你不来的话,钱对她也不过是一堆废纸。”
过了几天,郑成明就回来了。
郑成明帮荷姨修建了一院新房,本来荷姨要修个小洋楼的,可郑成明说,他只不过是来帮着建房子,等房子建好,他就又要走了。
我母亲从郑成明的举手投足间判断出他算是个有修养的人。对一个男人来讲,这点就足够了。这是我母亲说过的最让荷姨满意的话。
两个女人一下亲密起来。荷姨问我母亲,要么,房子不建了,让郑成明把钱带到城里去。我母亲说你傻啊,那样他会越加远离你,你得想法把他收回来才是。我母亲一眼就看出来了,郑成明是不可能把荷姨接到城里去的,而荷姨又是一直奢望能跟着儿子走。
方校长和郑成明是在药店里遇见的,一见如故。郑成明买了两箱啤酒,方校长帮他拎了一箱。他们坐在苹果树下,眼望院子里的城墙,侃侃而谈。高高的城墙立在荷姨家的院子里,像是一截遗址,方校长很想探究它的年代、成因。后来,他失去了一切机会。
方校长帮荷姨请来了南方的工匠。
“她小时候长在南方。”郑成明说。郑成明只用“她”称呼荷姨。“她一直想回南方去,可我在这里,我生在北方,不会喜欢南方的,那是她骨子里的东西。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父亲死时,她不过二十岁,差不多还是个孩子,都还没熟悉我们北方人的生活,拉扯我和小棉,她不容易。对了,你可能也听说了,她是被我父亲骗到这来的,他称自己是个艺术家,而她又正好是爱做梦的年纪。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摊上这样的命运。”
方校长将双手抱在胸前,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时,郑成明看到了他眼睛里真诚的亮光。
“她骨子里的东西,永远不会逝去,这既是她的幸运,又是厄运,是,厄运。你可能现在还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希望你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哪怕你给她的不多,我求你别欺骗她,我能告诉你的是,真心实意去感动她,如果你听到了这条街上的人在说什么,就让那些传言见鬼去吧。”
郑成明离开的那天,方校长开车送他到车站。
“你知道我父亲是干什么的吗?”郑成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方校长在下面仰起脸,一缕朝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是个木匠,也给家具上画画,多是给人家的棺材上画。他自称是个艺术家,他把她骗来的时候,她才十七岁,她对我父亲只有仇恨,这导致了她仇恨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尤其是自称艺术家的人。”
荷姨不知两个男人之间谈了什么。她奢望郑成明能留下来,留在镇上,房子是为他而建的。她把这个告诉方校长。
“放他走吧,这里不是他待的地方。”
那院房子直建到第二年的春上。我母亲闲时也会过来看看,后来的情形是,我母亲跟方校长一起来,一起离开。
“她不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不跟我们同类。”我母亲说得像是她真是荷姨的闺蜜。
我母亲曾跟我父亲说,把茉莉交给那个怪物我有点担心呢,不过对茉莉可真是周到体贴,茉莉变得爱干净了,问题是——
“你简直没良心。”我父亲打断她。
我父亲离开后,我母亲说话就不再那么刻薄了。这让方校长认为我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那个不会遗传吧?小棉和郑成明,目前来看,一切正常,听说郑成明谈了个女朋友。”
一切都是我母亲挑明的,方校长一直对传言的可信度左右摇摆。
“了解一个人,从来不是我的强项,我连自己都不了解。”荷姨去药店里买了两包盐,方校长把她挡在巷子口,荷姨认真地说。
“没人再会骗你的。我只求你试着了解我,了解你自己,事实上你可能只是不太信任自己,也不愿意信任别人。你可以试试,对自己说,你本应该是这样的。”方校长看荷姨的眼睛不再那么富有挑逗性,那目光是真心实意的。
3
小街上的人,猛烈地意识到,一直以来对荷姨的评判有误。医院的看门人周爷是罪魁祸首,谣言是从他那个杂货铺里最早传开的。小街上的人,祖祖辈辈都没听说过,一个女人喜欢另一个女人这档子事,这简直比听说一个人喜欢上一头猪还惊世骇俗。人们对方校长寄予厚望,也許他可以证明一切只是讹言惑众。除了我母亲。
我父亲调到城里去后,我母亲把我完全托付给了荷姨,而荷姨失去了土地,一下子清闲得急,我离开一步,她都会追着寻来,把我哄骗到她家的院子里。她那院房子与众不同,花园子里一堵高高的城墙是天然的屏障。荷姨就是从这时候起变得特别爱说话,走哪都说。我在屋里写作业,她在院子里一个人絮絮地说。小棉跟荷姨开口就是火药味。
我跟小棉睡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暑假刚开始,天气很热,那个帐篷让我有种天堂的错觉,我成天待在帐篷里,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我以为我们的帐篷悬在云朵里,当荷姨大喊一声“开饭了”时,我还难以从云朵里降落。
杨默是在一个星星很繁密的夜晚到来的,他一直是悬在阁楼窗口的一支笛音,我很少看见他,小棉说他的阁楼上有一屋子的乐谱,还有画册。
杨默钻进帐篷里来,冲我笑了一下,抱腿坐在被褥上,他的眼睛望着小棉时,我感觉我的脸颊发烫。他们面对面坐着,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又像一句也没说。一种无形的东西将他们的目光吸引在一处,难以断开。我睡着了,梦见一只猫被我绑在树上,我用的是柔软的柳枝儿,那只猫并不痛苦,软绵绵地在柳树上翻滚了几下。
几只鸟总会在天光慢慢放亮时分鸣叫起来。小棉双臂叠放到枕头上,脸颊贴着手掌,像一枚树叶儿,静伏在我所不知晓的梦里。
工匠的女人跟荷姨一起挤着睡,早上起来,听见杨默轻声的呼唤和一阵风一起挤进门里来。
小棉,有人找你。女人撩开了帐篷。
小棉身上的棉布衬衫皱得不像样,她就穿着它出去了。帐篷外站了会儿,大声道,茉莉,快点。荷姨跟几个女人正在一个简易棚子底下和面,忙得头都没抬一下
听到召唤,我从床上爬起来,飞速地跟了小棉走。
清早的太阳光金灿灿的,光束打在柳树的叶儿上、枝儿上,小棉和杨默背靠在一棵柳树上,他们不说话,他们不说话的注视和沉默让我想逃跑。
我就跑了。
巷子口,方校长双手抱着一棵花椒树苗,奔向荷姨的方校长有着民工的朴实和虔诚,他低着头,目光埋在尘土里,花椒树上缠着厚厚的报纸,刺儿探出来,扎了他一下,他看了眼手掌心。方校长的脖子不像刚来时那么直杠杠的了,目光也低了,就邋遢了。
方校长踢球时,我母亲总会站在操场边观看,她想喊上荷姨,可荷姨在忙着建房子。
方校长踢完球,急急奔向宿舍,顾不得跟我母亲打招呼。我母亲从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走,看见方校长稀里哗啦在门外的台子上洗头,洗膀子,哗啦一声,一盆水朝着下面的杂草丛里泼去,一片碎珍珠哗啦啦散落。
我母亲一个人待得无趣,时常到荷姨的院子里来找我,她想把我困在房子里,陪她说话,做她的贴心小棉袄,可我宁愿给小棉放哨,一个人蹲在树窝里挖泥巴。黄昏,我母亲把我揪在台阶上,高声教训我。
“你现在变成了一只脏狗了,瞎毛病跟谁学的?”
她在台阶上走来走去,我感觉如果我来一个字的辩解,她就会爆炸。随后,她冲到屋里去打电话,还没说几句,咆哮声惊动了来串门子的周爷。
“你把她丢给我一个人,你倒是说话呀。越来越不听话,当初我说再请个人看她,看看,什么后果吧。我有什么责任,哦老天,你闭嘴吧,够了!”
周爷从门洞里探出头来,大声地咳嗽,怪腔怪调地叫我的名字:
“小棉今天不管你吗?这小妖精哪里野去了,难怪茉莉的妈妈生气,要是我的女儿,我准会按住你的屁股狠狠打一顿。你看你搞成啥样了,小花衣裳是不能用来糟蹋的,茉莉,记下了没有?”
我转过身,脸冲着一棵榆树,我必须乖乖站着,等我母亲打完电话放了我,我不想看见她暴发的样子。我其实一点都不怕她。我感觉我对不住我母亲。
“周爷,你说说,”我母亲从门里出來,两眼含泪,猛一下抬起脸,迅速地大笑,“我都给这茉莉气糊涂了,进来,周爷,我给你泡茶。”
那天黄昏,方校长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我家的晚餐桌上,方校长的屁股一落在我家那张考究的白沙发上,我就从门里弹了出去,比子弹还快。
那只不过是两间给打通了的宿舍,小得进门就能撞到墙,但我母亲把它收拾得很有品位。当初为了打通两间单身宿舍之间的那堵墙,我母亲曾经请全院同事在宋江湖的酒店里吃了顿大餐。
苏院长跟我妈是大学同学,有天,我妈跑去跟苏院长说:“我知道你很快又要高升了,可我预感自己一辈子就待在这里了,我想让房间显得大一点。”
苏院长说:“只要他们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我母亲在有些事情上执著得像头牛,并且,她还热衷于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比如,她花费很多钱和精力用于并不永远属于她的房子的布置上。刘护士给人说我家的桌布能抵她两只金耳环的价钱。
方校长后来几乎每顿晚饭都在我家餐桌上吃,他跟我母亲大谈荷姨,我母亲尽量屏气敛神听着。
“她真是个难以让人接近的女人。”方校长的目光愁苦地缩在一杯茶水里。
“她跟我们不是同一个星球上的人,跟我们不同类,你还不相信?”我母亲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方校长后来说得情绪激昂,滔滔不绝,漫无边际,但他让我母亲如醍醐灌顶:
“即便是因爱之名,女人也不能丧失自我,泯灭天性。这世上,每个灵魂,都是独特的明星,成为你自己,是上帝赋予你的最大的特权。”
相较每天独自陶醉于拉小提琴的我父亲,方校长是唯一一个跟我母亲有过语言交流并能使她获得安慰之人。
4
周爷有天碰见方校长和我母亲在河滩里散步,跑去问荷姨,他们一起散步,你不晓得?
