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吉平山庄并不在大山深处,而是建构在湘中市的城南。这里原属城郊,有一大片高高低低的丘陵,模糊地叫作庆云山。
有山,自然有沟谷,有湖水,有溪流,有树木。这些年来,房地产开发商瞄准了这块风水宝地,紧挨着城市,且又有山林之美,谁不想到这里来?于是,齐刷刷地有了好些个名之为山庄的住宅区,吉平山庄就是此中的一个。
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具有现代意味的山庄,开发商苦思冥想的,是怎么扩大有效建筑面积,且又能有限度地保存一点山形水貌,让山庄名也符,实也有。
吉平山庄当然不脱这个格局,该推平的山推平了,疏朗地留下了几座小山丘;湖塘不必这么宽阔,填塞后留下半泓烟水,水边种上杨柳、木芙蓉,安置石凳、石桌供人休憩;树林子也不必这么大、这么密,留下几棵粗大的古樟、古枫就足够了,其余的删去,开辟成小巧玲珑的花圃和摆着若干健身器械的运动场。山庄里的路,分为大路和小径两种。大路一律是混凝土浇注的,在各栋楼的正面经过,当然也挽系着一些供人们消闲的场所,车走人行,各得其便。小径当然是幽静的小路,铺着鹅卵石或青石板,一般来说与大路相隔或远或近的距离,在楼的背后抛出,绕过阴凉的溪泉,再蜿蜒在深深浅浅的沟谷里。沟谷里的小径,两边是低矮的灌木或疯长的草,鸟也叫,虫也鸣,笼罩着很原生态的氛围。车必须走大路,人呢,也喜欢走大路,安全、平稳、干净,彼此碰面可以寒喧、聊天。人的天性,总是畏惧寂寞和冷清的。
季钧渐渐地发现,在早晨和黄昏的散步中,有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却喜欢孤零零地飘移在那条小径上。季钧散步走的是大路,或远或近看到的多是一个侧影。
老人的头总是低着,像在寻找什么,右手握拳,只伸出食指,不停地比画来比画去,很陶醉的样子。他在比画什么呢,不知道。季钧当然不认识他,住进山庄两年了,居然和这个老人没有正面碰到过,更不可能彼此打招呼、说说话儿。因此,老人姓甚名谁,年齿几何,是从哪里来的,家庭状况怎样,季钧一概茫然。但可以推断,老人是住在这个社区的,否则,不会在山庄的小径散步。
季钧今年四十出头,供职于本市的书画院,同时也是个名声很响的书法家。在他的名片上,赫然印着“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湘中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湘中书画院正高创作员”的头衔。
他幼承庭训,出名很早,九岁就出版过个人书法集;在全国的中学生书法大赛中,以钟鼎文书写自作的七律而获得金奖;大学读的是浙江杭州中国美术学院的书法系,然后又攻读硕士研究生,再被录取为故乡书画院的创作员。他得过许多大奖,出版过好几本个人的书法专集,还为不少风景胜地和名楼名刹,写过匾额、楹联、碑石。很多人都说他该坐上市书法家协会“一把手”的交椅了,尽管竞争者不是没有,但无论怎么相比,他认为他“扶正”应该是十拿九稳的。眼看着开大会换届选举的时间日益迫近,他的心情就像眼下的仲春天气,酥酥的,暖暖的。
季钧在书法上,毫不夸饰地说是诸体皆能,篆、隶、楷、行、草,都有相当的功力,其中尤以行、草为人注目。行书先师法“二王”:王羲之、王献之,再致力于研习黄庭坚和何绍基,雅逸、秀隽、活泼、灵动,自成一番面貌。草书呢,重若崩云,轻如蝉翼,很得孙过庭《书谱》和怀素《千字文》大草的意韵,大小错落,笔画萦牵,行间穿插,更具令人惊骇、紧张、出奇制胜的美感。
“人怕出名猪怕壮”。季钧原住在市中心的一个住宅区里,交通便利,且易找易寻,每日里来索书、买字、求教、套近乎的人,一拨儿去了一拨儿来,让他苦不堪言。于是,他便买房搬到吉平山庄来,原来的住房变成一个空巢,终日大门紧锁。
