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平
1
1974年秋意渐浓的时节,刚满二十岁的刘四有突然有了一个奇特的梦想:他要穿上一件像样的中山装,大马金刀地走在藏皇镇的街头巷尾。
准确地说,刘四有并不是镇上的人,他住在镇子边上的胜利村。刘四有是个孤儿,父母死得早,从小跟着大舅过。大舅是个自顾不暇的庄稼汉,他希望刘四有所能达到的人生最高境界就是“不闯祸”。
这天晚上,刘四有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想要件中山装的想法。正在吃饭的大舅把刚扒到嘴里的那口饭草率地咽了下去,抢白说,你狗日的,大队李书记到现在不过穿件涤卡中山装,你倒要穿高级中山装,还这个毛那个呢的,也不瞅瞅你那几根骨头砸了能卖几毛钱!
大舅的打击并没有让刘四有气馁,他开始为自己的梦想谋划起来。秋天快结束的某一天,刘四有在村里的高音喇叭里听到一条消息:县里将组织水利兴修大会战。当天晚上,大队就召集生产队长们开会,研究布置组织民夫上工地的事。刘四有为了每天三毛钱的补助,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扒山河的大军。
工地上,初冬的太阳照得刘四有全身暖洋洋的,他开始有了睡意,不一会儿就梦见自己正穿着一件毛呢中山装走在镇子上,无数张脸就像葵花一样冲着他笑。在经过张家裁缝铺时,他停住了脚步。老张的女儿金曼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金曼那张俊俏的脸,水嫩得就像胖头鱼的脑子,他就想,她的身子是不是也这样的水嫩……一阵硬硬的风吹来,他醒了,但没有马上睁开眼睛,生怕眼睛一睁,梦境中那些生动的细节就会顺着眼缝哧溜跑了。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纽扣,开始在手里把玩。这枚贝壳纽扣是他前不久在镇上闲逛时捡到的,深沉的色泽中透出自然的圆润,他猜想很可能是从一件高档中山装上掉下来的。他觉得这枚纽扣的获得是老天给自己的某种暗示,就天天带在身上。纽扣在指尖滑动着,刘四有的梦想也在脑海里有力地延伸着——他不仅要穿上一件像样的中山装,还要和金曼那样的女子好上。想到这里,他的身体开始燥热起来,血液呼啸着往那个膨胀的部位集中,他把手伸进了裤子里面……
那天傍晚收工后,刘四有疲惫地跟着大家往回走,回到工棚后,一摸口袋发现那枚纽扣不见了,随手拿了把手电筒就蹿了出去。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一路找到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转了半天,终于在自己坐过的那个陡坡下面找到了那枚纽扣。纽扣在手电光中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他惊喜地扑上去,一把将它攥在手心里,像是攥住了一道失而复得的护身符。兴奋起来的刘四有不想再从原路绕回去,他决定直接爬上陡坡,这样可以节省时间赶回去吃饭。他奋力向上爬着,可爬了一半就有些后悔了,因为越往上越陡,而且土质很松。就在他快要爬到顶的时候,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像一截木头一样滚了下去……
2
张家裁缝铺其实是张家住宅的一部分,临街的那一间成了铺子,后面一长串火车车厢似的房子是住家。长期以来,裁缝铺一直是镇上比较热闹的场子,总是人来人往。有不少人是冲着张善运的手艺来的,老张衣服做得考究,尤其是中山装做得挺括周正,据说连县里的一些头头脑脑也找他做过衣服。当然,到铺子里来的人也不全是来做衣服的,一些未婚的男青年是来找金曼搭讪的。金曼是老张的独生女,人长得嫣红透白,自然吸引了很多男青年的目光。老张有些担心,生怕女儿经不住某个坏小子的花言巧语而吃了哑巴亏。他想在县城里为女儿物色个好男人,但托人介绍了好几个,女儿都没看上。
老张的另一个烦恼是自己的手艺无法传下去。女儿虽然跟他学了几年,但心思不在做衣服上,顶多给他打打下手,没事就喜欢捧着本书看。老张先后收过几个徒弟,人都很伶俐,但就是不能真正静下心来学手艺。
一般来裁缝铺的人,无论是冲着老张手艺来的,还是冲着金曼长相来的,都要和张善运先聊上一会儿。聊的话题很广,比较集中的是近来镇上发生的一些事。最近几天,聊得最多的是胜利村一个叫刘四有的小青年。老张从他们嘴里得知,刘四有在扒山河的工地上摔伤了,腰椎摔坏了,公社里刚开始认定他是工伤,并准备把他作为先进典型来宣传,但他一口咬定自己是为了找一颗纽扣才摔伤的,这下子搞得公社和大队的领导都很被动,干脆不再过问他的事了。老张注意到,但凡谈到刘四有的人,几乎都毫不犹豫地给他定性为“孬子”。老张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刘四有很实诚。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并不孤立,他期望找到和自己看法不谋而合的人。
一天晚上,老张在和女儿吃饭的时候说起了刘四有。不曾想女兒不仅不同意他的看法,还说出了刘四有是孬子的另一个有力的证据。两个月前,刘四有扭扭捏捏地走进了裁缝铺。铺子里只有金曼一个人在,刚开始她以为他是来做衣服的,没想到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纽扣来,问是不是店里丢的。金曼瞥了他一眼,没睬他。刘四有站着不走,一副很失望的样子。金曼为了打发他走,随口说了句这纽扣就算送给你了。他一听脸一下就红到脖颈子……老张听完女儿的讲述后,说,人家捡了东西想物归原主,有啥不对劲的?金曼说,爹啊,为一颗扣子值得这样较真吗?后来还差点为它丢了性命。
老张后来又做过一些努力,但始终没找到和自己看法相仿的人,就感觉人心有些不古。
3
刘四有最终还是侥幸地走下了病床,但腰直不起来了,背也驼得厉害,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段虬曲的老树桩。当他第一次在剃头店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时,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这副样是穿不了中山装了。他闷在家里七天七夜没出门,也不和人搭话,每天重复的动作就是把那颗纽扣高高抛起,然后再用手心或手背接住。大舅怕他出事,一再劝他出去散散心。
刘四有只好走出家门,来到他过去最喜欢去的镇子上。没想到,刚一露面就被一群小孩盯上了,他们跟在他后面喊:驼子驼,背稻草,一背背到马驿垓(附近一处古战场的名称),屁股跌两开。刘四有羞愤难当,赶紧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那里有一卷十元的钞票,整整三百块,是公社给他的慰问金。只有攥着这些钱的时候,他还尚存一丝欣慰,他想,自己虽然残废了,但毕竟算是有钱人了。
刘四有在镇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卤菜的香味飘来,他转头看见附近的一处卤菜摊。过去每次打这儿经过,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咽唾沫。卤菜摊上吊着的大肥鹅金黄油亮,实在是太诱人了,他却只能饱饱眼福。刘四有今天想斩上半只。
刘四有花了三块六毛钱,买了半只卤鹅,然后走到前面的一座石桥上,靠在栏杆上就啃了起来。啃完以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油腻的手指头,想,如果能天天吃上半只卤鹅就好了。他蹲了下来,随手捡起一块碎砖头,借着桥上刚刚亮起来的路灯,做起了算术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身上的钱最多只能吃八十三次卤鹅。他顿时沮丧起来,自己年纪轻轻,不能吃完第八十三次卤鹅就去死吧……刘四有愁肠百结。