“我晓得呀,关我什么事,让开,我把这扫一扫。”荷姨推开周爷,把他站的那块地上的蒜皮扫到簸箕里。
虽然我母亲把我从小托付给荷姨照管,但我母亲心理上,从未跟她有过情感上的联络,连每月交放到荷姨手上的那点钱都是轻蔑的。就算荷姨有心,像待我的心,可我母亲眼睛在天上,荷姨感觉够不着,也就不够了。不过,我母亲要真看不起荷姨,也是绝不会把我交给她的。好多年里,我吃睡在那个女人家,我母亲除了在我父亲面前习惯性地挑剔和刻薄,她的心其实是踏实的。
那天我母亲跟荷姨站苹果树下说了很多话。我母亲转身往外走,我和小棉送她,听见荷姨在身后说:“你要什么,你总晓得的吧。”
小棉立住了,我母亲在前面也立住了。我跑出去,看半空星子闪闪烁烁,树林里一阵风过,树叶儿一阵簌簌惊响。
“那你要什么,你自己晓得不?”我母亲转过身来,直直看着荷姨。
“我?我想要什么?”荷姨冲着夜空望了会,“老天爷告诉我,我什么都不能要!”
路灯将荷姨和我母亲的背影拉长,小棉将我拉进门里去。她们还说了什么,我就不晓得了。
我父亲那天来得很没有征兆。我跟小棉在帐篷里睡午觉,就听见荷姨跟我父亲高声说话,我父亲从车站过来,顺道看看房子建得怎样了。荷姨领着他参观了一番,他们一同走出了院子,从巷子里边说边走,走到小街上,我父亲往上转头的刹那,看见我母亲甩动长发,正和方校长齐心协力将一个箱子搬到周乐的小卡车上去,药店门锁着。
“放下吧,”方校长凝目望着我母亲的脸,叹了口气说,“谁家的男人把一个柔弱女子弃在这里搬重物。”
我母亲并不撒手,但她向方校长投去一道别样的目光。
“是啊,我被弃了,你不准备接手吗?”
方校长低下头。我母亲又说了句什么。
方校长点了下头,我母亲大声说:“这么说来,她也还算是个女人喽。”好在,那会儿街上很安静。
我父亲没发现,荷姨不知在何时已转身消失在巷子里了,我母亲还在激昂地说着。
“她倒是有毁灭能力的,不过也好,我借此发现了这辈子都不敢相信的一个事实……我跟她?真是扯,看在她待茉莉的份儿上……”
那天以后,我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开始,他还每天给我打电话,我问他啥时候回来,他问我,想到城里去不?我回答说不想去。他再打来,我就不那么主动去接听了,总是我母亲冲着电话里高声地喊我的名字,茉莉,接电话?又说,不用再麻烦了,茉莉早忘了你是谁了。
那阵子我母亲似乎是豁出去了,似乎是有意地要在小街上弄出些坏名声来。
方校长每天都跑到体育场上踢球,大多时候是一个人,那只白色的球,被他专注地踢来踢去,我们在教室里都能听到他猛发出的怪叫声。课外活动那会儿,方校长又和一帮学生踢,在那片翠绿色的场地上,他跑来跑去,汗水把他的球衣浸透了,紧紧地裹在他肌肉发达的身躯上。我们也看见他常在宿舍门前的台阶上,洗得稀里哗啦的,水花从高空里飞溅,是一道夕阳下的景致。
那天我母亲翻过医院和中学之间相隔的矮墙,跑到体育场上去。
方校长一个人追着那只白色的球,追了半个小时也没发现我母亲。方校长不知怎么的突然把自己给跌倒了,他的脸扑在那一片翠绿之中,他就那样静伏了三分钟。我母亲往那片绿色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方校长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后来,他抱起一只膝盖,坐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母亲终于走近前,像刚出现那样,一脸吃惊,“走吧,我扶你赶快去包扎一下。”我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巾纸,竟然又掏出了一卷胶布,面巾纸和胶布将流血的伤口很快就覆盖住了。
我母亲扶着方校长走到那个土操场上,方校长让我母亲先走。
我母亲就走了。从高高的台阶上下去,走到校门口,她站在门房那。忽然响起一阵铃声,紧接着,一阵海啸一样的呼喊声,灌满了校园。
我母亲垂着头,缓慢地在小街上走着,网购来的大牌裙装落寞地贴在腰际,像收缩的孔雀羽翼。一帮人坐在杨沉舟的批发商场门外的台阶上下棋,杨沉舟抱着膀子,冲着许多双眼睛盯着的棋盘吵吵嚷嚷,他忽然看见了我母亲。
“那个城里来的校长毁了这条街上的秩序。”杨沉舟说。冯春天出来了,大声地跟我母亲打招呼。
许多双眼睛紧盯着棋盘,根本没人听见杨沉舟在说什么。
我母亲便走过去,跟冯春天站在台阶上,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冯春天跟我母亲说话的语气是极其友好的,她的手抓摸着我母亲的衣裙,掂量着衣服的质地,她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方校长。
“你调动的事联系得怎样了?啥时候给你送行?”冯春天明知故问,向下棋的男人们翻着眼皮,可没人愿意接她的话茬。
“没有的事,我不打算调到哪去。”
“好多人都调走了。人往高处走,没错。”
方校长从校门里一拐一拐地走出来,走到批发商场门口了,我母亲跳下台阶,想要扶他一把。
“不要紧,我去周乐那随便包一下就可以了。”方校长一手按着膝盖,跳着躲开我母亲的手,膝盖上覆的面巾纸完全被血浸透了。
“我腿上就摔了个疤,没准你们会给我查遍全身的器官,我可不想亲自去挨你们的宰。”方校长转过身来,高声冲我母亲说。
“那好吧,那就赶紧去找周乐吧。”我母亲踩着这个台阶,赶紧往医院的方向走了。
周乐正准备给一个女人拔牙。靠墙放着几台长臂机器,一张长椅上放着几只购物袋,一顶粉色帽子,一件绿色外套,从乡下一早赶来的女人,正把一颗折磨得令她想失声痛哭的牙交放到周乐手上。
“痛了半年了,半年来我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女人有三十多岁,她龇了下牙,半张脸颊红得像火烧。
麻药从女人的牙龈注射进去以后,周乐开始拔牙。女人死死地闭上眼睛,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周乐说你放松点,别咬这么紧。
周乐的妈帮精疲力竭的女人在长椅上躺下来,就在那会儿,方校长走了进去。
周爷将一大堆沉重的器械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周乐撩起方校长的长裤,查看膝盖上的伤口,周爷伸过头看了下,说:“缝几针。”
“你知道个啥!”周乐将周爷推到一边去,在柜台里取了六片创可贴,那个伤口还在流血,它是给一块碎玻璃弄的,方校长骂了句脏话,谁会把碎玻璃带到崭新的体育场上去呢?周乐往他的膝盖上贴创可贴时,方校长疼得大叫,长椅上的女人吐了口气,感觉放松和安慰了一些。
“小棉家的房子盖得漂亮,”周爷说。方校长还没从一阵刺痛中缓过神来,扫了眼杂货铺两边的柜台,后悔没去医院。
“这周乐手重。”方校长学会了跟小街上的人一样,话到嘴边就把它吐出来,而不是为了某种原因把它憋着,这样的话会越憋越多,身体里收集了过多话的人,会变得越来越沉重。
方校长没有把周爷的话接下去。
要是小棉能帮我就好了,周乐洗了手,斜靠著柜台往门外的街上失神地望了会。
小棉好久没来跳舞了,周乐再没把柜台搬到墙跟前去,房顶上的两只音箱像是坏掉了。突然有那么一天,周乐发现门外的台阶上聚集了几个下棋的人,后来就越聚越多。周乐也不去驱赶,倒是周爷,每从街对面走过来,必要喊一嗓子:“老不死的们,到我的地盘来吵闹,也不进来消费瓶水。”
人群里有人回:“你钻钱眼呢。”
那个暑假小棉很忙,分身几处。有时,她把我扔在盖房子的工地上,我一个人和水泥沙子玩。我几乎不开口说话,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低着头,专注地拿一柄小铲和着水泥,我已习惯了只跟小棉开怀大笑。小棉偷偷往外溜被荷姨发现时,她会大喊一声,茉莉,跟我去买东西。
小棉不买东西,小棉往树林那边走一阵,就看见杨默斜倚在一棵白杨树上。
“过几天又开学了,好几个月见不上面呢。”
小棉勾着脑袋,手里拿着一枝柳枝儿,小棉拿香皂洗的衣裳,微风过,檀香的气味窜来窜去。
“只不过是,我一个人暗地里在盖一座城堡。”小棉没有抬头,“明知道它迟早是空的,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搭啊建的。”
那会儿,冯春天打电话过来了,杨默看着手机,他没有听见小棉在说什么。
5
我听见小棉从炕上爬起来,我也就起来了。
“你是你姐姐的跟屁虫。”花被窝里的荷姨发丝纷乱,跟我那风韵独具的母亲一样,很女人。我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我看着荷姨的脸。
我父亲把我和我母亲抛弃在小街上。我母亲让我相信这个事实。
小棉开了门,天还黑着,但一会儿就亮了,仿佛是地面的热气使得天亮起来很快,能看清树上的苹果花了。城墙像一个男人的厚肩膀,院子里的房子气派,跟小棉母女一样洋气。园子里的樱花和桃花已凋落了。
我跟着小棉一起出门。荷姨不知在吼什么。小棉一出门,赶紧将手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在屋里,她调到静音上,过一会儿就假装去看时间。
小街很小。左边一个窗口打开了,周乐从窗里探出头来。
“小棉。小棉。”
我们没回头。
周乐出来了,跟我和小棉并排走一起。
“我是不是你姐夫。茉莉,茉莉?”