这里真好,风景秀丽,空气清新,且安静。妻子是个教师,孩子是个中学生,他们同校,早晨出门傍晚归来,在学校用午餐。整天就只他一个人在家里,早、晚各散步一次,早晚两顿饭都由妻子料理,午餐或到社区边的小饭店解决,或自个儿下点面条,其余的时间都可以用来读书、临帖、创作,远隔尘嚣,力戒浮躁,这真是书家之福。
当然,书画院和社会上组织的公益活动,他是会踊跃参加的,厮守书斋,但决不能疏淡现实。汶川大地震后,本市书画界组织义捐义卖,拍卖会上所得款项全部捐献灾区。季钧一连创作了几天,从几十幅书法作品中,挑选出五件自谓入眼的,一共拍卖了十万元。会后,他即兴作了一首《参加书画义捐义卖大会》的七律:“未能效命赴灾区,只剩输诚笔一支。慷慨解囊多老板,殷勤泼墨尽佳诗。寒中帐篷雨中伞,眼里泪光心里思。似纸人情休谓薄,鸡窗泼墨夜残时。”然后,用行书写出来,被在场的记者拍成照片,发表在《湘中日报》上。
吉平山莊的业主委员会,当然也发动组织了捐款捐物的活动,各家自愿送到委员会的办公室去,然后张榜公布。季钧捐了五万元,排名第一。在他的名字之后,是一个叫“郝任天”的人,捐了两万元。
季钧是偶尔经过社区大门边的宣传栏时,停下脚步,随意看到的。他基本不与住在这里的人家打交道,别人自然不认识他,但他听到了人们的议论。
“这季钧是谁啊?”
“不知道。准是个大老板,要不怎会这样大方。”
“这郝任天呢?也是两万哟。”
“听说他是铁路上退休的工人,就是散步老走小路的那个老人。”
“是真的吗?他的儿女中,可能有当老板的角色。”
“没有。儿子、儿媳、孙子,都是铁路工人。”
“这就不容易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和他家打隔壁,都住在二栋三门三楼。有时听到他和老伴在过道上边走边说话,我才知道的。他们从不去邻居家,也从不请别人去他们家。他们的亲人总是匆匆来了又去了,从不在这里多停留。”
……
季钧想,这个叫郝任天的老人退休了,能如此慷慨捐钱,难能可贵,但性格一定很怪异很孤僻,不接触邻居情有可原,连亲人都不着意挽留,就令人不可思议了。他记住了这个老人的名字和所住的具体位置,自家不就是三栋三门三楼吗,他家客厅的窗口正对着老人家的卧室和其它房间的窗口,而且两栋之间只隔着一块不大的草坪。
季钧订的报纸、刊物多,外地来的书信也多,每天总要到社区的收发室去一趟。有一天,他去取刚到的《书法》、《中国书法报》、《书法论坛》和《书法史话》时,年轻的收发员是个姑娘,忽然对他说:“季老师,这个社区除了你订这些杂志,还有一个人哩。”
“谁?”
“郝任天。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
这让季钧很吃惊,订一种两种关于书法的报刊并不奇怪,但订得这样齐的,一般都是从事书法研究和创作的专业工作者。郝任天不是个退休的铁路工人吗?是不是人们的传说有误呢?
一年四季,每天季钧都是五点来钟起床,读书读帖一个小时后,出门散步。有一个早晨,大概是四点来钟,起大风了,他记起昨夜忘记把客厅的窗子关严,便蓦地起床,到客厅去关窗子。当他走到窗子前,掀开窗帘,眼光便被对面一个窗口的明亮灯光吸引住了,从侧影看那正是郝任天。写字的地方应是一间书房;旁边的一个窗口应是卧室,漆黑一片。
白须白发的郝任天立在一张大书案前,手中拎着一支大毛笔,全神贯注地正在一张大土纸上练字,从手势和笔势的圆熟上,看得出老人练字已年深日久。书案的前方,挨墙立着一排大书柜,里面放满了各种书籍。书案上,摆着一方很大的砚池,砚池边搁着一块墨,说明老人用的不是从商店买的墨汁,而是在砚中磨墨,香气定是溢满了整个屋子。
在这一刻,季钧的脑海里,闪现出市书法家协会会员的名单,但这个名单里,绝对没有“郝任天”;市里举办的各种书法大赛上,也绝对没有收到过他的作品。
季钧原以为老人这么早起床练字,不过是偶尔的一次。接下来的许多天,当他有意识地每天在四点钟时,起床来到客厅的窗前瞟几眼,都可见到挥毫濡墨的那个侧影!老人的勤勉是无疑的,写的字到底成色如何呢?