刘四有继续混混沌沌地走在镇子上,这时候,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了,只有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在漫不经心地晃悠着。走到公社大院的斜对面,他看到昏暗中有一户人家的窗户特别亮,走过去一看,才知道是张家裁缝铺。透过窗户,他看到张裁缝正用划粉在布上划线,金曼则在熨烫衣服,墙上板板正正地挂着几件做好的中山装。这场景一下子就触动了刘四有的某根神经,脑壳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决定拜张裁缝为师。
刘四有喘了口粗气,敲响了张家的大门。金曼一看是他,警惕地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说着就要关门。刘四有扑通跪了下来,冲屋里的张善运喊,张师傅,我想跟你学徒。老张慌忙移步过来,说,小伙子,赶紧起来,我这里不收徒弟的。刘四有掏出口袋里剩下的钱,双手递过去,说,师父,我有钱,交得起学徒费。金曼没容她爹再说什么,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四有就像生了根一样,没事就垛在张家裁缝铺门口。
4
刘四有竟然真的成了张善运的关门徒弟。这让镇上人议论了好一阵子,有人说老张是同情刘四有,也有人说老张是看中了刘四有的那点学徒费……有好事者直接去问老张,他却笑而不答。又去问金曼,金曼只有一句话,我爹还没老就糊涂了。最后还是一位有识之士叹了句“缘分哪”,才让大家有了一些共识。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前些日子老张对刘四有与众不同的看法。
刘四有不管别人怎么说,兴冲冲地一头扎进自己的新生活当中,起早摸黑地在裁缝铺里忙着。刚开始,他忙的活儿大都和裁缝活儿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帮张家做一些杂七杂八的家务事,就连老张治哮喘病吃的中药,都是由他负责去抓去熬。
即使是这样,金曼也不待见他,除了将他指使得团团转,有时候还作弄他。刘四有很羡慕那些到店里来玩的男青年,金曼总是和他们有说有笑,特别是公社那个尚文书,金曼只要一见他,眼睛里就直勾勾地发光。刘四有和尚文书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在他受伤住院期间,尚文书和镇里那个漂亮的女广播员一道去采访过他。当时,两人轮番引导他说出因公负伤的事迹,尚文书甚至还绘声绘色地给他做起示范,但他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了……
刘四有并没有将对尚文书他们的羡慕发展成某种不良情绪。他知足了,像自己这副模样,能天天和金曼这样的女子在一个屋檐下,也算前世修来的福了。
刘四有的实诚和勤快加上对金曼刁钻古怪的顺应,让张善运对他高看一眼。按说,新学徒在一年之内是得不到师父真传的,但刘四有除外,因为老张破天荒地在三个月后就开始手把手地教他了。
刘四有天生就是做裁缝的料,上手竟然很快。张善运颇为中意,就将看家本领悉数传授给他。转年到了春天,张善运接下一单重要的活儿——要替公社书记贡大洲做一件中山装。但布料上的线丁还没打完,他的哮喘病就突然复发,住进了镇卫生院。没过几天,公社文书尚青云就上门来催衣服,说贡书记马上到地区开党代会要穿。金曼一听,就急得哭了起来。刘四有在一旁缄默着,等尚青云走了,才怯生生地表示,自己可以尝试着把活儿接下来。金曼泪眼里露出鄙夷,说,刘驼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没有金刚钻,还敢揽这瓷器活儿?要是做砸了,我家这铺子就要关门了。刘四有说,真要是做砸了,大不了我赔一块布料。金曼看他的语气很坚定,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地同意了。
接活儿后,刘四有几乎两天两夜没合眼,最后终于把那件中山装做好了。尚青云来取衣服的时候,一听是刘四有做的,眉头立马打了个结,忧心忡忡地说,刘四有,你胆真够肥的,这衣服要是贡书记穿了不合身,连我也算被你给毁喽。
当天晚上,金曼在卫生院里陪父亲,当父亲提到贡书记的那件衣服时,她搪塞了几句,没敢把刘四有逞能的事告诉他。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赶回家给父亲做早饭,走到公社大院门口的时候,里面传来喧闹的锣鼓声,驻足一看,原来是公社里的人正欢送贡书记去地区开会。贡书记穿着那件崭新的烟灰色中山装,气宇轩昂地走了出来。金曼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赶紧往铺子里走。进了门,看见刘四有正在扫地,她夺过扫帚,就把他拽出了门。刘四有目睹贡书记走在路上的神采,莫名其妙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刘四有的名声一下子传了出去。当他出现在藏皇镇的街头时,人们都对他投去敬佩的目光。更为奇怪的是,不再有小孩跟在他后面起哄了。原来,小孩们都普遍受到家长的教育: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看,刘四有就是手艺人哪。刘四有很是受用,走在路上总是试探着把自己弯曲的腰努力地伸直一点。
5
张善运的病情在一天天加重,辗转住进地区人民医院后,已经瘦得脱形。金曼不得不暂时关了铺子,和刘四有整天守在他身边。
有一天夜里,老張突然抓住刘四有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四有啊,师父没看走眼,今后裁缝铺就靠你撑着了,金曼也靠你照顾了。
刘四有惊讶地看着师父。
老张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女儿,继续对刘四有说,唉,老天真是不开眼,你的身子骨要是不伤着就好喽……
刘四有知道师父的言外之意,自己要是不残废,师父或许会考虑让金曼嫁给自己的。他愣了一下,说,师父,你就让我做你的儿子吧。
子夜时分,刘四有在张善运的病床前叩完三个响头,算是完成了认干爹的仪式,也算是对他交代的事有了一个庄严的承诺。
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善运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出殡的那天,刘四有披麻戴孝跟在棺材后面,哭得涕泪滂沱。在他看来,师父是世上对他最好的。父母虽然生下了他,却没能养育他;大舅虽然养育了他,却只是勉强让他活着而已;只有师父在他落难时拉了他一把,让他活出个人样子来。刘四有本来想好好孝敬一下他老人家的,可他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刘四有觉得自己欠下了一笔天大的债。
刘四有畸形的身躯里所散发出的巨大悲恸,让镇上的人为之动容。
铺子里只剩下金曼和刘四有了。人们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金曼坐在那儿发呆,而刘四有则趴在缝纫机上干活,半天见不到两人搭一句话。屋梁上那只燕子窝里飞出飞进的燕子倒是显得很活跃,呢喃中给这个残缺的家庭带来一丝暖意。
在缝纫机单调的嘚嘚声中,刘四有老是在想,怎么才能让金曼开心呢?他做过一些尝试,比方说用碎花布给金曼拼上一条围巾,给她做上一碗她喜欢吃的甜酒酿,给她说上一段听来的笑话……但她都不太感兴趣。
刘四有很愧疚,常常会想起师父临死前的嘱托。
6
刘四有正在给一件上衣收省,尚青云走了进来。自从张善运去世后,他就很少来了。他这次来,是想给自己做一件中山装,说是要参加公社的文艺汇演。
刘四有听他说明来意,就说,尚文书,要做就做一件好的,像贡书记那样的,全毛华达呢。尚青云眼睛一翻,说,刘四有你想害我呀,我整天跟贡书记在一起,能穿得跟他一样讲究?你还是给我来件仿毛的吧。
正说着话,金曼从后屋出来了,见了尚青云,赶紧双手拢了拢有些蓬乱的头发。那一刻,刘四有发现她恍惚的眼神里有了光泽。也难怪,尚青云不但长得仪表堂堂,而且多才多艺,嘴皮子麻溜,笔杆子也过硬,公社广播站的很多稿子都是他写的。据说,镇上有很多女青年都暗中仰慕他,可他快三十岁的人了却至今是单身。有人分析说,他是箩里捡花,越捡越花。刘四有听说后自卑无比,自己咋就连个花瓣也捡不到呢?