小棉扯扯我的手。
“茉莉聋了吗?”周乐大声说。
我绕到另一侧去,周乐将上身贴在小棉身上。
“小棉,真心实意要对你好的人是我,你别做梦了,杨默只不过是在跟你玩,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小棉脸板着,手心里紧攥着我的手,我抽都抽不开。
“小棉,我明天要走了。”
小棉停下来,看着周乐。
“你说得对,我不学无术。我是得干点正经事了,我决定去城里进修了。”
“祝贺你,周乐,你终于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了。”
“小棉,我想要的是你。我为了你才去进修的。”
小棉叹了口气:“这条街上需要一家正规的药店。”
小棉牵着我的手,我们一直往前走。天完全亮了,小街上,店铺一家家开了门,有人走出来,清扫门前的街道。孩子们大声喊叫,挤来撞去,忽一下群起往远处奔跑,像一只只刚从圈里撒向野地里去的羊,一跑进校门,马上又萎顿下来了。
我们从杨沉舟的批发商场门前走过去,小棉低头快步往对面走,我跟着,批发商场里有人走出来了,大声地咳嗽。
冯春天骂了声什么,听上去她像在骂一只老鼠。
小学部在前院,往里曲里拐弯走一阵,从有四层楼高的台阶上上去,就到了中学部。小棉一直往里走,从一排大房子门前拐过去。小棉忽然直起了脖子。
方校长站在台阶上,喊小棉,小棉板着脸,脸冲着脚下,像耳聋了一样。
方校长巴结似地再喊,小棉。小棉抬起臉来,仇人似的瞪了一眼。
方校长心里有什么在陷下去。
6
苹果树上,挂满了青圆的果。太阳照在上面,闪着玉的光泽。风一阵阵来,一阵阵过。墙头的柳色,深了。
院子里,飘着一首曲子,风把它吹得忽远忽近,忽强忽弱,却没有吹断它。
你握过的手留着一丝温暖,不知它能不能撑过这个春天。要够坚持才代表爱得勇敢,我如果能像风一样呐喊……
这首歌在院子里重复地放,花谢了,菜盛了。
我母亲逼我在房里写作业,一个病人喊走了她。我偷偷跑出来,一口气跑到小棉家。
我没有敲门,直冲进去,像一股急煎煎的风。
“小鬼,你慢点哦,狼撵着吗?”荷姨进屋去了,出来时,那首歌又重复地唱了起来。
“你姐姐快要高考了,她不好好学,可怎么办。”
我看着荷姨,她的眼神掠过园子里的城墙,城墙上,长草萋萋,一丛丛地晃。
“你姐姐考上了,我就能离开了。”
“你要去哪?”
一棵杏树,一棵花椒,几树梨围在花园墙四周,杏树的荫覆下来,在窗玻璃上布下浓重的暗影。与小街上的四合院不同,两排平房各有各的格局,客厅处在卧室和厨房之间,客厅里有个暖阁,荷姨白天在里面的小床上一睡半下午。
荷姨待在苹果树下,懒得跟我说一句,那曲子像是一粒使人软弱的药,荷姨一粒粒地吞了下去,慢慢变得神色涣散,她将两条长腿曲起来,坐在一个瑜珈垫子上,那是小棉在我母亲的电脑上网购来的第一件东西。荷姨的脸颊贴着肩膀,短发覆住了她的眼神。
够了。我苦够了,为你们。我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荷姨和小棉吵架时老说这句话。
我走出去,轻手轻脚关上了大门。
走到巷子口,我看见小棉提着一把吉他。我的心暗下去。我不喜欢吉他。
小棉脸上闪着光。
小棉手里握着一团纸,我从她的眼睛里知道,那页给揉碎了的纸上,写有一个名字。
小棉撕碎了那个名字,让我把碎纸片扔到垃圾箱里去。
拎着吉他进屋,小棉走到桌前,喝了一气杯子里的水,她伸手抹了下嘴角,眼睛盯着那只青瓷盅,冲我努努嘴。
“你走不出这条街的,我已经看到了,我就是你的命运。”荷姨突然在院子里咆哮。
我端着那只茶盅,立在门口。
小棉看我两眼,她咬嘴唇,我也咬。屋子里的空气忽然悬起来,我想逃跑。
“你要再跟那混蛋联系,我非去杀了他不可。”荷姨变了个人,像有一个魔鬼突然钻进了她身体里,“你就那么想让人家看不起!”
“够了!”小棉忽然冲出去,站在台阶上,我看着她背上的两块蝴蝶骨猛一下在白棉布的衬衫下挺直。
门开了。我站在阳光下。我跑了,忘了关上身后的门。
女人是随着黄昏一起出现在小街上的。她浑身飘飘拽拽的,仿佛一不小心,她就会随着一阵风,靠着那些飘带飞起来。
她从下街里摇摇摆摆一直走了上来,走到巷子口,她停在周乐的药店门前。周爷的老婆走出来,盯着女人看了很多眼。
“你想要点什么?”
周乐无极限。女人看了眼门牌,笑了笑,走了进去。“他们说这是家药店?”
“是的,你想要什么药,我给你找?”
门里,饮料和啤酒箱子贴着墙堆到了天花板上,两排柜台,左边是百货,女人在百货柜前看了两眼,走过去俯身看着玻璃下的几只药盒子。
“有阿斯匹林吗?”
“你等着,我儿子到城里进修去了,”周爷的老婆一边说一边跑出了门,站在台阶上愤怒似的高喊一嗓子:“老周!”
周爷很快就出现了。
“不零卖。”周爷很干脆地说,很干脆地盯着女人望,女人的眼睛给一副墨镜遮住了。她的腿很长,脖子也很长,围的丝巾更长,在脖子里缠了两圈,飘在身体两侧。周爷从女人在手包里掏钱的一双手判断,这个女人最少比荷姨要小五岁,比吴华丽要年轻得更多。
吴华丽那个女人呵,很和气,坐在周爷的铺子里说了很多话。吴华丽说自己是荷姨的表姊,但是周爷看出来根本不是。要跟小街上的人讲他看出的事儿,犹如是说一架飞机该怎么降落在小街上一样困难。那会儿,杨沉舟进来问周爷铺子里有吗叮啉没,周爷就把疑惑跟杨沉舟讲了。
“要遭天谴的,我不容许咱们这条街上有这样的人在。”杨沉舟的拳头落在玻璃柜台上,周爷心疼地看了眼,没有裂缝。
周爷只是疑心,并不确定,没料到小街上最有文化的杨沉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周爷感觉更为难了。周爷和杨沉舟坐在药店里,最后达成一致的看法:荷姨摊上这样的命,是可怜的,就像一个人得了不治之症一样。
那還是三年前的事了,吴华丽再没出现过。据周爷的推测,是因为吴华丽跟小街上的人说得太多,荷姨才将她赶走了。正是从吴华丽的嘴里,周爷听说了荷姨怎样被人从南方骗到北方来的详细情节。她从小争强好胜,眼睛在天上,一直活在虚空里。周爷仿佛就看清了荷姨小时候的样子。
这个年轻女人是头一次来镇上。
周爷等着女人再问他点什么,女人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周爷问他的老婆。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周爷的老婆望了两眼门外。
天慢慢地暗下来,巷子里那会儿没风,我跑到那片树林边上时,女人正伸手拍门。
我们一同走了进去。
后来很多人问我那天的场景,包括我的母亲。
我将嘴巴紧紧地闭上。
我母亲问我,是不是荷姨把那把吉他砸了?是不是她威胁小棉?
小棉走了,正如我母亲预测到的。
7
太阳刚从山背后探出来,一缕缕金光将窗玻璃照得闪闪发光。杨沉舟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拿一条毛巾啪啪拍打腿上的土,前胸后背拍了几遍,冯春天还在气势汹汹地叫骂。
“那害人精缠上你儿子了,快想个办法啊。”
杨沉舟说他能有什么办法,儿子那么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杨沉舟说得心虚,杨默从小没主见,啥事都得听冯春天的。这点上,儿子随了老子,要是冯春天一天不在,杨沉舟就感觉天下大乱了。
“跟你一个熊样,要能有自己的主见,我就活省心了。你倒是去看一趟啊。”
杨沉舟不语,冯春天接着骂他:“你儿子中了那对怪物的邪了,你也中了吗?你还不赶快去解救你儿子,你是想让这条街上,再多出几个怪物来吗?”