在离第二栋、第三栋楼不远的山庄围墙边,有一个供丢放垃圾的砖石围子。季钧怀着一种要破解什么绝密的亢奋心情,总会在散步时绕到那儿去瞅一瞅。郝任天每天练那么多字,不可能把每张都留下来,总会要丢弃一些吧。
在一个夕照闪烁的傍晚,季钧在垃圾围子里拾到了一叠废字纸。他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坐下来,摊开褐黄色的土纸,细细地欣赏,先是喜,继而惊,再而陷入沉思。凭心而论,老人的字写得太好了,而且都是行书,与他的行书路数很相近。
从字的行气、间架、結体、意趣上,看得出老人长期研习“二王”和黄庭坚的功力,但又分明受了近代书法家马一浮的影响。马一浮将古人简帛书的韵致化入行书,老人则更进了一步,简帛书的随意和灵动,与老人心态的平和、自在、快乐,全融会在字里行间,脱却眼下书法家难以避免的焦虑、浮躁和急功好利,从中可以拈出一种亘古的“静穆”。拿老人的字和自已的字相比,季钧自感弗如!能承认这一点,是痛苦的,也是愉悦的,季钧决定,要和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人晤面交谈,他当然不能贸然去叩门而访,怕人家不乐意。那么,他不妨也去散步于小径,与老人蓦然相逢,交谈就会显得自然而融洽了。
这个仲春的早晨,季钧先是坐在客厅窗前的圈椅上,就着灯光读《说文解字》。窗帘是拉拢的,读一阵,撩起一角窗帘去看对面窗台的灯光。天微微发亮,对面的灯熄了,季钧知道老人该出门散步了。又过了一阵,他也出门了,从相反的方向切入小径,然后缓缓地朝前走去。
远处的玉兰花,白而且肥;近处的杜鹃花,团团簇簇,猩红、绛紫;山崖边的迎春花垂垂挂挂,金黄金黄。鸟的啁啾声,如玉珠落入玻璃盘,脆亮、圆润,似可拈在手上把玩。小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明忽暗,有时以为到了尽头,拐个弯,又别有一番景致。他觉得他此刻就像一支饱醮墨汁的毛笔,在小径上写了过去,雄而秀,雅而健,沉着痛快。
天上出现淡红的霞彩了。
前面有了缓缓的脚步声,季钧想:那只可能是郝任天。他先是见到白发、白须,再见到一袭青色的对襟上衣,尔后见到一双青灰色的布鞋。老人低着头,右手凌空伸指而画,是在“练”字哩。
季钧退到路边,待老人走近了,彬彬有礼地说:“郝老,你早哇!”
郝任天抬起头来,面容清癯,神情蔼然。“啊,小弟弟,你早。我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冒昧称你是小弟弟,不见怪吧?”
“不见怪,你抬举我了!我叫季钧,住在三栋三门三楼,与你家正好相望。只是惊扰了你,对不起。”
“我原以为这小径的妙处,只为我一人所识,没想到还有同道,而且是位年轻的朋友,高兴啊。”
“郝老,每早我都看见你挥毫,‘不知东方之既白,令人佩服。你刚才边走边比画,应该是在练字吧。我还见过你练过字丢弃的纸,那行书有晋人风骨,又有今人趣味,好看而且耐看。”
郝任天笑了,然后问:“你刚才说你叫季钧,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哩。去年汶川地震后,我读到过关于你的报道,还有登在报上的那幅行书七律作品,诗好,字也写得顾盼多姿。没想到你也住在这里。”
“郝老,惭愧惭愧。良辰美景,我们边走边谈,不知可否?”
