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大兴安岭只有一个,可它在行政归属上却有两个:内蒙古大兴安岭和黑龙江大兴安岭。行政区划将其一分为二,但它们骨子里却是一体的,群山相连,河流交错,山山水水都割不断内蒙古与黑龙江的情。
我自幼生长在大兴安岭,所以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鄂伦春和鄂温克两个少数民族,有地缘上的亲近和情感上的共融。我的首部长篇小说《树下》,其中写到一个骑白马的鄂伦春小伙子,就源于我的童年记忆。
我们小镇与鄂伦春人聚居地的十八站很近,少时在山间公路玩耍,常见骑马的鄂伦春人,途经我们小镇,进城去买生活日用品,盐啦肥皂啦蜡烛啦等等。他们习惯在马上吊着桦皮篓,里面装着肉干(狍子肉或是鹿肉),我有幸从一位骑马的年轻人手里,得到过这样的肉干。
那时的大兴安岭,生火用的是木柈。冬季我们进山拉烧柴,总能看到鄂伦春人的足迹。他们刻在树木上的山神和白雪地上的祭奠痕迹,给我以深刻印象。从父辈那里,我了解到他们的生活习性、原始图腾和宗教崇拜。他们的万物有灵论,对我们小镇影响很深。我们不敢轻易坐在树墩上,不敢往河里倾倒污秽之物,不敢踩踏门槛,因为那里都是神灵聚居之地。鄂伦春和鄂温克人虽然喜食野物,但从不过分索取。他们有着朴素的生命观和自然观,而这一切,其实都是文明的表现。所以我的一些作品,很自然地书写了他们如雪花般纯洁静美的品德。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我的一部重要长篇,在这部作品中,我走进了大兴安岭的使鹿鄂温克部落。我曾去根河实地采访,在鄂温克人的帐篷里喝驯鹿奶茶,听他们即兴的歌唱。所以我在驾驭这部长篇时,完全没有“隔”的感觉。因为那里的山川草木,风雨雷电,都是我所熟悉的。而他们的生活方式,又是天性渴望自由的我,所无限向往的。所以写作《额尔古纳河右岸》,对我来说也是一次灵魂的洗礼。
我是个地道的汉族人,但这不影响我对那片土地上的少数民族故事的热爱。同样,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少数民族作家,也可以对汉族人的故事进行独到的书写。远离狭隘,避免故步自封而陷入僵化,是任何民族的文化都应该警惕的。从这个意义来说,当一片熟悉的土地向我们敞开怀抱的时候,去除民族的身份标签,所有的诚意书写,都值得尊重。
而我愿意搭一顶文学的帐篷,就像鄂伦春和鄂温克人在山林中搭建的一樣,留着一个通气孔,让烟火上升,让星星下凡。当然,透过这个通气孔,在寒冷时分,我还能望见雪花。当雪花三朵五朵坠落在帐篷的时刻,就是金翅的蝴蝶飞临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