杨沉舟什么也没说,但他想了一整天。
那天晚上,周爷看见杨沉舟背着手黑着脸从药店门前经过,周爷嗨了一大声,杨沉舟都没有听见。周爷盯着杨沉舟拐进了那条巷子,直到看不见了。
杨沉舟一直走到那对邮政绿的门前,一边很有节奏地拍打门板,一边极其庄严地喊问:“请问,小棉她母亲在家吗?请出来一下,有事跟您说。”
门板哐里哐当响了几声,荷姨裹了个披肩,踩着昏黄的路灯走出来,看见杨沉舟,又把披肩往紧里裹了裹。荷姨请这个镇上最有学问的男人屋里坐。
杨沉舟猛烈地摇头,表示不进去,就站在那说。杨沉舟本是某城某所大学的教授,冯春天一下给他生了两个女儿,那时他年轻气盛,要冯春天牢记着祖训,没有儿子等于是断了后,冯春天绝不能让杨沉舟断了后。冯春天于是再生了一个,果然是个儿子。可是,那所大学马上就把杨沉舟给开除了,理由是目无法纪,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
冯春天把儿女和杨教授一并带到了双子镇上。后街里,冯春天娘家的老屋还在,父母早去世了,冯春天的弟弟冯四季守着老屋。冯春天最初在小街上开铺子,跛腿的冯四季帮她进货。过了几年,他们发了,成了小镇上最富有的人,这多亏了一家人齐心协力。他们在小街上最好的地段盖了座二层小楼,在一楼开了家最大的批发商场。冯四季每天坐在批发商场门口帮他们收钱。两个女儿早早嫁去了天南海北,冯春天收了很多彩礼。杨默上初中时,冯春天就在县城给杨默买了结婚用的新房。杨默学习成绩不好,冯春天就让他学专业,儿子是这对夫妻的命根子,夫妻俩愿意倾其所有。杨默快要大学毕业了,冯春天心目中,儿子早就是个艺术家了,虽然他上的只是一所三流的艺术学院。
那天晚上,杨沉舟站在一片昏黄的灯晕中,以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提到了一个荷姨根本听不懂的词。杨沉舟一气长篇大论,荷姨目瞪口呆之际,杨沉舟继续说道:
“小棉她了解自己不?你观察过小棉没有,也许她跟你一样,遗传了你的基因呢?杨默现在已经是个艺术家了,他怎么能娶一个性取向有问题的女子为妻呢?”
荷姨盯着那张脸,忽然像是风把她刮得摇了一下,一边的披肩滑落了,圆润的肩膀露出来,杨沉舟赶快把脸转向一边咳嗽了几声。
“请您务必管教好自己的女儿。”杨沉舟朝她鞠了一躬后走出了巷子。荷姨在那片光晕下立了很久。
我跟我母亲正准备睡觉,荷姨像一道闪电撞开了门。敷了面膜的我母亲吓得哇哇大叫了一气。
“你告诉我,什么是性取向?”荷姨目光发直,逼视着我母亲。她的脸看上去很白,眼睛很大,空洞可怖。
我母亲看了我一眼,我便拿了书包往里间走。
“那你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那是我母亲有些讥讽的嗓音。
我将床上的书往书包里装,那边突然就传来荷姨歇斯底里的大笑声,听上去,像是暗夜的深山老林里惊飞的一只雀子在尖叫。
“这就是你们一直以来自以为所了解的!”荷姨的嗓音有些吓人,她只有跟小棉吵架时才会那样,她从没对我母亲用这种口吻说过话。
“真的是难为你们费脑子想得这么曲折复杂又深刻,哈哈哈!”
“那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嘛。”我母亲仿佛还听不出来面前的女人声音里浸透的愤怒。
“这就是你亲口告诉方校长的?”
我母亲不知说了些什么,猛抬高了声音:“方校长在城里早就有女朋友了。”
两个女人后来说了很多话,尽管她们尽量将嗓门儿压得低低的,可听上去就像是在吵架,我在隔壁的房间里用被子蒙了头,一会儿就睡着了。
那年中秋节,荷姨差点就跟方校长结婚了。
我母亲感觉荷姨身体里似乎有一头沉睡已久的野兽猛一下苏醒了。
荷姨一定要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
那天,方校长在壮观的体育场上踢球,两个女人一齐出现了。方校长喘着粗气猛一下停住了,一边撩起白色球衣擦汗,一边走了过去。
“今天太阳照常是从东边升起的啊,”方校长看着荷姨,“小荷,你好。”方校长向荷姨伸过手去,荷姨伸出右手,大大方方地让方校长捏了下。
小街上的人都叫荷姨是小棉的妈,只有方校长那样叫荷姨。
我母亲转身走开了。方校长没去追,跟荷姨站在那说了半天话。
那天后,小街上所有的人都晓得荷姨要嫁给方校长了。我母亲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母亲让我去请荷姨过来。
“她一个人肯定不做饭的。”我母亲说。
“方校长带她去吃大餐了。”我一点都不想出门,脸埋在沙发里翻连环画,头都没抬一下。“她马上要嫁给方校长了。”我母亲啥时出门的,我都不晓得。
我们在学校里成天说那件事,他们不怀好意地问我:“方校长跟小棉她妈要结婚了,你妈同意吗?”
我骂了很脏的话。
放学后,我没有回家。一个人走进了那条巷子,在树林里待了很久,直到天完全暗下来,我听见从那个门里传出一阵说话声。
那是我母亲的嗓门儿,被荷姨尖厉的嗓音霎时就盖过了,门响了一下,她们出来了。
“究竟關你什么事?”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跟县城那个女教师根本是离不掉的。”
“你说什么?”
“别怪我没提醒你,虽然他那桩婚姻名存实亡,但毕竟形式上还是存在的。”
“够了,如果你只是想关心我,那谢谢了。”
“我们都轻信了他。”我母亲嗓子眼里轻轻呼出了这么一句,然后她就一摇一晃地转身走了。
荷姨在那站了半天,一阵风好容易把她推进门里去了。
几个月后,荷姨真的结婚了。
8
双子镇多少年都没啥变化,除了小街上终于有了一家正规的药店。周乐去北京进修了一趟,回来就把杂货铺清理了,“周乐无极限”拿白石灰抹掉,门楣上方挂起一块药店的匾额,大红的字在夜晚的灯光映照下,像滴血一样鲜艳。周乐的妈将一些杂货收起来,人们不乐意去冯春天的商场里买东西,她会不动声色地说一些话,迫使你不得不买一堆没用又很贵的东西。商场基本上在逢集天才有营业额,冯春天主要做批发生意。人们有空都愿意往药店的台阶上一站,一边问有某样杂货没。太阳缓缓地升起,缓缓地降落。
周乐由着他妈继续把那些杂货摆在柜台里卖了,周乐卖的东西,小街上的人心知肚明,只是,他们不愿意说出来。大家如今叫周乐是药贩子,周乐除了开药店,还开着一辆车到处推销药品。
巷子里草木依然。木门上漆的油政绿不那么新了,也不那么浓了,苹果树上又挂上了青果,园子里的花长得太繁杂,横七竖八,有些将就地开着。荷姨站在苹果树下,对着窗玻璃梳头发,日影西斜,她抓在手里的发丝上染有细的金线,几只鸟儿常在这种时候鸣叫,荷姨移了几番目光,梨树和苹果树上,没有鸟儿的身影。梳子滑下去,手心里就又落了一缕头发,再滑一梳子,又落几根,荷姨把头发绕几个圈,缠收到一起,为什么不让自己愉快地活几天?这句话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那个人的嗓音,像这黄昏慢慢淡去的日光,猛就将她置于雨地里。天际,一线光越来越暗,邻人归家的声息渐渐淡了下来,鸟儿们找着了归巢。荷姨在树下又站了会儿,直到天完全黑下来,肩膀有点凉,后背发冷,荷姨才走进门里去。
灯亮了。灯灭了。
过了很久,暗下去的灯忽然又亮了,屋里屋外,一盏盏,全亮了。
小棉拍门,拍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又拍几下。哗一下,一片灯火像水从门缝里泼溅而出,小棉深深地呼了口气。小棉拎着几个大包,荷姨开门的瞬间,以为小棉怀里也是一个大包,进到屋里,包裹全从小棉身上掉下来,荷姨盯着小棉怀里那个。
尖厉的辱骂刺破了夜空,什么东西摔到门板上去,门板狠狠地响了一下。
荷姨领着小棉来找我母亲时,我已经睡下了。我听见隔壁的房间里那个让我意外的嗓音,有种想哭的感觉。我爬起来穿好衣服,几声惊讶的欢呼过后,那边再没有一点欢声笑语的迹象。
我走过去的时候,她们三个都吃了一惊,我扑向小棉穿着厚外套的怀抱,我的脑袋感受到一个让我陌生的突起。
小棉变了。
我跟她之间那种由来已久的不需要言语说明的东西几乎没有了。我母亲打发我回到隔壁的房间睡觉,她们神色凝重地坐下来说了些让我想哭的话。
常有人来找我母亲。这时的小棉像那些女子,以那番样子来找我母亲。
“怕已经不能了。”我母亲给小棉做了检查。
“你一定得想办法。”那是荷姨的嗓音,她从没跟我母亲以那样的口吻说过话。
小棉说了句什么,荷姨马上吼了起来。
“闭嘴。你这是疯了吧。”
我想我母亲那天晚上经过了艰难的抉择。很多年以后,我母亲说起那个夜晚来,她说荷姨根本容不得她和小棉抗拒。
我母亲在狭小的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后给苏院长打了個电话。半小时后,她们一起去了前面的门诊楼。