尚青云一见金曼就说,金曼啊,你水色这么好,要是穿件红褂子就更好看喽。金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说,我穿过,只是你没看到。
刘四有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开始给尚青云量尺寸,但由于尚青云的个子偏高,他的腰又直不起来,所以很费劲。金曼见状,扯过尺子就给尚青云量了起来。在量衣领的时候,她踮了一下脚,可不知怎么没有站稳,差点扑到尚青云的怀里去。她赶紧低下头来,借以掩饰脸上露出的娇羞。
尚青云走后,刘四有心里开始有些发堵,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尚青云要啥有啥,而自己连个平常日子都过不周全。但他心堵归心堵,还是希望尚青云能常来,这样金曼才会开笑脸。
三天后,尚青云的那件驼色中山装做好了,虽然布料是粗纺的麦尔登,但做工非常精到。尚青云那天来取衣服时,试穿了一下,整件衣服挺括而得体。尚青云很是满意,笑着对刘四有说,真没想到啊,你的手艺要超过你师父喽。刘四有看他穿得这么精神,就联想到自己当初的梦想,心中感慨起来,说,我这辈子是穿不了像样的衣服了,你能把我做的衣服穿出风采来,我得感谢你。
尚青云试完衣服就要脱下来带走,金曼却说衣服上还有个细节要处理一下,让他先忙去。尚青云一走,金曼就找來剪子,把衣服前襟上的五颗树脂纽扣全部拆了下来,然后从闺房里抱出一个描金漆盒,在里面找出五颗漂亮的贝壳纽扣,一颗一颗钉到衣服上。钉完后,还把衣服举起来,仔细端详着。刘四有在一旁清楚地看到,那几颗贝壳纽扣和自己捡到的那颗竟然一模一样。
当天中午吃完饭,金曼特意换上那件红外套,到公社大院给尚青云送衣服去了。尚青云在公社礼堂里正准备参加彩排,见她把衣服送来,说了句客套话,就和一帮男男女女商讨起节目来。金曼插不上话,待了一会儿感到无趣,就准备离开。这时候尚青云突然想起什么,走过来对她说,金曼,明天晚上正式演出,你来看吧。说着掏出两张票递了过来。金曼刚接过票,尚青云又补了一句,你让刘四有也来吧,这小子这两天为我做衣服也够辛苦的。金曼一听,心中忽闪出的一点火星立马就灭了。
第二天晚上看演出,金曼还是去了,但没有喊刘四有一道去看,她宁愿身边的那个位子空着,也不愿刘四有坐在那儿。
尚青云那天表演的是快板书《奇袭白虎团》。当他穿着那件驼色中山装在台上一亮相,就赢得了一片赞叹,等他酣畅淋漓地表演完以后,台下更是掌声雷动。自那以后,镇上很多年轻人都迷上了这段快板书,学着尚青云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着:“铁丝网一道又一道,地雷密布在前沿……”当然了,这是后话。
当晚演出散场时,金曼守在礼堂大门口,想等尚青云出来打声招呼,表示一下祝贺。等了好一会儿,尚青云终于出来了,但身边却围着一群还没有卸妆的女青年,他和她们有说有笑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金曼认识其中的好几个女青年,她们要么是公社机关的,要么就是学校或卫生院的,总之都是端公家碗的。
金曼回家的时候,刘四有还在铺子里忙着,见她脸色铁青,就说,金曼,你咋不开心呢?
金曼不理他,将红外套脱下来气咻咻地往裁缝桌上一扔。
到底咋回事?你说出来我说不定能帮你呢。
刘驼子,我要到公社里去上班!金曼手指着斜对面的公社大院,语气有一点像是对天发誓。
刘四有一听,顿时呆若木鸡。
7
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王芙蓉是个上海女知青,不但人长得洋气,声音也很甜美。藏皇镇的很多男人都将她当成梦中情人,茶余饭后经常不由自主地谈起她,有人甚至恬不知耻地说,只要和她亲上一嘴,哪怕这辈子变成哑巴也值了。
这些天,传来一个让大家失落的消息:王芙蓉要回上海了,她是要搭知青回城的最后一班车。据说公社领导极力挽留她,但她去意已决。
这个消息传到金曼耳朵里,让她有些想入非非——王芙蓉一走,广播站就缺人了,自己能不能补上这个缺呢?她这样想的唯一依据就是,上小学的时候,她在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里当过报幕员。
金曼开始下劲地练起普通话来。每天早晨,她都要守在收音机旁,听中央台于芳的播音,边听边学。过去她很少主动和刘四有说话,这些天她的话多了起来,而且说的都是普通话。刘四有成了她忠实的听众。
不久,公社传出消息,说是要公开遴选广播员,指定是女的。金曼赶紧去找尚青云打听。尚青云知道她的想法后,有些惊讶,说,你不能看人家吃豆腐牙快哦,王芙蓉那可是……尚青云咽下去半截话,但金曼已经意识到他是在强调自己和王芙蓉的差距,于是就有些沮丧。她也听别人说过,尚青云和王芙蓉似乎好过一阵子,但不知什么原因没了结果。
尚青云可能是觉出自己话说得有些伤人,赶紧安慰金曼,说可以去试试,并向她透露这次遴选主要是委托县广播站来操作。
报名结束后,金曼才知道,全镇总共有四十多人竞争王芙蓉留下的空缺,就感到压力很大。尚青云主动提醒她,最好能事先找县广播站站长蔡大姐疏通一下。金曼两眼一抹黑,回去后只好病急乱投医地找刘四有商量。刘四有三句话离不开老本行,试探着说,真不行,我做件衣服送给蔡大姐?金曼想了一下,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点子,就说,那就试一下吧,不过人家会同意你给她量尺寸吗?刘四有说,那你就别操心了。
第二天一早,刘四有就去了县城,在上班之前赶到了县广播站的门口。在和看门的老头套上近乎后,就守在传达室里。不一会儿,一个长脸的中年妇女很有架势地走了过来。看门老头告诉他,这就是蔡站长。刘四有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直到她消失在一个拐角处。
回来后,刘四有硬是凭着目测的记忆,给蔡大姐做了一件的确良衬衫,湖蓝色的,领子是那种刚刚流行的大尖领。衣服做好后,接下来最大的问题是怎么送到蔡大姐手里。金曼去找尚青云商量。尚青云经常向县广播站投稿,和蔡大姐多少有些熟悉,答应带她去打个照面。两天后,金曼跟着尚青云去了趟县广播站。在蔡大姐的办公室里,金曼按照尚青云的指点,在表明来意后,就开始哭诉起自己父母双亡的家史。在看到蔡大姐眼圈有些发红时,她提出当场要为蔡大姐来一段播音。蔡大姐看她兴致很高,也不好拒绝。金曼播了一段关于毛主席会见李光耀的新闻,这是她这几天精心练习的。蔡大姐听完后,纠正了几处发音,总体上还是肯定的。金曼还想再来上一段,被一旁的尚青云用眼神给制止了。临走的时候,尚青云先出的门,金曼将装着衬衫的塑料袋放在了蔡大姐的办公室。
遴选广播员是在公社会议室里进行的。以蔡大姐为首的评委们不苟言笑地坐成一溜,让前来面试的人有些发怵。金曼刚进去的时候也有些紧张,但当她看到蔡大姐的着装时,心稍稍定了下来。原来,蔡大姐的针织方格外套上赫然翻出来两角崭新的湖蓝色大尖领。
金曼最终力挫群芳,如愿以偿地成为藏皇公社的广播员。
8
金曼当上广播员以后,和尚青云的关系也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过去尚青云和她交往时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现在这种距离正在消失。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有一天晚上公社礼堂放映电影《枫树湾》,很多人看到尚青云和金曼肩并肩坐在一起。在藏皇镇的人眼里,未婚青年男女坐在一起看电影,实际上就是一种宣告恋爱开始的仪式。
女青年们开始嫉妒金曼了,她不但接替了王芙蓉的班,还收住了尚青云的心;而男青年们则更加羡慕尚青云了,他最近刚刚被提拔为办公室主任,又赢得了金曼这样一个水灵女子的芳心,真是官场情场都得意。但不管怎么说,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两人在一起确实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自从金曼进了公社大院后,裁缝铺里就只有刘四有一个人守着了。尽管公社就在家对面,但金曼却总是早出晚归。有一次,刘四有想和她商量一下进货的事,结果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刘四有,以后铺子里的事你做主吧,我现在可是端公家饭碗的人了。金曼现在对他说话的口气柔和多了,但他却常常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得知金曼和尚青云好上了,刘四有心里很复杂,他在祝福金曼的同时,也生出一丝遗憾,因为这意味着金曼将要永远地离开他身边了。除此之外,他还隐隐有些担心,总觉得尚青云肚子里有些弯弯绕,怕金曼会吃亏。他转弯抹角地提醒过金曼,但她却说,你只管把衣服做好就行了,其他不用你管。
