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这个句子，没有虚拟语气

顾甯

很多年前，我读到过作家史铁生的一篇小说，很有意思。说是一个名叫莫非的奋发有为的中学教师，马上就要出国攻读教育学博士了，却在某晚骑自行车回家时遭遇了车祸，终身瘫痪，所有梦想皆成泡影。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他骑自行车的时候轧到了地上的一只茄子，然后摔向了马路中央，撞上了一辆汽车。

那么要怪茄子吗？难说。如果他早摔或迟摔一秒钟，也不会撞到车子。如果不是此前他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捏了下刹车，那么也能逃开“那一秒”。再往回追溯，他那晚干什么去了？他看戏去了。他哪来的戏票？校长给的。他怎么碰到校长的？放学后在教室外碰到的。他為什么放学了还不回家？因为班上有个学生上课时莫名发笑，他放学后在盘问他。可那个学生为何发出神秘的笑？说来真好笑，因为他看到窗外一只小狗对着墙壁放了一个屁。没错，彻底改写他人生命运的就是，一个狗屁。

这样一来，命运全部的沉重性似乎都被解构了。如果一定要把人生的厄运归于一只狗，那只狗狗一定满脸无辜：怪我咯？

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面对小狗的一个形而下动作，有人发笑了，然后的然后，有人就悲催了。史铁生这位被降临到自己身上的苦难熬成了智者的作家，就这样揭示了命运的荒谬性。

当他坐在轮椅上冥想时，一定无数次地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如果”。在“如果”的庇护下，他相信自己会拥有美满的人生。但智慧如他，一定也早就悟明白了：真正的幸福，从来不曾寄望于什么“如果”。正如他在《好运设计》里写的，设计得再好的幸运也是徒劳的，唯一值得珍视的是“过程”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

但我们大多数人总是迷恋于这么一种“如果”的思维。如果那个球不是偏了一点点击中门柱，那么自己心仪的球队就能举起冠军的奖杯；如果金庸小说里的萧峰能够稍微谨慎一点点，那么阿朱也就不会死于至爱者的掌下；如果项羽在鸿门宴上的心肠能硬那么一点点，那么历史就会改道易辙；如果……

我们真的喜欢这样的“如果”。很多剧情就是迎合人们的这种心理设计的。比如，一个人试图找到另一个误会了自己的人，找到后就可以尽释前嫌，可偏偏他们总会遗憾地擦肩而过，不是晚几秒钟听到电话铃声，就是在两部分别上下行的电梯中失去最后的机会。世界上众多哀感顽艳的爱情故事，以及一些令人唏嘘不已的阴差阳错，就因为有了“如果”这一个酵母，才变得意旨醇厚，后味绵长。

记得以前学英语时，我曾经冒出过一个充满傻气的念头：为什么要有虚拟语气？什么与过去事实相反、与现在事实相反、与将来的可能相反之类的。实实在在说话不行么？后来慢慢明白，有的想法和愿望只能用假设或虚拟的方式来表达。因为有了虚拟语气，我们会有一个向别人解释的借口，有一个给自己安慰的理由，当然更可能有一个总在制造出遗憾心情的沙漏。所以，我总觉得，这样的话语习惯不应该延伸到人生的层面，人生这个长长的“句子”，不应该充斥着虚拟语气。

如果我当初选择读理科而不是文科，如果我毕业后不是傻乎乎地到工厂里报到而是听从同学的劝说南下创业，如果那一年我能够坚持考研而不是继续工作，如果那一次我能如愿到哈佛大学敦巴顿橡树园当访问学者，如果我攻博时选择离职读公费而非在职，如果我博士毕业后能够毅然进入高校任教，如果我不是执意从干燥的北京回到湿漉漉的江南，如果我像某某一样被一个又一个机遇砸中……如果，当然还有更多的“如果”，那么我的生活定会是另一番模样！

瞧瞧，这种愚蠢的思维习惯只会让一个人变得更low，因为它不但否定过去、否定现状，更要否定自我，置自身于彻头彻尾的loser的境地。我们总是过于夸大选择的价值，以为不同的选择会导致天上地下的差别。其实呢，从一定角度来看，几乎任何正当的选择都是好的，只要做出选择就是好的，只要在选择后不再犹疑、不再抱怨、不再后悔、不再用虚拟语气来折磨自己就是好的，任何选择都同时有着成功的胚胎和失败的因子，关键是你是否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百分之百的努力。

沉迷于“如果”的思维，是一种弱者思维。

“如果”让我们向往“生活在别处”，却从来不想，自己每天还在睡懒觉做美梦时，别人早就起床拉开窗帘看到了清晨的微熹；从来不想，自己遇到事就躲、碰到麻烦就抱怨时，别人或许把多做的那一份事情当成打怪练级的必备功夫；从来不想，自己“宅”在屋子里无聊地玩手机时，别人已经把朋友圈发展到令你望而生畏的地步……

把“如果”思维抛开吧，别再用虚拟语气谈论人生。你的人生就是你真正努力做过的事，就是你用心说过的话，就是你每一个晨昏在灯下投射的影子，就是你遇见和看见的远远近近的人，就是你为之烦恼又为之欣喜的全部时刻。

你只能是“这一个”人生，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