苏院长马上要调到城里去了。
“就算你最后帮老同学一个忙。”我母亲说得低声下气。
小棉被荷姨强迫着,走进了手术室的门,小棉跟苏院长进行了简短的交谈。
小棉那天晚上经历了什么,我在很多年后方能理解。那会儿,我趴在枕头上,一个人偷偷哭,小棉不再爱我了,那比我晓得被我自己的父亲抛弃了更让人痛楚。我将窗帘拉开,望着那弯在窗玻璃上方寂然冷酷的月亮。
小棉消失差不多有两年了。
小棉猛一下长成了大人的样子,她的皮肤像在水里漂洗过,五官也像挪了位,我恨小棉那副像是在某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一下子促成的美貌,是这美貌,阻隔开了我和小棉之间秘密连通着的亲密无间。
第二天一放学,我跑到那两对邮政绿的木门前,伸手拍门的瞬间,猛一下被一道闪电刺穿,那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让我止步,让我此后在好多天里,失魂落魄。一辆车开过来了,老远鸣着喇叭,我转头看了眼,那是周乐,从药店到巷子里只需拐过一个弯就到了。
周乐把车停在邮政绿的木门前,又鸣了几声喇叭,荷姨就出来了。
我听见周乐在院子里大声地跟荷姨说话。周乐如今说话客气礼貌,见人会大声地说“你好”。
周乐从车上取下一个输液架,几瓶生理盐水。“小棉这是水土不服,很快就好了。”
我转身走开了。
跟小棉这般的决裂,几乎影响了我的性格。我变得内向、怪癖,动辄跟我母亲大发脾气。偶尔,我听到她跟我父亲讲电话,她哭,对我无能为力。她说她很抱歉。
方校长既没跟我妈结婚,也没娶荷姨,他很快就调到城里去了。据说是出于周爷和杨沉舟合起来的逼迫。杨沉舟和周爷每天站在药店门前散布各种小街上的人没有听说过的关于城里人方校长的小道消息。
杨沉舟是在保护小街上的妇女们的权益。小街上的人都这么说。
别的我不晓得,但方校长有一天晚上到院子里来时,我被荷姨叫去帮她写一封信,荷姨给小棉打过几个电话后,决定写一封信。小棉离开小街后,我还是头一次去荷姨家睡,虽然她很多个黄昏都到医院里来,试探地请我去给她做伴。
“茉莉现在作业老多了。”我松了口气,我母亲替我说了我不知该怎么说出口的话。荷姨就怅然地开了门,讪笑着望我一眼,门掩上了,我没出去送她。我心里突然就憋着一口闷气,仿佛是荷姨逼走了小棉,让她本来能预料的命运和前途蓦然变得模糊和叵测。
荷姨交待的事,我写了一阵,我的笔渐渐脱离我的控制,我用心跟小棉说话,我写得太专注了,都没听到敲门声,等我抬起头来,方校长已站在屋里的灯光下了。
坐吧。荷姨说,自己却站着。方校长也站着。屋里的灯火忽然拥挤不堪。我复又装作写信了。
“我是想问你,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心?”这个嗓音让人无端停了笔,我听得极端难过。我期待着荷姨能安抚这个嗓音。
“我本是个无心之人。”荷姨说。那个嗓音又问:
“你只是想跟我结婚,对不对?你对我,你快说呀,你只是想找个人结婚,我说得对不对?不好意思,我喝了点酒。”
“你不是自己都那样认为了吗?”荷姨终于说,吐出的每个字都很艰难。
“我喜欢你,你也是有感觉的,对不对?为什么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方校长的声音高了起来,伸出一根指头,本想戳向荷姨,却又戳向自己的额头。我走出去,走到院子里去,苹果树梢高高的缝隙间,半弯月亮静悬着,却将银辉撒得满院子。
“不知道。”荷姨干脆利落地只说这三个字。
“你只要告诉我,你对我有一点点感觉,我指的不是仇恨,我马上会娶你。我会带着你离开这儿。”
“得了吧。这会跑来说这个,还有意思吗?”女人在心里跟自己说,命就这么长,已经上过一次当了。
一次,是半生啊。
“你是指那个张老实,那个张老实?哈哈哈,你认为你自己真的会嫁给那个张老实?”
一阵让人难过的沉默。
“我不想成为试验品。”
“够了!我又没求着你,你走吧。”
门板晃荡了一下,方校长的一只脚先迈出来了,门帘子后面,他还在说:
“问题的重点,是你得给自己一次机会。你根本不懂爱你自己,又怎么爱别人呢?”
他们在院子里又站了会。我回到屋里,在那页信纸上写:
有些事,得你自己去争取。
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9
张老实四十三岁了,从没跟某个女人谈过恋爱,从没娶过老婆。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媒,竟然是冯春天给做的。
冯春天不过是想看看荷姨的笑话,杨沉舟亲自上门一番语重心长一点都没有让荷姨感觉到羞耻,这令冯春天惊讶。
荷姨有天到冯春天的批发商场里,荷姨走得风生水起,冯春天一看见荷姨就莫名心跳得急,眼睁睁看着荷姨走近眼前来了。
“实话告诉你,我做不了我家小棉的主。如果你能,就请做好你家杨默的主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冯春天的嗓门一下高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我今天郑重其事告诉你,老子跟你一样,老子的性取向很正常,跟你的祖奶奶一样,跟门外这条街上的每个女人一样正常。我很乐意再告诉你,我家小棉就是嫁一个叫花子,也绝不会嫁给一个狗屁艺术家,等等,让我一次说完,我还要很高兴地告诉你,我会找一个男人再结一次婚。”
“她这是想证明给小街上的人看啦,”冯春天冷笑着说,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怪物,竟然说我儿子是狗屁,你才是狗屁呢。”荷姨走了,冯春天猛地大骂起来,又猛看着杨沉舟呆呆地说,“老子?她称自己是老子!”
张老实是冯春天的一个表亲,家里太穷,人又木讷。这天,张老实到批发商场来买了一堆杂货,冯春天突然眼睛一亮。
“张老实,你该找个老婆了。”
“别笑话我了,谁会看上我呢?”张老实脸都红了。
张老实一走,冯春天就把杨沉舟支到荷姨那去了。
“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嘛。”杨沉舟想了想,在杨默和小棉恋爱这件事上,觉得挺对不住小棉母女的,再有,在荷姨和方校长之间,杨沉舟也没少说坏话,杨沉舟乐意跟荷姨把关系缓和下,就去了。
谁想,荷姨一听说是张老实,竟然没把走到院子里来的杨沉舟给轰出来。荷姨说,好。
她说好!杨沉舟吃惊得眼镜片都碎了。
小街上的秋天,层层叠叠,医院门前的空地上开满了木槿花,大朵,艳丽,秋天刚到来那几日,大都已败落了。
我和我母亲又时常去那个城墙下的院子里,有时,会碰上张老实在园子里翻地,他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笑,我母亲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他长得像个日本武士,壮实的胸膛像他身后的城墙一样,他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看起来倒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笨,如果他及时开口说点什么的话。
荷姨系着个围裙从厨房里出来,说老张刚收拾的锅台,还挺好用的。
她没喜欢过这条街上的谁,我母亲有天跟我说,她其实连自己的儿女都没真心爱过,张老实不明就里,她这个人很可怕呢。
她对这条街满心里都是仇恨。但是她在乎人怎么说。过不久,我母亲又说。那时,我学业加重,我母亲不允许我再去找小棉,除非派我去送或拿一样什么东西。
我往阁房里跑,猛一下撩开了门帘子,小棉猛怔一下,像从一场深远的梦里艰难地醒转过来,冲我一笑。
我母亲在跟荷姨窃窃私语,我母亲忧心忡忡。
“得找个事做,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我母亲说。
那时苏院长已经调走了。那天晚上,我母亲敲开了新院长的门。
我洗个手的工夫,我母亲又回来了,手里拎着她打算送给院长的礼品。
“老子稀罕你,笑话。”我母亲把礼品收到柜子里放好,拍了两下手才说。在那声“老子”里,我看着我母亲愣了半天。
但还是得想个办法,小棉会给她逼疯的。我母亲又自语。
杨默写给小棉的信被荷姨偷偷拿给我母亲看了。杨默抱怨小棉不理解他的难处,他夹在小棉跟他妈之间快愁死了,如果他不答应跟小棉断了来往,他妈就要断了他的生活费。
“那个软骨头,”我母亲跟荷姨说,“就算他把小棉带在身边,冯春天也绝不可能真断了宝贝儿子的生活费,何况,就算断了,两个人打工也能生活啊。这种男人,早断了也好,不可靠。”
荷姨白我母亲一眼:“你把我们母女看扁了,小棉只是一时糊涂,杨默他算老几!”