尚青云再次出现在裁缝铺时,俨然是一副主人的派头。面对他的吆五喝六,刘四有不敢怠慢,因為他看到金曼对尚青云也是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尚青云满嘴酒气地进了铺子。金曼从后屋迎出来,一看他喝多了,就赶紧吩咐刘四有上街买个西瓜来解酒。刘四有买完西瓜回来,发现铺子里空无一人,就往后屋走,走到金曼的房间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奇怪的声响——亢奋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刘四有触电般定在了那里,西瓜从手里滑落,摔得龇牙咧嘴。缓过神来后,他赶紧抱起摔坏的西瓜回到铺子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趴在缝纫机上干起活来。过了好一会儿,尚青云才从后面出来,心满意足地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朝刘四有神头鬼脸地笑笑。刘四有一走神,被缝纫机的针头扎中了右手的食指,鲜血顿时冒了出来。刚好走过来的金曼看见了,赶紧找来一块纱布替他包扎。金曼说,刘四有,你这手现在可金贵了,我还等着你给我做嫁妆呢。刘四有忍住痛,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世上最漂亮的新娘。金曼笑着说,你现在也会哄人了,不过光给我一个人做还不行,你还要给青云做一件最好的中山装。刘四有一听,突然想起刚才尚青云和她在房间里弄出的声响,心中陡然生出一份杂芜来。
当天晚上,刘四有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健步如飞地奔走在旷野里,迎面有一棵大树,他一掌就把它给劈断了,接下来又有一块大石头,他一脚就把它给踢飞了。强健有力的他,在狂奔中寻找着什么……
9
按照金曼的预期,就在这一年的十月,她将和尚青云成婚。但到了十月,发生的一件国家大事却让她和尚青云结婚这样的小事拖了下来。
“四人帮”垮台了,藏皇镇的人兴奋得有些狂乱。锣鼓铿锵,标语赫然,游行的队伍不厌其烦地在街上绕着圈子。尚青云成天埋头写批判稿。金曼则在广播里不断地播送全镇揭批跳梁小丑的动态。两人的婚事暂时无暇顾及。
到了年底,揭批活动开始深入进行,深入到清理“四人帮”的爪牙。在藏皇镇,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爪牙竟是公社书记贡大洲,据说他曾经是县城的一个造反派头头。
批斗贡大洲的现场会就在公社礼堂举行。县里很重视,县委陶副书记亲自来督阵,目的就是要把气氛搞热烈一些。那天,礼堂里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着人。贡大洲依然穿着那件烟灰色中山装,孤零零地站在他曾经发号施令的主席台上,接受干部群众代表轮流来批斗。为了防止冷场,会议事先安排了几个重点发言人。按照要求,每个人发完言,台下就有人带头高呼打倒贡大洲的口号,然后大家都跟着振臂高呼。但那天批斗会开得不太顺利,前几个人发完言,可能是因为没有切中要害,下面气氛并不热烈,口号也喊得无精打采,甚至还有人窃笑。县委陶副书记有些急了,眼看着这台激情大戏就这样温吞不死地僵住了。
就在这时候,尚青云一个箭步冲上台来,样子就像个压轴的大腕。他一上台果然不负众望,指着贡大洲一阵飞刀溅血地痛批后,台下的气氛就被调动起来了。当他说到贡大洲有一次下村,一大清早就喝老母鸡汤时,特意加重了语气,乡亲们哪,一大早就要喝鸡汤,这还得了哇,慈禧太后也不过如此了……台下群情激愤,自发地高呼“打倒腐化分子贡大洲”。人群中一位妇女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她说她连坐月子都没喝过一次老母鸡汤。贡大洲就这样被尚青云的一盆从天而降的老母鸡汤击垮了,在台下汹涌澎湃的声浪中,他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事后,当人们冷静下来的时候,不禁产生了疑虑,尚青云过去跟在贡大洲后面屁也不敢放一个,再说贡大洲对他还算不薄,他怎么就能抹得下情面呢?
还没等人们解开这个谜底,尚青云就被陶副书记调到县委办公室去了。他走的那天,正是穿着金曼送他的那件驼色中山装上路的,连风纪扣都扣得铁紧。
10
金曼的失落感在一点点放大,就像是一滴墨汁滴进了一杯清水当中。尚青云刚调到县里那阵,还经常回来看她,渐渐地,不但回来少了,连电话也少了。至于结婚的事,更是绝口不提。金曼去县里找过他,他总是一副很忙的样子,和金曼说话时,客气中透出了生分,好像和她之间并没有多少瓜葛。
金曼心中的失落变成了深深的担忧。而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偷偷找了个赤脚医生查了一下,竟然已经有三个月了。她的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带着刘四有刚刚为尚青云做的那件全毛中山装去了县城。尚青云一听她说怀孕了,当时就慌了,金曼,这孩子不能要呀!
为啥?
我真的不能和你结婚哟!
为啥?
我要是和你结了婚,就连再回藏皇镇当文书都当不成喽。
为啥?
金曼问到第三个“为啥”时,面前的尚青云已经变得模糊而陌生。
金曼一路哭着回到了家里,刘四有再怎么问她也不搭腔,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第二天中午尚青云来了,她才打开房门。尚青云此行的目的,还是劝金曼尽快去打胎。金曼哭着说,青云,我又不是扫帚星,你娶了我真的会倒霉?尚青云只是一口一声地说对不起,边说边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大尼龙包里往外掏东西,红枣、桂圆、冰糖、麦乳精……最后掏出来的是那件全毛中山装。
不久,一个消息传遍了藏皇镇,原来,尚青云调到县里时间不长,就和县税务局的一个女会计好上了,该女会计正是陶副书记的外甥女。这个消息传到藏皇镇的时候,陶副书记的“副”字已经取消了,变成全县的一把手了。而尚青云也很快被提拔为秘书科科长。
金曼恍然大悟,一时不知所措。刘四有开始沉不住气了,劝她到县里去告尚青云。金曼摇摇头,魂不守舍地说了句,青云也不容易呀。刘四有破天荒地对她吼了一句,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护着那个没良心的!
刘四有看金曼不肯去找尚青云,只好自己去了县城。尚青云在宿舍里接待了他。面对刘四有的质问,尚青云一直沉默不语,坐在床上,双手托着脑袋。刘四有最后从一个布包里拿出那件中山装,往地上一摊,说,姓尚的,你看看这褂子上的几个口袋,你知道是啥意思?尚青云摇摇头。刘四有说,四个口袋代表着礼义廉耻,你看你沾到一点边了吗?说着,一脚踏到衣服上,生生地扯下四个口袋。尚青云吃惊地看着刘四有,那个因愤怒而变得更加扭曲的身子在他心上狠狠地撞了一下。
11
金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刘四有看着也着急了,劝她说,既然姓尚的回不了头,你就赶紧把孩子打掉吧。金曼却鬼迷心窍,说,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刘四有惊讶地说,你一个姑娘家,这样做,往后在藏皇镇还怎么待下去呀?金曼的神色立马黯然下来。
由于心事越来越重,金曼的工作老出差错,念上几十个字的通知也会出错,公社领导对她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但她还是改不了。有一天傍晚,广播站按常规要转播省台新闻,但金曼却鬼使神差地调错了频道,全镇的高音喇叭在发出一阵刺啦啦的声响后,竟然传来苏修的国歌《牢不可破的联盟》,接下来一个女人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向中国广播……”藏皇镇的人惊呆了,这可是在明目张胆地播敌台啊!
虽然金曼发现后,很快就把机子关了,但恶劣的影响已经传出去。县里当天晚上就派工作组下来了,一来就把金曼给控制起来。经过两天的调查,工作组认定这一事件是金曼失职造成的。按说,这就够得上直接逮捕了,但工作组考虑到其他因素,特别是发现金曼已经怀孕了,建议适当从轻发落。
金曼躲过了牢狱之灾,但还是被开除回家了。
霉运并没有就此终止,镇上人开始围绕她的大肚子议论起来。有一天,几个好事的妇女来到铺子里,向刘四有打听起孩子的身世。刘四有被她们问得有些烦,就说,你们不要瞎猜了,这孩子是我的。妇女们愣了一下,哄笑起来。刘四有一本正经地补了一句,你们不信,等孩子生下来看看像不像我。妇女们这才将信将疑地走了。
她们一走,金曼就像影子一样从后屋飘了过来,幽幽地说,刘四有,你刚才说孩子是谁的?刘四有没想到金曼听到了他和妇女们的对话,赶紧解释,金曼,你可别多心,我刚才是为了堵她们的嘴。真该死哦!说着就用手扇了一下自己的臉。金曼盯着屋梁上的那个燕子窝看了半天,突然说,四有,我们结婚吧。
刘四有惊呆了,金曼,你莫不是病了吧?