“好。当然好。”
于是,他们并排走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虽是萍水相逢,却似多年故交。
“季先生,你见我刚才走路总是低着头,但右手却在指指画画,很奇怪吧?”
“嗯。”
“我是山区铁路的巡道工,十多年前才退的休。上班的几十年,天天是掮着工具袋,低着头睁大眼睛巡道。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和谁说话去?好在自小喜欢书法,我爹是个乡村的私塾先生,写字的习惯是他老人家骂出来、打出来的,我读过不少法帖,休息时没纸没笔,但可以以手指在空中比画,解乏哩。下班了,才真正可以磨墨、抻纸、练字。退休了,一个人走在安静的地带,就会不自觉地低头画字,是工作习惯使然,也是业余爱好使然。”
“听说你的后辈们,都在铁路工作?”
郝任天得意地笑了,说:“这叫衣钵相传,世世代代都离不开这两股道了。”
“怎不常见他们来这里?”
“他们倒是想常来。我们两个老人健旺,没病没痛的,总来做什么,别耽误了工作。他们来了也别久待,我的时间金贵,要看书,要练字,而且是早睡早起,我们的事他们不必操心,给我们安静就是尽了孝道。”
季钧发现老人说话坦诚、直爽,待人热情可亲;他之所以少与人打交道,是一心沉溺在他的爱好之中,那些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事,他没有心思去参与。他们就这样走走谈谈,谈谈走走,前面兀地出现一块小沙地,沙地边立着一条石长凳。
“郝老,歇一歇吧。”
“好。歇一歇。”
他们在石凳上坐下。太阳在薄雾中升了起来,红红的,如一颗巨大的樱桃。
“郝老,你的字写得这样好,参加过书法大赛吗?”
“没有,我只是爱好这个,觉得写字是一种快乐和一种熏陶,身也健,心也静,学养也日增,我就满足了。”
“你参加过哪一级书法家协会?”
“我哪一级会员都不是。”
“我介绍你参加市书法家协会,好吗?”
郝任天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肯定地说:“不!不劳你费神了。”
季钧觉得很遗憾,老人几十年临池不息,对这些已经看得很淡了。正是这种淡泊,使得他的书法进入一个奇瑰的境界。他想起许多熟识的省内外书法家,写的字少了古人作品中的静穆、典雅、朴厚之气,而躁忿、浮华、刻意变得日渐时兴。他自已呢,又何尝能免俗?
“郝老,你的字就从不示于人?”
“当然不是。每年的春节前,我会抽出时间,带上红纸、砚、墨、笔,回到老家的那个村子里去,义务为乡亲们书写春联,一写就是一百多副,联语不同,字体也各有變化,他们都夸我写得好哩,那不就是个人的书法展览?一年一届,办了几十届了。哈哈,哈哈!”
薄薄的雾散开了,太阳灿灿烂烂,洒下满地的金辉。
郝任天说:“我得回家去了,上午得写几幅字。我原先工作的单位,有几个年轻人要举办集体婚礼,工会主席打电话来,让我为这几个新家各写一幅字,还说午后来取呢。季先生,告辞,我先走了。”
郝任天站起来,向季钧拱了拱手,然后径直走了。那背影转过一丛树木,不见了。
季钧又呆呆地坐了好一阵,才快步走回家去。
几天后,通知季钧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既有各方面的领导,也有本市有名望的书法家代表,济济一堂。议题是讨论下一届书协主席的人选,除季钧之外,还有另一位年长他十余岁的老书法家。这两个主席人选,各有各的支持者,因此市里不得不予以重视,怕因此而弄得不欢而散。大家没想到,当主持人讲过话之后,季钧抢先发言了,他诚恳地说出自已的种种不足,力举那一位老书法家任主席,而且相信在正式开会选举时,一定会全票通过!
大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季钧轻松地舒了一口长气。
吉平山庄的小径上,早晨和傍晚,人们常常见到一老一少两个并排而行的身影了。
曲径通幽。
〔责任编辑 宋长江〕