“你真的为小棉着想的话,就别硬跟冯春天争这口气了。”
“老子这是在争气吗?”荷姨看着城墙上方的蓝天。
要在小街上找个事来做,比在地里挖出一块黄金困难得多。不过巧了,几天前,张老实在自家的洋芋地里挖出一个古董来,但他谁也没告诉,辗转拿到城里去找人鉴定,他先找到了我父亲,我父亲辗转跟我母亲打听到了张老实打算要把自己嫁给荷姨。我父亲要我母亲发誓将这事不告诉任何人,包括荷姨。我母亲一放下电话,就跟我说,这女人又要时来运转了。
落了几天雨,这天天晴了。小街上的人在药店里看见小棉穿着白大褂,站在玻璃柜台后面,不冷不热地冲人们望着。
周乐的嗓门儿忽然特别洪亮,他站在药店里说话,下街里的人都听得见:“就几毛钱,给你免了,哥们我今天高兴。什么,这颗烤瓷牙太贵?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不打算做了?你肯定?来,你过来,你张嘴笑一下,对着这面镜子,看见了吗?这是咱们这条街上最不体面的一张脸!不信,你问小棉。”
周乐情意绵绵地往小棉脸上飞了一眼,小棉没说话,往那张镜子里的脸望了一眼。
“得了吧,给你再少一百。”小棉那忧愁似的一眨眼让周乐心急如焚,半空里挥一下手,往一張票据上刷刷画了几个数字。
“你这几天总共才赚一百块,”小棉有天终于跟周乐说。
“只要你高兴,哥们不赚钱都成。”
药店里并不真的需要一个帮工,周爷跟他的女人就能应付过来,不过逢集天,药店里一准会扎满了人。
周乐真的开了家正规的药店,小棉真在周乐的药店里上班了。我放学必先往药店里奔,想着这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不真实。我站在柜台里帮小棉拿一柄小勺数药片,数好了装在一只小小的纸袋里,小棉往上面仔细地写上用法用量。
小棉是不是很快乐呢?我寻着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
“把这个帮我寄了吧。”小棉低声说。我往出走,小棉把信要回去,在背面补上一句:
杨艺术家,不用麻烦再回信了,小心再给你妈老人家晓得了,断了你的奶。
小棉重新摆放了柜台里的药品,她照着说明书进行分门别类,药店,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小棉很快又学会了打针输液,周乐把藏匿着的杂货全部清理了,空地上放了两张床,不知什么缘故,小街上的人即便很清楚周乐至今卖的大部分仍是便宜的假药,可他们就是乐意去受骗。好在,头疼脑热的,周乐至今还没给治出什么麻烦来,不管什么样的病,周乐给配上几样白片片红片片的小药片,人们就不再来了,说明那药是起作用的。顽固一点的,周乐让小棉给打上三五天的吊针,还真就好起来了。
这天,杨沉舟站在药店门口的台阶上,像在宣布一件国际要闻一样说,杨默要学成归来了。
“你给他找下工作没?”
“用不着我找,他学的专业本来吃香得很,一般的学校争着要他,但我的儿子不能就那么随随便便找个工作就完事,他是个艺术家。”
“艺术家也得吃饭。你得先给他找份工作。”
杨沉舟沉思不语,往上街里走。走到批发商场门前,他望着台阶上那几颗发亮的脑袋,俯下身去,盯着棋盘,突然大喊一声:“将你的军!”啪一声,一枚棋子被砸成了两半。人群里一阵阵“啊啊”声。
那棋子都下了些年头,杨沉舟却让它碎裂了。
小棉在药店里上班后,荷姨请了我母亲,跟张老实郑重其事谈了一次话。张老实跟冯春天一块来的,冯春天看到荷姨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转身走了,丢下张老实一个人跟两个女人谈论他的婚姻大事。
那天晚上,我母亲睡下了,又急急地爬起来,要我给她做伴,去找荷姨。
荷姨打着哈欠来开门,我母亲劈头就说:“我这一天心不安,你说你这到底是怎么的了,年轻时候都过来了,这把年纪了非要娶个男人进门,娶也娶个说得过去的,你说你,我都给你整糊涂了。你对张老实是怎么个感觉,我这半夜跑来,咱们这会就把这事理清楚。”
荷姨让进屋,我母亲不进去,说屋里让她气闷,想不清楚事儿,就站在院子里说。
路灯将院子里的树和花园里的繁花打上一层昏冥的光晕,高高的城墙那边一片黑黢黢的暗影。
荷姨一个字也没说,我母亲说了半个小时,最后,她像说给自己听:“不过,张老实看上去倒是比哪个都可靠。”
张老实把他的家当放在自行车上驮来,荷姨就算是跟这个男人结婚了。
小棉待在藥店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中午都不回去,荷姨会将饭送到药店里来,跟周乐的妈站着说半天话,荷姨的眼睛一直在小棉身上。小棉故意不看她,有意让饭盒里的饭食凉下去,等荷姨出门了,才端起来吃。
周乐的妈突然喜欢上了晒太阳,大夏天的,她坐在一只小方凳上,脸冲着药店的门,脸颊上裹一方头巾,稳稳地坐着,天天晒太阳,渐渐,没有太阳的日子,会让这个老婆子感觉生不如死。
秋再凉一层,杨默就回来了。先是周乐的妈看见杨默背着一个特大的黑袋子,周乐的妈背对着小街,装作没看见杨默,杨默也没有认出周乐的妈来,他往药店里扫了眼,小棉正在低头数药片,他也没有认出那是小棉。
周乐从他妈嘴里得知杨默回来的消息,就开车出去了。
小街可真小啊,小到稍有风吹草动,整条小街的人都能给惊动。
那天黄昏,周乐将车开到冯春天的批发商场门前,大声喊着杨默的名字。冯春天出来了,又进去了。杨默出来时,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丝质的衬衫,头发很长,束扎在脑后,或许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他看上去疲惫而软弱。
周乐没有下车,杨默在车门跟前站了一会儿,就上了周乐的车。
周乐将车开得飞快,子弹一样弹出了小街。
后街里刚修建了个人工湖,周乐也给投资了,湖边一块黑色的石碑上,赫然写满了名字,周乐的名字排在杨沉舟的上面。
周乐将车停在人工湖边,望了几眼那个石碑,舒畅地叹了口气。杨默打了几个哈欠。
“你不要再骚扰小棉了,她是我的女人。”周乐说。
杨默望着周乐,咧开嘴笑了下。
“我为了她才回到这条街上来的。”周乐说,“你恐怕做不到吧。”
杨默动了一下四肢:“我可以带着她离开。”
“你说的,鬼信。”周乐说。
“我跟你之间,”杨默仰起脖子,脸歪在车窗上,他闭着眼睛说,“我跟你之间,没事。至于你跟小棉之间,我想,也不会有事。”
“你看不出小棉现在在我的药店里吗?”
“哦,是吗?听说了,这么说,小棉说的是真的喽。不过还有件事,你可能也早就听说了,小棉一直在等我,她不过是在跟我赌气,你也知道,我刚毕业,我妈说了,男人嘛,事业要紧,等我稳定下来——”
“这么说,你是根本就没听见我说的话!”周乐的嗓门儿忽然竖了起来。
那天黄昏,小街上的人都看见周乐的车哗刺一声在药店门前停了下来,杨默下车时,一手捂着鼻子,他的丝质衬衫上沾满了血。
小棉跟杨默对视,杨默避开了目光。小棉颤抖得难以将杨默脸上的血清洗干净,周乐推开她,亲自为杨默清洗。
杨默的腿跨在药店的门槛上,他始终没看小棉一眼。
“看样子,你在这干得得心应手嘛,祝贺你。”
小棉有几天没到药店里来。
但过不久,人们又看见小棉,站在柜台后面,安静地数药片。
农忙时,张老实回到樱花乡去种地,下雨天,他才会到小街上来,有时,推个自行车,多数时候,他是走着来的,看得出来,他把自己仔细地打扮过,穿着干净的上衣,裤腿挽得高高的,新鞋子上挂了两脚泥,手里拎着一袋时令蔬菜,这些菜,一半会到我母亲的餐桌上。
我母亲推门走了进去,猛看见张老实,我母亲总会呆那么一下,城墙高高地在蓝天下耸立,挡住了风雨。张老实不太爱说话,但每说出一个字来,都让人的心里猛猛地怔一下。
“放下,”他说,荷姨装没听见,将半桶水往花园墙下提。张老实再说“放下”,荷姨就放下了。张老实的大手捉起那只水桶,半桶水倾倒在苹果树下的洗衣盆里。
小棉走进来,眼睛盯着脚下,直直走到阁房里去。张老实直望着那扇门关上了,才把水桶轻放下来。
我母亲跟荷姨站在苹果树下,眼睛盯着阁房的窗玻璃。张老实的目光在荷姨身上扫一下,再扫一下,就落到某样家什上去了。
“老张你擦的那块玻璃像泼了牛奶,再擦一下嘛。”荷姨的嗓门尖尖的,语速飞快,像是一只通了电源的讲话机,一有了电就没法受人的控制,她迅速地转向我母亲,又转向张老实。她压低嗓门说:“你是不知道,这人粗心大意,乡下人的习惯,你根本没法忍受。就七十块一双的鞋,当我什么人,看见了吗?还在那扔着呢。”
像是荷姨一直以来往脸上蒙了块布,不知何时,哗一下这块布被撕烂了,露出了她难以示人的面目。
10
小棉的眼睛从药店里穿出去,往小街上溜一圈。门上挂了个白色网眼的门帘子,小棉数那密密麻麻的网眼子。数到半中央,看见一方太阳下的黑头巾,小棉移走目光。
夜里落了一场雨,空气很潮润,泛着泥土和庄稼的气息。太阳一升起来就很烈,小棉的半截胳膊在玻璃柜台上给晒成了红糖色。小棉跟荷姨一样,肤白眼大,她们的眼神似乎比小街上的女人多或是少一种东西。
中午放学,走到药店门口,我看见小棉向我招手。
“晚上来跟姐睡。”小棉说。我想说不,但我已点了点头。小棉的目光让人忍不住躲避,她的鼻翼上啥时长满了雀斑,那一粒粒雀斑在小棉咧嘴一笑时,似乎要跳下来,她将头发紧紧地束扎起来,头皮上绷得紧紧的,那件褂子底下,看不出小棉的身材,小棉的尖下巴变圆了。
匆促地跟我说完,小棉飞速地闪进了药店,门帘子快速地放了下来。我一下想起,自小棉上初中后,就不再带着我这家那家地串门子了。除了我跟我母亲,她们母女在街上没有朋友。
吃过晚饭,我背了书包,慢吞吞往小棉家走。我心里有种莫名的东西,像是某种背叛,又像是抗拒。