你也不想娶我?金曼的眼角开始湿润起来。
刘四有的头僵了一会儿,然后点了几下,跟着又摇了起来。
半个月后,藏皇镇又传出惊人的消息,如花似玉的金曼居然嫁给了驼子刘四有。
婚礼很简单,就是在镇上的大众饭店办了几桌酒,亲朋好友聚了一下。金曼那天穿着一件新的红外套,虽然肚子出了怀,但还是那样水灵漂亮;刘四有穿着一件白衬衫,虽然努力挺着胸,但还是没把衣服撑起来。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都羡慕刘四有撞了大运,人财双收。但细心的人还是看出金曼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容,就推测,刘四有很可能是利用近水楼台的有利条件,先斩后奏把金曼的肚子搞大了,金曼才不得已嫁给他的。有人一听,脱口惊叹起来,乖乖,真看不出来,这驼子道行蛮深哟。
12
尚青云对金曼的做法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挺个大肚子嫁给刘四有呢?她完全可以打掉孩子,嫁个正常的男人。关于打胎的問题,他劝过她多次,最后一次,金曼对他说,青云,就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吧,我不会去找你麻烦的。
现在金曼结婚了,孩子虽然还在她肚子里,但尚青云暂时不用怕孩子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了。
不久后,在女友周琳的催促下,尚青云也结了婚。但在新婚之夜,他在床上的表现却很潦草。尚青云分析原因后,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自己在和周琳亲热的时候,不应该老是盯着她塌陷的鼻梁看。他搪塞了几句,周琳也就没再计较,偎在他怀里和他说着话,开始算俩人结婚收的礼金,算着算着眼前突然一亮,对尚青云说,青云,我舅舅还准备给你送份大礼呢。尚青云赶紧就问是什么礼。周琳说,具体我不太清楚,反正我听舅母说,你又要提拔了。尚青云一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一下子来了神,一个纵身就骑到老婆身上,大刀阔斧地动作起来……
那天晚上,尚青云尽管很疲惫,但睡得并不好,满脑子就像秋风扫落叶般纷乱。他想起了金曼,想起了和周琳的结合。当初,陶书记的爱人把周琳介绍给他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回绝,却怎么也张不了口。等到几天后陶书记亲自和他提及此事时,他竟然稀里糊涂地点头应允了。过后他很清楚,自己要的不是长相平庸的周琳,而是她的特殊背景……他曾经也追求过纯真的爱情,可当他看到所谓的爱情被权势轻而易举地摧毁后,他开始扭曲了。想到这里,那个叫王芙蓉的上海女知青在他脑海里定格。
尚青云和王芙蓉相识是在一个汛期。那年夏天,水特别大,藏皇镇旁边的水阳江膨胀得一心想要挣脱圩堤的束缚。公社为了给奋战在防汛一线的人鼓劲,抽调了尚青云和王芙蓉等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来搞宣传。尚青云负责编简报,王芙蓉负责播广播,两人表现都很突出。防汛结束后,两人都被留在了公社,一个当文书,一个当广播员。尚青云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王芙蓉。但王芙蓉身上蕴含的那份高贵又让他有些望而却步。他每次去广播站送稿子时,心总是突突地跳,伶牙俐齿即刻就变成了笨嘴拙舌。王芙蓉倒是很大方,见了他眼睛总是亮闪闪的,还经常主动找他探讨问题。尚青云隐隐感觉她对自己有好感,但就是不敢去捅破那层窗户纸。眼看着身旁有许多男青年对王芙蓉蠢蠢欲动,他觉得不能再坐等下去了。他特意给王芙蓉送去一幅自己画的水彩画,画面是柳树下盛开的芙蓉花,题跋用的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一句诗,“芙蓉如面柳如眉”。画送去以后,他就惴惴地等着王芙蓉的反应。有一天中午,他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迎面碰上了王芙蓉。王芙蓉小声对他说,你画得真好,我很喜欢。尚青云愣了一下,想揣摩出她话里的含义,王芙蓉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了。他赶紧转身冲她说了句,你要是喜欢,我天天给你画。王芙蓉回头朝他莞尔一笑。
两个互生爱慕的年轻人悄悄相爱了。尚青云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世上最幸运的男人,心思也全部投放到王芙蓉的身上。为了王芙蓉能吃上县城里才买得到的“马头牌”冰砖,他提着保温桶往县城赶;为了王芙蓉能看上一本喜欢的书,他跑遍全地区的新华书店……那段时间他开始记日记,把他和王芙蓉相爱的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字里行间流淌着无限的幸福。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俩不得不面对一个重大的问题。王芙蓉是上海知青,迟早是要回城的,而一旦在乡下结了婚,就无法回调了。王芙蓉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显然比尚青云早,这也是她迟迟没公开她和尚青云的恋情的原因。有一天下午,尚青云在传达室里看到一封王芙蓉的信,就主动给她送了过去。王芙蓉当着他的面打开信封,看了一会儿,脸色就阴了下来,怏怏地说,我妈又催我回上海了。尚青云的心往下一沉,说,那你有什么打算?王芙蓉说,青云,你愿意随我去上海吗?这个问题让尚青云有些猝不及防,上海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想,那样的大城市能够收留他这样一个外乡人吗?王芙蓉回城后会有工作的,自己去了能做什么呢?她的父母和家人能够接纳一个游手好闲的乡下人吗?想到这些,尚青云一时难以回答。王芙蓉看出了他的心思,长叹一声,说,青云,我爸的肝病越来越重了,我不能不回上海啊,和我一道下放的几乎都回去了。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俩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尚青云还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王芙蓉身上,王芙蓉却因为谋划回城的事,精力有所分散了。尚青云敏感地意识到恋人态度的变化,经过好几个不眠之夜的思考后,毅然做出决定,要随她去上海,哪怕到上海捡垃圾也在所不惜。
那天早晨,当尚青云把这个决定写在日记本上的时候,天还没亮,毫无睡意的他突然冲动起来,想立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王芙蓉。他披件衣服就走出了宿舍。王芙蓉没有住在公社干部的宿舍里,她单独住在广播站隔壁的一间屋子里,主要是为了便于工作。尚青云从一扇平时不大用的侧门进了公社大院,径直朝广播站所在的那排平房走去。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黑影从王芙蓉的门前闪了出来,便赶紧隐到一棵大树后面。等那人走近了,他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竟是贡大洲!
尚青云的大脑在闪过一片空白后,定了一下神,还是敲响了王芙蓉的门。很快,王芙蓉紧张的声音就从屋里传了出来,贡书记,你还来干吗?天快亮了,让人看见不好。尚青云继续敲门。王芙蓉哀求道,我们可是说好的,下不为例呀。尚青云再敲。门开了,王芙蓉一看是尚青云,脸色顿时煞白。尚青云进屋后,开始还想竭力保持平静,说,王芙蓉,你怎么能这样?王芙蓉低着头说,青云,我对不起你。尚青云盯着她蓬乱不堪的头发,心里想到这蓬乱的原因,情绪渐渐失控,吼道,没想到你是个烂货,你居然和贡大洲乱搞,他都可以当你爹了。王芙蓉惨笑一下,语气陡然变得生冷,贡大洲能帮我回城,能给我出最好的鉴定,你能做到吗?尚青云狠狠地扇了王芙蓉一个耳光,然后操起桌上的一把裁纸刀,就要去找贡大洲拼命。王芙蓉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哭着说,青云,你这一去我就完了,你也完了,你不是也得靠那姓贡的进步吗?刀从他的手上滑落下来,正好砸中他的脚背。王芙蓉的话刺中了他的命门,是的,自己能从一个公社的勤杂工变成国家干部,正是贡大洲一手栽培的……
王芙蓉回城了。尚青云再也找不到那个原本的自我了,他不再相信爱情,因为爱情在权势面前,就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随时可以颠覆。从表面上看,他还是贡大洲的跟班,甚至是心腹,内心却蛰伏着对权势的欲望。他认为,一个男人一旦有了足够的权势,自然会得到权势所带来的众多的附属物。他想,在不远的将来,他也能穿着一件笔挺的中山装,坐在主席台上指手画脚。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常常想起王芙蓉,心里便纠结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王芙蓉背叛了他,他却对她恨不起来。在贡大洲的批斗会上,他原本是想拿贡大洲搞破鞋来说事的,但因为牵涉到王芙蓉,他没有说出口。王芙蓉给他带来的美好时光虽然极其短暂,却龟辞般刻在他大脑里。以至于他后来和金曼相好,也只是在潜意识中寻找王芙蓉的替代者。
尚青云每次想到王芙蓉,都会固执地回到自己现在的信条上来,他认为,正是因为自己没有权势,才会失去她。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地想到那句“芙蓉如面柳如眉”,进而又想到唐明皇和杨贵妃——唐明皇从得到杨贵妃到后来失去她,也是和权势的变化相关的。这一引经据典,更加固化了他的想法。
13
金曼的胎位有些不正,刘四有陪她去镇卫生院检查。一位姓杨的女医生看了她的情况后,说是要住下来观察一晚上。刘四有一听,就赶紧回家准备做点吃的送来。刘四有一走,杨医生就和金曼拉起呱来。她和尚青云沾点亲,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尚青云。金曼现在最怕有人在她跟前提尚青云,但杨医生偏说个不停,还告诉她尚青云最近结了婚,排场弄得很大。言谈中,还对金曼没嫁给尚青云表示出极大的惋惜。金曼听得很烦躁,趁有人来找杨医生,赶紧溜走了。出了卫生院的门,天空飘起小雨,但她全然不顾地往家走去。雨越下越大,到家的时候,她身上已经湿透了。
