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红许
山村纸语
○石红许
石红许,江西鄱阳人,上饶市文学院副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 《回前湖咀》《成功就在不远处》《河红万里》等。散文见诸 《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期刊, 入选《新中国散文典藏》等多种选本,并被选入各类高(中)考教辅资料、试卷。
前前后后近两千年,蔡伦改进的造纸术在铅山被不断地继承、发扬,至明清时达到了高峰,铅山连四纸在当时被列为朝廷贡品,至现代,古老的手工抄纸技法却因抵挡不住机械化的推进而被冷落。令人欣慰的是,我们这一代还能有幸看到最后一拨传承人,子孙恐怕就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从武夷山镇往东拐进一条通往温林关的峡谷,我顺着河流走,过了下渠村,却发现河流是逆向的。
每每讲起这河流的走向,当地上了年岁的老纸工就激动不已,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河流啊,他们年轻时哪年不走个三五趟往返老家?早年从抚州东乡来到这里当学徒,主要跟师傅做纸。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当能够望见高山上一块“和尚石”时,就知道终点不远了。后来,为了纸上的梦想,有人从老家把媳妇也带来了,嗷嗷待哺的儿女也跟来了。“和尚石”在多年前的某一个雷雨天,遭雷劈而断了头顶一截,基本轮廓仍在。这本是一自然现象,而78岁的王子金老人则认为那是一个预兆,暗示以纸为生的禾尚坪要面临一次产业大调整的阵痛。此后,手工制纸业越来越不景气,成本上涨,纸价下跌,年轻人纷纷转行。抄纸,多么熟悉的词语,在“纸庄”禾尚坪的年轻一代中也变得陌生起来。
禾尚坪,这是一个用纸张摊晾出来的村庄,因村头的“和尚石”而得名,起初叫和尚坪,后改为禾尚坪。村民大都不是本地人,主要来自抚州、余江等地。在禾尚坪的巷子里行走,我能从铅山话中听出浓郁的临川口音,村民之间可以不必用铅山方言交流,在年纪稍大的村民间,东乡话使用频率甚至更高,完全能够取代铅山方言成为通用话语。
是铅山的竹子维持着禾尚坪村民的生计,他们也为铅山的造纸业默默地作出贡献,如今,掌握手工制纸技术的人正在一个一个老去,我到达村里时,寻访了年岁最大的人——已经85岁的“老纸王”孙精唐,他耳聪目明,走路时身板依然笔挺,扳着指头数一数,他说懂技术的只剩下五六个人,都七老八十了。
个子不高、精神矍铄、身穿一袭蓝布上衣青色裤子的孙老回忆,每年立夏前后,曾是禾尚坪的人们最憧憬也最繁忙的时节,上山砍伐新竹,挖水塘把竹子沤烂,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谚语“清明赛出,谷雨赛高,没过小满就要挨刀”就是生动的写照。采伐新竹,选择的是那开了两三个枝丫的竹子,再用石灰、药水(毛冬瓜制)等沤烂,前后有蒸、漂、浸、舂、抄、焙、晒等72道繁复的工序,望着放置在水塘的新竹,从腰间摸出自制的烟筒抽袋红烟,吐出一圈一圈的白雾,任白雾均匀地从纸上飘散而去,这是老纸工们一年中难得享受清闲的美好时光。
铅山大地上散落着很多做纸的山村,禾尚坪就是其中之一。我觉得好奇的是,禾尚坪最早一批村民居然是外来迁徙户,他们因纸而组成一个历史并不长的村庄,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沿山垄而上,鹅眉畈、炭坪、桃树坪等地,居住着很多临川人,他们都是因纸而来,因纸而留,铅山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抚州帮”。是在某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悄然走进了他们中间。
很遗憾,在禾尚坪,30多岁的人,基本上就没有看过造纸的工艺。关于纸的话题,年轻一代的禾尚坪人和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对养育了祖祖辈辈的关山纸、毛边纸、土报纸一脸茫然。老一辈人说,由于纸张的机械化生产,惨淡经营的手工造纸终于在30多年前彻底终结,技艺的传承也在叹息中中断。老纸工纷纷拿出当年做纸的帘皮等工具(大多是从石塘购置的,据说石塘镇还有一位60多岁的手艺人缪珍水,他会制作帘皮、帘床等),有村民还拿出悉心保存下来的当年村里造的关山纸以及用纸壳装订的女红书包,小心地打开,每打开一层,透过纸上的帘皮纹路,仿佛打开的是上个世纪的一段山上忙完山下忙的蹉跎岁月,还有折叠在岁月深处的乡愁,热心的老人还带我到田畈去看了长了芭茅、树木的纸槽,它们显然已遭无情废弃。手机拍照过后,我黯然神伤,心想只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还远远不够。薄薄的一张纸,曾经承载了多少人的梦想和未来。
铅山因为有丰富的竹资源和过硬的造纸技艺,而当仁不让被称为“江南纸都”“中国纸都”,享誉全国乃至世界。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铅山的造纸技术,却没有想到原来很多做纸的师傅并非土生土长的铅山人,甚至有传言称连四纸是因为其最早制作者是福建的连氏四兄弟而得名,据说翻过温林关的村庄就有许多姓连的人,然而,他们是不是与连四纸技艺有关,却不得而知。唯见远处山谷风起云涌。
是啊,铅山有很多个禾尚坪这样的山村,如里洋源、石垄、英将、杨村、港东、陈坊……它们以一帘纸的姿势张贴在铅山的山山水水间,“纸工”是先祖的称谓,“纸庄”是他们的荣耀,“纸槽”是村庄的灵魂,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常年在水中打捞,打捞出美丽幸福的蓝图。
千百年来,进铅山打工抄纸的外地人成为一道流动的风景,一如改革开放后内地去沿海地区的民工潮,汽车、火车、摩托车……车轮滚滚,人心几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当年铅山纸工蔚为壮观的局面为文字所记载,仅“纸都”石塘的纸工最多时就达到五六万。假如加上永平的铜矿,我无法想象当年铅山是一个怎样让人心动和向往的地方,遍地是黄金,只要你有一双勤劳的手,随便一抓都是。
因此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一直以来,追逐着茶、铜、纸的足音,“进铅山”一定是一个充满梦想的短语。我想,老一辈禾尚坪人体验最深切。晋商在走西口的路上,携带着武夷山的岩茶,泡出了一条举世闻名的“万里茶道”,我想,晋商也一定携带着珍贵的铅山纸,恰克图一定飘扬着连四纸的华丽身影,却没有铺开永不变色的“万里纸路”,娇嫩的铅山纸放低姿态,与瓷器、丝绸一道悄悄融入“丝绸之路”。丝路长歌,铅山纸是一组必不可少的音符。
清澈的温林关水日夜从禾尚坪村流过,人们却再也听不到清脆的纸语沿着指尖在禾尚坪唱响。静静地伫立在坍塌的纸槽小屋旁,茅草在疯长,我在倾听、捕捉一张纸的呢喃。
回望禾尚坪,我蓦然发现,带我到处观看的“老纸王”孙精唐依然站在村口桥头,目送我离去,那左右挥动的双手像是正在抄一张纸。我暗暗自责,是我的一次不经意的寻访,牵动了一个耄耋老人一份不变的抄纸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