张老实把阁房的门收拾好了,轻轻碰一下就可以锁上了,小棉终于可以有个自己的房间了。我们头枕着被子,望着天花板,小棉不再将腿翘得高高的,我装作看书,小棉盯着房间里一个不确定的方向,像是就那样睁着眼睛睡着了。
院子里猛然一声巨响,那边的门开了,猛猛地磕了几下,荷姨尖厉的嗓音霎时像一股气浪,冲破了墙壁。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那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那是张老实嘶吼的声音,“告诉你,老子可不是来给你当长工的。”
小棉嗷叫了一声,猛一下拉过被子,将我们俩捂在里面。
张老实那天半夜里离开了。
偶尔,小棉会在星期六下午来喊我。我们一同走进院子里去。荷姨一看见小棉便大叫大喊。
荷姨经常来找我母亲,她终于有话可说了,揪着张老实的缺点一说几个钟头。猛地,荷姨看我母亲一眼,马上转到小棉身上去:“这小棉要我的命呢,你多给留意着,怎样的都成,只要人老实可信。”
荷姨从不在我母亲跟前提杨默。
我母亲认为杨默飘忽不定,软弱无骨,我母亲最怕那种成天像在脑子里想事的人,就好像人家老在背地里把她避得远远的在琢磨一个让人疯狂的阴谋,搞艺术的都那个样,我母亲很想拿我父亲说事,但她看看荷姨,什么也没说。
“她把谁都能逼疯的。”荷姨走后,我母亲说。她突然看着我说:“我刚认识她那会儿,的确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啊。”我每有情绪不对头时,我母亲从不拿遗传说事,而会细究荷姨究竟给了我什么样的影响。
我母亲曾怀疑小棉的父亲不是正常死亡,是给荷姨逼得无路可走了,就自己得病死了。那是在方校长调来小街而我父亲刚要调走那阵。
“她没你们想的那么坏,她只是运气不好。”我记得我父亲说。
周乐的车时常停在那条巷子里,有时,周乐扛下来一罐煤气,有时,只是一袋苹果。
荷姨认为那是小棉作为药店的一份子而应得的,算是一种福利。
杨沉舟每天都踱步到药店里来,他的批发商场门前被一帮老棋迷占领了,而杨沉舟其实是不喜欢下棋的,他热衷于跟人争议时政要闻,他跟周爷最能谈得来。进到店里来,看不到周爷,杨沉舟的表情是凝重而失落的,但他很快跟小棉攀谈了起来。
“杨默最近忙得很,你冯姨才给找了工作,我们想让他一边工作一边读研,这样什么都不耽误。”
小棉对杨沉舟的态度是轻谑的,由着杨沉舟一个人自说自话,一种跟我有什么鬼扯似的表情。
“你冯姨就那张嘴,心里其实好着呢。你得多跟她交流。你不能像你母亲那样见谁都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
小棉正欲说什么,周乐进来了:“哟,杨大师有空浪药店了!杨默没回来吧,我料他回不来,前天我们一起在县城打架来着。怎么,他没告诉你?那帮人,是我替他摆平的,你家的杨默啊,空长了副男人的骨架,哼,娘炮,给我们镇上人丢脸,还尽爱往那种地方跑。”
周乐是看着小棉的眼睛说的。杨沉舟一句话都没说,张望了阵子,撩起门帘,走了。小棉每天都听到杨默的消息,杨默在旅游局上班了。“其实就是个戏班子,”周乐说,“一帮玩杂耍的,那工作请我都不会去干的。”
11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我走到巷子口,看见那个女人在伸手拍门。
我还记得年轻女子刹那露出绝望的眼神。荷姨冷冷地看了两眼那女子,她穿着轻纱似的夏日衣裳,脸上的皮肤闪着玉一样的光泽,飘逸轻灵像要飞升而去。荷姨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坚硬的黄土地一样沉重。
“姐,多少年了,”年轻女子眼里猛如喷泉,她扑向脸颊如焦糖表情木然的荷姨,“我们寻你不容易。”
“哟,这是谁呀。”荷姨凛然地僵立着,没有伸手接住女子向她伸过来的手臂,女子的手轻轻地触到荷姨的袖口,触电似的缩回去了。
“姐。相片和地址都给你寄过了,你没收到吗?”女子伸手去包里翻找。荷姨不冷不热地让她别找了:“我没兴趣知道你们,你们过好你们的就好,就当我早已经死了。”
“你连个电话也不装。”年轻女子试探地往荷姨跟前走了几步,“我知道你是不想跟我们联系。”
荷姨忽然大笑了几声,她高喊着我的名字,让給她倒杯水去,她渴了。
“我忙碌了一天了,没工夫跟人瞎扯。你走吧,再不要来找我了,你们过你们的好日子吧。看见了吗?我过得这么好,你赶紧走吧,告诉他们,我很好,我已经死啦!”荷姨猛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肩膀大号大啕。
“爸爸想见你一面,他在医院里,整整一个月了。”年轻女子也蹲下去,把荷姨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从来就没找过我!”
“我丢了,他没找过我!”
“我死过多少回了,你们晓得不!”
荷姨像个孩子,像一页被大风撕碎给大海浸淹的纸。
就在那时,小棉提着一把吉他闯了进来。
“小棉,我是小姨啊。”年轻女子又向小棉迎上去。
小棉脸上露出一个让年轻女子越发绝望的表情,小棉避开那只伸向她的手臂,走到屋里去了。
小棉又从门里出来了。“你们看着她如今有两个钱了才记起她来了,要给她制造闲话,好像不缺你这个人哦。”
年轻女子很快离开了。
荷姨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将鸡赶进了园子。
天要黑下来的时候,母女俩狠狠吵了一架。
同样的黄昏,荷姨和小棉又惊天动地地吵了一架。
小棉要跟周乐结婚了。
从没人看见杨默和小棉一起在街上走过,事实上,小街上的人,几乎从没看见过杨默。有人在城里碰见过,说是他懒洋洋的老像是没睡醒,与世隔绝似的眼神朝你一瞥,马上又移走了,身边总是走着一个跟小棉不一样的女子,那些女子周乐了解得比较多,总能给小街上好奇的人们一个具体的名字,年龄,以及跟杨默的亲密程度。
至于荷姨为什么要反对小棉和周乐,几乎没有个原因。
“我绝对不允许!听见了吗?除非老子死了!”
“你是想让我陪着你老死,这样才称你的心合你的意!”小棉高声大嗓,把她自己都给吓一跳。
12
午间,我和我母亲正吃着饭,荷姨来了,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不上家里去了。她说的是家里,她跟小棉一直把我当成那个家的一份子。
院子里,又只是母女俩的晨昏。
只要天光一放亮,荷姨就在屋里待不住,必要在小街上的这个大院里进去、那个大院里出来,遇着人开口说话,该讲的、不该讲的,她大声地说着,听的人很快就转身走开了,要么,会站起来说,还有事要忙。她讪讪地从人家单位的院子里走出来,独自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歌,又走进另一扇门里去。
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的时间,她必要哼哼着从门外走进来,走到我跟我母亲在医院的家里来,讪讪地跟我说几句话,大声地说小棉的不是,如果我母亲在,她就东拉西扯地说些小街上的事。
小棉有一阵子没去药店,小棉避开荷姨出门的时间,也会绕到医院里来,有时,她会在路口等我,陪我一同在小街上走一截,一直走到宿舍门口,她说你快去吃饭吧,我不进去了。
有时,小棉推门进来,猛见荷姨也在,小棉会猛一下板起脸,眼神皱缩起来,双手拢在衬衫的袖子里。荷姨就骂上了,看看,什么德性,一个姑娘家,怎么成了这番样子!
小棉回她,管好你自个儿吧。
荷姨必要嗓门儿抬得比小棉高,骂得比小棉难听,看我母亲一眼,猛怔一下,才住嘴。
“你给张老实赔个不是,男人嘛,都要面子,既然已经把人家请到家里来了。”我母亲说得真心实意,我母亲看张老实的眼神里,充满了敬意,如果我父亲看到这样的眼神,会不会为之震惊呢?
“他是男人,我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跑去跟他道歉。”荷姨理直气壮。
我母亲绕开张老实,问小棉的事究竟荷姨是啥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人家眼光太高,好端端的杨默看不上,非要去招惑周乐,你说我怎么能把小棉嫁给周乐呢?那死鬼死得早,从小就比别人家的娃子可怜,说到底,我还得为她的将来打算,我不能不管。”
我母亲听得糊涂,也懒得细问,由着荷姨自个儿唠唠叨叨,说个不休。
这天,我母亲猛一下睁圆了眼睛:“天啊,我怎么就不明白呢?她其实是非常愿意让小棉嫁给杨默的。”
一个礼拜天,小棉带我去了趟县城,我们坐周乐的车去的,周乐去进货了,我和小棉到处逛了逛,我们在新华书店的拐角处碰见了杨默。
“怎么不给我回信?”
小棉的眼神让人说不清,我感觉她马上要哭出来了,却用极为强硬的语气说:“信,什么信?我根本没收到。”
杨默极为吃惊,说怎么可能会收不到:“那么,电话呢,你的电话为什么老打不通。”
“我接电话不方便。”小棉不冷不热地说。
“不方便?是不是周乐不让你接?”我感觉杨默已在生气了,“你何不明明白白告诉我,这样告诉我一声很难吗?”
“你呢,也没见着你明明白白告诉我。”小棉抬高了嗓门儿,我感觉像是荷姨一下钻到了她的身体里。哦,天啦,杨默这时要是软下来抱抱小棉或温柔地说声我错了,我想一切又会是另一回事了。
她们母女一直就是那样的,还是从某个我弄不懂的时候开始,她们才变得那样易怒,爱跟人争个高下,还蛮不讲理。
在我成年以后方能想到,也许,她们需要的只是别人一个低下来的姿势,又或许,她们自己站得太高了,別人无论怎样去够,也够不到她们的冷冽。
周乐很快就打电话过来了,小棉将手机举到脸颊上,尖声地叫着周乐的名字,让周乐过来接我们。
那天,在车上,小棉问周乐,你真的愿意娶我吗?