当天晚上,金曼发起了高烧,肚子也痛得厉害。刘四有赶紧又把她送到卫生院。杨医生一看,建议赶紧转到县医院。到了县医院,金曼已经出现临产状态,于是被直接送到妇产科的产房。刘四有在产房外心急如焚地等了好一会儿,一位助产士急匆匆地出来告诉他,说胎头位置异常,卡在了盆骨处,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刘四有一听,大脑一声嗡响,立马就要往产房里闯,被旁边的几个医护人员一把拽住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你们行行好吧,我两个都要啊!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医生替他做了选择,不能再犹豫了,保大人要紧。
金曼在被送进病房后,才得知孩子已经没有了,她异常狂躁地叫喊着,然后蹬开被子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刘四有和两个护士赶紧将她摁住了。金曼奋力挣扎了一会儿,突然昏迷过去……
一个多星期后,金曼出院了,但人变得相当沉默,有时候,一整天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刘四有生怕她出什么岔子,小心伺候着,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刘四有虽然和金曼结了婚,但并没有同房,过去也就习惯了,最近他却睡得一惊一乍的。有一天夜里,他恍恍惚惚听到隔壁的金曼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赶紧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房门口。金曼充满母爱的声音从房间里飘出来:宝宝哭,住瓦屋。宝宝笑,上花轿。宝宝睡,盖花被。宝宝走,叫花狗。花狗伸出花舌头,一舔舔到小毛头……
金曼就这样疯了。从那天早晨开始,她就抱着个枕头不放,嘴里循环往复地念着那首哄孩子的民谣。有时候,她会突然对刘四有说,青云,快来看看,我们的小毛头多俊哟。
刘四有只好将她送进地区的精神病医院。
14
尚青云这两年可谓官运亨通,先是当上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接着又被提拔为县计划委员会主任。年纪轻轻就掌握着全县计划物资的调拨大权,实在是让人羡慕。
到计委上任的那天,他特意穿上那件驼色的中山装。衣服虽然有些旧了,但熨烫得挺平整,尤其是那几颗贝壳纽扣,依然散发着高贵的光泽。他一直认为,这件衣服能给他带来好运。自从当年演出穿过以后,他在很多重要场合都穿过它,批斗贡大洲的那次他穿了,调到县里来的那次也穿了……穿着那件幸运衫,往主任位置上一坐,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存在感。
当然,尚青云也有遗憾,从结婚到现在,老婆的肚子始终瘪瘪的,没给他带来一儿半女。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很容易想到金曼和那个夭亡的孩子。孩子没了,金曼疯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有时候在不经意间,就像一把夹子夹住了他的某根神经,让他心头颤痛。他曾经悄悄去精神病院看过金曼,金曼病得很重,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变异的世界里。他呆呆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心中被迅速疯长的杂草塞满了。
遗憾归遗憾,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豪情满怀的人。在绝大多数时候,他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特别是每天一走出家门,他就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他知道有文件等着他去批阅,有会议等着他去讲话,还有很多人等著他去解决问题……这些就像一针针强心剂一样,让他浑身充满活力,那些烦恼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因为不能生育,周琳变得很敏感,疑心病越来越重,对丈夫严防死守,生怕他开小差。尚青云也确实有过花头心思,但刚一冒头就被老婆给摁住了。刚到计委上班时,一个从工厂借调来的少妇引起了他的关注。少妇长得很漂亮,也很会来事。他经常带着她参加一些应酬,还答应要帮她办正式调动手续。周琳知道后,大张旗鼓地闹到了丈夫的单位。她拿出少妇给尚青云织的一件毛衣,当众用剪刀剪了起来,吓得尚青云赶紧把她拽到办公室。周琳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尚青云,你要敢背着老娘耍花招,信不信我让你滚回藏皇镇去?尚青云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屁也不敢放一个。陶书记已经调到地委任副书记了。
尚青云从此打消了拈花惹草的念想,一心在官场的钻营中获取快感。渐渐地,这种快感竟然替代了女人甚至钱财给他带来的刺激。
当然,他并不是一点其他嗜好没有,他身边的人就发现他有个特别的嗜好——喜欢收藏古锁。他家的一间屋子里,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古锁,有铁的铜的还有银的。其中他最为看重的是一把刻着字的铜锁,因为上面刻着“平步青云”几个字,正好暗合了他的名字。
没事的时候,尚青云喜欢躲在那间屋子里,欣赏和研究那些锁。那一刻,他心里难得的平静。
15
金曼第一次犯病,在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半年。这半年中,刘四有承担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先是大舅意外地从拖拉机上摔下来,接着舅母也跟着走了。在相继办完二老的丧事后,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但他一刻也歇不下来,在铺子里没日没夜地干着活。没办法,金曼的医药费还要靠他去挣。
得知金曼要出院的消息,刘四有就忙了起来,将屋里屋外拾掇得清清爽爽,还特意给金曼的床上换了新床单。金曼过去一直喜欢大红牡丹的床单,在这样的床单上,曾经留下过尚青云的气息。刘四有怕金曼回来看到这样的床单会受刺激,特意给她换了一床碎花床单。
金曼出院的那天,刘四有一早去接她。看到金曼的状态似乎还不错,他感到很欣慰,一道霞光终于刺破了心中连日的阴霾。一路上,金曼话不多,很乖地跟在他后面,在人多的汽车站,她甚至抓住了他的挎包带子。刘四有突然产生一种被人依赖的幸福感,他真想就这样和金曼一直走在路上。
金曼一回家,就有一些热心的女人隔三岔五来看她。她们倒也知趣,没说什么刺激她的话,话题绕来绕去总是会提到刘四有,都说金曼幸亏找了个好男人。金曼默默地听着,从不插话。只是有一天下午,等她们全部走了,金曼对刘四有说了句,四有,我拖累你了。刘四有一听,激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停地挠着头。当天晚上,金曼竟然亲自下厨做起菜来。等刘四有忙完活儿,金曼已经静静地坐在八仙桌旁等他了,桌上有荤有素地放着好几样菜和一瓶烧酒。刘四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印象中,自从师父去世后,金曼就从来没这样像模像样地做过菜了。
刘四有一直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直到他一不小心把一根鱼刺卡到喉咙里,才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吃完饭,刘四有因为喝了几杯酒,就先回自己的房间躺下了。金曼收拾停当,开始烧水洗澡,洗之前,还在澡盆里撒了不少月季花的花瓣。澡洗的时间很长,等她洗完后,刘四有已经眯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刘四有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长期养成的习惯使他从困乏中努力醒来。声音来自隔壁的房间,是金曼在叫他。他赶紧起身走了过去。金曼的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脚跨进去后,一下子惊呆了。柔和的灯光下,金曼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丰满圆润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月季花的香味。刘四有慌忙转身想走,却被金曼叫住了,四有,你别走,今晚你留下来吧。刘四有像中了魔法般重新转身面对金曼,身上的血沸腾起来。他开始颤颤巍巍地脱起自己的衣服,但在脱完裤子后并没有脱褂子,他怕自己畸形的上半身会吓着金曼。慌里慌张地爬上床以后,他突然发现金曼身子下垫的床单竟然还是那床“红牡丹”。他平时一般不进金曼的房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把床单换回来的。这刺眼的红牡丹,晃得他心慌意乱,身上的血一下子就凉了许多。金曼看他突然间发起愣来,说,刘四有,快开始吧,过了今个,你不会再有机会了。刘四有定了定神,被金曼优美的胴体重新勾起欲望。就在他准备有所动作时,耳旁传来一阵瘆人的嗡叫声,一只花蚊子不偏不倚地叮在他的脑门正中,紧接着就是一阵钻心的痒。他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脑门,再看自己的手掌心,发现一只肥硕的花蚊子躺在一片血迹中。刘四有一愣,像在冥冥中突然得到某种暗示,立马终止了自己的想法,赶紧翻滚下床,套上裤子仓皇逃出金曼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刘四有起床后,按照习惯,先走进铺子看看,却发现金曼正站在铺子的窗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发呆。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他觉得有些尷尬,就想回头去洗漱。金曼背对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刘四有,你说人为啥那么累呢?刘四有不知道怎么回答。金曼依然看着窗外,又说,那是因为活着。
金曼一大早说的这两句话有些怪气,让刘四有一整天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当天晚上,刘四有做好了饭,金曼却一口没吃,说是没胃口。刘四有想做点面疙瘩给她吃,便出门找人家去借富强粉。等他回来的时候,金曼却不见了。等面疙瘩做好了,她还是没回来。刘四有急了,赶紧出去找。刚出门,迎面碰到卖卤菜的胡一刀。胡一刀慌慌张张地对他说,刘四有,不好了,你老婆跳塘啦!
刘四有跟着胡一刀一路狂奔,来到镇上的那座石桥旁边,见一群人乱哄哄地围在那里。他扒开人群挤进去,就见金曼湿漉漉地躺在那儿。他想蹲下来抱住金曼,可是脚下一滑,一头栽倒在她的身上……
金曼没有死,幸亏她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有两个人正在桥下放虾钓,在第一时间就把她给救了上来。刘四有在几个热心人的帮助下,将金曼送到了镇卫生院。经过检查,金曼的生命体征都还正常,只是意识有些模糊。刘四有在她的病床前守了一夜,满脑子乱糟糟的,他实在弄不明白,金曼在两天之内言行举止为何出现如此大的反差。直到他记起金曼头天晚上躺在床上说的那句“过了今个你就没机会了”,才幡然醒悟,原来她看似判若两人的表现其实并不矛盾。金曼已经抱定去死的想法了,只是在死之前,她要还他刘四有一个情。想到这里,刘四有整个人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金曼的肉体恢复了健康,精神却再次失常了。她开始成天在刘四有耳旁嘟囔,青云咋还不来看我呢?不会出啥事吧?我要去找他……刘四有只好再次送她去治疗。
到了地区精神病院,刘四有带着金曼直接去了住院部。他把金曼留在护士室,找到那个姓曹的主治医生。曹医生在了解了金曼最近的状态后,叹了一口气,说出一番让刘四有很意外的话。他说像金曼这种情况,越是清醒就越是危险,医院现在就有类似的病例,也没什么好办法,除非让病人长久地住院。刘四有听了他的话,顿时有些沮丧。他把金曼从护士室接了出来,正犹豫着是否要给她办住院手续,一旁病区的大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一个高个子的男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金曼盯着那阴森森的门洞,突然发出一阵尖叫,撒腿就跑。刘四有赶紧跟在后面追。快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他终于追上了金曼。看着金曼一脸惊恐的样子,他的心顿时软了……
刘四有在医院开了一些药,就带着金曼回家了。
金曼回家后,成天沉浸在幻想当中。她不停地催刘四有去做一件世上最好的中山装,刘四有被她逼得只好装模作样地去做。她自己则在没完没了地缝制一件童装。她经常抱怨刘四有,刘四有,你干活真磨叽,青云就要来接我和小毛头了,你给他做的衣服咋还不完工呢?
每天早晨,金曼会稍微清醒一些。这时候,她会默默地站在大门口,目光痴迷地看着对面公社门楼上的那面迎风招展的红旗。
16
尚青云就像是一条精力旺盛的鱼,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复杂多变的权力场中,乐得其所。机构改革后,县里将计划委员会和掌管县办工业的经济委员会合并为计经委,主任还是他。这样,他的权力就更大了,可以说在县里是红得发紫。他的一张条子就能把物资调出调进,一个电话就能把别人呼来唤去,甚至一个眼神就能支配手下的行动。他在获取权力和运作权力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的强大,而在持续的亢奋中,他忘记了自己情感世界的空洞,忘记了自己没有孩子的遗憾……
就像一个沉迷于攀登的人,尚青云追寻的目标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下一个高处。终于,他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重要节点——在即将到来的县政府换届中,他被列为副县长候选人。
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光芒万丈的时候,偏偏飘来一片厚重的阴云。最初传来的坏消息是,老婆的舅舅——地委陶副书记突然被隔离审查了。得知这个消息后,尚青云如雷击顶,他不相信陶副书记这样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说倒就倒了,自己这一路走来,靠的就是这棵大树呀。他和周琳连夜赶到陶副书记家。周琳的舅母一见到他们,就哭诉起来。原来,陶副书记是在竞争行署专员的时候,被竞争对手告了黑状。尚青云一听,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昏头昏脑地在屋子里转着圈子,竟然连句安慰话也没能说出来。周琳的舅母以为他在考虑对策,就说,青云,你路子广,还是替我想想办法吧。周琳也在一旁插话,尚青云,这回就看你的了,我舅可是你的恩人,他要是有个好歹,你也不会好过的。尚青云有苦说不出,自己虽然在县里算是个红人,但怎么也够不上陶副书记的事。不过当着周琳舅母的面,他还是满口答应下来。
接下来连续好几个晚上,尚青云都失眠了。自打当官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是如此弱小,他的权力和关系远远不足以解决某些他所关心的问题。但老婆周琳却不太理解他,成天催问舅舅的事张罗得怎么样了。尚青云只好对她说,我有多大本事你还不知道?你舅这么大的事,我实在是無能为力呀!周琳就开始和他吵,说他说话不算数,骂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还诅咒他没有好下场。
时间不长,仿佛是为了验证周琳的诅咒,尚青云自己也遇到麻烦了。事情的原委是,他最信任的一位科长因为私下倒卖汽油和柴油东窗事发,而这些汽油和柴油都是经尚青云手批的。科长在里面供认,他给尚青云送了好多把古锁,其中那把刻着“平步青云”的铜锁是他花了一万多块钱从黑市上买来的。
尚青云被抓了起来。而此时,他离副县长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很快,他被判三年徒刑。周琳在他入狱后不久,就毫不犹豫地和他离了婚。尚青云的生活陡然间变得暗无天日。
17
清明头一天晚上,刘四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死了,穿着一件高级中山装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丝毫也看不出来身体上有什么缺陷。许多人围着他,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欣赏的意味。师父来到他身旁,感叹起来,四有啊,人靠衣裳马靠鞍,早知道你有这般模样,金曼肯定会嫁给你的……刘四有醒来后,还在回味梦里的情形,他想,自己真要是像梦里那样,即使死了也值。
第二天早上,刘四有带着金曼去给师父上坟。张善运的坟就在马驿垓的一处高岗上,坟头正对着藏皇镇。这处坟址是他生前早就亲自选好的,刘四有知道他的用意,他就是死了也放心不下镇上的铺子和女儿。
刘四有一边给师父烧纸钱,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倾诉,干爹,我对不住你呀,没把金曼照顾好哟……不过你老人家也不能完全怪罪我,谁想到金曼偏偏爱上尚青云那个负心汉呢……好在恶有恶报,姓尚的现在倒了霉,蹲了大牢……
他正沉浸其中,一旁的金曼突然哭了起来,四有,你说青云是不是也死了,不然怎么到现在还不来找我呀……
看她一副悲伤欲绝的样子,刘四有心里也很难受,只好安慰她,别哭了,青云出差去了,过两天就来看你。
金曼破涕为笑。
在回家的路上,刘四有忽然大彻大悟地想到一个问题:老天就是通过人的想法来折磨人的,它让你有想法,又让你实现不了。比如,自己一心想穿中山装却穿不了,金曼一心想嫁尚青云却嫁不了,尚青云一心想当更大的官却当不了……相比而言,自己还算是幸运的,毕竟没有疯,也没有蹲大牢。
这样一想,刘四有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
18
牢狱生活让尚青云很不适应,他时常记起过去风光的日子。白天想,晚上就做梦,以至于在说梦话的时候,还是官腔高调的。每次醒来,回到残酷的现实当中,他都绝望透顶。十几个人一个大通铺,他睡在紧靠马桶的一侧,熏得实在受不了。吃的也很差,每餐饭里的那几片菜叶几乎不沾油荤。而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身体上受苦,是精神上受虐。刚进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架势,不愿和那些獐头鼠目的犯人搭话。但很快,他的虚架子就被那些犯人乖戾的言行给摧毁了。