13
冬天到来了,落了一场薄雪。一个天晴的日子里,周乐结婚了。他娶了一个来药店里学做烤瓷牙的乡下姑娘,那姑娘跟张老实是一个村里的。
郑成明回了一趟家,走时带走了小棉。
我时常想起,小棉带着我在小街上游荡。
我们从巷子里穿出去,直直向着老君山的方向走。穿过小街,又是一条巷子,左边几户人家,右边是大礼堂的围墙。小棉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
不知从哪蹿出来一条狗,像一股洪水猛冲向我,我跑了几步,哭声绊倒了我。小棉让我别跑,狗喜欢追跑的人。我扑倒在地上了,可那只狗还是咬了我。我嘶吼着哭。
小棉把我背回家去。
别告诉你姨,好不?
好。
也别告诉你妈,好不?
我没说话。还在哭。
你给你妈说了,她就不让你来咱们家住了。这样,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可我是这样喜欢茉莉。小棉只喜欢茉莉哦。
我将脸贴在小棉的背上。狗在我右腿上咬了一排牙印,光想着那排牙印儿,我就疼得慌。
院子里没人,几只鸡在一棵苹果树下啄着抠着,不知在啄抠什么。苹果树上正开着花,粉白汪汪的,一串一串叠堆,小棉在树下呆立了一会儿,她望着苹果花的眼里,让我看不懂。
我坐在苹果树下的小凳子上,将那条腿伸向小棉的怀里,小棉往那排浅浅的牙印儿上撒盐,等我不尖叫了,她又撒了一层。
不行,还得到周乐那瞧瞧去。
小棉背了我,往周乐的药店里走,走到门口,狂暴的音乐淹没了小棉的说话声。
小棉闭着眼睛在乐声里晃啊摇的,脸颊上一串泪水滚落。
一个花园占据了半个院子,花开一半亩,菜绿三两畦,院子空阔无边际。我和小棉像一片花田里的两只蜜蜂。
从花园的围墙上跨过去,从繁花当中穿过去。风被围墙挡住了,被高高的城墙挡住了,城墙上有台阶,上去之前,小棉从繁花当中穿过去,跑到房里,放了一张唱片,小棉再跨过围墙时,激越的音乐就响起了。树林里的柳,将枝儿罩扑进围墙,柔软地摆啊摆。
我和小棉坐在城墙上,我学小棉的样,将绑头发的小橡皮圈摘下来,套在手腕上。大风吹乱我们的头发,掠空我们的身体。
看见那丛百合没,还有那丛,那是芍药,它们是从城里来的。城里的公园里,现在花开得像繁星。我爱逛公园。
谁会带你呢?小棉从没出过门。
小棉从嘴里吐出一朵苹果花,从眼睛里开出,在脸颊上绽放。
茉莉啊,姐姐这么笨,是考不上大学的。考不上,这人生,就已完结了。
我和小棉的目光越过小街上的事物,像雷达一样向左探,最后,落在一个小阁楼上。
小阁楼上的窗子关很久了。冬天时,杨默会在窗口吹笛子,笛音撒向天际,小棉和我坐在城墙上,雪花扑满我们的衣裳。
我望着城墙下的花园,花园里的蔬菜和繁花一齐灼灼,一齐夭夭。我喜欢小棉说那个字时的发音。“丛。”她说时,我看着那畦韭菜,在一棵牡丹花树下。
那几只鸡跑出去了。会迷失在小街上,荷姨会尖声骂小棉,骂得满条街都听得见。空气里,全是花和菜的气息。
有人从门前过,立在那个门框里,向里张望。周乐跟一阵风一起进来了。
荷姨哼着一支歌回来时,周乐已修好了电视机。荷姨让小棉再找找看,一定还有一样需要修理的电器、家什,小棉跨过花园墙,周乐站着看小棉。
你慢慢找,小棉。周乐吞咽了下,啥我都会修的。
修修你自己的脑子吧。
周乐没生气。
荷姨尖起嗓子笑,周乐总能逗荷姨笑。
茶水在青瓷的小盅中,印着一抹儿蓝天,几朵苹果花颤巍巍的。
哎,小棉要是有你聪明就好了。
让小棉跟我一块学医吧。
跟你学医?哈哈哈。荷姨眼角上吊,青瓷的茶盅在手里一倾,茶水倒了出去,泼在苹果树下。
小棉在城墙上。
几年以后,小棉又在城墙上。
荷姨在城墙下的园子里种菜,自从她卖掉了土地以后,就把园子里的花全部清理出去了,她不能浪费一寸土地,养那没用的花,她和小棉的食粮全来自城墙下的那个园子里。
“你成天呆坐在那上头,闲得慌吗?”荷姨仰起脸来,望着上面呆坐的小棉。
小棉没说话。一阵风起,吹乱了她的头发。小棉的脸像荷姨种地时的脸,红糖色。
一个夏天的午后,下了一场暴雨。
雨停后,我母亲去荷姨的院子里,我母亲听见荷姨在大喊大叫。院子里三只癞蛤蟆在跳,荷姨在台阶上跳来跳去,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荷姨最见不得蛇和癞蛤蟆,我母亲帮荷姨把癞蛤蟆赶出了院子。
那天下午,荷姨被我妈强迫着去樱花村请张老实回家,荷姨拉我妈陪同前往。走到巷子口,正碰见周乐的新媳妇开车要去樱花村里转娘家,要捎上我母亲和荷姨,荷姨板着脸,说她自己会走路。
她们走着去。路上,我母亲突然问荷姨,你是不是喜欢过我?
荷姨翻脸大骂起来:“我早就知道是你在给我造谣生事,我本来可以爱上一个人,好好成个家的,看你都给我整的什么事。看在茉莉的面子上,我才没跟你计较。”
我母亲站住了,看着荷姨认真地说:“死女人,你才不简单呢,破坏力极强。”
荷姨听得一怔,猛就看见张老实拄着个铁锹站在一片洋芋地头。
本来该有个好结局的,偏偏我母亲在张老实家里最后多了句嘴,她想起张老实还有个古董,非要他拿出来瞧瞧。据说那个东西的价值令县城的专家都无法想象。
偏偏张老实死不承认有什么古董。
这争来争去之间,荷姨的心就又凉下去了。
“你的人都是她的了,她有权晓得你都有什么家产。”我母亲笑指着荷姨。
“你都从哪听来的,真没有。”张老实急得脸都红了。
“我们该走了,老子回去还有事要干呢。”荷姨站起来。荷姨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但那会儿她感觉它落下去了。
“一个古董算不得啥事,迟早还不是你的。”我母亲跟在荷姨身后,只怪自己多嘴。
我母亲看不出荷姨那一瞬间的坚决究竟是不是古董闯的祸。
“我问你,你跟茉莉的爸爸为什么就分开了,是因为方校长吗?”荷姨一本正经地问我母亲。
我母亲冷冷地说:“人们因为误解结婚,因为理解,分开了。”看着荷姨愣怔的表情,我母亲又笑起来,“这是一个叫王尔德的男人说的。”
我母亲想着我父亲跟荷姨目光交汇的那些瞬间。我母亲从那时起,方明白,她跟我父亲之间,只不过是一份合约,是永远融不到一起的两种物质。如果没有这种顿悟与清醒,我母亲会跟我父亲傻乎乎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的。
我母亲看了两眼斜阳。
荷姨走得像一截儿夏天的柳枝儿,有些人天生是迷人的,正如有些人,天生是乏味的。我母亲把小街上的人大致归了下类,多数人处于中间地带。有些人靠头脑和智慧生活,有些人,靠愚钝就能获得幸福。
荷姨跟我母亲那天回到小街上时,一帮人正聚在周乐的药店前,她们在人群里站了会,后来各自转身走开了。
夏天快要逝去了,雨多了起来,一场,再一场,天就又凉了。
有天黄昏,人们看见小棉站在药店门前。
一会儿,荷姨也从巷子里出来了,她把双手拢在袖子里,讪笑着,高声地跟药店门前聚着的人开着玩笑。
“小棉现在干啥呢?”
“她下岗了。一时半会找不下事,就回来了。”荷姨叹着气,一连串说了好多城里的新鲜事,说得眉开眼笑,像是她亲眼看着发生的。小棉靠在药店的窗台上,双手拢在袖子里,笑嘻嘻地听着。小棉不过也是在城里听来的。
小棉听说小街上,有人离开了。有人又回来了。
“那会我莫名地怕你妈,怕得要死。”小棉回了下头,周乐何时站在了她旁边。周乐低眉耷眼斜倚在窗台上,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块玻璃,像在自语,“那的确很难,要巴结讨好她。”周乐摸摸脑袋,叹了口气,“如果那时咱俩真在一起过了,一切会比现在都好吧。”
小棉向对街望了眼,眼睛上翻着吹了口气,额前的一缕头发猛扬起来,像蛾子的翅儿,扑闪了几下,又罩落到她的眼帘上。
“要不,还是来药店吧,她快生了,我正好需要个帮手。”
我母亲说,能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的人,除了艺术家就只能是小棉母女。我母亲又说,大多数人,其实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
小街上弥漫着一股气息。黄昏里,特有一种安详。一缕黄金的光从对街的一块玻璃上反射过来,照得药店的玻璃閃闪发亮,刹那间,这光就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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