牢头姓白,绰号白板,一圈浓密的络腮胡子簇拥着一脸的横肉,是因为聚众斗殴被关进来的。白板得知尚青云是个当官的,就来了劲,动不动就作弄他,还逼他每天讲一个机关里的故事。尚青云稍有不从,他就会说,你狗日的以为你还当着主任哩,现在老子才是105(监室号)办公室的主任,你就是个打杂的。这时候,其他犯人就会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尚青云只好继续讲故事,实在讲不下去就胡编乱造。有一次,白板对他讲的故事不太感兴趣,就说,姓尚的,别再说些清汤寡水的事啦,说说你怎么搞钱搞女人的吧。一旁的犯人就开始起哄。尚青云脸上有些挂不住,大声辩解,我没有乱搞。白板轻蔑地说,你没乱搞,会进来吃八大两?今个本主任要让你从实招来。他使了个眼神,一个五大三粗的犯人就不停地将紧握的拳头在他眼前晃动起来。
忍气吞声的牢狱生活让心高气傲的尚青云备受煎熬,终于有一天,他无法忍受下去了。这一天是白板的生日,同监室的犯人们都设法弄来礼物,有的是一包香烟,有的是几颗奶糖,还有的是一张美人画……只有尚青云没送礼物。白板不高兴了,把袜子一脱,往床鋪上一躺,伸出两只患有严重脚气的脚,让尚青云帮他清理上面的死皮。尚青云不肯,一个犯人就过来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倒在白板的脚前。一股恶臭让尚青云差点吐了出来,他扭过头去拼命地挣扎,一只大手却揪住他的头发,使他的脸几乎贴上白板的脚心。尚青云不得不给白板清理脚上的死皮。白板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尚青云心中突然生出一团烈焰,瞅准一块还没死透的皮壳子猛一扯,就听刺啦一声,一块连着血肉的皮被生生撕了下来。白板怪叫一声,一脚把尚青云踹翻在地。几个犯人跟着对他拳脚相加,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白板还不解气,走过去对着尚青云的裤裆又狠狠地踹了几脚。
尚青云被送到医院后,虽然保住了性命,下体却永久性残废了。出院后,他被转到另一个监室,变得不言不语,并拒绝进食。他成天坐在那儿发呆,往事像一群蝴蝶样在他脑海里上下翻飞。纷乱中,始终有一个问题困扰着他。很小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争论过世上什么东西最硬。他当时认为父亲的锄头是最硬的,因为再硬的土也能被它弄松;上学后,他认为老师的眼睛最硬,因为只要老师看他一眼,他就会软下来;工作后,他认为“铁饭碗”是最硬的,因为不管什么人端上它,就会硬气起来;和王芙蓉恋爱后,他认为爱情是最硬的,因为它会让铁石心肠都变得温柔起来……后来,他确信权力是最硬的,它能让你得到你所喜欢的一切,也能摧毁你所讨厌的一切……他本以为已经找到了最终的答案,可一着不慎,原本看上去坚硬无比的权力却像一层柔软的薄雾样消失了,真是雨打浮萍梦不回啊。
尚青云的绝食引起了看守所的重视,所长和几个干警开始轮流做他的工作,却没有什么效果。所长决定找和他比较亲近的人来做工作,一打听才知道,尚青云老家已经没什么能和他说上话的亲人了,他过去的那些所谓的朋友现在都对他避之不及。
刘四有从一位来找他做衣服的公安嘴里得知,尚青云在牢里绝食了。在这之前,他早就知道尚青云蹲了大牢。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幸灾乐祸,认为尚青云是遭了报应,但后来不知怎么就高兴不起来了。现在听说尚青云绝食,他竟然有些坐不住了。
刘四有在看守所的接见室里见到尚青云时,大吃一惊。尚青云细瘦的脖子上顶着一颗生硬的大脑壳,两只无光的眼睛深陷在一张苍白的脸上,全然没了往日的风采。尚青云躺在所长专门给他准备的一把藤椅上,扫了一下面前的刘四有,眼里闪出一丝意外的光亮来,但很快就寂灭了。刘四有对他说,尚青云,你不能死啊!
尚青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刘四有继续说,尚青云,你死了,金曼以后要是找我要人咋办啊?我可是向师父发过誓,要照顾她的!
尚青云翻动了一下眼皮,还是没吱声。
刘四有越说越激动,姓尚的,你毁了金曼,也毁了我,现在你想一死了之,鬼也不会放过你哟……
尚青云嘴角抽动了一下,两行热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滑落下来……
19
转眼又过去几年,藏皇镇在不经意中发生着变化。“人民公社”变成了“人民政府”,地址也从集镇中心搬到了镇郊。而集镇上给人视觉变化最大的是人们的穿着,颜色和款式变得越来越多,来来往往的人把街上变成万花筒。
刘四有心里有些发慌。到裁缝店来做衣服的人渐渐少了,一个原因是商店里的成品衣服多了起来,逢到庙会,更是满大街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刘四有最拿手的中山装已经很少有人穿了。刘四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老是在梦里梦见师父,师父对他说,四有,你可答应过我,一定要把铺子撑起来哦。
为了生存,刘四有不得不给老人做起寿衣来。由于做工考究,生意也还算不错。但他的心情比以前做中山装的时候差了许多,一想到过去是给活人做衣服,现在变成给死人做衣服,难免会黯然神伤。
唯一没什么变化的是金曼,她还是时常念叨尚青云,只是有时候会变得非常烦躁,责怪刘四有不给尚青云做中山装,甚至拿起剪刀要剪他正在做的寿衣。这时候,刘四有常常会不紧不慢地说上一句,金曼,你要是听话,我就带你去见青云。金曼听了这话,像是中了魔咒,立刻就平静下来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刘四有每天除了做衣服,就是照顾金曼。过度的操劳让他过早地衰老了,四十多岁的人长得却像个老头。藏皇镇的人觉得他身上有很多的谜,为什么他当年偏偏和张善运结了缘呢?为什么他能够始终平心静气地面对金曼的疯狂呢?为什么他和金曼不要个小孩呢……
面对别人的种种猜测,刘四有似乎心如止水,他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只是在闲暇的时候,会看着墙上依然挂着的那件中山装,发一会儿呆。有时候,他会小心地取下它来,用鸡毛掸子掸去上面的灰尘。
20
年关将近的时候,刘四有想到县城去办点年货。他不放心金曼一个人在家,就带着她一起去了。办完年货,他带金曼到面馆去吃大肉面。金曼吃得比较慢,他先吃完后,就到门口等她。往门口一站,他发现旁边的巷子口有个修锁配钥匙的摊子,坐在那里的摊主很是面熟,仔细一看,竟是尚青云,便走了过去。尚青云竟然还穿着多年前的那件驼色中山装,袖口都已经磨破了。他多了抬头纹,却少了头发,但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刘四有来到他的工作台前,故意咳嗽了一声。尚青云一看是他,惊讶地说,四有,是你呀!
刘四有说,尚青云,当起修锁匠啦。
混口饭吃呗。
刘四有打量了一下他,说,你咋还穿着这件破衣服呢?
破归破,穿着舒服。
这时候,刘四有发现他的中山装上少了一颗纽扣,就问,你褂子上咋少了颗扣子?
不知道怎么弄丢的,找了好多地方,现在都不卖这种扣子喽。
刘四有站在那里思忖了一会儿,解开自己褂子上面的两颗扣子,系在颈子上的一根红线就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红线从领口拽出来,往上轻轻一提,一颗贝壳纽扣就从衣服里面蹦了出来。他说,尚青云,我撕坏过你一件衣服,现在赔你一颗纽扣吧。
尚青云接过刘四有递给他的纽扣,发现和他褂子上的那几颗纽扣竟然一模一样。
刘四有转身要走的时候,被尚青云叫住了。尚青云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摸出一只小孩戴的那种银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他对刘四有说,就剩下这把锁了,其余的全都充了公,你留着吧,或许用得着哩。
刘四有用手紧紧地握了握那把锁,然后又放回到工作台上。
这时候,金曼走了过来,她不知从哪弄来根冰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尚青云吃惊地看着她,刹那间,他想金曼会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他做好了承受咒骂甚至被撕打的心理准备。
但金曼陌生的目光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下,然后就定格在那把长命锁上……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